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香水，愛茉莉

紅毛丹罐頭

孫曉冉（有人叫她冉冉，也有人叫她小冉）原來不吃罐頭。每次逛超市，她從不往擺罐頭的貨架上瞄，直接繞開走。曉冉自從離開家到外地上大學，吃得最多的就是方便面。原因正如它的名字“方便”。她記得大學四年，宿管科的“統(tǒng)一牌”方便面賣得最火，鮮蝦魚板面、紅燒牛肉面、番茄面。大家都中意番茄口味，所以番茄味賣得最快，稍晚一步下樓，可能就買不到了。如果當初大家都爭搶著去買罐頭，想必她也會吃吧！

沒吃罐頭前，她甚至不知道紅毛丹是什么東西。查過才知道是一種熱帶水果，外表不好看，是個長滿軟刺的丑陋家伙，外殼不如荔枝堅硬，果肉有點類似荔枝，卻不如荔枝甜。但不管怎樣，她第一次吃就愛上了。

紅毛丹罐頭是方宏給的。方宏是和她一起工作的項目組同事。這是冉冉畢業(yè)后，在N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目前她與父母談判的唯一籌碼：找到穩(wěn)定工作才能留在N城。她來N城的時候是秋天，天空飄著細雨，腳踩在鋪滿梧桐樹葉的路面上“沙沙”作響。她一邊走一邊憧憬美好的未來，想象著某天有人愿意陪她走這段路。正是從那刻起，她愛上了這座城市，下定決心留下來。

她每天第一個到公司，進門先燒水，然后開始清理每個人的桌子。有的同事很不好意思，說，自己來自己來。有的直接說，不用麻煩，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只有在一件事上，大家態(tài)度是一致的：“小冉，從第三章開始到52頁結(jié)束，正反都要復印，謝謝。”“小冉，我的不要辣油，蒜泥、香菜都要?！薄靶∪?，我要美式咖啡。”“小冉，包裹在門衛(wèi)，幫我跑一趟?！薄@讓她想到了“便利貼”：撕下來就能用，用完了隨處可扔。這些人大概都記不清楚她的名字。

幾個月后，主任把曉冉叫到辦公室。曉冉心里竊喜，以為工作得到肯定，提前轉(zhuǎn)正了。誰知主任說，總經(jīng)理的侄女要來項目組，她學的也是文秘，我跟領(lǐng)導說了，你干得不錯，大家有目共睹，可是領(lǐng)導說這個崗位只要一個人。所以……

冉冉是流著眼淚回到座位上的，她還沒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周圍同事陸續(xù)去食堂吃飯，她趴在桌上不動。方宏說，怎么不去吃飯？冉冉勉強抬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說，我?guī)Я孙灨?。方宏說，正好，我這還有一個罐頭，給。他看冉冉?jīng)]有伸手接的意思，直接做主放到了她桌上。

冉冉吃第一口，眼淚還順著臉頰往下淌。等淚水與紅毛丹的果肉親密接觸，果肉也被悲傷侵蝕，帶著咸咸的味道。等方宏了解了情況，說能幫忙時，甜味才從果肉里慢慢滲出來。他說，朋友開了家規(guī)模不大的投資公司，最近剛走了一位前臺，還沒招到合適的人。她頓時胃口大開。從小到大，她吃飯總要留一兩口，但凡菜里的蔥蒜，她都得一樣樣挑干凈。方便面只吃面，不喝湯。還有蛋糕、薯片，總要留些邊角碎屑……在孫曉冉的詞典里，對待食物第一次出現(xiàn)了“認真”、“徹底”兩個詞，連罐頭里的汁水都喝得一滴不剩了。

N城有楊梅罐頭、黃桃罐頭、橘子罐頭、鳳梨罐頭，唯獨沒有紅毛丹罐頭。冉冉很認真地跑遍她熟悉的、知名的、不知名的超市，在放罐頭的貨架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她找超市工作人員幫忙，有的說，都在貨架上擺著，自己找唄；有的說，我也不清楚；有的說，記錯了吧，工作這么久頭回聽說這種罐頭；有的直接拿起黃桃罐頭，說，這個不錯，我自己也吃，很好吃，不信，買回家就知道了。

方宏說，買到才怪呢，只有我們老家才有。特產(chǎn)？嘿嘿，是吧。老家哪里呀？揚州。好地方呀！ 從那以后，方宏每趟從老家歸來，總不忘提紅毛丹罐頭。冉冉說，托你的福，我快成紅毛丹女王了。方宏隨即彎腰俯身，做出打躬的樣子，“女王陛下，我是您忠實的仆人?！闭f完，兩人一起笑了。

冉冉的床頭柜、底柜堆滿了方宏送的紅毛丹罐頭，新的辦公室也有。餓的時候解決溫飽，難過的時候看到它，就想起方宏帶給她的溫暖。他們很自然地相愛了，紅毛丹甜而不膩，正如他們的愛情。

方宏宿舍樓下有各種夜宵攤，餛飩、水餃、羊肉串、麻辣燙、炒面、炒飯等。冉冉有段時間迷上了豇豆餡、青椒餡的水餃，如同吸鴉片的人，到某個點就開始渾身難受，不吃不行。天暖和，凌晨一兩點她還愿意挽著方宏的手下樓，零度以下就懶得動了。這時候，方宏會從床上麻利利地站到地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完成她的使命。

半年后領(lǐng)導找方宏談話，說調(diào)他去東北分公司擔任銷售經(jīng)理。還說，薪水在現(xiàn)有基礎(chǔ)上翻兩番，年底還有分紅。冉冉不答應，她說，不要，不許走，走了我怎么辦。方宏說，難道你不想我們有美好未來嗎？冉冉說，留下就沒有未來嗎？方宏說，年紀輕，還是要去外面搏一搏，將來才不后悔。冉冉說，干嘛非得去東北呢，蘇錫常不是挺好，或者上海、廣州、深圳，哪個不比它強！方宏說，好是好，領(lǐng)導不派我去??！這樣好了，等我那邊安頓好就來接你。

剛開始他們通過微信、QQ互相傳情。通常是方宏累得兩個眼皮打架，冉冉依舊勁頭十足。方宏說，冉冉是欲火焚身，一到晚上跟打了雞血似的。冉冉發(fā)長串長串的表達愛、思念的表情符號給他。方宏每天都抽時間跟她談項目進展、投資收益、回報率，可冉冉不想聽，她聽也聽不懂。她只想知道方宏想不想她，想到何種程度，何時來接她。

后來，冉冉再打方宏電話，手機成了空號，請她查證后再撥。待她好不容易厚著臉皮要來方宏的座機號碼，撥過去卻是忙音。為此，冉冉想了很多套說辭，來解釋方宏的行為。比如項目出了問題，投資失敗被人追債?？蛇@與他們之間的感情有什么關(guān)系？

那段時間，冉冉沉浸在無邊的想象和痛苦的回憶中。母親見她不往家打電話，就從老家過來了。她說，閨女啊，幸虧我來了，你成天吃這種東西，怎么有營養(yǎng)？看你瘦成什么樣了？姑娘家臉色跟黃臉婆似的。母親的話讓她突然有了反應，自從方宏人間蒸發(fā)以后，她再沒碰過紅毛丹罐頭。等她再打開床頭柜、底柜柜門，里頭空了。母親說，過保質(zhì)期的東西留著干嗎，扔了。

嬌蘭小黑裙

同事陳詩婷周末在百貨商店買了件大紅色羊羔絨短外套。她說，當時看還行，也不貴，打折下來兩百還不到，現(xiàn)在看，確實大了，你穿合適，賣給你。

樂小米脫掉身上的湖藍色羽絨服，把新外套兩頭拉鏈對好，先拉到頂，再翻出半截領(lǐng)試試，把拉鏈拉至胸前照照。那天上午，從9點到11點，她對著辦公室墻上半人高的鏡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別看了，我的眼光能差嘛，真不錯，哪買這么便宜的衣服，要不是我嫌大了……

樂小米讀大學時，買過一件紅色連衣裙，結(jié)果成了壓箱底的寶貝。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穿上身，看到的都說，想得起來呢，嚇死人了，恐怖不帶這樣玩。

衣服是不貴，不用陳詩婷說，她也了解行情，她買了。不過，她隨手把它搭在辦公室那張空置的椅子上，一進門就能看見，鮮艷奪目，但是，她覺得不適合她。她又試了一次，不過得到的結(jié)論還是那個：紅色不適合她。脫衣服時，她突然聞到空氣里飄散著一股誘人的味道。她拎起衣服，鼻子湊上前，仔細嗅了嗅，發(fā)現(xiàn)味道是衣服上的。她能肯定是某種香水，只是不知道名字。

樂小米家里有很多香水，迪奧真我濃香、香奈兒COCO小姐淡香、蘭蔻奇跡、寶格麗淡藍、菲拉格慕、阿瑪尼……有的是她自己買的，有的是別人送的。

她對香水的啟蒙要感謝她的閨蜜蔡曉燕。小蔡家書柜展架、梳妝臺、床頭柜、底柜、衣帽間到處擺著形狀各異的瓶子。有的是空的，有的剩三分之二，有的未拆包裝。什么呀。小米問。小蔡說，香水唄，聞也聞出來了，別告訴我你沒見過啊。她搖搖頭，說，你有這種愛好，收集香水？小蔡說，你看這些瓶子多可愛，多漂亮。哈哈，想不到你有戀瓶癖。小米說。小蔡說，我平時也用啊，哪個女人身上沒點香，聞香識女人聽過吧？

因為一件衣服，貪戀一種味道。樂小米自己都覺得好笑。此刻她正手捧咖啡站在赤柱大街的酒吧門口。剛才，她站在美利樓一座古歐陸式建筑物前照了幾張相，又穿過一條狹窄深長的巷子，看見各式售賣古董、藤器、書畫、絲質(zhì)衣物、運動服裝的攤鋪別有一番風情。

赤柱大街聚集了很多酒吧和茶座。日落時分，游客們紛紛坐在門前的藤椅上，一邊享受美食，一邊欣賞怡人的風景。樂小米也被心底升騰的懷舊和浪漫氛圍包裹著。不遠處有位落單的男士，黑框眼鏡，金色中長款風衣，手捧佳能單反。樂小米生起一股沖動，快步迎上前說，能否請你幫我照張相？

男人很自然地接過小米手中的相機，他說，光線不太好，你的像素低，成像不高，還是用我的吧。接下來的日子，男人成了她忠實的向?qū)АＫ麄冋驹跍\水灣海灘，她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男人說，這是著名的豪宅區(qū)，李嘉誠就住這。

男人也應該是成功人士吧。樂小米坐在他的凌志車里想。男人說，他們總部在廣東，調(diào)來香港工作三年了，公司給他在銅鑼灣配了宿舍，還有現(xiàn)在的車。剛來還有司機給他開車，現(xiàn)在熟悉了就自己開。

你車速一直這么快么？他笑笑說，剛開始不敢，后來掌握規(guī)律了。你看香港雖然生活節(jié)奏快，但人的素質(zhì)高，不會突然有行人或者電動車沖出來。是哦，根本沒有電動車嘛，昨天路過淺水灣，我倒看到幾輛單車。呵呵，也不堵車，沒有人會拼命按喇叭。對哦，你一說還真是這么回事。

男人每天都帶小米去吃早茶。點豆豉鳳爪、水晶蝦餃、菠蘿油、奶茶、腸粉、艇仔粥、叉燒包時，男人給她介紹香港的早茶文化。餐廳里滿滿的人。小米旁邊這桌，祖孫三代全到齊了。

隔天小米說想吃海鮮。男人驅(qū)車帶她到西貢碼頭。那天風和日麗，他們先選了幾只鮑魚，再讓海鮮排檔的師傅撈了一只四斤多重的澳龍。飽餐后，他們在碼頭散步。不時有泰迪、松獅、吉娃娃、斑點狗環(huán)繞在他們周圍。三兩條漁船?？吭跇蛳?，漁民們站在船上叫價，游客們則站在橋頭挑選海鮮。

小米說，對了，那天如果我不主動請你照相，你還會注意我嗎？男人笑了笑說，當然。小米說，呵呵，騙人。男人說，真的，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后來，他們一起感受天星小輪的浪漫，欣賞維多利亞港的璀璨燈火，手拉手走過滿載榮耀的星光大道，在蘭桂坊的跨年倒計時牌下許下美好愿望。最美的時光莫過如此吧！然而，燦爛如煙火，終究只是短暫的瞬間。當他們站在山頂廣場門口時，他指指側(cè)邊的冰淇淋店，說，想不想吃，據(jù)說很有名哦。小米的饞蟲立刻被勾起來了。在他掏錢包準備付錢時，小米看到了皮夾里一家三口相依相偎，其樂融融的照片。

誰能想到一個軟綿綿、入嘴即化的冰淇淋也能變成扼殺愛情的尖利武器？小米的心情如同過山車。再過幾秒即將迎來新的一年，舊的一頁即將翻篇，小米身上嬌蘭小黑裙的香味，也會被山頂?shù)囊癸L吹散到四面八方，最終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中。

愛 情

穆程指了指桌上的蛋糕。方茹低著頭。蛋糕是她一直想吃的。每次經(jīng)過總有人排隊，她只能眼巴巴地望著。今天總算如愿了。早晨，她在電話里說，要巧克力口味和芝士口味。為了這句話，穆程餓著肚子排到中午，然后拎著蛋糕，穿過兩條地鐵線路，再轉(zhuǎn)公交來到方茹面前。

穆程說，“不會再有人像我這樣愛你。”類似的話還有，“寶貝，我永遠愛你”，“再也找不到另一個與我心靈契合的人了”……每次，都是穆程主動示愛，方茹通常是用手捂住臉，或是掐著手背抑制住顫抖的手。只有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她才會趁其不備，偷偷獻上一個吻或者從背后給他一個擁抱。

7月15日，穆程生日。方茹在創(chuàng)意蛋糕店親手為他做了蛋糕，蛋糕是一個帶院子的漂亮房子，周圍是白色柵欄，綠油油的草地，紅黃小花，門前有條河流，遠處是幾座小山。這是按照穆程的夙愿做的，穆程說過，他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和她一起住在山青水秀、綠草如茵、樹木蔥蘢、百花爭艷的地方。不過，現(xiàn)在穆程的心思似乎不在這，當方茹唱完生日歌，喊他吹蠟燭時，他一動沒動。這時，方茹多想上前幫他把緊鎖的眉頭撫平，但又怕打擾他，于是，伸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來。過了一會，他說，我準備換工作了，是外資企業(yè)，月薪比現(xiàn)在高兩千，不用每周出差。不過，你知道的，我們出差是有補貼的，食宿不包括在內(nèi)，每天一百，另外還有灰色收入進賬，如果換到外資公司，可能就……方茹說，哪邊更有利于你發(fā)展呢？他說，有利有弊吧。那同事關(guān)系呢？他說，現(xiàn)在的比較簡單，相處也融洽。她想說什么時，穆程打斷她，說，外資那邊福利也好，每年一次境外游，兩次境內(nèi)游。

11月11日，方茹生日。穆程在外資公司上班兩個月了。他說，以往每次不是送花就是送巧克力，沒有新意，這次送你一瓶阿瑪尼香水。香水原本是坐他旁邊辦公的“女海龜”身上的，不知不覺他就聞上癮了。不過，他只跟方茹說是他喜歡的味道。方茹沒有使用香水的習慣，她身上是淡淡的香皂和施華蔻洗發(fā)水的味道。

12月24日，平安夜，他們約在綠茶餐廳見面。她本來不想湊熱鬧，食材都買齊了，想在家做?？墒悄鲁陶f，一年才一次，我想讓你和我在一起度過一個不平常的狂歡夜。

方茹站在步行街等穆程，腳麻的時候，她就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在她左前方的男人，正幫他身邊的女人卷帽檐，把女人的小手放進自己口袋。方茹搓了搓凍僵的手，踮起腳尖瞅了瞅擁擠的人群，她想，穆程在也會這么做，所以，她沒想過要在冬天買一副手套。

40分鐘過去了，她一直在打穆程電話，手機快沒電了。下午在單位，主任說，昨天有對母女在斑馬線正常綠燈的情況下，公交車就迎面撞過來了，母親當場死亡，女兒是腦死亡，現(xiàn)在還躺醫(yī)院呢，恐怖吧！聽說還是外地人，一邊打工一邊供女兒讀書，慘吧！穆程手機還是無人接聽。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維一直在往血肉模糊的車禍現(xiàn)場跑。她能做的只有左手掐右手，讓自己鎮(zhèn)定。

又過了一個鐘頭，穆程來了，他說，對不起，你知道的，路上太堵了，我恨不得把車扔了，走到你面前。方茹總算松了口氣，微微笑了。

服務(wù)員遞菜單、下單、上餐、添倒茶水時，穆程都在忙他的手機，有幾次還笑出了聲。方茹靜靜地看著他笑。

12月31日，孫燕姿、那英、吳克群、林宥嘉、蕭敬騰、吳莫愁、劉若英、陳奕迅、SHE來他們這座城市開跨年演唱會。一個月前，經(jīng)過體育館，方茹就看到大屏幕上滾動的字幕和公交站臺上的燈箱廣告。她對這類活動并不感興趣，但穆程喜歡，每次有誰開演唱會，他會提前買好票，然后帶她一起去。這次也不例外，她在幫他拿身份證時看到他的皮夾里露出了兩張門票。門票又寬又長，遮也遮不住。不過，演唱會開始的時候，她只是安靜地待在家里，打開電視。穆程說，外資公司太沒人道了，跨年還給人添堵，讓我們項目組集體加班。方茹說，工作要緊，去吧。

電視劇里，男人掛著松垮的領(lǐng)帶，肩上搭著西裝，站在玄關(guān)處換鞋……健碩的后背、淋浴頭“嘩嘩”的水流、玻璃上的水珠、升騰的霧氣……“怎么到現(xiàn)在，女兒睡前一直吵著要等爸爸講故事呢，好不容易哄著。”鏡頭對準了從臥室出來的睡眼惺忪的女人。女人拾起地上的襪子、內(nèi)褲、西裝、白襯衫……襯衫領(lǐng)口上一個鮮紅的唇印……方茹想，誰這么傻，偷腥偷這么明顯，不愧是電視劇。

穆程從來不穿白襯衫，要么灰要么黑，他說是品位的象征。她和穆程認識七年，在一起三年。當初也是穆程先捅破這層紙的，他說不能接受只做她的朋友，他會瘋掉。方茹只在影視劇里見過為愛情瘋狂的人，她很好奇現(xiàn)實里為愛而瘋的人是什么樣。

元旦過后，方茹走進辦公室。同事李明芳親密地拉著她的手說，怎么樣，跨年演唱會？她說，呵呵，我沒去，不知道哎。小李“啊”了一聲。她說，怎么啦。小李捂住嘴說，完了，忘了領(lǐng)導交代的表格還沒做，有空再聊。

11點半，方茹肚子疼，拽了紙去衛(wèi)生間。李明芳是后面進來的，不止李明芳，還有前臺潘靜和行政部趙莉。李明芳說，不得了了……算了，你們先幫我看看廁所有沒有人。趙莉說，這時間不是去食堂，就是在去食堂的路上，不用看了。旁邊潘靜說，快說快說，等不及了。李明芳說，跨年演唱會，你們知道我看見誰了。誰??？穆程。切，我當什么新聞呢。趙莉說，你也太無聊了吧，他們倆黃金搭檔，不錯過任何一場演唱會，有什么稀奇。李明芳說，哎呦喂，問題大了，本來我以為是她呢，可今天早上問她她說根本沒去，可我們家老胡說上廁所時碰到穆程了，他們還站在廁所門口抽了根煙呢。趙莉說，外面又有了唄。潘靜說，我還以為她能是個例外呢。

2月9日凌晨，方茹躺在床上，手機里收到一條微信，是潘靜發(fā)的。她說，原來任何東西都是有期限的。

芭 比

陶芭比原本不叫陶芭比，叫陶樂兒，她爸給她起這名字是想讓她一輩子帶樂。她覺得土氣，一直想改個洋氣的，所以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名字。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這與她從小喜歡芭比公主分不開。迪斯尼的美人魚艾莉兒、白雪公主、貝兒、仙度瑞拉、奧羅拉、茉莉，還有長發(fā)樂配公主她都有。大眼睛、尖下巴、披肩長發(fā)、S形曲線。她對那些鵝黃、淡藍、淡紫，露肩、塑腰、泡泡袖、層層疊疊的落地裙，皇冠、首飾珠寶的配搭同樣是愛不釋手。

可她女兒就不喜歡。每次帶女兒去玩具店，芭比說，小玉快來，你看這么多漂亮公主，盒子里多少套小衣服啊?？墒?，不管芭比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小玉始終往別的貨架上跑。小玉上幼兒園，小班是迷上輪滑、豬八戒的釘耙、孫悟空的金箍棒。中班上學期剛開學，吵著嚷著要買手指滑板，后來是烈風天翼陀螺，賽爾號戰(zhàn)神聯(lián)盟卡牌，現(xiàn)在又在集全套的奧特蛋?？砂疟染拖肱⒂信?。有一回，趁女兒出門，她來了個偷龍轉(zhuǎn)鳳，把這些藏在小玉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又花心思去店里挑了幾個辦娃娃家的玩具，有鍋碗瓢盆的廚房套裝，有化妝鏡、吹風機、高跟鞋、口紅眼影盒的愛臭美套裝。另外還買了芭比公主貼紙書系列、吸鐵拼版系列。

小玉一開始對公主貼紙還有興趣，只是不往書上指定頁面涂，而是往家里地板、墻、電視機、衣櫥、掃帚上貼，貼了再撕，臉部身體移了位，哪里還有公主的影子。那套吸鐵拼版拆開后拼了幾下又丟掉了。至于娃娃家，也是以慘淡收場。

好在芭比最近心思不在小玉身上，在她天天往外跑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老公身上。都說男人不顯老不假。芭比老公臉上的氣色是越來越好，身材挺拔，穿著打扮時尚入流，走出去就是一道風景。

芭比每趟跟同學、閨蜜在外頭喝茶、吃飯，她們總要問一句，你那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老公呢，怎么沒一起來？芭比說，出差呢。有人就會順勢提醒說，當心喲，現(xiàn)在小三猖獗，你要防火、防盜、防小三。朋友這話早幾年根本吹不進她耳里，現(xiàn)在不僅入耳，還上了心。

尤其這兩年，老公常年在外，不是出差就是應酬。以前回來還跟她談?wù)劰ぷ鳎v講同事、朋友的趣事。如今基本無話，要么坐電腦面前繼續(xù)忙忙碌碌，要么就倒頭大睡。夫妻間沒有交流怎么行呢？沒有交流會出事體的。

另一方面，芭比對鏡梳妝時，發(fā)現(xiàn)眼角多了細紋，脖頸處皮膚手感也不同往日。最近一段時間，她敷面膜的效果也大不如前。皮膚不會說謊，眼下是不管怎么敷，不管用多好的明星產(chǎn)品，皮膚不吸收或者吸收不均勻是真的。舉例說，一張面膜貼上去，正常15分鐘揭開，面膜紙變干，紙上的精華液全被臉部吸收。如今就是多貼幾倍時間，精華液還是原封不動地附在面膜紙上。

換句話說，皮膚不吸收就是警告，是女人走向衰老的風向標。與其坐以待斃，芭比學身邊的朋友，隔三差五光顧美容院，一泡就是大半天。她不懂沒關(guān)系，總有人搶在前頭介紹引導，什么基礎(chǔ)護理、毛孔緊致、活膚抗皺、水療活化，一套又一套。

美容院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她去都要提前預約。有一回忘了預約，結(jié)果只能坐在門口沙發(fā)上邊喝水邊等。旁邊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芭比閑著也是閑著，就側(cè)耳聽聽她們說什么。

高個子說，她班上某某暑假跑上海去墊了鼻子，塌鼻梁變高鼻梁了。

矮個子說，我對自己的五官還挺滿意，想去試試抽脂。聽說來得快，又沒有副作用。

邊上戴眼鏡的說，不知激光手術(shù)風險大不大。

大臉說，我就想削骨，把下巴削尖點，顯得臉長一點。所有人都笑了。

芭比躺在按摩床上時，同房間另兩位在說打肉毒桿菌的事。旁邊的美容師也來插話，我們這也有啊，6000元一針。中間仰面躺著的立刻插話說，外面只要3000元。美容師笑了兩聲說，你敢打啊，我們貴，但是有保證。效果真像傳說的那么好？不知誰問了一句。美容師說，不信，我讓我姐過來給你們瞧瞧，她在我們這打了沒多久，同事、朋友沒有不說好的。

芭比聽進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網(wǎng)了解肉毒桿菌。它有A、B、E等多個型，目前用于臨床的主要是A、B型。上面說能去除面部眉紋、抬頭紋、魚尾紋、頸紋，能瘦臉。特別當她看到后面手術(shù)前后的對比圖時，心里已經(jīng)躍躍欲試，隔天就開始打聽、收集整容醫(yī)院的資料了。

至于打肉毒素的風險和并發(fā)癥，她是這樣想的。她又不是在身體里加填充物，只要是正規(guī)、有資質(zhì)的專業(yè)機構(gòu)，醫(yī)生手法準，劑量把握得當，不頻繁地打還能出什么事？再說做任何事不都有風險嗎，為了永葆青春，她豁出去了。

今天，芭比送完小玉上學，在汽車里等紅燈時，看到路邊巨幅廣告牌上一條廣告語：芭比微整形，圓你一個芭比公主夢！芭比從小就喜歡芭比，名字里又有“芭比”，現(xiàn)在又是芭比微整形，她想，這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嘛！

從她以后，她的同學、朋友紛紛組團去打肉毒素。效果可想而知了。芭比現(xiàn)在走路比原來更有自信，小玉班上的同學回家都說，小玉媽媽真好看，還有個叫小宇的更直接，每次看到她，直接喊美女阿姨來了，美女阿姨好。芭比聽了高興，經(jīng)常喊這群可愛的孩子來家玩耍，小玉有人玩也不喊無聊了。

半年后，芭比又打了第二針。后來是一針接一針，哪里還記得自己說過“不頻繁打”這樣的話。只是最近小朋友們都不來串門了，她問小玉，小玉不吱聲。直到臨睡前，小玉才說，媽媽你能笑一個嗎？你好久沒笑了，小朋友不喜歡板著臉的家長。

芭比不相信，跑到鏡子面前，對著鏡子笑，不管怎么努力，鏡子里分明是張沒有表情的臉。問題接踵而來，嘴巴并不攏，往外灑口水，最后竟不能咀嚼吞咽了。醫(yī)院診斷說，面部神經(jīng)壞死。難道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

朋友圈&愛茉莉

10點對正常女人來說，是睡美容覺、做皮膚保養(yǎng)的最佳時間。但對尹珊珊及她朋友圈這幫賣家來說，正是搶生意，瘋狂秀圖上新貨的黃金時刻。

說到朋友圈，最不缺的就是話題。從年前的韓劇《繼承者們》到《來自星星的你》，從長腿歐巴李敏鎬到都教授金秀賢。從馬航失聯(lián)到文章、馬伊琍、姚笛 ，現(xiàn)在又換京東老總劉強東，真是無所不包。

尹珊珊三星Note3的屏都快被這些人刷爆了。一開始珊珊微信上只有親戚朋友，沒有陌生人，她也不會無聊到啟動微信的搖一搖功能，搜索附近的人。那個賣一比一仿制品的老板韓愛東，是珊珊死黨讓她添的。事實上，那段時間周圍的年輕小姑娘、白領(lǐng)都喜歡買這些A貨。韓家工廠生產(chǎn)的包，如果拿去專柜比較，外行也是看不出的。可見細節(jié)、做工很到位。所以，珊珊心甘情愿在他家花了不少錢，玫紅迪奧斜挎包、櫻花粉愛馬仕手拎包、亮鵝黃普拉達……韓老板不講價，說多少就是多少。珊珊有點不高興，她也不是光顧一回兩回了，老客了。韓老板說，批發(fā)也是這個價。珊珊無語了。有一回，珊珊拎著包到她姐面前顯擺，她說，怎么樣，不像假的吧？她姐用手摸了摸，鼻子湊近聞一聞，說，切，真的又怎樣，即便是真的，你每天上班擠公交、乘地鐵，真的也變成假的了。珊珊也覺得有道理，她怎么沒想到這點呢。從那以后，珊珊把韓老板拉黑了，拉黑的好處是她不再買包。

香港代購火的時候，珊珊又加了薇薇安、思琪，這是她姐推薦的。她找薇薇安買倩碧黃油、潔面皂、雅詩蘭黛眼霜，多加百分之十的稅。思琪是搞小熊餅干代購的，4味裝、8味裝，珊珊喜歡純牛油口味。有一回，她塞了一塊到她媽嘴里，她媽說，吃不出來，感覺都一樣。珊珊急了，說，“當然不一樣，在這直徑只有13cm的空間里，分上下兩層，計重640克，售價158塊?！彼龐屩闭f瘋了，二百五一枚，順手拿起書桌上的放大鏡，對著鐵罐子研究開了。半晌過后，她媽抬頭說，下次不許買了，你知道是什么油做的嗎？珊珊只管吃，味道好不好才是關(guān)鍵。反正她從買來到現(xiàn)在，除了想著念著打開蓋子，往嘴里送一塊，盒子都沒正眼瞧過。她媽說，全是葷油，胖死你。

前面提到《星星的你》，珊珊一下子多了五六位韓國代購。檸檬杯、赫拉氣墊BB、蝸牛面膜、雪花秀宮中蜜皂、豬皮面膜、星星的你全智賢款風衣、衛(wèi)衣、襯衫、眼鏡，連她在劇里用的52、44號口紅一下賣斷了貨。珊珊偏不信邪，也想入手一支趕趕時髦。

珊珊就去淘寶搜“星星的你口紅”，出來的全是全智賢款。好像這些商品一夜之間沒了名字，全智賢就是它們的名字。這樣一來，珊珊就更摸不著頭緒了，她不知道究竟哪款才是劇中確實用到的。

除此之外，珊珊朋友圈搞代購的這幫老板開始打擂臺賽。Nan說小乙家賣的洗臉刷是假貨，口說無憑，還在后面附了對照圖，用紅筆圈出造假部分。影兒發(fā)表聲明說，別拿她家貨和別家比，想買假貨的就從她家門前繞過。

央視已經(jīng)曝光了淘寶造假，珊珊現(xiàn)在更不敢隨便亂點。不過據(jù)她長期以來的觀察，她決定相信默老板。她去韓國代購都在微信上直播，到仁川機場拍一張，站在大街上來一張，超市貨架上拍一張，連自己清晨忙里偷閑坐在街頭喝咖啡、中午吃石鍋拌飯、海帶湯，晚上吃烤肉、啤酒炸雞統(tǒng)統(tǒng)直播。

搞得珊珊的肚子也蠢蠢欲動。不過當她心中默念“四月不減肥，五月徒傷悲”時，饞蟲又往肚子里縮了。自從她換工作以后，體重一路飆升。她在反省小腹和肚子上這堆贅肉時，歸納了兩點：怕動是其一，她向來寧坐不站，寧躺不坐。其次是管不住嘴，她走哪吃哪，吃撐為止。飲食習慣有點Man，一頓沒有肉吃好比沒吃東西。大快朵頤之后，如果誰遞給她一碟綠葉蔬菜清清腸，刮刮油水，她還不領(lǐng)情，扭頭就走。她就不信這世上還沒有一款適合她這種吃貨加懶人的減肥產(chǎn)品。

果然，她在默老板家找到了。她家有一款叫愛茉莉的水果味瘦身茶，有檸檬、西柚、櫻桃等口味。默默留言上說，有位顧客打來賀電，一星期瘦了六斤。珊珊仔細讀了圖片包裝盒上的文字說明，上面說不用節(jié)食，孕婦和例假期均能飲用，可想而知有沒有副作用了。

珊珊入手后，遵照說明，一日三次，每次搭配500毫升水，10天一療程。珊珊才喝一天，五臟六腑似乎就有火辣辣的感覺了。她要是孫悟空就好了，可以拔根毫毛變個分身，縮小了轉(zhuǎn)進體內(nèi)，進行人體器官探秘。她要親眼看看脂肪分解的過程，見證奇跡到來。

按照發(fā)賀電那人一周瘦六斤的成功案例，珊珊這回也到了見分曉的時刻?？伤f話一直含糊不清，瘦是肯定瘦了，她摸肚子周圍，手感也不一樣，能感覺出來。只是具體數(shù)據(jù)，她拿不出。說來慚愧，這事怪她自己。本來很簡單一樁事，療程結(jié)束直接往秤上一站，再與先前測量的數(shù)據(jù)一對照，自然就清爽了?？墒巧荷核幠玫绞?，首先想到的是快點吃完，恨不能一天完成十天的量，然后不用等一周，當天就見效果。所以喝藥前把稱體重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她有多久沒稱體重啦，好像自從一天胖似一天以后，見到秤就躲就怕，再沒稱過。

珊珊只好又買一盒重來，這次她沒忘要先稱一稱。一周以后，成果雖沒有“前輩”效果顯著，但四斤肉也足讓她有了成就感。之前聽周邊親友同事說，不鍛煉就想瘦簡直是白日做夢。現(xiàn)在她不就做到了，她躺在床上，摸著稍許平坦的腹部、略尖的下巴越想越得意。夜里就夢到自己穿著一襲維多利亞性感泳裝，站在藍天白云下，水清沙白間驀然回首?？傊绯啃褋砟樕线€掛著笑。

隔天，她姐約珊珊下館子開葷，她也不猶豫，大魚大肉走起來。說起來，連著好幾天，她都忙著奔赴飯局，單位飯局、朋友飯局。有一天清晨路過小區(qū)藥店，看見門口有個秤，她拎著手提包就往上站。湊近讀數(shù)時，不敢相信，又把手提包擱地上，再稱一遍。這一稱又回到解放前，沒有減肥的時候。說起來那盒愛茉莉吃完就吃完了，她也沒再買，總以為瘦了就一直瘦了，看來這世上還真沒有一勞永逸的事。

作者簡介：

袁鸝，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雨花》《文學港》《青春》《文學報》等發(fā)表過小說、散文作品，現(xiàn)在江蘇省作協(xié)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