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禎農(nóng)書》詞語札記

顏 峰

（山東科技大學 文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在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直是關系到國家興廢存亡的頭等大事，歷代統(tǒng)治階級也都強調(diào)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甚至都有重農(nóng)抑商的傳統(tǒng)。但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經(jīng)驗的傳授大都是通過口耳相傳，長期耳濡目染進行的，沒有專門的學校和教材，甚至沒有專門的老師來教授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知識。不過我國歷史上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重要的農(nóng)書，比如北魏時期賈思勰的《齊民要術》等。元代山東東平人王禎創(chuàng)作的《王禎農(nóng)書》是元代著名的一部農(nóng)業(yè)專著，這部書由《農(nóng)桑通訣》、《百谷譜》、《農(nóng)器圖譜》三部分組成，共37集370目，13萬余字，插圖310幅。是“我國古代農(nóng)書中前所未有的、篇幅最大的一部綜合性農(nóng)書?！保妴⒂涞?008：2）特別是《農(nóng)器圖譜》這部分，不僅記錄了各種農(nóng)器的形狀和制作過程，而且繪制了各種農(nóng)器的圖像，很多現(xiàn)在失傳的農(nóng)具我們依賴此圖譜可以一窺其面目。王禎是山東東平人，為東魯名儒，南北游宦，又因為此書的讀者群應該是廣大的農(nóng)民，所以語言比較樸實簡潔，有很高的口語化色彩，他本人又是山東人，因此著作語言不可避免的有一些方言的色彩，此農(nóng)書對于研究元代的語言有很好的語料價值。本文從幾個習見的詞語分析入手，試圖探討當時的語言特點，以補辭書漏收、失收或義項不全之不足。

【蒜發(fā)】《百谷譜集之三·蔓菁》：“（蔓菁子）亦可為油，陜西惟食此油；燃燈甚明；能變蒜發(fā)?！?/p>

“能變蒜發(fā)”，四庫全書本，王毓瑚校點本、繆啟愉譯注本都同此，而1924年山東農(nóng)業(yè)?？茖W校的排印本改作“能辨絲發(fā)?！笨赡苄Ｓ喺卟幻靼住八獍l(fā)”的含義而按照自己對文義的理解而改動原文，因為上句說蔓菁子油燃燈甚明，認為會有能辨絲發(fā)的視覺效果。王毓瑚校釋本和繆啟愉譯注本都指出農(nóng)專本的失誤。蒜發(fā)，王毓瑚引石聲漢說法，認為是白發(fā)，因為大蒜的根很像一撮白頭發(fā)（王毓瑚1981：101）。繆啟愉等（2008：187）也認為是當作“白發(fā)”解。

按：“蒜發(fā)”是指“白發(fā)”說法不很確切，因為頭發(fā)像大蒜的根須而把“蒜發(fā)”解釋為“白發(fā)”，也可能是望文生義。在古文獻中，“蒜發(fā)”或作“算發(fā)”、“宣發(fā)”，指斑白的頭發(fā)，一般指年少而頭發(fā)變白者。宋代張淏《云谷雜記·卷二蒜發(fā)》：“今人年壯而發(fā)白者，目之曰蒜發(fā)，猶言宣發(fā)也。”明代陶宗儀《輟耕錄·宣發(fā)》：“人之年壯而發(fā)斑白者俗曰算發(fā)，以為心多思慮所致?！鼻宕揭灾恰锻ㄑ拧ど眢w》：“今少年白發(fā)者曰算發(fā)。徐文長則謂勞心計算則發(fā)易白，曰算發(fā)?！薄吨芏Y·考工記》:“車人之事，半矩謂之宣?！编嵭⒃唬骸邦^發(fā)顥落曰宣?！薄兑住ふf卦》：“為寡發(fā)?！碧拼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寡]本又作宣，黑白雜曰宣發(fā)?！薄侗饼R書·慕容紹宗傳》：“吾自年二十已還，恒有蒜發(fā)，昨來蒜發(fā)忽然自盡。”清代黃遵憲《番客篇》：“中一蒜發(fā)叟，就我深淺商?！闭绿住缎路窖浴め屝误w》：“淮西、淮南、吳越謂黑發(fā)中有一二莖白者曰宣發(fā)?！睆挠寐甲佑屯款^的功效來看，應該以“年少而頭發(fā)斑白者”的意思較確切。年老頭發(fā)花白是自然規(guī)律，蔓菁子油也不可能有使老年白發(fā)變黑的功效，一般老年白發(fā)者也不會有意采用藥物讓白發(fā)變黑。若年少而頭發(fā)斑白者一般認為是一種疾病，山東俗稱“少白頭”，民間有用蓖麻子油、蔓菁子油治療的偏方。在山東郯城方言中，算、蒜和宣屬于同音字，都讀作[suan]。

【籠】《百谷譜集之三·甜瓜》：“先以水凈淘瓜子，以鹽拌之?！弊⒃唬骸胞}和則不籠死。”

“籠”，繆啟愉等（2008：174）認為，今蘇南等地稱有病毒癥狀為“籠”，又吳江等地稱桑樹萎縮為“癃”，浙東有稱大豆花期遇高溫又遭遇強勁北風而使豆花萎縮為“籠”。土俗所謂籠，概念籠統(tǒng)，所指不一，但恐怕不能用“籠”的形狀來附會，如說瓜葉被蟲吃的只剩葉脈像燈籠，或者皺縮得像罩籠等類。

按：“籠”在山東方言中指瓜果類植物或者棗樹等由病毒引發(fā)的一種葉片萎縮病。癥狀一般為植物頂端枝條萌發(fā)許多細長而卷縮的葉芽，很少結果。如大豆、蕓豆等遇到高溫大風或者氣溫驟降溫差過大引起頂端葉片萎縮不開花，導致作物植株枯萎死掉，俗稱“籠”了。棗瘋病在山東方言中也稱“籠”。在作物種植中，籠病發(fā)生率較高。清代丁宜曾《農(nóng)圃便覽·種西瓜、甜瓜目》：“甜瓜種用鹽水洗過，取熟糞土種之，仍將洗子鹽水澆之，得鹽氣則不籠死?！倍∫嗽巧綎|日照西石梁村人，王禎是山東東平人，至今山東魯南、魯西南一帶方言仍稱作物分叉過多萎縮的病害為“籠”，其語源尚不明確①“籠”，或其本字當作“癃”，“癃”有衰老多病的含義，如清代俞正燮《癸巳類稿·反切證義》：“癃為龍鐘?！瘪?，含有遲滯、不通暢的意義?！榜笨赡苡芍溉怂ダ隙甑街参锷L遲緩萎縮?！盎\”和“癃”二者讀音相同，假借為“癃”。?！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該義項，當補入。

【扇】《百谷譜集之二·麻子》引《齊民要術》：“慎勿于大豆地中雜種麻子。扇地兩損，而收并薄。”《百谷譜集之九·榆》引《齊民要術》：“榆性扇地；其陰下，五谷不植。”

扇，此處應為“遮蔽”的意思，《漢語大字典》“扇”詞條“遮蔽”義項下引書《齊民要術·耕田》“其林木大者，罃刂 殺之，葉死不扇，便任耕種?！?/p>

按：現(xiàn)在山東郯城一帶方言，仍把樹蔭遮蔽土地稱為“扇”，如：這顆白果樹長的太旺了，扇嚴了整個家院子?！稘h語大詞典》未收錄此義項，應補入。

【喜】《百谷譜集之九·榆》：“（榆）后年正月、二月移栽之。初生即移栽者，喜曲，故須叢林長之三年，乃移種?！?/p>

喜做“容易”解，表示某種動作或者行為經(jīng)?；蛘呷菀装l(fā)生。這種用法在魏晉時期的典籍中有很多用例，《百喻經(jīng)·婆羅門殺子喻》：“人命難知，計算喜錯?！薄丁慈珪x文〉卷二十七·王獻之雜帖》：“兄喜患，散輒發(fā)癰熱，積乃不易?！薄陡鸷橹夂髠浼狈健罚骸爸问澈笙矅I吐者，燒鹿角灰二兩，人參一兩，搗末，方寸匕，日二服?！痹凇洱R民要術》中也有很多用例，《齊民要術·種麻第八》:“獲欲凈，有葉者喜爛?！薄洱R民要術·種蒜第十九》：“早出者，皮赤科堅，可以遠行；晚則皮皴而喜碎?！庇腥苏J為“喜”和“善”字形相近，應是“善”的誤刻，當作“善”。汪維輝（2002：55）指出，“喜”作為“容易”講，乃南北朝習用語。

按：現(xiàn)山東方言中，“喜”、“好”都有作“容易”解的用法，如：“我這個人怕熱天，一到夏天就喜淌汗?！薄澳瞎舷矤€，一開鍋就煮好了?！薄斑@個地方冬天喜下雪，夏天好下冷子?！?/p>

【莪】《百谷譜集之四·菌子》：“中國呼菌為蘑菇，又為莪；又一種謂天花。”

莪，《說文解字》：“莪，蘿也，蒿屬，從艸，我聲。”“蘿，莪也，從艸，羅聲?！倍只ビ?，非菌或蘑菇的別名?！稜栄拧罚骸拜?，蘿?！薄犊滴踝值洹芬队衿罚骸疤}莪，蒿屬。”《新華字典》：“莪蒿，草名，生在水邊?！笨梢姟拜弊畛踔恢篙镱惖闹参?，和菌類無關?！稘h語大字典》收有兩個義項，一指莪蒿。二為蘑菇的別名，例證就是引元王禎《農(nóng)書·百谷譜·蔬屬》：“中原呼菌為蘑菇，又為莪?！保ㄐ熘惺?992：1341）可見“莪”為“蘑菇”別名的用法不晚于《王禎農(nóng)書》?！稘h語大詞典》等辭書“莪”條下未收入“蘑菇或菌”的義項。

按：今山東郯城方言中仍舊稱野生的菌類為“莪子”，人工培育的菌類為“蘑菇”。二者分別非常明顯，郯城多為平原地區(qū)，野生菌類很少，一般夏天雨水充足時，野外會有少量野生的菌類，人們把這叫做“莪子”，但很少有人把它作為菜蔬食用。近年來人工培育的菌類廣為人們所食用，群眾把人工培育的菌類稱為“蘑菇”。

【莒】《百谷譜集之三·芋》：芋，一名土芝，齊人曰莒，蜀呼為“蹲鴟”。《說文解字》：“齊謂芋為莒。從艸，呂聲。”段玉裁注曰：“所謂別國方言，借為國名?！?/p>

按：段玉裁注解釋了莒作為國名的原因，可能當?shù)厥a(chǎn)芋艿，因當?shù)匕选坝蟆狈Q作“莒”，故此得名。今山東仍是芋頭的主要產(chǎn)地，莒縣、莒南每年都有大量的芋頭出口海外，芋頭也是當?shù)匕傩粘Ｒ姷牟耸?。《漢語大詞典》中未收錄“莒是芋的別名”這個義項，應補入。

【拖車】《農(nóng)器圖譜集之十二·拖車》：“拖車，即拖腳車也。以腳木二莖，長可四尺，前頭微昂，上立四簨，以橫木括之，闊曰三尺，高及二尺。用以載農(nóng)具及芻、種等物，以往耕所。有就上覆草為舍，取蔽風雨。耕牛挽行，以代輪也，故曰拖車。中土多用之。庶四方陸種者效之，以便農(nóng)事?！?/p>

按：拖車是農(nóng)耕時代常用的一種裝載農(nóng)具的運輸工具，說是車，其實沒有車輪，只有車架，下面兩根木框非常粗壯光滑，用牛等拉著拖在地面滑行。筆者小時候在山東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用牛等牲畜耕地時，常用牛拉著木制的拖車裝載犁耙等農(nóng)具，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吱吱嘎嘎的聲音傳的很遠，是典型田園風光的寫照。當?shù)赜幸恍笳Z：“老牛拉拖車——慢慢來?！苯陙恚捎跈C械化生產(chǎn)的普及和交通工具的發(fā)展，這種拖車已經(jīng)很難見到蹤跡了，年輕人都不知道有拖車這種工具?！稘h語大詞典》收錄兩個義項：一為被汽車、電車、拖拉機等牽引著走的車廂，二為一種腳踏拖動的運貨車（羅竹鳳1993：3578）。這兩個義項都是后起的，時間上明顯晚于作為裝載農(nóng)具的無輪運輸工具這一義項，而《漢語大詞典》漏收此義項，應補入。

羅竹鳳 1993《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繆啟愉、繆桂龍 2008《〈東魯王氏農(nóng)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汪維輝 2002《齊民要術》“喜爛”考辯，《古籍整理研究學刊》第5期

王毓瑚 1981《王禎農(nóng)書校釋》，農(nóng)業(yè)出版社。

徐中舒 1992《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