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你四月來蘭州時,在西北師大開講座,我叨陪末座。當(dāng)我給學(xué)生們介紹你的情況時,我突然在講堂上有一種頓悟,覺得似乎一瞬間理解了你的作品,雖說我們認識已有十來年了。我覺得,你的作品就是“一團元素”?
劉亮程:那次我從沈陽、北京、青島一路簽書講《虛土》,到蘭州的時候,好像一下把《虛土》講清楚了。可能因為《虛土》中有一個隱約的甘肅移民背景?!短撏痢肥且粓F混沌的東西,像你說的“一團元素”?不好去講,越講越虛。在師大的講座我感覺落到了實處。
葉舟:其實,“一團元素”這是拜倫的話,他是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敞亮在大地和海岬上。這也像《舊約》里講的那句老話: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之事。你怎么看待你作品中“元素”?
劉亮程:我覺得我的東西是渾然的,就像一鍋中藥熬出的湯,各種“元素”都混在里面,分不清楚了。
葉舟:我這樣理解你作品中的“元素”———它是一陣風(fēng),一股沙塵,一片稀罕的水,一捧日光……它們大多和自然相關(guān),類似于傳統(tǒng)文化里的“五行”銹跡斑斑,湮沒在舊日光陰里。現(xiàn)在變了,卻又被20世紀末,一個叫劉亮程的家伙鉤沉出來了,扔在大家的臉上。
劉亮程:你還是把它們分別出來了,就像一個老中醫(yī)從一劑湯藥中品出其中的藥材。
葉舟:在講臺上的那一瞬,我似乎是被一陣泥腥味很重的風(fēng)吹醒。這樣的理解或空明,不是來自書本上,而是有一剎那的“神示”。當(dāng)工業(yè)化的腳步隆隆時,劉亮程的寫作姿態(tài)仍匍匐在大地上,大地成就了你?
劉亮程:人的心智有時像一粒種子,被風(fēng)吹醒。我們一般說什么東西影響了一個作家的寫作,這是最好回答的問題,因為“影響”是浮淺的,可以說清楚。但作家需要的是被喚醒。你能說清什么喚醒了你嗎,是一陣風(fēng)?一聲鳥叫?或者什么都沒有,就像瞌睡到了盡頭,人一睜眼睛,醒了。作家真正需要的是被喚醒,而不是被影響。
葉舟:這和你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或者說,來自于一種對近些年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的“惡心”?
劉亮程:我從來不關(guān)心散文創(chuàng)作。也很少看散文。我喜歡讀詩歌和歷史。
葉舟:或者說,劉亮程以一種大踏步“撤退”的姿態(tài),試圖挽回傳統(tǒng)文化里那些彌足珍貴的品質(zhì);甚至,不是挽回,而是一種吁請?
劉亮程:文學(xué)是后退的藝術(shù),作家是向后看的人。因為人類的心靈在過去。
葉舟:大踏步的“撤退”,就是對當(dāng)下眾聲喧嘩的這一時代的寫作姿態(tài)的“反叛”。聲譽日隆的《一個人的村莊》和《風(fēng)中的院門》,使你被譽為“20世紀最后的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這種哲學(xué),歸根結(jié)底是什么?
劉亮程:人在大地上的醒來和睡著。
葉舟:有一年,在杭州靈隱寺外的竹林里,你跟一幫江南的秀才們在下圍棋,我在一畔沽酒。你人單勢薄,左突右沖。說實話,我看見你身上繡著一幅“鄉(xiāng)村的背影”,好像在對抗一群工業(yè)化的對手。其實,我們都很明白,你文字中的那些山高水長,是最后的一闋“哀歌”?
劉亮程:我不認為僅僅是哀歌。我敘述村莊時,內(nèi)心悲喜交集。有時是莫名無知的快樂。說到對抗,我認為自己一直在對抗虛無,而不是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我的村莊文字中找不到有關(guān)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的一個字。我在時間進程之外筑起一座村莊,它自在自足,不需要在時間中隨波逐流。
葉舟:是不是,這一“哀歌”的背景,促使你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這就是《虛土》的產(chǎn)生和構(gòu)成。
劉亮程:《虛土》試圖穿過虛無,但它本身卻被虛化了?!短撏痢穼懙氖且蝗焊拭C人在新疆的移民生活,開篇寫他們因饑荒逃難到新疆的一片虛土梁上,這個真實的背景隨后越推越遠,變得不重要和不真實了,人在荒野中的“移民”感覺成為小說的主題。整個小說都在敘述心靈的漂移。無論留在村里的人,還是一年四季在外奔波的人,都試圖穿過虛無找到一個似乎更加縹緲的落腳處。但那些感覺是真實的,人的感觀并不空洞,而是像秋天的果實一樣充盈。某種程度上,人正是靠自己真實的感觀對抗了虛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