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生是我兒時的玩伴,中學(xué)畢業(yè)后不久,他便決定去參軍,而我,只想留在村子里。炭生臨走時,我去火車站送他,而他母親并沒有來,或許是因為她的丈夫——炭生的父親早幾年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我不知道炭生是怎么說服她的。沒有人知道炭生的母親姓什么,也許只有炭生的父親知道她的名字吧。她的衣服上都繡著一朵朵云彩,于是村里老少都喊云嫂?;疖噷⑦h(yuǎn)走時,我問炭生,如果他死了,會不會后悔。他笑了笑說,男子漢大丈夫,為了國家,怎會后悔。就這樣,我看著炭生坐著火車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離去時,在火車站不起眼的角落發(fā)現(xiàn)一個單薄的身影,她躲在柱子后面,只露出那張滄桑而布滿皺紋的臉,風(fēng)揚起了她的白發(fā)——那便是云嫂,她就站在那個角落里,直直地看著火車遠(yuǎn)去的方向。
此時,正是初春。
云嫂的幾孔窯洞外面有一方不大的小院。每當(dāng)院里的夕陽低垂下眉梢的時候,涼風(fēng)便至,帶來幾分刺骨和一絲絲咸腥的味道,我想那不是海,或者說不是水,倒像是溝壑里面被灌注了鮮血一樣,在不遠(yuǎn)的地方推搡著輕浪,一層又一層??恐≡撼隹诘穆愤?,不知道是誰放的一堆陳木,底下的幾根已開始腐爛,雨天過后,會長出些菌類。朽木上坑坑洼洼的無數(shù)的蟲洞,卻像一只只眼睛,看著世間的滄桑,帶著囂張的嘲笑。幾株長春藤在柵欄上攀援著,牽引成一種綿延,仿佛是一道屏障,阻斷這這里和那里,昨天和現(xiàn)在。
留在村子里的我,因識得幾個字便挑起了村里子“信差”的職務(wù),為村子里不識字的人讀信寫信,自那以后,云嫂是村子里找我最勤的人,也是最拖拉的一個,一封信總會讓多讀幾遍,她聽的時候,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滿是幸福的感覺,仿佛炭生就在她眼前。寫一封信總是會把我鋼筆里的墨水都用掉,然后便對我一遍又一遍的說著炭生小時候的事情,直至最后我能清晰的記住炭生的點點滴滴。不經(jīng)意間,被萬物奉承著的春天便在這追逐與懷念中悄悄過去。我不想去看,黑暗中我聽到摩挲大地的步履聲,埋藏在口罩與圍巾中的私語聲以及一聲聲的車鈴聲將一切掩蓋。這時候,我像從千年大夢里醒來。
盛夏的天氣最磨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歡帶著小板凳,搖著一把蒲扇在村口的大樹下乘涼。而云嫂又是人群中最特別的一個,微駝的身子站在烈日下,那頭白發(fā)在陽光的照耀下異樣的刺眼。她雙眼灼灼的望著進(jìn)村的唯一通道,村子里的三姑六婆總是會好心的想把云嫂拉到大樹下,云嫂只是推脫。伴著夏季的蟬鳴,我卻聽得別樣的清晰,“或許我多受點兒苦,老天爺便不會讓我的炭生受那么多苦?!薄安辉庾?,老天爺不會保佑我的炭生,老天爺不會讓我的炭生回來?!边@炎炎夏日,我卻從心底透出一陣陰涼,一股悲哀順著我的脊髓傳遍全身,到我的腳趾,深深發(fā)麻。在這晝長夜短的夏天,云嫂擁有的為何只有永無止境的黑夜呢?
其實我也是很害怕夏天的。不記得曾經(jīng)聽哪個長輩說過,夏天死掉的人,在入土前尸身腐爛了,閻王爺就無法招來他的七魂六魄,就無法讓他在陰曹當(dāng)差,只能做了孤魂野鬼,在各個地方流浪。原先我并不怕,東北亂起來的時候,很多人說,蛋大點兒的小國,給你一個省你都占不滿,三個省,撐死你狗娘養(yǎng)的。結(jié)果京城都被占了,一個個跑得屁溜快。后來說,大兵都被人家殺完了,委員長要征壯勞力去殺敵,炭生爹氣不過,抄著家里的斬骨刀就去了太原。臨走,我和炭生去送,炭生眼淚跟珠子似的,停不住。炭生爹惱了,一巴掌抽了去,大罵:“完蛋玩意兒,哭個!男子漢,為了國家,死了啥玩意兒的都是個!好小子,趕緊長,沒準(zhǔn)還能跟老子一塊干他娘的!”炭生捂著臉,眼淚卻不再掉下來,只在眼窩子里打轉(zhuǎn)。
眨眼,秋風(fēng)又起了,吹走了夏日的燥熱。
云嫂依舊每天在天際才露出一絲微光時便起了床,準(zhǔn)備著一頓平凡的飯菜,坐在飯桌上期盼著門被推開的咯吱聲,在光里站著她日思夜想的人兒。今日,理應(yīng)是炭生信到的日子,可是村子突然失去了與前線的聯(lián)系,不斷的傳來各式各樣的傳聞,總之都是噩耗,村子里的人也是惶恐不安,所幸云嫂并不與村子里的人多來往,我想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懷揣著自己隨手寫的信,但愿云嫂不會聽出什么,推開了門。
此時云嫂正在收拾碗筷,“阿瑞,你來了。”我頓了一下,將笑容掛在了臉上:“云嫂,炭生的信。”我還未說完,云嫂已經(jīng)拿了凳子像個聽話的學(xué)生一樣端坐著,像往常一樣,云嫂靜悄悄的聽完了信,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只是我未察覺,云嫂明亮的眸子隨著一字一句逐漸消散無光。當(dāng)我準(zhǔn)備念第二遍的時候,云嫂止住了我,“阿瑞,就到這兒吧。”
我未說什么,關(guān)上了門,沒來由的抬頭望了望天,猛然想起就是這個日子,有軍隊的人早上送來了炭生爹的帽子和銅打的號。云嫂一早便下了地,直到晚上才會回來。那帽子已被染成了紅色,是極喜慶的顏色。炭生喜歡紅色,熱鬧。他把我叫到家,興高采烈地給我看。正在玩鬧的時候,卻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扭過頭去,只見云嫂站在不遠(yuǎn)處。云嫂臉色無法形容的慘白,五官已經(jīng)因為尖叫而扭曲,原本秀氣的臉變得無比恐怖。手里提的鋤頭和挖地勺掉在地上,砸出了兩個坑,我仿佛聽到大地發(fā)出了尖厲的哭聲。正在我發(fā)呆的時候,云嫂飛一樣沖過來,一把搶過帽子,抱在懷里失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嘔吐,仿佛要把肝臟嘔出來一樣。炭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于是一邊哭一邊抱著云嫂的大腿,念叨著,我以后只吃一個餅子,剩下的留給爸爸,媽媽不要哭,不要哭……我已經(jīng)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哭著跑回家,找到了爹媽。爹媽看到帽子的時候也是渾身發(fā)著抖。爹抱著我回到了家,給我吃白面饃,于是我和著一臉眼淚鼻涕狂吃起來,時不時還能聽得到炭生院里傳來的哭聲。
就在白面饃占據(jù)我大半興趣的時候,我終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炭生沒有爸爸了。長大之后,跟隨老人去犒軍的時候,聽說了炭生爹的事跡。炭生爹作戰(zhàn)英勇,每次沖鋒都是親自吹沖鋒號,一馬當(dāng)先,很得士兵信賴,應(yīng)征沒幾仗就被提拔為排長了。敵人一次夜間大掃蕩,暗哨睡著了,讓敵人摸了進(jìn)來,部隊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損失慘重,炭生爹的排為了掩護(hù)大部隊,主動斷后,結(jié)果寡不敵眾,慘敗。炭生爹頭部中彈,他的警衛(wèi)員背著他逃了出來。等到了大部隊駐地,炭生爹早就犧牲了。為了表示對炭生一家的哀痛和褒獎,把他的帽子和軍號送了來。
寒氣逼人。我緊了緊衣領(lǐng),回了家。
下午的時候我又往云嫂家去,遠(yuǎn)遠(yuǎn)便聽到了小孩子的嬉笑聲:“瘋婆子,瘋婆子??怂勒煞?,又克死兒子的瘋婆子?!毙闹写篌@,這怎么了得。 “你們這群賊娃子?!蔽覛鉀_沖的沖了上去,小孩子便一哄而散了。云嫂癱坐在地上,不斷的抽泣著,她抬頭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冰冷冷的,生生的讓我感到如墜冰窟。就像是死人一樣。自那天后,我便再也不敢見云嫂。再后來一個多月,云嫂便病了,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我偷偷的去看過幾次,云嫂多半是睡著的,即便在夢里,那緊皺的眉也沒有半刻放松開過。照顧她的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中醫(yī)。老中醫(yī)告訴我,好像是因為我寫的信不像她的兒子。
我在顫抖著,我不得不仔細(xì)思考著,我是不是殺了人?我也開始變得恐慌起來。我不敢再去看望云嫂,只是偶爾去買酒時路過那扇緊閉的大門。那扇門的朱紅色漆已然面目全非,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分辨得出那種鮮艷的紅,這里也曾貼著鮮紅如煙火般熱烈的“雙喜”吧,風(fēng)輕輕的挑弄著那扇破門,于是門便發(fā)出“吱呀吱呀”的笑聲。
秋天剛過,便收到了云嫂去世的消息,她走得靜悄悄的,未撼動這村子一分一毫,去送葬的人不多,我木偶般的跟在隊伍后面,心中有著說不清的滋味。我想這個冬天必像云嫂的軀體與心一樣冰冷刺骨吧。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個冬天,云嫂家多了一個習(xí)慣,每頓飯都留下了幾個餅子,云嫂把餅子埋在家里的花椒樹下。我曾問過云嫂。云嫂說,把炭生爹要吃的餅子埋下,魂兒就會來吃,也會滋補肉身,不會腐爛,這樣炭生爹就可以在陰曹照樣當(dāng)排長,帶著他的兄弟們繼續(xù)殺敵了。我這才信了那個傳說。云嫂已經(jīng)不再哭了。臉上也很少再出現(xiàn)笑容,秀氣的臉也不見了。云嫂的臉浮腫很厲害,眼睛也深深陷了進(jìn)去,眼珠子也不再泛出光彩,連轉(zhuǎn)動都變得緩慢了。這是云嫂走之前給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
在我對云嫂的死即將淡忘時,聽到了幾天前前線大勝的消息,當(dāng)初的噩耗是軍隊故意傳出來的。據(jù)說那只是誘敵的伎倆,騙過了敵人,也騙過了我。此時,雪已覆蓋了大地,我穿得厚厚實實的,怕這個冬天太冷,怕那塊墓地太冷。
墓地門口,便看見一串長長的腳印,是剛留下的,往前走,便看見云嫂干凈的墓前有一著軍裝的身影。我走上去與他并立在一起,對著云嫂,像一對兄弟看望自己的母親一般?!疤可?,回來了。”我又想起了當(dāng)初問的那個問題,“后悔嗎?” 他怔了怔,直視著墳前的木樁子,“男子漢大丈夫,為了國家,怎會后悔?”我聽著炭生像在念校訓(xùn)一樣。炭生突然跪在了墓前,抱著那根木樁,宛若抱著云嫂一般??蘼暬熘镜谋柙谠粕┟媲熬镁没匦瑐鞅榱苏麄€墳地。哭著哭著,風(fēng)越來越大,我仿佛又聽到了炭生爹的大罵聲。
遠(yuǎn)處傳來喜慶的嗩吶聲,村里人在慶祝戰(zhàn)爭勝利了。
宋子燁:男,《湖南師大致遠(yuǎn)報》文藝版編輯?!断蠕h戲劇潮流下的黑洞》《老房子》《黑色的貓》《黃金時代之后》等作品在《工人日報》《河北日報》《散文百家》等媒體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