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站
初讀劉亮程,我還是高中生。正當(dāng)性情過溢的年紀(jì),專好大喜大慟的文章,以為人生若不是杜鵑啼血就該駭浪驚濤。我讀他的第一篇是《先父》,寫于2002年,在他整整四十歲時。他語氣平實,尋常得正如一位坐在墳頭輕話家常的兒子。談笑間,草木老去,天亦黃昏,塵世寂寥得叫人后怕。沒有瑣屑的世俗可供鋪張,只有他的情不自禁?!案赣H,只有你能認(rèn)出你的兒子。他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饑飽。只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边@樣真切的、夾雜著急切呼吸和溫度的疼,在我的閱讀里是前所未有的,但在這里,通篇觸目皆是。他低啞的聲音幾欲飄出書頁。我坐在嘈雜、明亮的教室里,一邊看一邊拿筆抄寫。喉嚨緊窒,眼淚大滴滾落,打濕厚厚一疊紙。待抄完,將這封一萬二千字的家書平鋪在我桌上,我不敢伸手碰它一下。白紙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好像快燒完的冥紙堆里,就著余火已慢慢成形的灰燼。堆成塔一樣高,卻使我十分心疼,恐怕它在頃刻間將會灰飛煙滅。
自那后,我發(fā)瘋地把劉亮程的文章找來讀。甚至,心生出一種執(zhí)念,想要人人都讀他,喜歡他,如我這般。于是,我在豆瓣上動手創(chuàng)辦劉亮程小站。那個星期,我每晚坐在電腦前直到深夜,我啟動了所有能夠搜索的引擎,將百度翻了個底朝天。直到最后,“劉亮程”三個字被分解離散,成為一條條支離破碎的網(wǎng)絡(luò)信息,再無法拼湊完整時,才不甘地罷手。那些夜晚,我關(guān)上燈對著顯示屏閱讀,門窗并鎖的房間靜極了。外面也聽不到一絲動靜,仿佛已到時間盡頭。全世界獨剩一個我,而我竟然有劉亮程可讀,真不可不謂之大驚喜。
2012年,我高三畢業(yè),生活邁出了本質(zhì)性轉(zhuǎn)變的一大步。我的第一個決定是去新疆親自拜會劉亮程。
2.五歲
渴望閱讀一本二十多年前的詩集,這種渴望使我挨他的一生更近些。在他的工作室,他為我倒茶。我翻閱桌上的新雜志,他坐在對面看報紙。雜志很陌生,我讀得每一個字都不是他寫的。他的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就放在我手邊。我隨意翻看我們之間任何一本書,獨獨不碰他的詩集。陽光真好,窗子開得大大的,有人在屋子里走動,很快又匆匆離開。他在和人講電話,微微望著我笑。
對話的方式多奇妙。眼睛對著眼睛,耳朵相互張開,他說的每句話都另有所指。所有的時刻里,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分置沉默兩旁;所有的時刻里,我們都在傾聽彼此。說出的語言里醒著不說的事物。我突然在這里遇見了《虛土》里那個五歲的男孩,他在一個早晨突然睜開眼睛,看見村莊里全部的生活都被人過掉。那些十五歲的人在過著他的少年,二十五歲的人過著他的青年,四十歲的人在過著他的中年,六十歲的人在過著他的老年。甚至出生和死亡都被別人過掉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見那個五歲男孩的眼睛。他的身體里裝滿了在多年前從甘肅金塔流徙輾轉(zhuǎn)至新疆的祖輩們的面目。他們臉上一律掩蓋著濃密的陰影,跋涉萬里的日日夜夜使他們變得有力而沉靜。他遺傳了父輩們的坦誠和狡猾,而長期定居北疆的生活又賦予了他干燥的氣質(zhì)。我們一句話不說的瞬間,他卻用好意完全聚攏了我。
3.看見
烏魯木齊到處是榆樹,他帶我去吃飯,散步,從枝頭落下來的碧綠光斑灑在我們的脊背上。我還沒見過早晨的他,穿深紫色的襯衫,衣袋寬大。他在挑水果,我擺弄著頭巾。他從水果店里一無所獲地出來,然后說:“你這樣打扮太嚇人了,像殺手。”一說完,我們就吃吃地笑。我如期找到一個會說笑的他。在許多次通話中,我在他看不見的那頭又唱又跳,又笑又叫,他的聲音使他拔地而起,我變成靠著一棵樹說話的人。我捉摸他的笑,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我能觸摸他的笑,像按著草的脈搏。大多數(shù)人用舌頭發(fā)笑,笑的聲音往前走,樹掉葉子一樣“刷刷”掉出去。而他純粹是喉嚨在響,一面鼓似的低低嗡鳴,他把自己的笑聲吞了回去。在大群人中間,他一個接著一個地講笑話,人人忍俊不禁,我卻聽著他的笑心跳也顯得特別大。他的笑聲把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女孩的心跳模仿出來了。
當(dāng)我們跳上車時,我們一下從清晨跳到了正午。在黃沙梁,在一個人的村莊,正午的他剛從午睡中醒來。他在炕邊撩開窗戶紙往外看,看到院子里的沙棗樹,枝椏繁茂,上頭長著未成熟的花和蜂鳥窩。大城市里看不見一只蜂鳥。他在路邊停車買甜瓜,并在賣瓜的婦女稱完瓜找零錢的時候,踩上鐵磅看體重。他轉(zhuǎn)頭朝我調(diào)皮地挑眉。他又走回自己和自己玩的那部分心智:蓬勃,好奇,無知且驚訝,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也不能逃脫他的認(rèn)識。我頓時看見了全部,包括他五歲時那個蜂鳥飛舞的黃昏。
4.師娘
我叫她“師娘?!彼旎畹貞?yīng):“哎,你好。”音色青翠得像含著一口玻璃珠,我心里嚇了一大跳。
我隨身背的登山包大得唬人,他幫我把它卸到后備箱,然后踱到車窗前對我說:“你跟著師娘去爺爺奶奶家,好好待在那兒住幾天,我會找人陪你玩。等我有空再去接你。”又轉(zhuǎn)而伸臉朝她交代:“好好開車,開慢點?!彼谇邦^本來正掉過身子看他,一見他往自己看,就扭過頭去開始系安全帶,嘴里一邊滿不在乎地答應(yīng):“知道啦,知道啦。真啰嗦?!痹诤髞硐嗵幍氖逄炖?,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這是她的微妙而幸福的小習(xí)慣:注視他,回避他。無論她在著手做什么,遇到怎樣的風(fēng)景,她都會忍不住回頭尋找他??匆谎?,再看一眼,便覺得踏實心安。這怕是身為妻子的一種難言的鐘情了吧。她是個永遠(yuǎn)沒有長大的小女孩?;顫姡瑦坌?。第一次見面帶我去吃自助火鍋,她幫我拌菜,雙手交叉握著放在桌上,背挺得直直的,笑瞇瞇問我:“好不好吃?”我“嗯嗯”地大力點頭,她就快樂地笑出聲,笑得模樣撲騰騰地閃,笑完了撅嘴道:“讓劉亮程來陪我吃,他還不肯。哼,沒有他,照樣有人來陪我吃。”她跟我講話時,調(diào)子拖得長長的,好像玩扮家家時作媽媽的小姑娘,抹大人的口紅,穿大人的衣服,一板一眼地學(xué)大人說話,卻藏不住孩子一樣彎彎的眉眼。她把車子開上高速,生氣地嘟囔前面一輛車拖拖拉拉的擋路,然后夸張地叫起來:“呀,我又罵人啦,劉亮程要在身邊,該批評我啦!他最討厭我罵人?!钡洲D(zhuǎn)頭理直氣壯地問我:“可是真的很可氣對不對,誰要那個人開車這么笨?!?/p>
開兩個小時的車到沙灣,她送我去他爸媽———爺爺奶奶家里。奶奶出來開門時,她從門后探出頭“咯咯”地笑,聲音又尖又細(xì)地?fù)P起來叫:“媽?!币慌ゎ^努嘴朝我看,怪叫道:“快看,我給你帶一個小孫女回來啦!”她忙著幫我介紹他的親人,“這是大媽,是劉亮程哥哥的媳婦兒。她就是書中提到的馮三的侄女。”“這是燕子阿姨,是劉亮程最小的妹妹,排行老六,她外號叫嘎蛋子。她女兒張歡和你一般大,你們可以一起玩呀?!薄斑@是嘎子叔叔,在家排行老四,他兒子方圓就在你們湖北念大學(xué)。”“這是三嬸嬸,她和她的兒子阿健就住在奶奶對面那棟樓?!比龐饗鸷芨?,身材勻稱,一件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被她穿得像模特。她走向我們時,師娘站在我旁邊猶猶豫豫地晃,突然對我說:“我要去換上那雙漂亮的紅鞋?!比缓蠹奔迸荛_了。
她喜歡和他拌嘴,而他是天底下最悶的人。每每舌戰(zhàn),寥寥數(shù)落她幾句后他便默不作聲,自顧自地再不理會殘局。她孩子似的憤憤不平:“我知道你討厭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又找我評理,“我說的對不對?”剛開始,我坐立不安,囁喏點頭如小雞啄米。且在事后悄悄勸他“不要老惹師娘生氣。”他擺手回我“沒事,別擔(dān)心”。以后,漸漸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天下最健忘的人。吵完就好,前面還在指責(zé)他的不理不睬,過不一會兒從頭再來就著新話題纏著他搭腔。私底下,我與張歡咬耳朵:“你二舅母和二舅一直這樣么?”那小妮子顯然見怪不怪,頭也不抬地答:“對。他們是吵不起來的?!毕肫鹗裁此频模侏M地笑,接著擠眉弄眼道:“這才是感情健康的夫妻??催^《惡作劇之吻》沒,我二舅好比江直樹,二舅母就是他的林依晨?!?/p>
人常說,戀愛中的女人喜歡耍小聰明,試探對方。而她是一輩子在愛的小女人。有時,她故意說:“等我老了,不中用了,劉亮程你再去找個年輕的服侍你吧?!彼豢詺猓退o賴一樣地跟在后面咄咄逼問“好不好嘛,你說好不好?”一次口角后,她又惱得扭過頭不看他。幾分鐘的靜寂后,她突然轉(zhuǎn)頭問我:“在你最無助的時候,你會想到誰?”我頓時如坐針氈,連連干笑:“可能什么都想不到,就想哭了吧。”她鄭重地指著坐在我們前面的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到的只有劉亮程。每回哭,我都會喊他的名字?!?/p>
他寫:“我在二十三歲結(jié)婚,這是我年輕時做過的幾件大事之一。我的妻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幸虧我早早下手,不然這好事哪輪得上我?!彼∷贿^半歲。他站在她對面不遠(yuǎn)處,她步子輕盈,依然泛著二十多年前從金黃的包谷地那頭走來的喜悅。她攤開手掌劃過他的臉,說:“亮程,你看?!彼找嫦∈璧念^發(fā),她隨年日增長變胖的身軀。她側(cè)過臉與人談些什么,他也在一群朋友中朗聲開懷大笑。我隔著夜色打量他們,不禁想,愛到底是什么?僅僅是健壯的沒有皺紋的皮膚,灼熱的體溫和驟響的激情么?青春啊,是一場太短暫的夢,老年也是。相愛的人步入一個黃瓜長老灰蒿長硬的季節(jié),一生的守候即將結(jié)果。到這個時候,愛成了秘密手勢。它褪去色彩和光芒,不可避免地變得黯淡?;橐鍪箖蓚€人雙眼昏花。但正像博爾赫斯所說,失明的世界里其實并不是一片黑暗,而仍留有朦朧的影像。愛就是天地中僅存的朦朧手勢。他和她之間共同擁有的親密手勢使他們從茫茫人海中被分離為一體,像兩只影子交錯地投在墻上,誰也不能弄混他們和別人。
5.家常
我與張歡、奶奶和她坐在一起閑聊時,她忽然提議讓我朗讀《先父》。起先,我只讀了幾段便停下。雖然我愛極了朗誦他的文章,但這畢竟是篇一萬兩千字的散文,讀完它實在很不妥。但她表示出意外的耐心,說:“讀下去吧。”她似乎聽出了我的意猶未盡,這一點讓我非常感激。發(fā)聲的文字是有光澤的,它在舌頭中呼吸,吞吐另一種有別于書寫的節(jié)奏。中間好幾次,我因哽咽而變調(diào),而她自始至終安靜得仿佛一朵下降的云。待讀完最后一個字,我合上書,不愿開口說話。她奇異地與我達成默契,她的緘默成為對我至高的理解和體貼,在那一瞬間,我不禁心下暗自驚嘆,她是如此的聰慧和細(xì)膩。
我不太肯定她聽出了什么。在光線過分明亮的房子里,她仰頭靠在沙發(fā)上,閉住眼,任由淚水滑落。她說:“當(dāng)初他寫完《家園荒蕪》這篇散文,我在報社看了他的手稿。一看我就受不了,立馬哭了。他寫的是我們真實的生活,也寫出了我們在那段最繁忙和艱難的日子里最真切的感情。那時,我們剛從沙灣搬到烏魯木齊,住在單位分的房子里。女兒那么小,我在銀行上班,劉亮程在報社。我們都無暇照料她。她一個人上下學(xué),一個人吃飯。我想到她就心疼。我自己倒沒什么,只覺得對不起孩子。”
“他是把文章寫得太瑣碎太深的人,從不裝腔作勢。”她說。她從十八歲因工作與他結(jié)識,那會他正開始寫詩,偶爾在報紙上發(fā)稿。彼時他是人群中寡言少語的男孩,烏亮的眼,內(nèi)里簇著靈魂。她回憶他低頭走路的樣子,靜靜地站在她旁邊,也不找她說話?!八炻耦^寫呀寫,我知道總有一天他肯定會寫出頭的?!?/p>
我問起他們的戀愛,她笑著說:“他喜歡聽我們那群小姑娘嘰嘰喳喳的閑聊。老是瞅我?!?/p>
“你們的愛情有過波折么,比如說情敵?”
“有呀。但其實也不是情敵,有女孩喜歡他,他一門心思撲在我身上。根本對我構(gòu)不成威脅,頂多算單相思?!?/p>
“有這樣的女孩的存在,那你心里總該有些不舒服和緊張吧。怕不怕?”
“怕啥。我比她漂亮呀!”她瞪大眼答道。
“我不想他太出名,像現(xiàn)在就正好?!庇幸淮瘟奶鞎r,她這樣對我說:“而我嘛,我就是他的煮飯婆。我啥都不要懂,只要操持家務(wù),把飯做得香香的就行。”“他在外面吃飯不行,在家每頓都吃得精光不剩?!彼a充道,開心地大笑。
6.奶奶
如果我能夠畫一個月亮,我決不把想象和腦子投向虛夸的光暈和低落的弧形。我要月亮下出現(xiàn)一個年邁的女人,她倚著自家的房子,或是坐在門前的小花園里。她澆花,喂魚,摘收下垂的果子。她在半夜醒來,臉龐背對著落地窗。我在夜里無法入睡,借著她腳步的響打聽她的一生。春天的清晨,她摸黑在廚房的矮凳上坐著燒火。幾步路的院子外,粗剌的木頭圍成的空地里,牛羊頭挨著谷草正獨自嚼食。她在炎熱的夏日起身,下地干活。七個兒女縮手縮腳地過著童年,門檻內(nèi)外滿是涼風(fēng)吹散的落花。積年的小麥晾在村頭,成熟的氣味混進粗布衣裳,她拿鐮刀收割完一個女人無依無靠的寡居生活。推遲到來的冬日傍晚,她一年下來仍未留長的頭發(fā)被她剪得更短。針線活做了大半放在籃子里,最小的女兒在她兩腿中間坐著,辮子披散。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試圖用四個季節(jié)走完她的前半生。她對我心中所想一無所知。一覺醒來,天遙地遠(yuǎn)。她在桌椅間走動,月亮返回她體內(nèi)已很久很久。
我描述她,不為簡單地靠字、詞來復(fù)述一具形象,而是試圖還原某種生命力。她擦桌子,在客廳里活動疼痛的腿腳,說話時帶著溫柔的地方口音。我們在霓虹升起時,出門到馬路對面的廣場散步。有時候,她和我講以前住的平房。她想到什么就告訴我,遇到更長的停頓,我們干脆一句話不說。就這么并排站著。
到沙灣來的頭一天,他說:“你不是想了解黃沙梁,了解我的過去么,那就去問奶奶吧。和她住在一起會有聽不完的故事?!彼_了我。她長時間不出門,坐在明亮的沙發(fā)里不言不語。我在她身邊,看小說,迷迷糊糊地抱著枕頭睡過去。夏日的陽光斜斜地涂抹在地板瓷磚上,窗下的南瓜藤探出紅紅的臉。紗簾偶爾一圈一圈地舞動,把屏息的蚊蟲的翼剪出輪廓。我睡眼惺忪地看見她起身往魚缸里撒食,去廚房里拿東西,又似乎在揉面。她的一舉一動皆化為了我入夢前模糊的前奏。我似睡非睡地感受房子里輕細(xì)的聲音,從遙遠(yuǎn)歲月傳來。
整個白天,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兩人。爺爺每天天不亮就騎上自行車去外頭公園里逛,到晚上待他跳完廣場舞回來已至深夜。每天中午時分,燕子阿姨會來幫忙做飯,拉上張歡,陪她待上一頓飯的工夫也匆忙告辭去店里工作了。她不愛出門。逗逗金魚,去小菜園里看看果子,在房間與客廳間走走停停,靜靜地便挨過了大半天。我問她寂寞么,她只溫和地笑著搖頭。
她拿給我看家里的舊照片。因為從前常搬家,大多照片已經(jīng)找不到,留下的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我一張張地數(shù),僅找到一張他的照片。那時他帶母親回甘肅老家,也是她逃荒到新疆四十年后第一次回老家,鏡頭里的他四十出頭,輕輕皺著眉,直視前方,微微警醒的眼和她如出一轍。一旁的她出奇地高大,面容爽朗,露出粗長的指骨,較現(xiàn)在看起來年輕很多。我甚至吃驚地沒有認(rèn)出她來。她笑著解釋:“那時我才六十多呢,還能做得動很多活。年紀(jì)大了后不但變矮,牙口不好也就瘦了很多?!?/p>
談起二兒子劉亮程,她的口吻半是欣慰半是唏噓:“他從小到大沒讓我操一點心?!薄澳菚r家里窮,孩子多,日子過得苦。我每回得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經(jīng)常是一天忙啊忙到頭。劉亮程心疼我,次次我起床他也跟著偷偷爬起來,幫我割豬草,劈柴。家里的衣服縫縫補補,我做到半夜也做不完。劉亮程也不睡覺,跟在我身邊默默學(xué)。他自己學(xué)會織手套,圍巾,補襪子后,就幫弟弟妹妹織……”
我們曾有一次親密的長談。在不開燈的客廳,從黃昏聊到夜深。她講起從甘肅到新疆的往事?!澳菚r我剛懷上劉亮程,他先父也還在。我們跟著乞討的人流一路走,到黃沙梁時就走投無路了,因為前面全是茫茫沙漠。我們住下來,蓋房子,種地,開始吃上第一頓米飯?!薄皠⒘脸淌窃诘馗C子里出生的。他先父自殺后,我改嫁,于是跟著他后父搬去了太平渠?!?/p>
我暗自心驚,失口追問道:“先父是自殺么?”她點頭,瞇起眼睛望著窗戶口的一角天空:“那時文革鬧得兇呢。連農(nóng)村里也天天貼大字報,常有人被整死。他是教書的,也不清楚咋回事,有天大字報寫上了他的名字。那以后就老有人上門找麻煩,他們打他,打得很厲害。”“那天清早他吃過飯就扛锨出門了,我以為他下地去了。我等了一天,等到別人家男人收工回來,太陽落山好久了,還不見他人影。我去村頭望好幾回,仍是等不到他。后來我去找他,才知道他死了。自己跳了河?!?/p>
“你怪他么?”
“怪,到現(xiàn)在總還咽不下這口氣。那時家里有五個孩子,我婆婆也在。上有老,下有小。他甩手不活了,把這個家扔給我。我一個女人能咋辦?”“我哭了好幾天,連飯也吃不下,躺在床上站不起來。劉亮程圍在我跟前哭,弟弟妹妹也跟著哭。沒辦法,我想雖然他死了,一家老小總得活下去,況且田地不能荒了。我只好爬起來干活?!?/p>
她說話時一直在揉腿,因為患風(fēng)濕,她的膝蓋上貼了一層厚厚的膏藥。天黑得快極了,屋子外響起昏昏沉沉的腳步聲,有人走遠(yuǎn)。窗臺上盛滿植物,它們星星一樣反射著路邊的燈光。她低頭整理衣襟,輕輕地說:“我倆中間一個人死,另一個必須得活下來??!我不能跟著他一起去?!?/p>
我在黑暗中癡癡地聽,內(nèi)心酸楚,幾乎要掉淚。夜里的樹在風(fēng)里“嗬嗬”抖擻,它們飽含暴雨,雷電和朝霞的清香。面對它,你可以致以敬意,但它無須接受你的遺憾。有的人亦是如此。坐在她膝下,我只能是平和地仰頭看她,并在她轉(zhuǎn)過頭時微微地笑。她也笑,抿嘴徐徐而動,眼里映出悠悠的人世燈火,溫潤如常。
7.黃沙梁
我們走進村莊時正是大中午。村子里不見人影,曬在院子里的花被單撒著光斑,越過東倒西歪的瓦罐一眼可以看到園子。包谷老了,西瓜熟了,太陽照來照去,捉出活躍的鳥叫,卻找不到園子的主人。我跟著他們走,鞋子踩在熱熱的土路上。在我周圍,陽光抖抖地穿過樹木和一排矮小的房屋,天更藍(lán)了,又變遠(yuǎn)一些?;覊m和樹葉低微地動,我看見有些漆黑的窗子蒙著粗紗,沒有玻璃,對外敞開。一張桌椅孤單單地露出頭,門半開,似乎馬上要關(guān)了。燕子阿姨在前面喊:“到啦,到啦!”我不得不停下步子。
“我居住的村莊,一片土梁上零亂的房屋,所有窗戶向南,煙窗口朝天。麥子熟了頭向西,葵花老了頭朝東,人死了埋在南梁,腳朝北,遠(yuǎn)遠(yuǎn)伸向自家的房門,伸到燒熱的土炕上,伸進家人焐暖的被窩?!痹谒氖鄽q,他寫了《虛土》,這部太不像小說的小說,被他寫成了一首長長的情詩,獻給黃沙梁。甚至,在我離開他的村莊那天,他還在電話那頭惋惜地說:“你應(yīng)該留下來住幾天,看看它的夜晚。”我怎么告訴他呢?在車子駛出黃沙梁,開上那生滿白楊的大路時,我是怎樣一遍遍回頭往后看。我沒見過的夜晚呀,已全涌上我的心頭。我好像再次看到那個小男孩了,他在大冬天蒙蒙亮的清早提著鞋往離家二十多里的學(xué)校跑,他的衣服舊舊的很整齊。星星并沒有完全消散,寒風(fēng)中的樹梢在呼呼號叫,他停在路邊的草叢里,停下來望望樹林后靜悄悄的田野,聽聽一棵白楊喊來的破曉時分。厚厚的云層緩緩?fù)边w徙,我的雙手伸出車窗,穿過停泊的天空,彈開他發(fā)梢上的草葉。他抬頭看我,實際上,他眼里倒映的是一輪月亮。
8.告別
告別的那天,他送我到公交站。天氣炎熱,他一直在流汗。街上車來車往,路兩旁高高的樓層里全是人聲。他拍拍我的包,幫我緊一緊肩帶,又湊在我耳邊叮囑些什么。我在熱浪中聽到他的聲音,好像認(rèn)識一百年之久的溫柔和親近。他慢吞吞地說:“我好像有多少年沒在站臺上送人了?!彼粋€人說,我一聲不吭,失魂落魄地聽他說。我們故意錯過一輛又一輛我們正在等待的1路車,但車終于到了,世界上最后一班1路車呀!他在擁擠的人潮中,用力捏一下我的手臂便松開了。接著,他站在站臺上隔著玻璃朝我揮手,并微笑。當(dāng)車子駛出幾米遠(yuǎn),停在紅燈路口,我看到他走向馬路另一頭,背對我。那一刻,我獨自在車廂里放聲痛哭。
“先生:此時,我坐在家門前池塘的石欄上寫這封信給你。夜里一直在起風(fēng),對面人家院里的枇杷樹在落葉,我聽見葉子在輕輕地翻轉(zhuǎn)著,它被大風(fēng)引領(lǐng)著向前?!边@是我寫給他的第一封信的開頭。2010年11月20號。后來我曾反復(fù)憶起那個日子。多么平常的一天啊。我記得十一月灑滿陽光的學(xué)校操場,窗外云朵極薄的天空。我記得正在上的那節(jié)自習(xí)課很吵,人聲和桌椅分外明亮。我記得有人在背后高叫我的名字,而我?guī)缀踹B回頭的力氣都沒有。那天我第一次讀到他的文章,那篇《先父》。
時隔兩年,我遠(yuǎn)赴新疆。在他的五十歲,在和布克賽爾牧場,他從眾人中走出來翻身騎上一匹栗色的大馬。我在人群后面看他,他攥緊韁繩時身子微微向前傾,馬兒迅速掉了個頭,他直直地望向我舉高的鏡頭,然后駕馬而去。無沿?zé)o際的草原,不一會的工夫他已經(jīng)遠(yuǎn)在天邊。我站在原地,思緒萬千,腦子里出現(xiàn)慢鏡頭:他放羊,走在昏黃的土路上,經(jīng)過草垛時,他變成三十七歲。他并無知覺,我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五官晃動了一下,變得尖利且挺拔,下嘴唇薄薄的,像大雪半掩的水晶。又走了一段路,他回到二十二歲,明年他將娶上一位好姑娘。翻了一座山丘,進到荒野里時,他是八歲,羊鞭仍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上……拴在不遠(yuǎn)的村莊外的驢叫出第一聲后,他長成五歲的男孩。步子小小的,仿佛剛從千萬里外的異鄉(xiāng)趕回來,滿身塵土。
整個世界空無一人,我和一個五歲的男孩狹路相逢。他望著我,不張口說話,也不伸手示意。而我只要再上前一步,就可以握住他瘦小的手臂。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可能跨越這短短的距離。我唯有立在原地,與他面對面站著,四目相對,最后輕輕笑出眼淚。“你好,先生?!蔽胰滩蛔≡谛牡椎吐暫魡荆犙蹠r,他已不見。整個世界空茫無一物,馬蹄聲由遠(yuǎn)至近地響起。陽光照亮茫茫草原,我再次閉上眼,這次我真的聽到了,那就是先生。他從天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