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山綠韻

李科烈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1948年生，廣東汕頭達濠人。喜寫些小說、散文、劇本之類的東西。自認文學是孤獨者于寂寞中心與心的對話，故喜與寂寞相伴。著有散文小說集《雨飄飄》。游記散文集《海國風光第一山》。長篇小說《啊，山還是山》獲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長篇電視劇劇本《啊，山還是山》，該劇獲中國第十七屆電視金鷹獎優(yōu)秀長篇電視劇獎，第三屆中國行業(yè)電視獎一等獎、第二十屆飛天獎提名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散文集《聆聽天籟》獲第二屆廣東省“九江龍”散文獎優(yōu)秀作品獎。

淅淅瀝瀝的雨絲把夢全飄濕了。一覺醒來，丫山早籠在云遮霧罩里。絲絲縷縷的煙霧像剛出浴的少女，裹著輕紗，踩著樹梢，從濕漉漉的山坳中飄飄蕩蕩地騰起，與山口漫瀉下來的云煙匯在一起，一波逐著一波，繞著山腰騰騰挪挪地織出一道道白亮亮的云錦。放眼一望：天與霧上下一白，遠山已融成數(shù)抹淡痕，三五墨漬，幾葉扁舟。

臥龍谷就隱在縹縹緲緲的云煙深處，忽濃忽淡的云絲一路牽著我們走進谷里。蒙蒙中潺潺的水聲時急時緩地催趕著疊疊綠影從四周裹涌上來，把穿繞于崖下、澗邊、巖隙中的小路擠壓得歪歪扭扭，躲躲閃閃。

忽覺有陽光從薄霧中透射下來?？罩械木G影“嗖”地被潑醒了，泛起層層翠亮亮的浪光，激蕩翻滾，嘩嘩地撞向崖壁，卷起團團青碧碧的浪頭，于巉巖、崖隙、石縫間飛騰、旋轉(zhuǎn)，碎裂成一波波一簾簾一串串綠瀑、飛泉直瀉谷底，落到澗邊被風一吹，迸濺成風情萬種的綠葉兒。

咦，那從石縫中漫出的叢叢簇簇的長絲草，細長的葉片貼著滄桑粗突的巖壁，輕輕地舞動著，那份柔情啊，叫人想起姑娘如瀑的秀發(fā)脈脈地拂撫著疤痕累累的胸膛……嘖嘖，好一片細細茸茸的小圓葉呀，把從石壁上斜傾出來的巨石全覆蓋住了。密匝匝的葉片中疏疏落落地挺起朵朵紫紅的小花兒，和著風的節(jié)拍，依依裊裊地漾著、搖著，仿佛綠波上旋動著的襲襲紫紅裙兒，正張開雙臂向夢幻中舞去……喲喲，那錯錯落落從石后探出的一枚枚羽狀葉片，搖搖擺擺，顧顧盼盼，可是一群群棲息的鳳鳥優(yōu)雅地擺動著尾翼？

綠影兒在搖在蕩，裸露的巖壁、石頭全被晃得綠幽幽。仿佛那綠正從石心中汩汩地滲出來，在石面孕成層層毛茸茸的苔綠：黃綠、藍綠、褐綠、金綠，斑斑駁駁，淺淺深深。針尖大的水珠兒在綠苔中爍爍地閃動，晶瑩瑩樂呵呵。

綠無聲地滋潤著，滲透著，怪不得嘈嘈切切的澗水聲聽起來也盈滿了綠。“咚嘩咚嘩！”清澈、純凈、空靈，每個音節(jié)都浸透著綠那恬靜、平和、靈秀的韻味。心一下軟了，仿佛回到心靈深處那片暌違已久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

追著綠影兒往前，葉影中不時閃出蹦蹦跳跳的水花兒。他們像是一群賴在綠色母親懷里撒嬌的丫頭，藏在濃陰中專和你捉迷藏。一會從葉下的石縫中閃出，朝你直眨眼；一會玩顛了，鉆出樹隙嘻嘻哈哈從石上翻著跟頭往碧潭里跳……不斷變換著花樣兒逗著你樂呢。

瞧瞧，面前這白鳳瀑，銀白的身影兒正從藤蔓交纏枝葉復疊處款款邁出。剛走出六七步遠，“啪啪啪”連跌下三層小石級，滾成疊疊珠簾。嘻嘻哈哈正要把簾子卷起，卻被前面的石頭一拌，“嘩”地岔成兩股飛流，一如滾龍，一如銀髯。嘩啦啦落到下面的石窟中，煮成一鍋沸騰騰的水銀，迸濺噴涌不斷往外躍出，一波波順著平緩的石面漫瀉而去，揮灑成一幅疾風飛云圖：

但見一疊疊云影你追我趕，云頭隨風變幻：時而堆成浩渺連亙的雪嶺銀峰，時而扯成飄忽不定的絲絲銀線，時而濺成迎風飛掠的群群白翅。云頭中嗖嗖嗖地抖出一斗斗大小不一的銀珠，曳著熠熠的流光飛瀉滾轉(zhuǎn)，剛追上前面的云影，后面的云頭“嘩”地蓋了過來，騰起一排雪浪，又陡地一墜，順著嶙峋的石壁翻滾而下。一路撕撕打打，聚聚散散，或合成股，或掛成鏈，或披成紗，落到潭里嘩嘩嘩炸起一片銀爍爍的雨花。

雨花蕩起粼粼的波紋，沾著日光把縷縷溫馨和快樂，悄悄兒地描在水底的沙層上，映得金熠熠。一雙翅影悄然劃過水面，拋下兩聲叫聲，撞進濃得化不開的綠影中，濺起一片斑斑駁駁的光斑，晃著、晃著，從光斑葉影中悠悠地飄出一陣山歌聲：

山清清，水盈盈嘞——

山清水盈日廝守嘞——

守著千年的夢，等著該等的人嘞——

……

我樂了，沖著歌聲叫道：“哎——該等的人兒幾時到嘞？”

“嗬嗬！”日光葉影中傳來朗朗笑聲：“今兒這山水遇見你，你就是它們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嘞?！?/p>

我愣住了，還沒嚼透他話里的味兒，那笑聲又響起：“嗬哈哈！萬事皆是緣哪，不信？出谷不遠有靈巖寺，乃王陽明先生人生最后一站。不去結(jié)個緣，哪能品出這山水的神韻來？”

哦，早聽說當年王陽明上疏乞歸養(yǎng)病，途經(jīng)大余丫山靈巖寺的傳說。據(jù)說王陽明到寺游覽見一禪房加鎖緊閉，甚為奇怪，便向僧人探問。僧人將該禪房原為一高僧修持處，其入寂時曾囑咐將禪門鎖起不得打開，還說了句：“姑候我至”的事告之。王聽后笑道：“固候我也”命將門打開，見案幾上有本書，他隨手拿起拂去書上灰塵掀開一看，內(nèi)有一字簽：“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君欲識前程事，開門即是閉門人。”王細細體味，頓覺不妙，急驚回舟中，當晚去世。臨終之際，身邊學生問有何遺言，他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享年正好五十七歲。

唉唉，該遇見的總是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這就是前世、今生、來世的緣么？我急抬頭尋那笑聲，濃得化不開的綠影中，隱隱約約飄來的山歌聲如夢似幻：

山清清，水盈盈嘞——

山清水盈日廝守嘞——

守著千年的夢，等著該等的人嘞——

……

也是，人生中我們走過幾多山山水水，歷經(jīng)的每一片風景不管是明媚抑或是黯淡，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緣哪！人生正是在不斷地探幽攬勝中，才變得曲折、豐富而多彩。

“嗒嗒！”有什么涼濕濕的東西落在頭上。抬頭密密的竹葉罩在空中像一片凝住的綠云，靜盈盈碧翠翠。咦，飄出的那片竹葉似動了一下。細看，這一片那一片都在似動非動地抖動著，仿佛無數(shù)纖纖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輕地敲打。隨著纖指的彈動晶瑩瑩的水珠兒簌簌地從葉隙中滑下來，在綠苔和潭水上綻出一個個甜甜的笑靨，越來越密。正要打開雨傘，那笑靨忽忽間已消失于綠影中。

“嘩嘩嘩！”前頭密匝匝的枝葉中傳來飛泉一陣比一陣響亮的笑聲。循著笑聲往前，忽然一縷陽光落在遠處那濃得化不開的綠影中，簌簌簌地濺起斑斑點點的光斑，嘻嘻地跳動著，搖蕩著，追逐著，把大片的葉影融成一片空明、透亮、夢幻般的亮綠，啊，快走，前面有幾多風景在等著呢！

責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