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故事

陸荃

（1）

這是一個流浪的故事，不，不是一個關(guān)于流浪的故事，而是一個故事流浪的故事！

同學(xué)你聽懂了嗎？還是我越解釋越迷糊了？

讓我從頭說起吧，話說有一天我去河邊散步，忽然聽見一男童聲音從道旁草叢傳來：“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遙遠的城堡里住著一位美麗的公主，她名叫……”聲音突然停止，片刻又從頭念起。

如此重復(fù)幾次，我想他可能太小還不認得后面的字，忍不住發(fā)聲：“小朋友你需要姐姐幫忙念故事嗎？”

聲音驟止靜止下來，我再問一聲，還是沒回應(yīng)。

“你在草叢里念書，光線太暗對眼睛不好，還是出來坐到石頭上念吧！”說完我轉(zhuǎn)身走了，卻聽見草叢里窸窸窣窣，男童似乎在跟著我走。

我沒轉(zhuǎn)身地隨口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片刻傳來怯怯一聲：“城堡的地下秘密?！?/p>

“胡說，哪有人叫這樣的名字？”我笑罵。

“是故事?！彼氐?。

“你是說你名叫故事？”

他不回話了。

我覺得剛剛自己說話嚴厲了點，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所以改口說：“你愛吃糖嗎？姐姐這里剛好有顆薄荷糖?！?/p>

“我最愛吃糖了！”他興奮地叫道。

我停步拿出糖來，但草叢里沒有動靜。

“你不是最愛吃糖，怎么不出來拿？”

仍然毫無動靜。

我嘆口氣說：“那我把糖放在路邊這石頭上，等我走后你再出來拿?！闭f完照辦我繼續(xù)前走，片刻聽見聲響回頭一望，恰好看見一條尾巴鉆進草叢。

一條尾巴？小孩怎么會有尾巴——我反射地拔腿追去。

草叢響起跑步聲，他往另一頭逃。

我趕緊停止腳步溫和道：“我沒惡意，你一直跑小心掉進河里！”

他驚叫一聲也停下，我說：“這位小朋友你別怕，姐姐沒惡意，你叫什么名字？”

“剛剛跟你說了嘛，城堡的地下秘密?！?/p>

“可是哪有人的名字叫城堡的嗯……地下秘密？”我還是忍不住回道。

“剛剛不也說了，不是人，是故事！”

“你是說……”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就是個名叫‘城堡的地下秘密的故事嘛！”他有點不耐煩地道。

片刻我看見草叢里探出一對眼睛——不，那其實是一對并排的“目”字，像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看著我。

我目瞪口呆說不出話，過了一會那對眼睛下又露出一個驚嘆號“！”——是鼻子？然后底下一個“口”字正朝我俏皮羞笑，當中還含著那塊我剛剛給他的綠色薄荷糖！

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名叫“城堡的地下秘密”的故事。

（2）

城堡（我只能這樣叫他，不然等我把他全名都念完早忘了原本要說什么）本來和十一個兄姐快樂地住在一本名叫《世界童話珍藏》的書中，那是一本手寫的珍貴古籍，收藏在一個古老神秘的圖書館中，這圖書館藏有許多無價古籍，多年來是匪徒尋覓的竊盜目標。一晚終于有個神偷戰(zhàn)勝圖書館的層層保護，闖入盜走許多古籍。消息一傳開，眾賊轉(zhuǎn)而追蹤神偷，想從他手中奪去古籍，一晚在渡船上一群盜賊追上他，廝斗中部分古籍掉落河里，包括城堡的這本《世界童話珍藏》，十二個兄弟姐妹只有他僥幸逃出沒溺斃，因他不但排在書最前面，還是字最少的短故事，身手比較輕便靈活。

之后城堡開始四處流浪，希望重回圖書館。

“姐姐，你能幫我回家嗎？”他抬起那對“目”眼睛，含淚望著我。

你說，我怎么忍心拒絕他？就這樣我收留了這個流浪的故事。

問題是城堡完全不曉得圖書館的住址、主人等重要信息，他只知道平日照看他們的是個叫麥爺爺?shù)睦掀?，“他每個禮拜定期擦拭我們，保護我們不給蟲子咬，麥爺爺最疼我們了，常常偷帶糖果給我們吃，每次他來，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念自己的故事給他聽！”

然而出來流浪太久，城堡漸漸把自己的故事忘得差不多了，這也是為什么那天他在河邊不斷重復(fù)自己故事開頭的原因。

慢著——為什么出來流浪久了就會忘記自己的故事？

城堡說因為圖書館里常有學(xué)者來研讀古籍，每次有人讀你，你也跟著溫習一次自己的故事，太久沒人來讀，你便漸漸淡忘。

“難道你不能自己讀嗎？”我問。

扭捏半天城堡才羞怯地說：“可是人家不會讀嘛！”

不會讀？“你是說你不識字？”

城堡點點頭，我忍不住撲哧一笑：原來故事自己還不識字！

“姐姐怎么笑我嘛！”他嘟嘴嬌嗔，“哥哥姐姐大家都不識字，又不是只有我，故事是寫給別人讀的，自己又不讀，當然不識字！”

因此他跟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除了還要吃糖外——便是：姐姐，你能幫我念我的故事嗎？

他的故事是用龍飛鳳舞的黑色繁體小楷書寫的，再加上他總是動來動去，非常難讀，我拿條白浴巾鋪到桌上叫他乖乖躺在上面別動，這才一字一字地困難念出：“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遙遠的城堡里住著一位美麗的公主，她名叫泰麗莎，她有一對美……”

下面想必是個“麗”字，但這里缺了好幾個字，城堡說：“大概是我掉進河里時給魚咬掉的，我記得逃出書本后攀著浮木漂流好久才上岸，有許多魚跑來繞著我東咬西咬，怪討厭的！”

我心里想象哪個太太買魚回家，烹煮時剖開發(fā)現(xiàn)魚肚里有個“麗”字還不知怎么想呢！

再念下去我發(fā)現(xiàn)城堡的故事不但掉字，還有些殘破錯亂，沒念到一半已無法繼續(xù)。

怕明說他會太傷心，我說：“今天念累了，咱們明天再繼續(xù)吧?！?/p>

城堡點點頭，隨即像貓一樣蜷縮到我懷里打起盹來；他長得也像貓，不過細長點，有三對“足”字腿，沒毛沒須，全身都是字。

可是鄰居的老貓花花來拜訪時他卻不認得，對她說：“乖狗狗！”

花花氣得齜牙咆哮，城堡不以為意又說：“狗狗坐下！”

但我一解釋這是貓，他反嚇得一溜煙躥上客廳櫥頂，在他兄姐的故事中所有的貓都是邪惡的。

我告訴他花花一點也不邪惡，就是好吃懶動，所以才胖得像狗！

花花冷哼一聲決定不跟我們一般見識，揚尾自去嗅聞垃圾桶里可有任何她可能有興趣的垃圾。

那晚城堡和花花爭著跟我睡，最后一邊一個，一躺下城堡就吵著要聽故事，故事睡覺還要聽故事？我心里覺得好笑！但城堡說以前每晚臨睡哥哥姐姐都會說故事給他聽，我只好勉為其難講個記憶中的灰姑娘故事，然而故事還沒講一半他這個故事倒已呼呼入睡。

隔天一早醒來他在我臉上熱情一吻，告訴我這是他離開圖書館后睡得最香的一晚。

后來鋪床時我發(fā)現(xiàn)床上有個“呆”字，我呆呆地瞪了半天。

（3）

之后三天兩頭我會撿到從城堡身上掉下來的字，通常是標點符號或“了、嗎、呀”等助詞，但偶爾也會有較重要的動、名詞從他身上遺落。

漸漸我才醒悟，城堡的故事正一字一句地慢慢瓦解消失。

起初我不敢告訴他，但收集一大袋的掉字后我不得不說。

聽完城堡目閃淚光地問：“姐姐是說等我的字都掉光后，我也會跟著消失？”

我點點頭，但安慰他我已經(jīng)寫信向李教授求助。李教授是我從前大學(xué)專研兒童文學(xué)的知名教授，收留城堡后我曾寫信向他詢問圖書館，他回信說聽過但不知何處，答應(yīng)幫忙追查。

“目前姐姐可以試著將這些字放回去?！?/p>

然而我試用萬能膠黏、膠帶貼、回形針別、訂書機釘甚至縫紉機縫，把個好好城堡弄得像全身東拼西湊的叫花子，但大部分字還是很快又脫落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字要放回正確位置才會被吸收。

這發(fā)現(xiàn)讓我進一步醒悟：原來這些字是因為所屬的章句已殘損錯亂才逐漸掉落的。但現(xiàn)在他的故事已破損到無法詳讀，如何才能找出這些掉字的正確位置呢？

我寫信去告訴李教授我的新發(fā)現(xiàn)，不久收到回信說他已托人在國外圖書館尋找城堡的故事原文，也許可以借此考證出他原來的全貌。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城堡，現(xiàn)在他因怕掉字整天像變色龍那樣行動遲緩，引得花花好奇地跟在他身后嗅聞，他聽完后擔心地問：“那我會變成洋文故事嗎？”

我笑著解釋會先將它翻成中文。

一個月后收到原文我馬上進行翻譯考證。每天早上，城堡躺在鋪著白浴巾的書桌上，我一邊念昨晚翻譯的原文給他聽，一邊同時校對他的文字。一開始進行順利，常常我念著念著城堡會迫不及待地興奮說他記起來了，下面應(yīng)該這樣那樣。并且我乘機順便教他識字，這樣以后他可以自己讀自己的故事，不會再因久無人讀忘記，其實他對故事里的字早就耳熟能詳，一教便會。

我們很快將大半袋的掉字成功放回，修補了許多章句。但不久我開始發(fā)現(xiàn)城堡的某些段落與外國原文稍有出入，似乎它們雖屬同一故事，但版本不同。

而且還有另一更大問題：就算我們把這一大袋掉字都成功補回，還是有些他遇到我之前掉落的缺字無法彌補，若無法彌補這些，城堡的故事是不是會繼續(xù)瓦解？

但城堡顯然沒想這么多，每天高興地不斷復(fù)誦自己的故事，有時候連晚上睡覺也會興奮地叫道：姐姐，我記起來了，下面應(yīng)該這樣！

現(xiàn)在他識字了還喜歡跟花花炫耀，指著身上某處說：“這是貓字耶，你認不認得自己？還有這是你最愛吃的魚了！”

花花一臉狐疑地走去嗅聞兩下，發(fā)現(xiàn)一點魚味也沒有，不屑地搖尾走開。

一天早上校對時我驚訝看見：前幾天還殘破的一個段落竟神奇地自己變完整了，我記得當時校對發(fā)現(xiàn)有些缺字不在袋內(nèi)，有些地方又與外文翻譯有出入，因此無法完全修補，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自行痊愈完整了！

這究竟是如何發(fā)生？那些袋內(nèi)沒有的缺字又從哪跑出來的？

城堡自己也搖頭不知，卻又能一字不誤地背誦那神奇復(fù)原的段落，我問他怎么能夠，“我記起來了嘛！”他理所當然地回道。

難道城堡體內(nèi)原存有自我修補的潛能？那為什么以前他不斷掉字時卻無法自愈？是因為現(xiàn)在我們積極修補，這潛能才被激發(fā)出來？

（4）

往后這神奇自愈不斷發(fā)生，半個多月后當我們將最后一個掉字成功放回時，城堡也同時自愈地補全了大部分其它的殘破章節(jié)。

以前每晚臨睡城堡總要我講故事給他聽，現(xiàn)在他堅持講自己的故事給我聽；不僅如此，白天我在書桌工作時他便跟在花花身后念給她聽，還要教她識字，弄得花花一見到他就溜之大吉！

現(xiàn)在我相信城堡的自愈能力是給他自己不斷復(fù)誦及記起故事內(nèi)容激發(fā)出來的，就像一個人要不斷學(xué)習工作及運動才能保持健康，故事也要不斷地被閱讀講述及記得才不會腐化消失！

我把好消息告訴李教授，他聽了也很高興，但還是沒有探聽到圖書館的確切地點。

城堡的故事完全復(fù)原后不久，一天他跟我說他應(yīng)該繼續(xù)上路回圖書館了。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它在哪里嗎？”

“現(xiàn)在我的故事復(fù)原了，我覺得只要順著那條河繼續(xù)走，我會記起來找回圖書館的?！?/p>

我伸手擁抱他，強忍著淚水，雖萬分舍不得，我知道將他留下是自私的行為。

那晚睡前他最后一次為我念自己的故事。

隔天一早，我?guī)氐疆敵跸嘤龅暮舆?，看著他三步一回頭地逐漸隱沒在草叢中。

我含淚佇立許久，耳中仿佛聽見遠處傳來模糊的念書聲。

現(xiàn)在每天在書桌工作時常常不自覺地停下想起他，我想象有一天會意外地在書店看到他的故事，那將代表他已經(jīng)安然回到圖書館。

當那天來臨時，同學(xué)們請不要錯過機會，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喜歡這個曾經(jīng)四處流浪的有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