摘要:在廢名的詩歌批評中,“自然”是評判作品優(yōu)劣的一個意蘊豐富而又極其重要的概念。它以詩歌合于藝術規(guī)范而又不顯出人工斧鑿痕跡的“自然而然”為核心,同時又包含了對詩人心靈世界的真切表現(xiàn),詩歌創(chuàng)作的“天真”、“有趣”,樸質(zhì)清新的藝術風格,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自然而然”等不同層面的意義指向。廢名筆下的“自然”既與傳統(tǒng)重要審美范疇“自然”內(nèi)蘊相承接.也聯(lián)系著現(xiàn)代詩學的審美價值取向,同時又折射出廢名極具個性化的審美趣味和批評眼光。
關鍵詞:廢名;詩歌;批評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4)07-0107-03 “自然”是廢名詩評中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匯.而且意蘊豐富,往往在不同語境中有不同的意義指向。雖然廢名并未對其所使用的“自然”一詞進行明確的界定或闡釋,但如果將它們綜合起來加以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自然”除在一些句子中作為副詞存在具有“當然”意義外,在更多情況下,它不僅是廢名所使用的重要批評范疇之一,而且是其評判詩歌作品優(yōu)劣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潛在標尺。
在廢名詩評中,“自然”這一術語所具有的最核心的意義是“自然而然”。所謂“自然而然”,就是詩歌合于藝術規(guī)范而又不顯出人工斧鑿痕跡的自然而然。廢名筆下的“自然”以“自然而然”為核心.同時又包含了對詩人心靈世界的真切表現(xiàn),詩歌創(chuàng)作的“天真”、“有趣”,樸質(zhì)清新的藝術風格.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自然而然”等不同層面的意義指向。它們與傳統(tǒng)重要審美范疇“自然”內(nèi)蘊相承接,也聯(lián)系著現(xiàn)代詩學的審美價值取向,同時又折射出廢名極具個性化的審美趣味和批評眼光。
廢名這樣評說林庚的詩作《滬之雨夜》:“它真是寫得太自然,太真切,因之最見作者的性情了。”像現(xiàn)代許多文學批評家一樣,廢名在批評中對“自然”一詞也很少單獨使用,而是把它與其他詞連接、并列起來。這時“自然”往往具有與其相并列的詞的意義,“自然”的內(nèi)涵也因此變得相對具體、明確。廢名所強調(diào)的詩歌的“自然”,是具有“真切”、“真實”、“真誠”等意蘊的“自然”,又是藝術文本和主體內(nèi)在世界交互貫通、融合的“自然”。它要求詩歌真實地抒寫詩人的理想、個性、情趣,又推崇主體個人感覺、經(jīng)驗、想象的真誠無偽的隱喻化表達。廢名重視心靈,強調(diào)表現(xiàn)詩人自我,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要直接對應于創(chuàng)作主體,推崇詩歌是主體自我心靈的自然流露和真誠表現(xiàn)。他批評新月派詩人“不明新詩性質(zhì)”,“大鬧其格律勾當”,“對于新詩已經(jīng)不知不覺的失掉了一個‘誠字,陷于‘做詩的氛圍之中”,因而造成新詩發(fā)展中不必要的“曲折”。
廢名不排斥詩人對現(xiàn)實事物的描繪和歷史典故的化用,但這一切只是為了更好地抒寫詩人自我情懷。詩歌文本中的現(xiàn)實是詩人性情所選擇的現(xiàn)實,是浸潤、折射詩人性情的現(xiàn)實:“眼前的現(xiàn)實都是詩人的性情”,典故的引入也不是為了演繹故事或由此生發(fā)聯(lián)想,而是為了表現(xiàn)主體自我真實的心靈世界和情感需求:“李商隱常喜以故事作詩,用這些故事作出來的詩,都足以見作者的個性與理想?!睆U名看重詩人對自我之夢的營造,因為詩人心靈孕育而生的“夢”最能表現(xiàn)詩人,又“與當初的實生活隔了模糊的界”,所以“藝術的成功也就在這里?!勘葋喌膽騽“嗫刹赖氖聦?,然而我們讀著只覺得它是詩。這正因為它是一個夢”。
廢名認為詩歌最好表達純凈美好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感悟,主張詩人書寫自我同時又忘卻自我,因為“詩情”的本質(zhì)“是無我,是美麗”?!懊利悺辈攀窃娙藨撟非蟮慕K極目標。李商隱詩歌雖抒寫“哀愁”,但“他的哀愁或者比許多詩人都美”。廢名推崇“厭世詩人”,“厭世詩人”“安樂”忘我,能“冷靜”“描寫一番”純美的“景物給我們看”,讓讀者沉醉于祥和美麗的藝術世界之中。
廢名大學讀的是英國文學系。相較于莎士比亞和哈代,廢名更鐘情于中國文學。在其美學追求、價值取向、藝術趣味、生命理想等方面,傳統(tǒng)印痕都非常明顯。廢名詩評中所推崇的“自然”,是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中使用廣泛而又意蘊豐富的重要美學范疇之一。廢名所強調(diào)的“自然而然”正是這一傳統(tǒng)術語的核心意義所在。廢名自覺承襲傳統(tǒng)詩學中真即自然的文學思想,同時又將其與現(xiàn)代審美追求有機結合,從而形成他重視自然的詩學思想中一個重要而潛在的價值評判取向。
在廢名的詩評話語中,“自然”還具有“天真”、“有趣”、“自然天才”的意義指向。他批評應修人《柳》中“‘可惜妹妹不像媽媽疼我一句寫得太幼稚,其實就是不自然,不夠天真,大約是湊句子”⑨。在廢名的審美判斷中,“天真”不僅指詩人的創(chuàng)作動機,也指涉詩歌的一種藝術風格。廢名排除詩歌創(chuàng)作的任何功利思想,認為詩人應抱著“寫得好玩的”的態(tài)度快活地從事創(chuàng)作,寫出清新“可愛”,像“童話”一般,“天真活潑”的美的詩篇。他夸贊馮雪峰《道旁》的“最后一句真是淘氣得可愛,話長得可愛,真是不會說話的小弟弟的話匣子了”。在廢名眼中,寫得“天真”、“好玩”的詩句才能擺脫膚淺、幼稚。因為它聯(lián)系著作者“敦厚”的“感情”,“最見”詩人的“性情”,詩人即使“寫著寂寞,卻也寫得很快樂”。從而很容易把詩“寫得這么完全,這么容易,真是水到渠成了”。
廢名看重詩歌的趣味,他的詩評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有趣”、“很有趣”、“真真有趣”這類的字眼。廢名所說的“趣”更多的是一種源自藝術的雅趣,有強烈的生活氣息和文化韻味,是現(xiàn)實的,又是空靈的。它植根于創(chuàng)作時看似不加思索,實際卻是“很不易得”的“亂寫”,與詩人“天真”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深厚的藝術素養(yǎng)密不可分。這種趣味的孕育方式多種多樣。或源自詩歌獨特藝術形式自身,如卞之琳詩歌的“句子之好”在于它們“歐化得有趣,歐化得自然”?;虍a(chǎn)生于詩歌傳達的趣味人生經(jīng)驗。廢名認為他自己的小詩《小園》就寄寓了“年青的人想寄給愛人一件東西,想寄而不可寄”的生活情趣?;蜃躺谠姼柽\用“新鮮”“材料”而產(chǎn)生的“真有生氣”的“新鮮氣息”,以及對這種“新鮮氣息”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廢名盛贊周作人詩中的“新鮮氣息”,說它“比‘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還要新鮮”,這一古老而又“新鮮”的氣息卻“表現(xiàn)在最初的新詩里頭。真真古怪,真真有趣,而且令我嘆息”。
在廢名的審美意識中,最好的現(xiàn)代白話新詩應是“天然的”,“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不寫而還是詩的”,即詩歌的產(chǎn)生是詩人興之所致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詩歌自身是一個渾然天成而又獨立自足,“容易與人接近”的鮮活生命體?!边@種詩需要真正有才華的詩人才能寫出,因為詩“是天才的表現(xiàn)”。廢名很是看重人的天賦、靈感、才情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作用,認為詩源自詩人心中,但又為詩人所不察覺,直至靈感襲來,詩情大發(fā),從心中汩汩而出:“詩之來是忽然而來,即使不寫到紙上而詩已成功了?!睆U名欣賞康白情,盛贊他“確乎是寫詩的人”,“是詩的天才”,“他的詩表面上看是圖畫,其實是音樂,即是說是天籟”。
廢名詩評中“天真”、“有趣”的自然觀念與明代李贄和公安三袁視“絕假純真”的“童心”為人的自然本心,把以“童心”從事創(chuàng)作及由此產(chǎn)生的藝術自然之趣置于創(chuàng)作自然法則的核心地位有明顯的承繼關系。而其詩歌創(chuàng)作審美自然觀中的“天才”思想應該說主要來自于西方浪漫主義美學宣揚的“由自然親手造就”的“自然天才”的藝術思想的影響。廢名將兩者巧妙融合在一起,建構起他“自然”觀念中的一個豐富的內(nèi)涵。
廢名欣賞詩歌質(zhì)樸而優(yōu)美的自然風格,把它作為品評詩歌好壞的一種標準。他稱贊馮至《十四行集》的第六首:“這首詩最自然最樸質(zhì),應該是馮至的一首好詩?!背皹阗|(zhì)”外,廢名還常常用與“樸質(zhì)”意義相近的詞諸如“質(zhì)樸”、“質(zhì)直”、“渾樸”、“古樸”等來指涉這種自然風格。廢名所欣賞的這種藝術風格,不光有平淡質(zhì)樸的藝術外表,含蓄內(nèi)斂的思想情感,還有淡雅悠遠的藝術境界,和樸實厚重的生命情趣。廢名認為詩歌質(zhì)樸的風格不僅可以標示詩歌的藝術成就,還可以提升詩的思想魅力和藝術價值。陶詩《(讀山海經(jīng))之九》寫出了“前人栽樹,后人乘蔭”的樸素思想.又寫出了詩人“喜歡樹陰”的文人雅好,因而顯得“質(zhì)樸可愛”。馮至《十四行集》第二十五首詩人想象雖然“很新奇”,但由于詩歌內(nèi)容的抒寫和營造的情緒氛圍很質(zhì)樸,所以整首詩變得“很可愛了”。廢名看重詩歌表達的情感,他喜歡胡適的《蝴蝶》,不僅因為詩里蘊含了“一個很大的情感”。還因為“這個情感”“很質(zhì)直”,能很好地表現(xiàn)詩人“寂寞”的感受,他主張詩人應有“深厚”的“感情”,同時用儉省、質(zhì)樸、富有張力的語言去傳達這種感情,這樣才有助于形成“蘊藉”、“收斂”,“而不是發(fā)泄的”質(zhì)樸藝術風格,他批評胡適的《四月二十五更》最后一句太白太露,明顯多余,“可惜作者沒有就此打住”。
廢名對于樸素詩風的審美追求和藝術主張.無疑汲取和發(fā)揮了中國古代自然觀念中的“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的樸素詩學思想。廢名有著開闊的審美視野和多樣化的審美趣味,他稱道古樸,也喜歡古人崇尚的“清新”、“俊逸”的自然風格。他稱贊林庚的“《大風之夕》與《暮》這兩首詩我從前初讀時便很喜歡,詩的意思很明白,很像初期的新詩,但初期的新詩決沒有這里的清新。我喜歡這里面的詩人的哀愁,其哀愁總不以題目里的事實為止,總另外見詩人的性靈。這是這種詩所以清新之故”。廢名同時還推崇古樸和清新相結合的藝術境界。他認為新文學初期的那些詩歌雖“渾樸”卻不很“清新”,他非常喜歡卞之琳的《道旁》:“它古樸得好,新鮮得好,句子是真好,意境也是真好,把作者的個性都顯出來了?!?/p>
廢名詩評中的“自然”。還指涉詩歌藝術形式和技巧的自然而然。廢名看重詩歌的內(nèi)容,也看重詩歌的形式。在主張詩歌形式和內(nèi)容之間的關系應該是“自然而然”、“相得益彰”的同時,更強調(diào)詩歌形式自身的自然而然。廢名特別推崇這種天衣無縫般的形式技巧的自然,因為它既能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主體的心靈感受,又符合藝術形式自身的需求。廢名主張白話新詩就是“用散文的句子”“自由寫詩”。而散文“最要緊的是寫得自然”,“隨便”,不必“十分用心,用心故不免做作的痕跡,隨便則能自然流露”。廢名反對在詩歌形式上刻意經(jīng)營,追求詩歌語言的自由表達,當然這種表達在韻律、節(jié)奏、句式、文法等方面都應當合于語言的自然要求。他認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等古典詩句妙在“分行”:“這些句子愈分行而愈巧妙愈自然”。他批評馮至的《十四行集》第六首“首章第四行‘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寫得太不自然。就說學外國罷,在外國詩里面沒有因為音律的原故單獨把一個連接詞放在一行的末尾,如馮至的‘可是,前面還要加一個逗號!這樣講韻律,豈不太笑話嗎?中國舊詩,如‘三百篇,一章而句子沒有完的沒有,但一行而句子沒有完的有的是.都非常之自然”。他指出卞之琳的詩同《詩經(jīng)》、《論語》一樣,“造句子而講究文法,故有時又像是歐化”,他稱此類句子為“別扭”,所謂“別扭”?!氨闶恰疂u近自然的自然”,“漸近自然”雖不能完全等同于自然,但也達到了很高的藝術造詣。所以卞詩的句子雖像“蝸?!卑恪膀榍?。但蜷曲得“有趣”。同時,廢名認為詩歌語言“最好是不要鋪張,寧可刻畫,能夠自然的描繪出來當然最好”。在這一點上,卞之琳的有些詩則“稍為有鋪張之處”。
廢名雖推崇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自覺”的“亂寫”.同時也欣賞那些“很用功”寫就的詩篇,因為“詩有時還是要‘做出來的,不只是寫出來的”。詩人在藝術上的雕琢和錘煉,不僅可以造就詩歌“藝術上的‘巧”這一“美德”,還能夠彌補詩人天分和才情的不足。廢名認為馮至雖是一個“有詩”的詩人,但“他的詩情并不充足,想借形式的巧而成其新詩”。馮至無疑做到了這點,他的“《十四行集》里的詩也確是因‘巧而成功了”。
廢名關于詩歌形式技巧的自然觀念是他憑借自己厚重的詩歌藝術素養(yǎng)和敏銳獨特的藝術感悟力和判斷力,對古人推崇的藝術表達的“自然會妙”思想和通過匠心獨運而獲得詩歌藝術的“似等閑不思而得”的自然觀念進行拓展和發(fā)揮的結果。他這方面的見解,對現(xiàn)代詩歌批評理論的建設而言,還是有一定價值的。
注釋:
①②③④⑥⑦⑧⑨⑩⑥⑩⑩⑩廢名: 《論新詩及其它》,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109、173、32、161、208、222、100、201、157、48、43、129頁。
⑤參見《廢名文集》,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頁。
⑩羅鋼: 《一個詞的戰(zhàn)爭——重讀王國維詩學中的“自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⑩⑩參見廢名: 《莫須有先生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197頁。
作者簡介:錢少武,男,1969年生,河南信陽人,文學博士,韶關學院文學院教授,廣東韶關,512005。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