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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中華是我初中同學,好些年沒見了。人生忙忙碌碌就到了中年,經(jīng)歷的許多人和事都成了過眼云煙,當初以為刻骨銘心了不得的大事,在歲月的沖刷下,也大抵了無痕跡。我們就像坐上一輛費力啟動之后剎不住的車,越開越快,是往下坡路走了。近些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之間,懷舊之風大興,同學聚會火熱頻繁起來。我們這一茬也不例外。先是大學,然后是高中,接著初中同學也湊起熱鬧來。
我跟各路同學都沒有什么密切交往。半輩子,從北到南,一路落到深圳,這兒沒有我一個大學、中學或小學同學,仿佛印證了畢業(yè)留言冊上給自己的寄語——天涯一孤鴻。文字多么具有暗示性啊!
盡管如此,我竟然還是一場不落地參加了各層次的同學聚會。大學的邀請函寫得分外動人,組織者又打來令人五內俱熱的電話。我不想成為別人議論缺席的那個人,也無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八卦心,想看看當年一起念書的親們,現(xiàn)在變得如何。
大學同學中為官的不在少數(shù),當年的班長已是副廳。他參加聚會時,副校長出席接待。班長帶了下屬,就像古時候官員出巡后面跟著個護衛(wèi)。象征性地賞了一下面,就又忙于公務去了。大伙兒也都諒解,人在官場,身不由己!能親自出場已是蓬蓽生輝了。當初勾肩搭背、平起平坐的同學,現(xiàn)在有了身份上的差異了,大家不自覺地露出了見到官員的本能恭敬姿態(tài)。有位在航空公司任職的辦公室主任提議,建一個同學群,關系就是生產(chǎn)力,大家多聯(lián)系,共發(fā)展。
同學群不久就建立起來了,但包括班長在內的各級官員賢達幾乎從來不在線,經(jīng)常露面吐泡泡的,是若干“閑雜”婦女和少數(shù)“不思進取”的男同學。
高中同學的聚會在老家,十月黃金周。我們那一屆高中有四個班,也天南海北了,人到得還算齊,有幾個遠在國外的也都趕回來了。再聚首,請了當年的任課老師,都還活著(有幾個同學卻已不在人世了),有的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顫顫巍巍出席,令人很感動。各班都推選了一名成功人士上臺發(fā)言,然后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宿醉……背景音樂是“再過20年,我們來相會”。
經(jīng)過這兩次聚會,我有了免疫力了,對于同學相聚,不再血壓升高,心跳加速,夜不能寐了。好奇心、八卦心、思念情得到了慰藉。聚會,不過如此。不聚還好,聚了徒增唏噓。青春已逝去。
相較女生,男生外形變化更顯著,有的竟到了不敢相認的地步。問了姓名之后,才猛地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某某某!不少人都胖得走了形。
女人比男人要注重保養(yǎng),幾乎沒有被認錯的。但是,細看之下,那眼角細密的皺紋、敷了脂粉的松弛面容、身體突出部位掩蓋不住的膨脹和贅肉,刻意隱藏下露出的衰老更叫人驚心。一看就知道與歲月做著多么艱難的搏斗,而且,是注定敗局已定的卻又不肯認輸?shù)牟贰?/p>
她們就像鏡子,映照著我自己。
人生做減法的時候到了。
我沒料到的是,初中同學也搞起了聚會。對我來說,初中同學已遙遠得像彼岸。
我念的二中是一所不怎么樣的學校,靠近郊區(qū),城關里人家的孩子都不愿意來。我小學畢業(yè)那年,二中來了新校長,他跟教委要求,要保障生源,必須跟一中齊平招生,不能像往年那樣總撿人家挑剩的。教委應允了?!Y果,我不幸落到了二中。
我的鄰居紅艷,學習不如我,卻分在一中,媽媽猜她一定是開了后門的,紅艷外公在教委當官。后來打聽到許多好生都開后門走了。爸爸跑去教委要查分數(shù),沒人理。
我乖乖地去了二中。
報到的那天,我跟著爸爸,走過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不時被揚起灰塵的突兀而過的“轟隆隆”的拖拉機嚇得小心臟猛然一跳,走到郊外,看著路邊逐漸荒涼下去的田野和房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不甘。
二中的差果然名不虛傳。沒有一棟像樣的教學樓,沒有圖書館、實驗室,沒有大操場,沒有乒乓球臺,甚至連上體育課用的單雙杠都沒有……最關鍵的是學生太差,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初中升高中淘汰率也奇高,大部分人就是在初中混三年的,什么樣的壞蛋都有。我有一個初中女同學,一進校就跟男孩子搞到一起,初中還沒畢業(yè)就懷孕回家生孩子了。男孩子也出奇地搗蛋,我們班就有鼎鼎大名的“四大金剛”。
朱向群是“金剛”之一,班主任賜名“老鼠屎”,就是帶壞“一鍋粥”的意思,他父親是木匠,他整天帶些木條或鋸木屑來在課堂上玩,撒女同學頭發(fā)?!袄鲜笫骸焙臀彝肋^,有一次,地理老師課堂提問我,讓我在地圖上找到一個小盆地,我一時發(fā)慌,找不著?!袄鲜笫骸痹谝慌跃尤豢焖賻臀也榈搅?,偷偷指給我看,解了我這個好學生的圍。為此,不管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多討厭他,我依然把他立為“四大金剛”里最夠朋友的一位。
“金剛”之二叫“韓老四”,我們班每個人都有外號,我的外號叫“小妖”,也不知是誰起的,韓老四叫得最歡,讓人惱火。他還喜歡打人,尤其愛欺負女生,放學后堵住女生的路。我是班干,經(jīng)常管他,有一次,他說,別以為我不敢打你!我手放桌上,他真地一鞭子刷下來,痛得鉆心。我恨毒了他!
“金剛”之三叫“響當當”,更狠,個頭不高,比我們同學年紀都要大,班主任說他思想意識不好,也到處打架,還玩陰的。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成了二中的寵兒,成績甩第二名一大截。我被任命為班長、大隊長、校廣播站播音員等各種職務。班紀律不好,搗亂的學生多,為了讓我們能安心上好課,班主任每節(jié)主科都帶張凳子在后面坐鎮(zhèn)。
雖然學校不怎么樣,但在老師的栽培之下,三年之后,我還是如愿考進了春谷一中的高中,然后再順利進了大學……
我二中的同學中僅有兩三個考取了??茖W校,大部分人初中畢業(yè)就遠離學校,從此走上了社會(初中同學是他們最后的同學),我和他們都失去了聯(lián)系。
在中斷音訊若干年之后,班主任不知怎么弄到了我深圳的電話,他說,李薇,大伙兒都在找你,要組織策劃一場同學聚會呢。
聽到久違的老師的聲音,我很激動。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和班主任也失去了聯(lián)系。他從二中退休,發(fā)揮余熱,去了另一個縣城的民辦學校。后又輾轉跟著女兒或兒子,在上海或杭州棲居,再沒見過。
一晃都這么多年。班主任從哪兒打聽到我的電話?
“這年頭,打聽一個人還不容易?只要你想找。”班主任笑道,“柯中華告訴我的,他有你的手機號?!?/p>
我錯愕,柯中華!我不記得和他有過聯(lián)系,怎么會有我的號碼?
“上次回春谷,遇到那幾個‘金剛,請我吃飯,就說到聚會的事。初中畢業(yè)快三十年了,今年我剛好70歲,他們起哄說要一起辦。”
世界在走了7000多個日子之后,分散的粒子又被拉回到最初的那個軌道上來。原來都在那兒!
可是,柯中華怎么會有我的電話呢?
“有啥奇怪的,柯中華過去不是很喜歡你嗎?他肯定有辦法找到你的?!?/p>
我更吃驚了。
和老師通過電話之后,我久久平靜不下來。老師說,“你看過那部電視劇《你是我兄弟》嗎?你不覺得柯中華有點像里面的老二?長得像,故事也像。他曾經(jīng)也像喜歡‘一枝花那樣喜歡過一個女孩,他跟我談過。我當時勸他,不要打擾人家。他也還好,也就沒有采取行動。”
對于一個憔悴的底氣不足的中年婦女來說,這消息頗有些提神呢。
2
聚會安排在春節(jié)寒假檔,是方便遠在外鄉(xiāng)的人回家探親,一舉兩得。
為了能參加這次聚會,我做了以下工作。
首先,說服丈夫放棄馬爾代夫度假的計劃,一起回他老家過年。我們倆老家相距不太遠,到時,我回家參加聚會也就順理成章。
其次,收拾和打扮自己。
第一項工作并不太難。馬爾代夫游,春節(jié)漲價漲得離譜,回他家過年正如他所愿。他原本就是因為滿足我對熱帶游的向往,才決定去馬爾代夫的,現(xiàn)在我不想去了,正中他的下懷。
第二項工作有些費神。
近年來,我變得越來越懶于打理自己?!芭疄閻偧赫呷荨保@句話雖然被不少女權人士否定和批判。但我還是認為它說出了真理。我不大相信,女人只為了自己打扮,如果沒有男人目光的話。當老公記不住我前一天秀給他看的衣服,無視我換上的蕾絲邊性感內衣,看不見我發(fā)型的變化,愛美之心就一天比一天消退。大學里一茬一茬的美麗女孩,她們圍著導師轉,家里的黃臉婆自然難入導師們的法眼。老公說,“老夫老妻了,別唧唧歪歪的。”我其實不是信不過老公,我是信不過時代。這是誰都想走捷徑的年代。我們系里的老彭,去年就出了樁丑事,跟一個女助教鬧出了緋聞。實話實說,我當時受到的震驚和打擊比老公漠視我的性感內衣還要甚。因為老彭曾也是我的追慕者。我還曾把他視為我的白玫瑰。不要以為只有男人有白玫瑰和紅玫瑰。女人也一樣有。當我選擇了老公,老彭就成了心中的白玫瑰。
打扮的動力銳減。確實,比起孩子的生長發(fā)育,報哪個培訓班,讀什么學校,在哪兒買到令人放心的健康食品,打扮自己簡直要排到人生選項之末。中年了,一切塵埃落定,美給誰看呢?拉倒吧。
但實際上,中年才最要花心思打扮自己的,沒有青春做本錢,不收拾自己更沒出路。一旦垮了就徹底垮了。中年人的打扮要恰如其分,不著痕跡。太過了,就像是反季節(jié)蔬菜,看著就不對勁,又不能太保守,顯得落伍時代。
而這些都是要花心思的。
跟前兩次聚會一樣,我去理發(fā)店做了頭發(fā),焗油,上色。35歲過后,白發(fā)就開始顯山露水。通常我都是染那種跟頭發(fā)相近的栗色,這次我很出挑地染了酒紅色。架不住那個頂著時尚雞冠花一樣頭發(fā)的理發(fā)師的甜言蜜語,他一口一個“姐”的贊美,在他的蠱惑下,我還做了個梨花燙。
冬天,女人臭美的余地其實很小,天氣所限,無法花枝招展。厚厚的羽絨服一上身,人就是個球。但聚會一般都是在室內,打底的毛衣很重要。我選了件藏青藍修身加長羊毛衫,薄且暖。里面穿了收腹內衣褲——冬天其實也蠻好的,可以把多余的贅肉藏起來。長靴細褲,一件繡著大紅牡丹的吉祥齋黑色純羊毛風衣外套,翻出玫紅色的領,像圍巾一樣垂下來。這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裝扮,誰能猜到是反復比較多次,試過多次的精心選擇呢?
聚會安排在大年初三。場地在春谷芙蓉賓館,原政府招待所?;顒咏?jīng)費每個人自出,原則上一人300元,家庭條件差一點的,可以免。多者不限。我拿了2000元。特區(qū)來的,不能太寒磣。我們的紀念品,不銹鋼保溫杯是韓老四贊助的。他現(xiàn)在是南京一家私營化工廠的小負責人,另外還有幾個發(fā)達的同學做了贊助商。
“四大金剛”都來了。當初最不愿意上學的,現(xiàn)在最積極,整個活動都是他們一手策劃籌備的。
近三十年了,我們幾乎都沒有見過面。這么多年,我漂泊在外,每次回,匆匆而過。即便路上碰見,怕也認不出的。若不是聚會,恐怕也是一輩子不會見的。
由于年代更久遠,不少初中同學我真地認不出了,甚至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班主任拿著點名冊,讓大家一一做自我介紹。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原來是你”的尖叫和哄笑。
聚會很熱鬧,和班主任的大壽一起辦。大家喝酒、聊天、唱歌、敘舊,鬧了一整天,彼此親熱得不行。最活躍的依然是那幾大“金剛”,他們現(xiàn)在似乎混得都還不錯,有兩個當了老板,酒喝多了,舉著酒瓶找人碰杯??轮腥A有點例外,他話不多,跟過去念書時一樣,是“四大金剛”里最深沉的一位。關于他的記憶,穿過歲月的迷霧漸漸清晰起來。是的,他仿佛喜歡過我,初三畢業(yè)的那一年,他給我寫了封“情書”,字跡潦草,整整三頁紙。那封信我只瞥了一眼,看不清楚,也不想看,覺得是一種冒犯和干擾。信被我毫不猶豫地撕了。
柯中華曾被列為“四大金剛”之首,這緣于他和語文老師打的一場架。二中的學生再怎么調皮、淘氣,敢跟老師交手的人還沒有??轮腥A被學校記大過。
我當時極富正義感,痛恨柯中華的犯上作亂。我們語文老師是師范院校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教學很認真,有激情,長得也帥。
“他那時整天愛跑到你位子上,跟你說話,一轉身,對我們就換了副嘴臉。而且,還不讓我上他的課。”柯中華回憶道。
的確有這么回事,一上語文課,柯中華就被請出教室,因為他老和語文老師做對。
“后來,我想了想,我有權利上課,憑什么不給我上,就從外面進來了,他推我,然后,我們就打起來。我一下子把他抱了起來?!笨轮腥A說到這兒,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你可真夠渾的!”我笑道,“才初二,力氣倒不小??!”我記得那個時候的他是個很精瘦的小男孩。
“練的。”柯中華笑道,那個時候,不學習,就練武功,想去少林寺。還跟“四大金剛”里最能打架的韓老四交過手,把他打敗了。
“記得吧?有一次,你被他打哭了。我后來教訓了他一頓?!?/p>
我們的這番對話,是在酒宴結束后,他送我回家的路上說的。隔了近三十年的歲月,我和曾經(jīng)忽略的柯中華再次走在一起。
他確實有點像那個電視劇里的老二,我是說長得像。在“四大金剛”里,他本就是長得最帥的一個,很周正的面相,雙眼皮,眼睛不大不小,眉毛濃黑,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這使得他男子氣里添了一絲嫵媚。由于對他的嫌惡,導致我忽視了他的外貌,學生時代,我們以成績劃分一切。
現(xiàn)在的他,比過去胖了一點,個頭也高一些,有很深的抬頭紋,酒窩也成了兩道溝,滄桑了許多。
同學相見,乍一看,都變了,再一看,又什么也沒變。
柯中華,他還像過去那樣?
在這樣一個喝過酒的微醺的寒夜里,似乎很適合再做一做夢的。像所有犯傻的女子那樣,我們只記住傷我們的,而不記得我們傷害的。我有理由為少不更事的過去補償一下。
柯中華請我去路邊的咖啡館再喝杯茶。
直覺告訴我,今天的我,在他眼里,依然是有足夠分量的。臨來時的那一番精心打扮并沒有浪費,他看著我的時候,眼里帶著溫和的仰慕。說實話,我很享受這樣的注視。
“今天本想上去和你唱一首的,就唱那首‘心語,倒被‘老鼠屎搶了先?!?/p>
“我唱得不好,跑調了吧?”
“沒有。很好?!彼[起眼,看了我一會兒,說,“我還記得你初一時,在班級聯(lián)歡會上唱的歌?!?/p>
“是嗎?我唱啥歌了?”成年之后,我總是很放不開的。
“你唱的是八三版《射雕英雄傳》插曲,‘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變得有意義……”
他記得這樣清楚!我那時有一個歌詞本,專門抄好聽的電影、電視歌曲。
“你穿著一件紫色花布衣衫,梳著學生頭……”
他還有印象?我感動起來。
“抽根煙,不介意吧?”
“你抽吧。沒關系。”
“從那首歌開始,我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開始跟老師作對,因為自己成績差,又好不了?!?/p>
“你數(shù)學不錯啊,班主任還夸過你。說你智商好,就是沒用在正道上?!?/p>
“后來也不行了。那個時候忒不懂事,喜歡跟老師對著來,除了班主任,其他都不在話下。”
“是不是因為還比較喜歡數(shù)學,所以不跟班主任作對?”
“也不是,而是班主任太狠了,我量量自己,打不過他?!笨轮腥A笑道,“班主任有一陣子天天把我關在他辦公室后面的一間放自行車的黑屋子里,結果,我在里面學會了騎自行車。”
“哈哈,你可真有才?!?/p>
“然后,我就弄了輛自行車,每天騎車上學了?!?/p>
“原來是這么學會的!”
“你那時喜歡坐班主任的自行車回家?!?/p>
“韓老四經(jīng)常堵我們,怕他!”
“我那時有個希望,你也能在我的車后面坐一坐。我?guī)е阋黄痫w的感覺一定很不錯?!?/p>
“那時要是坐你的車,還得了?”
“毫無疑問一定轟動全校!全校第一,坐全校倒數(shù)第一的車上!”
我的學生時代從來沒有瘋狂過,是好學生無趣乏味的一種。
“你那時還喜歡走小路,就是從火車站翻過去?!?/p>
對的,二中原本離家蠻遠,但我們很快找到了一條小道。過了城關,是火車站,我們不走大路,而是翻過火車鐵軌,走進一大片田野,春天開著油菜花、紫云英,還有綠油油的蔬菜,像一幅美不勝收的油畫。我們沿著田埂小道走,有小橋連著水塘,偶爾見到婦女在那兒漿洗衣物。我和幾個女同學結伴而行的,邊走邊看,沒有拖拉機刺耳的叫聲,沒有飛揚的灰塵,也沒有多少行人。安靜而充滿花香草木氣息?;叵肫饋?,那真是詩意的一段路程。
“你怎么知道我打那兒走的?你又不和我們同路?!?/p>
“盯梢唄!”
???我竟不知。
“我那時也是自不量力??!”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斑@一輩子只給一個女孩寫過信?!?/p>
被我大義凜然撕掉的那封?
我捧起杯子,低頭吮了一小口,茶有些涼了,他給我重新兌水。“那封信是寫在畢業(yè)考的那一天,我知道,過了這一天,就很難見著面了。我還巴望著晚上考完試,一起去看場電影。我在電影院門口等了很久?!?/p>
信我都沒看,也自然不知道他還約我晚上去看電影。
“第一次體會到痛苦的滋味,從來沒有過的。也不知該怎么辦。無人可傾訴,就找班主任,他勸了我很久?!?/p>
他看著我,不作聲了。
這一生,這樣的痛苦以后不是沒有找過我,這使我格外感同身受地體恤當年的他。
“時間真快啊!”我感嘆道。
“想起來,就像在昨天?!?/p>
“都老了。”
“你看上去一點也不老。”
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依然是崇敬的充滿無限內容的,我有輕微的不適,很久沒有被一個男人這樣注視了,臉上的妝容還好吧?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還在鋼鐵廠上班?”我記得,他初中畢業(yè)在家混了兩年,就頂了父親的職,進了鋼鐵廠。那時我剛上大學,臨走時,去看班主任,聽他說的。
“鋼鐵廠早倒了,我現(xiàn)在跟別人合伙搞物流?!?/p>
“自己開公司,當老板了?”
“哪里,就是混口飯?!彼麛[動了一下坐姿,仿佛有些不自在。
“你小孩多大了?”
“18歲了,今年讀高三。”
哦,這么大了!也是,他們沒有繼續(xù)上學讀書的,成家得子就要早很多?!袄鲜笫骸钡膬鹤佣紖④娙チ?,他還生了個老二。
“學習還好吧?”
“唉,喜歡玩游戲。難管吶?!?/p>
“時代病,現(xiàn)在沒有小孩不喜歡玩游戲的,這是家長共同的難題?!闭f到孩子教育,我們的談話氣氛松弛很多,也現(xiàn)實很多。
“我們現(xiàn)在給他單獨弄了間房,沒有電腦網(wǎng)線的,我老婆每天過去陪他。度過這一年,就好了。無論如何得考上大學,不能像我那樣?!?/p>
“現(xiàn)在考大學比我們那會兒容易多了?!?/p>
“你在大學教書吧?”
“信息技術學院。”
“你先生……也在大學?”
“你怎么知道?”我很好奇,這么多年,我跟同學都沒有來往,應該沒人知道我的情況,就連班主任都不知道。
“上次和幾個朋友吃飯,恰巧碰到你一個高中同學,說你們剛同學聚會過,就說到你了?!?/p>
難怪班主任說,打聽一個人還不容易。
“聽說,你先生是某學院院長,不知到時候能不能幫忙,我們小孩特別想去南方讀書,去到開放發(fā)達的城市?!彼麩崆卸謳е唤z緊張地看著我。我忽然有些醒悟過來,今晚,他一定要主動送我的真正原因了。
杯中的茶又涼了。喝了太多的水,我去洗手間,對著鏡子里妝容已經(jīng)露出破綻的半老徐娘扮了個可笑的鬼臉。
作者簡介:
俞莉,安徽人。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深圳作協(xié)理事,曾在《清明》《青年文學》《作品》《特區(qū)文學》《芳草》《世界日報》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若干,出版散文隨筆集《木棉花開》、長篇小說《我的似水年華》《誰敲響了上課的鐘聲》。曾獲“魯彥周文學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