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腌菜,幾十年前常常是溧陽、高淳、郎溪等地農(nóng)家餐桌上唯一的下飯菜。除此以外,條件好一點的還有霉豆渣、咸豆腐、咸蘿卜干等,這些都是自家腌制的,這些菜的共通特點——咸,不一般的咸。當(dāng)我們齁得晃頭時,爹娘卻說,咸好啊,少吃點,又下飯,又省錢。
青黃不接的夏日,夕陽落山時,娘去池塘邊淘米洗菜,手里必定端一碗爛腌菜,一路走,一路臭,綠頭蒼蠅也忙忙地飛舞著緊隨。水跳碼頭上,伯母、嬸娘、大嫂們,也都帶著碗爛腌菜吸著鼻子在洗。閑得無聊的孩童們便會唱:淘米洗菜,抓把爛腌菜。大人們聽著也當(dāng)沒聽見。
傍晚時的蘇南農(nóng)村,并不總是炊煙裊裊、飯菜飄香,那爛腌菜的臭味,晚飯前后必定在村中彌漫。好在我們小孩子也聞慣了,不過唱幾句“淘米洗菜,抓把爛腌菜!”,權(quán)當(dāng)把臭味打發(fā)去了。但到了吃飯的時候,那臭味又讓一些孩子難過起來。比如我二哥,飯鍋一開,聞到一股臭腌菜的味兒,馬上把碗筷一丟,犟一聲:“又是爛腌菜,不吃了!”家里除了大哥會砸他一句:“不吃拉倒,餓死你!”再也不會有人理他。爹娘或許心里在想:餓餐飯,好呢,省點給雞們吃,說不定明天還能多下個蛋,能打上半斤醬油哩。
家里其他人就著咸咸的爛腌菜,兩三碗飯很快就打發(fā)下肚了。菜簡單,飯量都特大。只有二哥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時不時地瞟一眼飯桌,眼看著連最后一根帶菜根的爛腌菜也被我搛進(jìn)了碗,依然沒有人喚他來吃粒飯,終于清醒了,不吃飯,倒霉的是自己的肚子。就拉著臉,梗著脖子,鏟一塊最后剩下的鍋巴,直接泡在剩下的小半碗臭腌菜湯里。將就著吧,畢竟那還是有咸味的。二哥嚼著不多的鍋巴,眼里分明掛著淚花花。我偷偷地把自己還沒嚼過的那根腌菜塞進(jìn)他碗里,他發(fā)現(xiàn)了,狠命地剜我一眼,搛了飛快地丟在地下。家中的狗狗小黑卻不嫌臭,高興地叼了就走。雞婆鵝娘們以為是什么好東西,跟在后面窮追不舍,于是撩起一場禽狗大戰(zhàn),把院子鬧得人仰馬翻,父親便生氣地訓(xùn)斥起來。那年月,大人都特別容易生氣。
其實,爛腌菜原本并不爛,地里的它們是極有豐姿的大青菜。盛夏里栽在菜地,我和二哥天天澆水,常常施肥,還要時不時地捉蚜蟲,秋天里就長成了一棵棵碩大的青菜。雪白的菜桿子,碧綠的菜葉子,一尺來高,一棵就有兩三斤,小豬樣。打過白霜,就可以收菜了。收菜時,父親拿著菜刀去菜地“殺菜”。殺菜時的父親沒有殺氣,一臉的喜氣。菜有數(shù)百斤,一殺一條長長的田埂。殺下來的菜不急著收,放在太陽底下曬。早上曬,晚上收,曬三兩個大太陽才成。然后一擔(dān)擔(dān)挑到池塘邊洗。洗菜是大事,得一家人出動,左鄰右舍還會來幫個忙。洗菜總在月亮底下,皎潔的月光下,農(nóng)家的水塘邊堆著一擔(dān)擔(dān)的大青菜,洗出一片片水聲,一陣陣吸氣聲,水已經(jīng)咬手了,我們小孩子已經(jīng)受不了這寒氣了。當(dāng)然,還會有一陣陣歡笑聲。
亮月底下的父親常會邊洗邊唱起家鄉(xiāng)的民謠:
月亮尖尖高,
掛在梁中梢(唱xiao,第一聲)。
小奴家在風(fēng)中心中正苦惱。
我苦惱我的郎,
死得正冤枉……
洗菜人不再說話,只有那水聲應(yīng)和著父親的歌聲,那歌聲就越發(fā)悲涼起來,但我們聽著卻覺得快樂,心的快樂。
菜洗完后要碼在竹秧籃里滲水。吃過晚飯,母親就炒一盤蠶豆,灶臺上敬三根香,嘴里念叨著:灶王爺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保佑今年我家的缸腌菜,又脆又鮮!然后,父親仔細(xì)地用艾草水凈了腳,赤腳站在缸旁的秈稻草上,往缸里碼大青菜。菜根朝缸沿,菜葉朝中間,整齊有序地碼一層,撒上一層粗鹽,再碼第二層,然后人站在缸里轉(zhuǎn)著圈圈踩。一邊踩,一邊吃著炒蠶豆,那蠶豆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地響。母親聽了,心里歡喜,預(yù)示著咱家的腌菜也會“咯嘣咯嘣”脆生生。然后再碼第三層、第四層。碼到最后,幾百斤青菜都被大水缸吃進(jìn)了肚里。又把洗菜時掰下的黃菜葉碼在最上層,上面壓個沉沉的青石板,或者大石磨。父親踩腌菜時,要是我不小心告訴來玩的同伴,我家在踩“爛腌菜”呢,少則一聲喝斥,多則挨母親一個爆栗子,“爛”字可不能說,不吉利的,家人指望吃一年呢,一早爛了,大半年沒菜吃,日子就沒法過了。但不管我說不說,腌菜總有一天還是會變成爛腌菜的。
缸腌菜到了好吃的日子,也就進(jìn)了寒冬臘月。此時,一日三餐除了腌菜,就是青菜、霉干菜。父親笑稱,我們吃的是青菜的老子,青菜的爺,祖孫三代一同下肚。
不過,如果是小魚燒腌菜,那味道可真是不得了的好。腌菜的咸脆,小魚的鮮香,再加上大蒜葉子的清香及色澤的點綴,實在是好吃得不得了。偶爾也會有肉燒腌菜,那可要多吃一碗飯的,就連咸菜碗底的湯汁也要被我們舔得干干凈凈。
就這么吃呀吃,冬天過了,春天來了;春天過了,夏天到了。缸里的腌菜再也不脆,再也不香。那一缸的鹵水一天天變臭,得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不然,蒼蠅會進(jìn)去繁殖。那曾經(jīng)脆生生的腌菜葉子再也沒有了勁道,變得軟塌塌的,有的甚至爛成了一攤黑乎乎的菜泥。只是那壓在缸底的菜桿子的顏色,倒是金條一般黃燦燦的。此時,就到了吃爛腌菜的日子了。除了吃這菜,還會用臭臭的腌菜水燉莧菜桿子,或者蒸嫩豆腐吃,這些,可都是當(dāng)時無上的美味呢。一缸腌菜吃一年,連最后的臭鹵水都舍不得倒掉,當(dāng)時,哪家農(nóng)民不這樣?
當(dāng)抓“爛腌菜”的日子過去了許多年,夏季的一天,我們兄弟姐妹們團(tuán)聚在大哥家。大哥、大嫂殺雞宰鴨,捉魚撈蝦,問我們還想吃啥,我脫口而出:想吃爛腌菜!二嫂、二姐大叫“不許吃,臭死人的”??墒谴笊┮幌?qū)櫸?,才不管他們反對不反對呢?/p>
“淘米洗菜,抓把爛腌菜!”在我和二哥的念叨中,大嫂笑吟吟地把爛腌菜蒸進(jìn)了土灶的飯鍋里。
開鍋了,桌上草雞、草鴨、大魚、草蝦一盆盆,都入不了我的眼,我端碗飯就著一碗爛腌菜,大口大口吃不停。聞著臭,吃著香,就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么鮮!娘說,大嫂放了好多作料,白糖、肉末、蒜泥、生姜絲,還有剛熬的豬油。二嫂看著看著,搶了一根嘗一嘗,也連說“好吃!好吃!真好吃!”二哥不吃,只是看著我吃。他這幾年做工程,走南闖北賺大錢,什么美味佳肴沒嘗過,桌上的菜自然入不了他的眼。當(dāng)碗里的腌菜只剩下湯,二哥毫不客氣一把奪過碗,說爛腌菜湯泡鍋巴實在是無上的美味呢。
娘笑成了一朵花,感嘆日子越過越好,人卻越來越賤,好魚好肉不想吃,還是貪著碗爛腌菜??磥斫衲暌惨纫桓谞€腌菜。
“不許說爛腌菜!”我們兄弟姐妹一起對著娘嚷。大家可都沒忘記娘當(dāng)年的喝斥和爆栗子呢。
“淘米洗菜,抓把爛腌菜!”哎,多親切,多綿長,多么香甜的歌謠!
永遠(yuǎn)的唐婉
春日,去浙江紹興,游了魯迅故居及蘭亭,夜便黑了。想到明日將辭此地,心終是不甘。許是放翁的《釵頭鳳》那悲涼入心的詞句,許是幻想中唐婉凄美憂郁的眼神,牽引著我在夜幕四垂時分,同了兩位極投緣的女友,去往沈園。
未進(jìn)園子,便有清音入耳,婉轉(zhuǎn)纏綿,好似一個柔弱曼妙的女子獨坐于園中一角。此時,竹枝搖曳,月影婆娑。而她卻娥眉微卷,珠淚悄滑,慢提纖手,輕挑絲弦。一聲嗟嘆,令剛萌的柳芽也不忍探頭,池中的春水定了風(fēng)波。一串由高而低的古琴滑音,顫動了竹葉,令游人魂魄難依。
隨著琴聲,跨入沈園,心愿長廊在縹緲的古琴聲中向前延伸。便可聞得風(fēng)鈴碰撞的聲聲清鳴。園清人稀,林靜竹幽,正應(yīng)了我此時沉靜的心。
廊下兩側(cè)的橫梁上掛了許多的風(fēng)鈴,每個風(fēng)鈴下垂著一塊圓形木牌,木牌下又墜了紅色絲線的穗子。風(fēng)吹牌動,風(fēng)鈴便叮當(dāng)作響,紅絲飄拂。細(xì)看,則見木牌的兩面寫滿了字,一聲聲祝福,彌漫于初春的園中。便停下腳步攬一塊細(xì)細(xì)端詳,正面:
那一日相逢,便注定了今生的相守。今朝的牽手,是幾世修來的正果。不求同富貴,但愿長相對。
這些留言,用兩種字體寫就,一種奔放,一種娟秀。想來是一對戀人于婚后在此許下的心愿吧。心中不由得為他們高興,有情人終成了眷屬!
再看反面,心頭猛然一緊:
我又來了,而你已不在。
字體只剩下奔放的,那“在”字的一橫往下長流,似主人長長久久的嘆息。
原來,又是一個已去的唐婉!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陸游的《釵頭鳳》,便這樣兜頭澆來。
想那唐婉因與陸游過于相愛,又不能生育,便不容于公婆,直至生生拆散。一個弱女子,三綱五常的教條壓頂,卑微屈辱的命運當(dāng)?shù)?,該是多深的絕望?情難了而命也難保。雖然丈夫趙士程對她寵愛有加,雖然錦衣美食不必愁,但昨日的深情怎能忘?棒打鴛鴦、勞燕分飛的是身體,人的靈魂何所依?唐婉怎能不嘆: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難!難!難!
春光旖旎的沈園,游人如織的沈園,酒香撲鼻的沈園啊,那是別人的沈園,那不是陸游和唐婉的沈園。他們的沈園已成了殘垣斷壁,荒草漠漠。淚,漫成了沈園內(nèi)幽幽的春水。
人雖東西,緣雖兩斷,但彼此的心中,哪一刻不時時掛牽?十年后沈園的相遇,終于沖開了他們情的決口??墒?,十年生死兩茫茫,一朝相見,何以話凄涼。執(zhí)手相見嗎?訴說離愁嗎?這沈園內(nèi)的小橋流水,假山亭臺,柳絲紅桃,莫不是春意融融,生機(jī)盎然?可這大好春光在陸游和唐婉的眼里,不過是虛無一物。陸游的眼里只有一個唐婉,唐婉的眼里也定是只有一個陸游。
唐婉是不幸的。這個多情的女子,她的一往情深換來的不過是一紙休書。這一休,便是天各一方。十年的離愁別恨,十年的苦苦相思,十年的眼淚,十年的刺痛,只能深埋于心底?;ㄇ霸孪拢畞硎钔?,她該如何回憶往昔的恩愛纏綿呢?十年后的沈園驚遇,她在征得丈夫的同意后,贈酒菜與陸游得以稍稍相聚。這美味的酒菜該溶入唐婉幾多的深情與眷戀呀? 唐婉怎能不感嘆著陸游的感嘆: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再多的相思,再深的離愁,也只能仰天長嘆,無奈呀無奈!誰也不能改變唐婉的命運,美貌絕倫、才華橫溢的唐婉,在世俗面前也只能把滿腔的柔情付與紛飛的江南絲雨。
可是,唐婉天生是水養(yǎng)的,情植的,哪里能如此輕易地放下?在她是不愛則已,一愛傾命!世情惡,人情薄,這副柔弱的肩膀怎能抵擋得住如山的黑暗?為情凄惶的唐婉只落得“病魂常似秋千索”,可還要“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皇天后土,一個如此癡情的唐婉,一個才貌絕佳的女子,為何遭此不幸的命運?難道真是應(yīng)了“自古紅顏多薄命”的讖言嗎?感嘆著唐婉的多情,悲傷著唐婉的多舛,憤怒著唐婉的不平,想來世上多情女子便是最易受傷的吧?而柔弱的唐婉卻為此殞命,實在是可嘆可憐可悲!唐婉,是悲傷的代名;唐婉,是癡情的象征;唐婉,是壓在中國舊時女子心頭永遠(yuǎn)的傷痛。
此時的沈園默然不語,沈園湖底撈上來的那塊近千年的太湖石也絕不言語。只有園子當(dāng)中那塊石壁上題寫的《釵頭鳳》,靜靜地訴說著近千年來的痛苦與無奈。到如今,再多的痛與悲也已成了歷史,唯留下那段凄美的故事任后人評說。
唐婉悲嗎?不!唐婉已深深地活在多情男女的心中。
自沈園一別,唐婉便憂郁而亡。然而,在陸游心中,唐婉是不亡的。陸游對唐婉思念了一輩子,從不曾斷絕。84歲的陸游,又一次來到沈園,寫下了: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相信陸游這一輩子,唐婉永遠(yuǎn)是他夢中的主角,感情的主角。只是夢匆匆,人也匆匆??墒牵篱g哪個人不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
隨著匆匆的幽夢,陸游帶著對唐婉最深的懷念,于第二年,也追隨著她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能夠團(tuán)圓的世界,一個可以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世界,一個不必?fù)?dān)心棒打鴛鴦兩分離的世界。
今天的沈園,唱戲班日日唱著唐婉的款款深情,演繹著陸游的深深懷念,讓多情的人們也情不自禁地感懷。今夜的沈園,燈光璀璨,柳絲曼舞,桃花嬌俏,亭臺側(cè)耳,假山凝神,都在聽著同樣的歌。你聽,陸游在唱: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fēng)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你聽,唐婉也在唱: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fēng)干,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妝歡,
瞞、 瞞、瞞!
詩詞是那樣的悲涼,沈園卻是如此的多情,園中的游客也在含淚傾聽。唐婉應(yīng)該是幸運的。她雖然在現(xiàn)實中被休,卻是陸游心中永遠(yuǎn)的愛人。她永遠(yuǎn)地活在了陸游的心里,活了一輩子,活了近千年,歷經(jīng)宋元明清,到民國,到當(dāng)代,并且,還將久遠(yuǎn)地活下去。世間有幾個女子能獲得如此長久的愛情?
唐婉啊,你是永遠(yuǎn)的唐婉!
作者簡介:
月朗,真名韋菊仙,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常州市某校老師。在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過多篇散文及小說,出版過散文集《城市的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