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的夢境
雪花已經(jīng)漸漸融化,嫩綠的葉片間夾雜著的殘雪當然也在暖陽里消退了。梨園的素色比萬紫千紅的燦爛更加激動人心,遲到的我還能在落地的花瓣里幻想出那場盛大的演出。
這是一場孤獨到奢華的演出,不必要任何的異彩紛呈。只一種素色,像是伶人飄飛的水袖,將視野凝在這一處定格。人心分明是在波瀾起伏,卻說不出一句話,因為每一個字都是多余的。你只要靜靜地望著,即便是那花期已然消退,那千樹萬樹的梨花已經(jīng)在你心里縱情地開放?!翱v情”這個詞很久沒有聽到,甚至很久沒有去想它,我們總是在匆忙與俗套的世界里茍活著,究竟為了什么還沒有搞清楚,就只知道收斂自己的情緒,好像只有乖乖地和這世界相處才是正道。
真的缺少一種純粹的熱烈,一種不顧一切的縱情。
我們總是想得太多,于是畏首畏尾地在生活里周旋。即便是原本可以自由飄蕩的筆觸,也早就寫不出深情的詩行。詩人,不,只能算是寫作者的我們,好像已經(jīng)習慣被現(xiàn)實所收買,習慣按部就班地生活和游刃有余地書寫。悲喜交加的情緒已經(jīng)變得矯情,興奮或者憤怒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的空想。我們之所以不能像一個純粹的詩人那樣書寫,首先,是因為我們并沒有能像一個詩人那樣去生活,沒有像我們寫的那樣去生活,所以,我們的書寫必然落入現(xiàn)實的窠臼。
草木看似無情,其實草木有心。她們的心沒有那么多現(xiàn)實的招數(shù),只是簡靜地在自己的土地上默默地開放。梨樹用一種色彩表達著自己的情緒,他們的純粹令人驚訝與敬意。一棵梨樹,以及幾千畝無法數(shù)清的梨樹,都是用同一種情緒,在春天里作著自己的表達。
這真是一場孤獨到心疼的夢境。我不知道我們成群結(jié)隊地到來會不會影響梨園的夢幻?;孟笠话愕呐栕屓烁杏X失真,我試圖離開人群向更深的地方走去,不帶任何記錄的儀器,只想著能夠走到無邊的夢境深處,哪怕在那一瞬間被這熱鬧的世界遺棄??墒俏抑牢易卟贿M去,就像我們已經(jīng)很難走進自己的心里,只能看著那朵朵的雪花在枝頭融化,那些青澀的果實也許還記錄了一點點夢的細節(jié),可是就像我干癟的詞語一樣,根本沒有辦法像那漫天的梨花一樣自由自在地抒情。
梨園。春天。夢境。恒北的這一處梨園真的讓人難忘,以至于最先進的設(shè)備也黔驢技窮。我不知道怎么去表達這種幸?;蛘哒f是熱烈的情緒,突然看見路邊一個穿著艷麗的瘋?cè)?,在自己的世界里獨自載歌載舞。菜花黃,癡子忙。她好幸福,她有自己的夢,并且縱情為夢舞動,她不管俗套的車流,也不問勢利的觀望,如那漫天的梨花一樣在自己的梨園里夢幻一般地舞蹈。
圈養(yǎng)的英雄
可以想象,麋鹿保護區(qū)不會像一般的勝境那般氣勢恢宏,那般屋舍儼然。只一片廣袤的土地,和若隱若現(xiàn)的鹿,成為這片景致的核心。這樣的景色才動人。
按我的想法,這樣的地方要徒步去走去看。路邊熟悉的植被和家鄉(xiāng)的草木并無二致,那些熟悉的家伙,就像是剛剛一起玩過的伙伴,不搭一句話,彼此心里也明白對方??梢韵胂竽切┍划斪錾瘾F一般的麋鹿,在穿行于這些草木之間的時候,與我們孩提時在其間的玩鬧一定是一樣親切的。我的家鄉(xiāng)也有麋鹿的蹤跡,只不過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七千年以后的冰涼化石。當時的村里人以為這是龍骨,便因此將村莊的名字也改了,他們確信,那些雄鹿的角一定是龍族的遺存。后來,一個考古所下放的知青,用自己的學(xué)識和考證,為村莊解開了這個千古之謎。村民們也并不失望,他們心里仍然篤定地認為,自己生長的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龍的蹤跡。
同時,“麋鹿”這個詞就這樣進入了我們的村莊,并且駐扎在我們的記憶里。從被那恒溫的玻璃器皿封藏的化石上,我們似乎還能看見那些健壯的家伙,用雄性的鹿角在原始的草原上做血腥的角逐。從此,“麋鹿”這個詞,在一個孩子的記憶里,就成為一位英雄一樣,充滿力量和血性。
果然,我在講解員頗有些詩意情調(diào)的解說里,找到了這種預(yù)感的確認。在沿途觀光的過程中,除了尋找出沒的鹿群之外,導(dǎo)游最為津津樂道的就是講解著鹿王爭霸的細節(jié)。鹿王爭霸的意趣對于看客而言,多少是被附著了人類的聯(lián)想,這種殘酷的場面,在我們的表情里,表達的不是敬意,而是艷羨。麋鹿在他們看來并不是勇猛的英雄,而是霸道的帝王。其實,縱然天下有很多的帝王,但是他們不一定都是英雄,因為英雄靠的是血性,而帝王有時候靠的是權(quán)杖。
麋鹿真的是英雄,他們是為領(lǐng)地與生存斗爭的英雄。他們的戰(zhàn)斗并不是為了專屬的享受,而是為了英雄的孤獨。英雄就有這樣一種品質(zhì),用鮮血甚至生命去博取和捍衛(wèi)獨尊天下的孤獨。當然,所有參加鹿王爭霸的麋鹿都是英雄,勝敗只是體力與機緣所致,勇氣才是他們配得上做英雄的必要條件。于是,廝殺變得充滿能量,爭奪變得充滿哲學(xué),結(jié)局變得充滿詩意。獲勝的英雄,在血腥的戰(zhàn)斗之后,走到臣服的子民之間,用那威猛的鹿角拱起一撮狼尾草,頓時,兇悍的漢子充滿了溫情。
不知道保護區(qū)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那些人類進出時開合的門,是給一個物種保護,還是束縛,聽到那些關(guān)于拯救的故事也并不會厭煩。只是,突然想著,究竟什么時候,人類才能將自然界的英雄還給自然,把這些圈養(yǎng)的英雄還給一望無際的灘涂,還給恣意生長的狼尾草,就連他們的爭霸也不要再去圍觀與驚擾。
遲來的灘涂
灘涂并不一定需要我們,但是我們不能沒有灘涂。
十多年前,我在詩行里讀過灘涂的樣子。那時候教室里并沒有聽到海的聲音,沒有鹽蒿的樣子,更不會有飄然而過的丹頂鶴。一群穿著借來的西服的中文系學(xué)生卻堅定地相信,詩歌里有灘涂,有最激情澎湃的景致。
這種澎湃的情緒,到了灘涂卻再也體會不到。但是,真的要感謝詩人,那個當年寫灘涂詩的詩人,是他將我從詩歌一直帶到現(xiàn)實的灘涂。我知道,這個地方雖然是遲到,也不需要到達,他是詩人的衣胞之地。即便如我這樣寫不出一句蹩腳詩歌的人,也知道不可以像那些留在車上觀望的人一樣,必須一腳踏上那厚實的土地,跺一跺腳才能心里踏實地知道那些關(guān)于灘涂詩歌的重量。
我像一只獐子穿梭進了茅草縱生的灘涂里,由著性子向前走,直到汽車與人群不在視野。青草的氣息漫溢在空氣里,我對著一條陌生的河流靜默不語。我在想,這樣一條陌生的河流,會不會通往我遙遠的故鄉(xiāng)?否則的話,為什么河水里倒影的那個人是那般的熟悉?河流和時間一樣,有時候充滿著神性,他們橫亙在無垠的灘涂之上,表達的卻絕不是簡單的遙遠,而是陌生而又漫長的時間。我無法去證實這條河流是不是真的通往我的故鄉(xiāng),但是我可以想象,這樣的時間之河一定可以抵達我兒時的夢境。
一只斑斕的野雞,撲楞楞地打破了我的冥想。好在,我的想象并不那么昂貴,隨時的打斷也許會讓我這次有些平淡的游走多了一點跳躍。
河流。茅草。鹽蒿。土地。落日。組成最為質(zhì)樸的詩行,蠱惑著我的目光。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一個詩人,用二十多年的光陰,和這片看似荒蕪的土地戀愛。這是一場曠世的戀愛,詩人被這唯美的大地所感動,心甘情愿地為她做一輩子的深情書寫。我不走了,我知道我走不上詩人的路,這片土地只能有一個情人,沒有人可以成為這段一生一世的愛侶的第三者。
回頭已經(jīng)看不到來時的腳印,漫天的茅草沒有為我留下任何的記憶。那些熟悉的茅針從遠古就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先人們曾經(jīng)用她為獲得的獵物祭奠,也曾用她作為送給心上人的玫瑰。草木就這樣被我們在虛與實之間用作道具,而今天又被一個天真的孩子生生地踩在腳下,成為這一日乃至一生讀到的最美麗的詩行。
我捧了一束茅針離開這片遲遲才來到的灘涂,在夕陽的輝光里將她送給這個美好的日子,我想,寫不出詩歌的笨小孩,也在這個陌生的日子里,擄了一把詩句,獻給我最美麗的記憶。
黃海的落日
汽車背著夕陽前進,好似要與時光決裂一般決絕。海沒有等我們到來,已經(jīng)回到“黃海”這個詞條的釋義里去。海邊只留下濕軟的泥沼和咸濕的海風。
沒有到達海邊的現(xiàn)成路數(shù),我們只有倔強地攀越石砌的圍城,企圖更加接近大海。那些亂石嶙峋的碼頭,看起來倒也很是善意,畢竟我們可以和海靠得再近一點,直到可以親手觸摸到那冰涼的海水。這種冰涼卻讓我興奮,同行人讓我嘗嘗這水是不是真是咸苦的?我義無反顧地去做了一次明知故問的嘗試——咸的,真的是咸的,我歡呼雀躍地告訴她,和眼淚一樣,海水是咸的。
不停地留影,因為不留影的話,這樣廣袤的海灘真的留不下什么記憶。憑著我們可笑的想象力,這一片無邊無際的海邊,只能是荒蕪的記憶。所以,擺出最難忘的造型,露出最美好的笑容,在海邊的黃昏里,將“搔首弄姿”這個貶義詞,也演繹得那么地充滿意趣。
俯身去想找點現(xiàn)實的物證,或許是不是為了臨行前還答應(yīng)過孩子帶一個海螺回去,讓她也聽一聽大海的聲音??墒且磺泻孟穸级菪斡谏钐?,根本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有幾只面目可憎的瓶子,不知道是哪一位漁民酒醉無意識的行為,遠遠地看那僵硬地泊在泥潭上的漁船,怎么也不會找到那個醉漢了。他一定是像一只螃蟹一樣,退潮之后早就按照自己的路數(shù),躲到自己的角落里去了。不用多想,那只瓶子里一定還殘余一些劣質(zhì)酒精的氣味,就像這空遠的大海只留下咸濕的海風,去滿足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幻想的心思。
于是,還是朝著夕陽歸去。林立的風車,在海風里努力地工作,他們是不是也要趁著最后一點夕陽,完成今天本份的工作?而我們來海邊,沒有任何的工作要去做,就是想在晃蕩的時間里偶爾地偏離一下俗套的現(xiàn)實。有人說,為什么這時候沒有問候的電話進來,難道大海為我們屏蔽了俗世的信號?心里想著,如果有一通熟悉甚至只是陌生的電話進來,我一定不會和他討論任何重要的話題,只會告訴他,這個傍晚,我在黃海邊的落日里吹風。
可是什么也沒有,只有落日和海風。海邊是大地的盡頭,落日卻不是時間的盡頭,走到海邊似乎是想把世界遠遠地拋在身后,希望自己不再被這個世界辛苦地糾纏??墒牵淙詹毁I我們的賬,她要落下去,并不表示答應(yīng)我們可以與這個世界失聯(lián),而是像一個喊孩子回家的母親——天黑黑,要回家。黑暗斷不會是時間的盡頭,只是告訴你,走多遠都要回家去,朝陽會在明日大地盡頭的海邊冉冉升起。
一個人的農(nóng)場
最后一站,我掉隊了。這是我的一個習慣,我喜歡掉隊,因為我不喜歡被人群綁架著的滋味。于是,有意無意地制造一些理由,裝著特立獨行的樣子,游走于既定的情節(jié)之外。
一個人走進海豐農(nóng)場微縮版的情節(jié)里。沒有去看圖文并茂的展覽,一個人在暖暖的陽光里,徜徉在復(fù)制的時光里。我知道無法抵達已經(jīng)流淌而去的歲月,所以,只能對這種善意的復(fù)制信以為真。這個時代的善意恐怕真是太稀缺了,所以我們只能用這個詞來說服自己。這個并不那么難,我們也不必那么矯情,讀書的人更應(yīng)該寬容這個世界的假設(shè)與修飾。
文革。知青。農(nóng)場。這些詞對于我而言,只能是抽象的,倒是在那紅艷艷的旗幟下面找到了一些具體的確證。也許我有點不知輕重,但是我還是想確切地說,我喜歡這種莊嚴與熱烈的氣氛。那種熱烈盡管有盲目與無知,但確實是知青用年輕的精力,甚至生命筑就的。這不是用政治的判斷就可以一筆帶過的,畢竟一個農(nóng)場不僅僅是一塊地,還有這地上幾十萬的年輕人,且是有知識、有理想的年輕人。
女知青的宿舍里,整齊劃一擺放的茶缸,就像是排隊等著歸來的主人,他們似乎剛剛洗漱完畢出去勞作,空氣里還有從上海帶來的噴香的雪花膏的氣味。她們的發(fā)型雖然并不那么時髦,但是上海人的小資還是表現(xiàn)無遺。鏡子里,我似乎看到了那些年輕的面龐,她們在清苦的歲月里打扮著自己,表現(xiàn)著青春的自信與優(yōu)雅。男知青的宿舍里,軍綠色的球鞋在床下放著,散發(fā)出男子漢的氣味,一定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球場上的對決,一定是為了女知青的圍觀而賣力戰(zhàn)斗。掛在上下鋪上的水壺,一定還有溫度,是它們滋潤了一代人青春的干渴。不知道那一只水壺,是不是和自己心愛的女孩做過交換,這足以讓一段寂寞的青春有滋有味。
大食堂。大鐵鍋。大板凳。今日供應(yīng)的菜譜上還冒著熱騰騰的香味,那個飯量最大的小伙子,一定是接受了其他人的奉獻,風卷殘云地坐在大板凳上,呼呼地吃著湯汁拌過的白米飯。很久沒有看到那種上面印著紅字的搪瓷碗了,上面寫著“某某農(nóng)場”的名字,或者是印著“獎”字,這讓持有者有了一種確認感,或者說吃飯的時候有了一種飽滿的情緒,這是現(xiàn)在任何精美的瓷器都無法比擬的。我想,用這種碗吃飯,一定食欲倍增,也會讓人干勁十足。
郵局。衛(wèi)生站?;顒邮?。會議室。露天會場。海豐農(nóng)場的場景都是當事人憑著回憶復(fù)制的,這不僅成了一代人回憶的寄托,也成為一代代人為之敬意的時代標本。不似那些城市里展覽的豪華,僻居鄉(xiāng)間的這處紀念館,更像是一場復(fù)排的情景劇,此間的生活熱火朝天,那時的人們斗志昂揚。
而我一個毫不相干的后人,在這個上午享受了一個時代的熱烈與生機。
作者簡介:
周榮池,江蘇高郵人。著有長篇小說《李光榮當村官》,散文集《草木故園》《而立集》。長篇散文《村莊的真相》,被列為江蘇省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獲第四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