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倩娜 生于廣東梅州,現(xiàn)居廣州。畢業(yè)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漢語言系,現(xiàn)供職于某航空公司。曾在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編譯等作品。熱愛寫作、攝影,相信寫作能讓心靈獲得自由。
起風了。
窗簾拂動床頭掛的晴天娃娃。乳白色的鏤空陶瓷,懸線中間一塊小石,底端是天藍色的硬紙片,寫著“海風”。風來,紙片帶動石頭叮叮敲打娃娃。
十一月的深秋,在這個熱島里,才感到一絲涼意。
我睜開眼睛,把手枕在腦后,看著紙片輕動,等鬧鐘響起。
身為導游一年來東奔西跑,很想歇歇了,一個月前向公司申請休假,上司爽快地簽了字。她隨口問我要去哪里,我說,打算回老家一趟。
行李已經(jīng)收好,按預定時間起來洗漱,就可以出發(fā)了。
多出來的這點時間,心里空空的。二十九層樓下的馬路上,雙層巴士的發(fā)動機響得很大聲。
坐地鐵從青衣到九龍?zhí)粒还舶藗€站,中途要在荔景和太子換乘兩次。九龍?zhí)料萝嚭?,上樓梯轉向地面,再搭乘東鐵線去羅湖,還需要三十五分鐘。
八點零七。與拉桿箱一起立在站臺的黃線外等火車,雙向的鐵軌一眼望不到盡頭。冷冰冰的并行線和延長線,軌道上方是蔚藍無痕的天。
列車進站了,車廂竟也空空,坐椅泛著冷淡的鐵色。
我把行李搬到靠窗的位子。在這里生活了一段時間,環(huán)境熟了,空氣也聞慣了,看著周遭有些漠然。
從前往返這個城市,都從未像此刻般平靜。平靜得眼睛后面有一個無底的深淵,過往的我都在往下墜。
第一次來香港,在深圳灣過的關,沿途“往香港”的路標很是顯眼。入境后搭巴士橫過五千多米長的深港跨海大橋。陰天,海上是迷迷茫茫的霧。過了橋駛向天水圍,看見密密的高樓聳在山旁,再往上望,山上的云正散去。
眼之所見都感到新鮮,靠左行駛的車輛,繁體字廣告牌,中英文路標。一切又很熟悉,不曾走過一個街區(qū),早已從旅游書上認識每一處風景。只是好多年,我都不敢真的踏上這里,硬是在簽注過期了好幾份之后,才在朋友的極力邀約下一起來。
不敢來,是因為沒準備好。要準備些什么?不過是緊張的心情永遠緊張罷了。
走在旺角的街頭,和同伴們談笑,卻暗暗期待,以為會像故事里一樣和他遇見,道一聲“好久不見”。
真是幼稚!我在心里懊惱。
手機里存了他的號碼,也不敢按下左鍵。我不知道經(jīng)過多年的空白,該有怎樣的開場白。
夜?jié)u漸暗了,霓虹燈好耀眼。天地都閃耀,只有我在暗處,發(fā)呆良久。
羅湖過關后的僑社汽車站,上午九點的大巴開往老家。進了關,左手邊是高斜的手扶電梯,走完長長的天橋,再左轉,樓梯下便是賣票的窗口。
家在粵東梅州和潮汕毗鄰的一個小鎮(zhèn)邊上,混雜著客潮的風情。小鎮(zhèn)很多兩地結合的人家,能說雙語。我家也是,爺爺說客家話,奶奶說潮州話,時間久了,奶奶便說得一口帶著濃重潮汕口音的客家話。街上賣的小吃,也集全了雙邊的智慧,菜菓、粉條、牛肉丸、腌面。
總在去到其他國家的時候,很想念家里的一碗肉丸湯粉。
越長大,小鎮(zhèn)也大了,與外面城市的距離近了。只是隔了一座座青山,一條條的高速路和國道,似乎又很遠。我坐在車里,瞇著眼看路旁移動的村落。高中畢業(yè)離家去上大學,也是這樣看著窗外,大巴馳向的似乎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地方,一個未知的世界。
那里,有一個我常常牽掛的人。
五個小時,是香港與家的距離。
在鎮(zhèn)上下了大巴后,坐十分鐘的三輪車,回到村里。小小的客家村寨是三堂四橫一圍的小型圍屋,屋前有曬谷坪,中有水井,外有池塘,村前灣溪環(huán)繞,村后有阡陌縱橫的田野和青山環(huán)拱。舊時以種田為生,新時代大都離家在外工作了。
行李箱輪子轱轆轱轆在村口的石板路上轉著。午后的巷子格外安靜,陽光懶洋洋地躺在墻邊的青苔上。午睡的人都在迷糊中,兩只老母雞躲在龍眼樹下犯困,連蟲子也沒叫。巷口葡萄藤上幾片黃綠的葉子,在灰黛色的瓦片邊閃閃發(fā)亮。
拐過彎,就是后巷。家里,住著媽媽和外婆。
太陽曬到了門前,門邊有張石凳。
遠遠看見,有一個十六歲的我,坐在那里,轉過頭來望著我。
十六歲的高一女生,在寧靜的鄉(xiāng)村,每天騎單車上學放學。周末的午后,會坐在石凳上念英文背歷史。偶爾望著水門汀上的光斑發(fā)呆。念到困了,把書蓋在臉上,躺在石凳上瞇一會兒。陽光暖暖的,照在課本上。藍白色的校服在屋檐下隨風擺動。檐角有燕窩,回巢的燕子嘰嘰喳喳地叫著。
外婆和媽媽開門出來,我看著她們笑了。
似乎是尋常的每一個傍晚,下午四點多就開始擇菜,張羅晚飯。家里雖然裝了熱水器,但還保留著多年前的習慣,在灶前用柴火燒洗澡水。用了十幾年的燒水鍋,發(fā)出锃亮的光。我上學時做慣這些事,在門口的水井旁壓了水,一大桶拎到灶前,再舀到鍋里。用茸草點火,以前用火柴,現(xiàn)在用打火機。燒旺了爐火,開始架些細木枝,再往里面添粗柴。
十幾歲的我在爐前哭過,眼淚滴在柴火上燒了。大概因為我想多念一會兒書,媽媽卻讓干活,委屈得掉眼淚。還是因為數(shù)學題太難,賭氣著把木柴都塞到爐里?
傍晚搬一張椅子,或在屋檐下的石凳上,捧一本書讀著。頭頂?shù)耐硐甲兓脽o窮,巷子里南風微微吹拂。得時不時進去看廚房的水燒開了沒有,隔壁大嬸趕著鴨子經(jīng)過問一聲“在看書啊”,小孩子們總是拉我去屋后看高飛的風箏……
十一月的天黑得早,站在巷子里,灰綠的暮靄氤氳在天地間。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暮色,混合著田里燃燒秸稈的濃煙和味道。我在鎮(zhèn)上讀中學,在太陽落下之前,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像風一樣在公路上飛馳。天幕漸漸由橘紅變成粉色又成昏黃。到達巷口時,風從屋后的田地吹過來,帶著泥土腐濕的味道和麻雀嘰喳的聲音,搖曳著栽在門前的月季。endprint
炊煙從樓頂?shù)臒焽栾h出來,裊裊地遠了,淡了。
淘米、洗菜、炒菜、吃飯、洗碗,是和家人在一起的規(guī)定動作。隨意搭著什么話,拉點家常。
“十一月了還這么熱,從沒有過的?!?/p>
“天氣預報說有冷空氣,過兩天就來了?!?/p>
“天熱了,又有蒼蠅又有蚊子。你看你看,這么大一只?!?/p>
“鄉(xiāng)下地方肯定有蚊子了。你拿電蚊拍拍一拍!”
“放在哪里……咦,沒電了?!?/p>
啪!外婆的手掌這么大聲!她八十六歲了。
“喏,打到了。沒有血?!?/p>
有只貓跑來門口吃骨頭。
“這是誰家的貓?”
“不知道誰養(yǎng)的,整天來?!?/p>
“家里有沒有老鼠?”
“貓來了老鼠就不敢來了?!?/p>
舀好了洗澡水。
“媽,有沒有新的毛巾?”
“柜子里有?!?/p>
“這條質量還不錯!”
“上個月你成伯公過世了,拿了禮錢去了后回的?!?/p>
“在祠堂辦的白事?”
“嗯?!?/p>
“外婆有去吃飯嗎?”
“去了。”
“吃大鍋飯?”
“是呀?!?/p>
晚飯后在桌前剝了橘子,三個人分著吃。
“誰給的小橘子?”
“你清嬸要娶媳婦了,發(fā)的橘餅。”
“用橘子子代替?”
“現(xiàn)在少人用真的橘餅了。”
“過幾天請村里人喝酒。”
“在哪里擺?”
“就在她家院子。你沒看到掛了燈籠?”
“請你們嗎?”
“傍晚來請了。你在樓上收衣服的時候?!?/p>
“知道你回來了,也叫你去?!?/p>
六點鐘天就黑了,村里的路燈亮了起來。家家吃完飯都在屋里看電視。
我搬了矮凳到巷口吹晚風。天上有幾顆星星。
上學時,我不能這么悠閑地坐在這里。倒一杯水,拎著書包?!皨專疑蠘橇?。”就踢著拖鞋噠噠走上樓去。臺燈總是一直亮到深夜。
房間的南墻和東墻各有一扇窗。窗外是大片的稻田,蛙聲一片片。
南窗口掛著一串風鈴。六根金黃色銅管懸在圓形木下面,中間垂下一根細繩,穿一個同心圓小木塊。風不大時,木塊沿著銅管轉圈,是木頭撞擊銅管的聲音;風大些,銅管互相碰撞,是金屬打擊的聲音。微風起,很久才一聲叮咚;風大點,如絮語,若鳥鳴;再大些,又如環(huán)佩叮當。輕重緩急,全是大自然的心情。
年少撓頭苦讀的我,與風鈴是知音。
只能偶爾走神,又埋頭寫作文念英文算數(shù)學。那么拼命念書,為了考大學?還是為了去他住的城市?我分不清楚。
現(xiàn)在風鈴仍掛那里,在長年塵封的房間,靜靜守候那凝固了的時光。
打開窗,手指一碰,叮叮咚咚。
鄉(xiāng)村的夜人們早早入睡,只有路燈明晃晃。在窗前,像以前的夜晚,看月光灑下清輝,把遠山和稻田都照得清清楚楚,閉上眼睛讓光曬著臉龐。四周很安靜,只有月亮和我,與夜里帶露的空氣。
剛曬過的被子,有一抹濃重的陽光味道。
夜半,一只蚊子在耳邊鳴,模糊中似乎叮了腳。以為天快亮了,忍忍就起床了。然而那蚊子好像打了勝仗的士兵,一路凱歌。
終于忍無可忍,掀開被單跳下了床。啪一聲按亮大燈。亮光一瞬間刺傷了眼,扶著墻好一會兒才站穩(wěn)。爬到床腳邊拿到蚊香片,撕掉薄薄的塑料紙放到燃片器上,插上電,看到小紅燈亮了,一顆心才緩下來。
在桌子上摸到手表,三點四十分。瞇著眼,卻再無法輕易入睡,沿著墻邊搜索蚊子的蹤影。燈光投射我淡淡的影子,像魂魄一樣緩緩移動。
蚊香片的氣味漸漸彌漫開來。草綠色的床單、淡綠色的木桌都沾染了蚊香的氣息,搖搖晃晃滿屋子纏繞。終于看到一只圓滾滾的蚊子躺在門邊。
一掌拍下去。那力度大得連自己都吃驚,震得手生疼。
我看著地板上的血跡,突然感到深邃的寂寞連同蚊香抽離在空氣中。
總在第一念頭想到他,快樂想與人分享的時候,悲傷想有人安慰的時候,想到他。即便是這樣一個腦袋里像攪了漿糊的夜晚。雖然很多年過去,幾乎已經(jīng)忘記他的樣子。
可是在香港西貢的碼頭,他微微揚起嘴角,走過來了。即使在人群后面,我一眼認出他來,像多年前一樣的微笑和眼神。
從什么時候起,這樣想念他。我咬著枕套,靠著床。像空氣圍繞,無聲無息,無法離棄。
唯以追溯的,是那最初的源頭。
他是父親的伯父兒子的兒子,族中來說,與我們家有很親的血緣。
十六歲那年,他開始出現(xiàn)在生活里。
期末考的最后一天傍晚,我把紅色自行車停在墻邊。隔壁很熱鬧,我沒放下書包就跑過去看。一群男孩圍著水井旁的大臉盆笑笑鬧鬧,原來是在田渠抓了蝌蚪和泥鰍,正爭執(zhí)誰抓得多。
“我捉了八條泥鰍,哈哈。欸,你最少,你最少……”
“蝌蚪都是我的耶!”
“這條小魚,是唯一的一條呀。是我的,你們不許碰?!?/p>
是一群少年鬧哄哄的聲音。
人群中,一眼看見他,是眾多鄰居小孩中的新面孔。
穿著印了一個黑白頭像的白色T恤,濺了一搭一搭的水,藍黑色牛仔褲卷起了褲腿,黑色帆布鞋面沾滿了泥點。多年后,偶然看到《摩托車日記》,才知道那是切·格瓦拉的頭像。
相比鄉(xiāng)村少年的黝黑,他皮膚白皙干凈,笑著,露出整齊的牙齒。
在傍晚的柔光中,這一幕,永遠像一幅畫,電影開場的畫面。
那一年,他十五歲,比我小八個月。
一直生活在廣州的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回到老家,住在隔壁。印象中大人們說他很小就失去母親,父親做著不錯的陶瓷生意。他講著熟練的家鄉(xiāng)話,偶爾冒出幾句粵語。endprint
他對一切都很好奇,他從父親的講述中似乎熟悉老家的一切,卻因頭一次見到而一次次不停問著問題驗證。因此他的問話總是笑料百出。
他是掌上的寶貝,在大人小孩的人群里,只要他一講話,總是目光的焦點。
他總是眼光的焦點,自然也成了我的焦點。他也仿佛天生享受這樣的焦點,他的笑里從來都帶著滿不在乎和無所謂的眼神,是他一貫有的驕傲。
那是我從來都缺少的一種驕傲。大家族中的女孩,總是長輩眼中可有可無的孩子。
隔壁的家一時間門庭若市,泡過的茶葉倒掉一盅又一盅。他父親帶了很多手信任親戚們挑選。幾家血緣近的親人連續(xù)吃了好幾天大圍桌。
我們一家自然也是桌上客。我不喜歡那樣的場面,但沒有借口缺席。小孩子坐一桌,即便兄弟姐妹們笑笑鬧鬧,亦能感到氛圍里的高低之分。
我討厭這樣,討厭親人的親昵之外,帶著對他們財富的仰慕,自貶一等。
我自在心里賭氣。
年少時的賭氣,也青澀得發(fā)苦。
陽光從東邊的窗戶直射到臉上,眼前金燦燦一片,耳邊鳥叫聲四起。
腦子一點一點清醒了。望向窗外,淡橙色的晨曦中,有青山起伏的輪廓,晨間的霧氣正漸漸散去。東邊的天空鋪滿了紅彤彤的薄云。把雙手枕在腦后,聽鳥的叫聲。踏實的感覺從心里升騰起來。
以前屋子后面的菜園有一扇綠色的籬笆墻,圍起一個小棚子,每天早晨都開滿藍紫色的喇叭花。我有早起的習慣,要念英文。暑假了,也早早醒來,坐在籬笆旁的矮墻上,摘一片樹葉,和喇叭花,和晨中的鳥兒,比賽誰吹的口哨聲大。
他有一天在晨光中站在矮墻下。
“喂……你知不知道很吵呢?”蓬亂著頭發(fā),甚至還沒洗臉,他有些生氣地責怪。
我吹得更大聲了。簡直漲紅了臉。
他跳起來要搶樹葉,我撇開身子躲開了。
“那你教我吹!”他又咧開嘴,露出了白白的牙齒。
初陽照得綠墻上的露水亮晶晶的,閃著彩色的光。
我莫名的敵意頃刻消失了。跳下矮墻,回一句:“那我不吵你了?!?/p>
少女的心竟跳得很大聲,怕他聽到。低下頭,一溜煙跑走了。
我再也不想故意缺席飯桌了。安靜留心他說的話,開的玩笑。但總是不自在,不自在讓我沉默,格格不入的沉默。
這是莫名慌亂的一個暑假。心跳有時加快,指尖微微顫抖。開始在鏡子前在意自己穿的衣服,梳的劉海。坐在晨光中的矮墻上發(fā)愣。但只要一看到他,就不言不語。我的眼睛甚至不敢迎接他偶爾投射過來的目光。
盛開著喇叭花的籬笆還在,還沿上棚頂,清早時光開滿了成片紫色的花,沾著露珠,在朝陽下閃閃發(fā)光。這是夢中最美的景象,如今展開在眼前。
很多年后,我許久不曾再體會心跳和指尖顫動的感覺?;蛟S是我許多年來一直都停留在十六歲,眼里只有他驕傲的眼神,再不容許別人走到眼前來。
那個暑假田里金黃的稻浪翻飛,一年兩季,剛好是收獲的季節(jié),稻子沉沉地墜彎了稻桿的腰,我喜歡蹲在田埂邊,仰著頭看垂下來的稻穗,看它在陽光下飽滿的樣子,再數(shù)一數(shù)一串有多少粒谷子。而今已沒有人種稻了,十一月本應是冬收的月份,田野卻只有一壟一壟的蔬菜。芥藍長得老了,開出白色的花,蜜蜂嗡嗡圍著轉。
什么都在改變,什么都在往前走。十六歲的我卻固執(zhí)得很,一顆心不愿意變老。
墻上的日歷,翻過了“小雪”。好似秋晨,才有些涼。
中午鄰居吉哥端來一盤田螺。星期天,他帶著孩子去河里摸的。加辣椒和金不換一起炒,香得很。以前吉哥他爸爸最擅炒田螺,炒好了就端一盤到我們家。吹葉笛就是他教的。
很小的時候家里沒有風扇,大人小孩都坐在巷子里吹晚風。夜里悶熱得一絲風都沒有時,他就開始吹樹葉,他說這樣能招風。我們都相信,圍著他胡亂吹起口哨來。只是他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在我外出讀書的時候。
那年暑假兄妹們一伙也去河壩上摸田螺。
二十歲的大堂姐拎起竹籃就吆喝弟弟妹妹們出發(fā)。河壩被淺淺急急的水漫過,滑溜溜的石面泛著墨色,遠處的竹子林在午后的烈日下閃著綠光。他走在前面,回頭拉著最小的表妹的手。捧著翠綠的芋頭葉的我,只顧呆呆地看著,腳底一滑坐到了水面。大家跑過來一邊扶一邊笑,我憋著眼淚,只想跳進河里。
我回到家躲在房間里大哭,帶著羞愧和自責。
那天傍晚,下了一場暴雨。濃厚的烏云聚集在天邊,慢慢吞噬著亮光。風刮起來,稀薄的空氣無法承受云的重,搖晃著,盈溢的雨點開始往下落。忽而大風,烏云向著整片天急速擴散,雨點跟著噼里啪啦掉下來。轉瞬之間天上鋪了塊黑幕,成片的雨像灑水車開過,風刮著雨線左右搖晃。屋外茫茫一片,只聽得到刷刷聲。
永遠都記得大雨濺起夏天暴曬過后的塵土的味道。
連綿的雷聲,刺眼的閃電。持續(xù)了半個小時,才漸漸緩和下來。抽泣著抹著眼淚的時候,不知該怎么辦,別扭得很。
夏天夜里,暑假已進入了倒數(shù)的日子。晚上八點多鐘,在巷子中間,晚風溫柔而涼爽,一堆人圍著看四個人打麻將玩樂。大人小孩一起鬧。
大開的門里面,隨意打開的電視里播著音樂節(jié)目,是披頭士樂隊在唱歌。
他說:“他們的歌,很好聽!”
不過是笑笑鬧鬧的人群里,他這么說了一句。
我記住了這句話。一直記在心里。
他感興趣的,也就跟著感興趣了。之后的很多年里,只聽披頭士的歌,以為他也會聽,以為唱片里的聲音彌漫的前后左右,就是聯(lián)系。
那也許不過是一句無意的話。
暑假過了,他一家要回廣州。
轎車停在巷子口,鄰里送來的大袋的花生和番薯塞進車尾箱。他早早坐進車里打游戲機,是個尊寵的少爺。
送別的人扎堆。我躲在人后。想鼓起勇氣去說再見,但始終沒有。endprint
很難受,難過堵上嗓子眼。人群散去后,巨大的孤獨和懊悔包圍著,躺在床上翻滾,仿佛翻滾才能減小心里的難受,在床邊蜷縮成一團。
如果這算離別,是十六歲的我第一次品嘗離別的酸澀滋味。
后來當導游,常常輾轉各個機場,在離境口,總是看到分別的人擁抱、親吻、揮手、抹眼淚。我匆匆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從不回頭多看一眼。
我想我明白那種滋味。明明了解再相見的日期也許不遠,但從轉身一刻就開始牽掛,想念的心被螞蟻啃噬著,空落落地不能去顧及那細細擴散的傷口。思念像藤蔓一樣瘋長、纏繞,直至能把人勒死。
這大概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我來說太遙遠,遙遠得開始麻木地注視著別人的分離。也許心里有些酸,總是仿佛無所謂似的揮手轉身,沒有過這樣坦率親切的擁抱和哭泣??v使心里有多么不舍。
從來沒有過像樣的告別,所以還不能有像樣的開始。
唱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初中畢業(yè),成為高中生了。我有了新的同學,新的功課,有很多朋友。可是我心里有了秘密,有一個角落軟軟地疼痛。
閣樓上有些灰塵,木地板踩上去吱吱響,彌漫著淡淡的樟腦氣味。我把窗打開,陽光斜照進來,細細密密的塵埃在光束里打轉。很久沒回來,要把舊書翻出來曬曬。箱子一搬出來,便看到書蠹沿著墻根飛快地跑。
下午的陽光照在屋瓦上,閃著光。背靠在墻角,把書本攤了一地,一本一本看?;覊m和書蟲隨著被抖落,翻開書和作業(yè)本,細細看一遍以前寫的字、做的筆記、開小差畫的畫、在空白處發(fā)表的感慨。原來在那樣深的時光里,我曾有那樣的舉動和心情,若不翻出舊書,如何能想得起。那是那些時刻我的整個世界。彼時我如何地看待世界,這個世界又如何左右著我,一切都回來了。
身邊有風和陽光嬉戲,偶爾鳥兒也會停在檐下的竹竿上。種在花盆里的雛菊蔓延到墻邊,花瓣的微藍色泛著藍天的光澤。
有以前的日記本,封在一個小箱子里。那是十六歲到十九歲的少女的青澀心事。
高一高二的暑假,我都能見到他??偸窃谒x開后就盼望假期的到來,但見到他又沉默。那本該是多么快樂的年少時光。可是少女在艱苦的功課里還有一顆苦悶的心。
日記里全都是“你”。
“3月3日。木棉花開了,今天騎單車經(jīng)過,竟落了一朵在車籃。好厚實的花瓣,紅得發(fā)亮。你在的城市,也開滿木棉花了吧?!?/p>
“4月2日。雨季很潮,天空總是很灰沉。鏡子模模糊糊,水珠從上面往下滴。攤在桌子上的書,過了一夜變得又軟又潮。遠遠的山腳下開始彌漫大霧。這一片迷蒙,潮濕了眼眸。你住的春天,是否也這樣雨潤煙濃?”
“4月16日。清晨,鳥聲四起。也只有在此時,這些精靈才可以自由地歌唱。蒙蒙的田野,看不到它們的蹤影。只有歌聲,在晨風中蕩秋千。想和你,一起坐在矮墻上,傾聽鳥的鳴叫。”
“5月7日。外面下著雨,夜漆黑漆黑的。現(xiàn)在的你在做什么呢?”
“6月5日。月亮黃澄澄地從山邊升上來,移到半空,越發(fā)清亮,似大大的銀盤。月光好美,連稻穗都清晰可見。城市里也有這么美的月光嗎?”
“6月20日。夢見了你。一片紅色的花瓣落下來,你親吻了我額頭?!辈恢遣皇呛π?,寫完劃掉了,用圓珠筆密密地涂抹過。又在下面重寫了一行。
“7月10日。成績出來了。英文和語文是第一,物理化學很差,數(shù)學不及格。偏科偏得嚴重,怎么辦?你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煩惱?”
暑假時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真正說過的話,也許不超過十句。男孩和男孩玩,女孩和女孩玩。只在大人們談論孩子成績的時候,說我英文總是第一。那是我唯一成為焦點的時候。埋頭努力讀書時,偶爾也想,要考得好一些,至少一年里,能有一次成為他的焦點。
“你怎么能念得這么好?”有一次他接話,轉頭問我。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答。
少女在日記中傾訴的那個“你”來到眼前之后,卻無法正常對話。
我有時候想,所向往的那個你是他嗎?究竟是那個他,還是他來的那個我不曾看見的城市?
也許,不過像好奇的少年,始終向往尚未抵達的世界。我只是需要一個信仰,來支撐我走過年少時孤獨的探索時光。
深邃的時間里,努力記起,我們最終有過一次像樣的對話。
他的父親去世。
葬禮過后幾天,有個夜晚,白熾燈下兩張蒼白的臉。
夏天晚上的七點鐘,我一個人在家,坐在藤椅上看書??蛷d大門開著,他走過巷子,看見我,走了進來。
我丟開書,站起來。
“要不要喝一杯竹殼茶?”讓他在斜對面坐下,問他。
“好?!彼吹梦液懿蛔栽凇4蟾攀菑奈磫为毾嗵庍^。
拆開茶包,放在玻璃杯里,從自動煮水壺按出水來,熱騰騰一杯端到他手上。
我快要十九歲,高三的暑假,收到入學通知書,準備去上大學了。
他剛過十八歲,父親去世,將要開始新一段天翻地覆的生活。
我們像大人一樣,坐著。
我想要說一些安慰的話,盤旋了很久也說不出口,只好問他:“往后有何打算?”
“現(xiàn)在還有點亂。沒有清晰的計劃。但已經(jīng)定了要去香港讀書。原本就打算去了。”他吹著茶杯上的熱氣,答道。
我默然無語。要去廣州上大學了,以為離他近了,而他又將搬去香港。
但我已習慣于不動聲色,我的情緒從來都是不動聲色。
我說:“去香港?挺好的。那里的教育也好。換一種新的生活,也好?!?/p>
我們說起一些瑣事,談起關于人生的話題,兩個人,嚴肅得很。甚至說到以后各自結婚生子,如何教育小孩的問題。莞爾而笑。
其他還說了什么,我都忘記了,只是說到各自結婚,讓我很惆悵,所以記憶深刻。
我還記得,坐得很久,腿有些麻。想站起來走走,可是我舍不得走開,怕他以為我想結束談話。endprint
續(xù)了很多杯熱水,杯里茶包都淡了。
烈烈陽光的午后,寂靜如同午夜。箱里翻出來一本張愛玲的書,《半生緣》。書頁已泛黃。
那時我讀的正是這本書。
他要起身離開了,望一眼藤椅上的書,問一句:“讀的什么書?”
“小說。張愛玲的?!?/p>
“你喜歡看小說?”
“很喜歡。”
躊躇了一下,他說:“那早點休息。燈暗,對眼睛不好?!?/p>
我點了點頭。
大學畢業(yè)后當導游,帶團去過很多次上海。第一次去時,是春天。我有一個長長的下午,在并不熟悉的城市隨意轉悠。
一個人去了張愛玲故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在一樓的書坊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熱巧克力。門口顯眼的地方掛著“私人住宅,謝絕參觀”的牌子,門樓上豎著大大的“常德公寓”。沿著墻邊,白色矮柵欄圍著,開滿了淡紫色的雛菊。
站在常德路的十字路口,云層后面透著光,春天的風暖暖的。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站在白色燈管下的我們,談論的正是張愛玲寫的書。他說:“燈暗,對眼睛不好?!蔽覐墓适吕锘剡^神來,抬起頭。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突然與這個城市有了點聯(lián)系,是因為最后一次見他,我伏在那涼涼的藤椅上,看著張愛玲的書。而現(xiàn)在,我站在了作者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那一點點的聯(lián)系,竟是這般的婉轉和曲折。
眼前,書頁已泛黃。我對著它,流下了眼淚。
天色暗下來,頁面上的字漸漸模糊。
他臨走的背影有些不同,他的驕傲似乎隱沒。
聽說那伯父一家和他就他父親的遺產有些爭執(zhí),鬧得并不開心。有一次偷偷聽到大人講話,他嬸嬸在媽媽面前說:“以為我們要他的錢,把我們看得這樣卑劣……”
年少失去雙親的悲傷我并不能真的體會。但一個家因為一個人的逝世有些變樣,一大家族圍桌吃飯的繁盛已經(jīng)過去。
他孤身一人在新的城市開始生活。很少再回來。父親的伯父一家似乎也甚少再提起他。
很多年之間,我們都再不曾相見。我對他之后在新城市的生活,毫無所知。
我去了廣州上學,年少時所向往的城市。長長的想念,距離縮短了,又拉長了。他去了新的城市,廣州外面的城市。
我無法與他建立什么聯(lián)系,沒有理由。他是親人,讓人想關心,讓我心心念念牽掛的人。卻是多么空洞的牽掛,那無端的牽掛,僅僅是十六歲時凝視他的眼睛怦然心動的感覺。
在他最難過的時候未能安慰過他,在長長的幾年里未曾問候過他。誰又知道,在失去親人關懷的幾年里,他遇到過什么樣的困難,又在誰的面前哭泣過。我對他一無所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沒有讓他快樂的人陪在身邊。
從那時起,十九歲的我有了新的心愿——去看看他住的城市,只看一眼,問一句:“你過得好嗎?”
僅此一句。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后來的我離開廣州,去香港。
沒有他的城市,不過是座空城。
上學的幾年間,我很想知道他過得怎么樣??墒俏覐牟桓覇柎笕?。有一次寒假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時,假裝隨口地問起。
“不知道。唉,不要再提啦!”是家人對他的失望。
“我們從未想過要他們的錢,他卻恨不能早早避開我們……”我記起偷偷聽過嬸嬸和媽媽說話。
我卻一心想著他一個人不容易。
有一年我的父親生病了,寒潮過后漸漸回暖的初冬午后的陽光里,我站在醫(yī)院七樓的走廊盡頭,看護士推著發(fā)藥車走過來。我想起,他也曾面對他父親的病重和逝世,在他年少的時候,也許也是像我此時悲觀的心情。
很多年來,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站在公用電話亭前,拿起話筒聽仿佛從遙遠空間傳來的“嘟……嘟……”的聲音。直到每次眼淚都溢滿眼眶。
在大學宿舍樓下的電話前,當了導游后每次在機場的電話亭前,做著這樣無謂的動作。這樣的習慣,就像手背細小的疤痕,不認真看不能發(fā)現(xiàn),卻永遠去不掉了。
這樣地,去揣測他的心情,去期待他的出現(xiàn)。
有一次電話無端地響起,我神差鬼使地接起來。
是一個女生。
“這是公共電話亭?!蔽艺f。
“哦,有個未接電話,就打回來看看。那……再見!”
是不是像我一樣,男生鼓足勇氣用電話亭的電話打給女生?
可惜我連撥號的勇氣也沒有。就像孤獨時仰望天空一樣,孤單時就會站在電話亭前,想象若能撥通,電話那頭,便有個他。
十一月的巷子,曬滿了陽光。我在陽光里走來走去,蹲著小渠旁看風怎樣吹起陽光下盛開的蒲公英。時光那么遙遠。時間深處的那個我,好像他的影子,站得遠遠地遙望。那里面的我自己呢?
牽掛一個人,想念一個人,這樣溫暖,也這樣孤單。永遠只在自己心里,萌芽、長大、成蔭,又漸漸蒸發(fā)、冷卻、消失。只是自己隨時不可自拔地沉溺在漩渦里,連同笑容,連同天空落下的細雨,連同臉上蒙的灰塵。
我想忽略生命里的某些年,讓時間回到原點。我坐在熟悉的凳子,站在熟悉的地方,還以為一切不變。石板凳還是那一張,我回頭望向的那個地方,他的笑臉早已在另外城市的街頭。只有我,還天真地以為,還是那一年的夏天。
那年,一群少年在水井旁熱烈地爭執(zhí)著。
我攤開手掌,重新握起,時間如水,從指縫流走。我放任著時間,在巷子前走走、站站、坐坐,把一個下午長長的時間就在這暖融融的陽光里耗掉。
一如在漫長的無端牽掛里放任我最美好的年華。
村里很熱鬧。鎮(zhèn)上有酒店后,難得有人在村里擺酒席了。
我和外婆、媽媽也去赴宴。
不怎么出遠門的鄰里親戚,左一句右一句問著我在外面的生活。
我二十八歲了,難免三姑六婆又逼問我的終身大事。我只能敷衍地笑笑。endprint
風吹過來,我心里突然一個驚醒。
大學畢業(yè)第二年,我當了導游。選擇這個職業(yè),大概因為年少的時候,總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做導游,能去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城市。
很多年來,我都過著單身的生活。
有一天自己居然草草答應老五,讓她給介紹一個朋友。老五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那時候我總在晚自習后在黑黑的操場跑步,她也在跑,有時候太晚了整個操場就我們倆在跑,就這樣認識了。我讀英文系,她讀經(jīng)濟系,共同的愛好就是跑完了躺在足球場上唱《海闊天空》。她在家中排行第五,我總喊她老五。
我們在茶座聊到這個事情時,老五是認真的。
我最后笑著說:“好吧,等你的消息。”
傍晚站在水盆邊洗手,夕陽最后一點柔光斜斜地照在臉上。水聲中聽到窗邊飄過一段旋律。我也哼不出來,模模糊糊,卻讓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是披頭士的《想象》。
我記起了自己心里的那個盼望,突然害怕起來。
我忍住想念,一度以為自己忘記了。某些時刻,竟蕩然無存。但在心深處,仍希望見他一面,像是需要一場儀式,然后再重新開始。
自己需談婚論嫁的事實突然擺在面前,好像一座大樓向著我轟然倒塌。我捂住眼,不敢面對。
只是說說而已,未有開始的跡象,就害怕起來了。
眼前似乎就擺開了這樣一幅圖景:認識一個男生,愛他,結婚。好像理所當然,好像這是老五一說我就應該走的路了。
也并沒有錯,但笑自己糊涂。老五說這是大自然賦予的權利,為什么你老是躲避。但是,我不能繞過心里的那個盼望,想要再見到他。
老五并不知道,只以為我倔強地想過單身生活。
并不是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對于這種虛無縹緲的想念,誰人能了解我心底長久的無聲的牽掛?
況且,我的心,大約還停留在十六歲。從未長大,從未改變。
老五的話驚醒了我。這么多年了,夢該醒了。
夜里醒來,我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路燈。決定真的去面對這個問題了。
老五很快有了電話來,問我什么時候愿意見面,我慌亂地找了個借口推辭。末了,只好說:“給我一點時間。”
給我一點時間,那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十六歲里。不在乎再多一點點時間。
我拎著包站在香港的街頭時,覺得在心里攢了那么久的盼望,并沒有一下子在香港的天空下迎著初夏迷離的陽光綻放。
看著步履匆匆的人群,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的幼稚。這么多年,自己的心雖然都在這個城市,但何曾真正了解他的生活,了解他喜歡什么憎惡什么,他高興時失意時有誰陪在他的身邊。我什么也沒有做過,空有一顆牽掛的心,日日折磨著自己。
在這個城市流連了一日,坐上出租車、地鐵、巴士,把那些書上熟悉的風景在眼前重溫一遍。夜幕已經(jīng)降臨,還是沒有勇氣撥通他的號碼。這個城市夜色下的聲色犬馬,此刻全然與我無關。望著璀璨的街燈,當現(xiàn)實迫近,我明白自己的夢已經(jīng)遺失了。
我試圖努力向前走。
去見了老五介紹的朋友,努力裝得風趣。可是當茶上來,我忽然想起我們坐在客廳里喝竹殼茶,談起將來各自結婚的事。
不禁一笑。
“笑什么?”對面的人問。
我尷尬地搖搖頭,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淚。
餐廳的燈剛好照在我的右臉,一半明一半暗。看著玻璃墻外的人來人往,我覺得心情很糟糕,像無數(shù)的螞蟻在爬動。
對面的人感覺一定也很糟吧!
總是這樣,偶爾的坦然總是很快被猶疑覆蓋。我以為時間會把想念沖淡,未想時光照在上面,胸中早已生塵,一層一層加厚。
夜晚回家,我在公車站的空凳上坐下,看巴士一輛一輛停了又走。慢慢看清自己的心,充滿背叛似的內疚。那個秘密,像一朵花綻放開來,繁復得溢滿了整個胸腔,驕傲地向我炫耀,我擺脫不了它。
我坐在燈下,寫下當天的心情。有種奇妙的感覺沿著筆尖和手指蔓延,一直到感覺眼角微微的潮濕。我不敢抬頭看窗外天邊的顏色。多少年來,笑容是我的面具,在我上揚的嘴角和隨時綻放的笑容里,隱藏著綿長的思念。
“阿倫也在香港。你有見到他嗎?”
席間,秀水姨婆突然問。阿倫是他的小名。
“見了……回來之前才見到?!?/p>
“你去香港多久了?”
“一年多。”
“他怎么樣?”
“挺好的?!?/p>
“你怎么樣?”在西貢海的船上,我也這樣問他。
“挺好的?!彼麖澠鹱旖切πΑ?/p>
多少年來,我似乎就在等這一句。
當了導游四年,去過很多地方,但從沒帶團來過香港。從老家到廣州讀書、工作,在他從前生活的城市,向往著他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仿佛是一場追逐的游戲,于我來說,他永遠是外面世界的人。
時光深處的故事,與這個城市無關。只因此時,你在此處。
可是,越來越長大,我越害怕。害怕面對這十幾年的思念是毫無意義的思念,害怕面對很多年未見的我們在路上擦肩卻認不出對方,害怕面對我們像親人一樣的寒暄。
可是,我總要繼續(xù)我的人生,總要爬上這個泥沼。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場儀式。面對面問你一句“你過得好嗎?”像冬天的時候,一棵樹砍光枝葉,春天才能長出新芽來。
老五的丈夫在香港開旅游公司,幾番邀約,我終于決定去幫忙。
我說:“我并不想做管理,只想做導游。給我一點時間,也許我會改變?!?/p>
老五什么都遷就我。她不知道我的私心。對于香港,我既向往又矛盾的心情。
搬離廣州的那個夜晚,我走到窗前,仰頭看著星空,廣州這個城市的上空難得有星星,我的想念,匯成了點點星光,一閃一閃,永遠不會熄滅。
香港沒有時差。這就是我們的距離。足足走了十二年。endprint
多么蒼白!
我從不曾打擾他,也從沒給過自己自由。
去新的城市,一切從頭來過。我簡直人仰馬翻。
突然要在這里生活了,有些不知所措。常常在窗口遙望的燈光,照在身上的時候,一時間,這么多年的時光一一閃現(xiàn),恍如隔世。
光陰褪色的細節(jié),與這個城市有關。因那漫長的想念,線的那一頭在此處。
深夜,下起了涼涼的秋雨,滴滴答答打在窗上,窗對面的住宅樓燈火仍通明,星星點點。
十月的香港,朦朧但璀璨的夜。
我在微涼的夜里想,這就是他獨自一人開始生活的城市,比我更不容易的開始。
終于居住在他的城市,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有空的時候,我坐地鐵隨便到哪個站,出來走走。隨意逛逛,看街道,看廣告,看建筑,坐在臨街的茶餐廳吃一碗云吞面。
也許他曾來過。
戀上一座城,聽海風深深淺淺呼吸,關心一座城,只因里面住著一個你。時鐘有相同角度,跨年同一聲倒數(shù),保持著相同的作息,就以為沒有了距離。這許多年,我不過是和時光拉鋸,以為一切都在最初,如初見般簡單,不曾改變??墒鞘朗略缫炎兓?,那些年的光陰編織的巨大的網(wǎng)如何也無法網(wǎng)住,一個個洞讓所有的細節(jié)都遺漏。
每一日,我走在街頭,來來往往的臉龐映在雙眸。我很想念,但努力不按下通話鍵。我想,人潮中我們定曾擦肩而過,他往左,我往右,在紅綠燈閃爍的路口錯過。我也想過,若有一天,馬路對面出現(xiàn)他的臉,我不會招手,遠遠地看他在人群中便是全部。只是那時,倉皇失措的我,該往哪躲?
常常做的事,便是在夜里,一個人沿著巴士站默默地走,專心看每一個站點的海報。公益廣告、補習班廣告,最多的是恐怖電影的海報,驚悚的畫面在暗夜里格外猙獰。看看而已,就裹緊衣服往回走。
香港海多。住的地方在新界,靠山靠海。在小區(qū)的出口連著人行道,再往前走,是馬路的地下通道,通道的盡頭就是海岸。來來往往的船只穿行。遠遠望去,就是出???。休息的傍晚,就坐在岸邊看海,看夕陽落進海里,天邊全是紅色。出海口的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吧!而我,也在尋找一個出口。
這就是我來到這個城市的全部心情。存儲了許久的勇氣,最終還是不能勇敢面對。積攢了那么久的一句“好久不見”也在喧鬧的人群中擁擠著丟棄了。
永遠不曾長大,永遠不曾改變,永遠是十六歲時羞怯又害怕的心情。
這樣地折磨自己。
婚禮上人聲喧囂,滿耳都是祝福的話語。天很藍,清風四起,桌上的菜肴早早地涼了,鄰里們還坐在桌前談天論地。
許久不曾這么熱鬧。在城市里面,工作之外的生活,總是獨自一人,當然吃飯也是。光影隨著四季在寓所的白墻上游移,總是靜默以對。到后來,時光橫掃之處,連沉默也沒有了。
是綺麗的孤單,是空白的寂寞。
我久久地注視著屋頂?shù)陌自疲钡斤L吹來全部關于他的回憶。
“他在香港做什么?”秀水姨婆問。
“在航空公司做空中安全員?!?/p>
“什么?”
“就是空中警察?!?/p>
“飛來飛去?”
“飛來飛去!”
去不同的國家,看不同的城市,是我選擇做導游的原因。其實哪里是。不過是因為,曾聽說他在航空公司工作,常常飛來飛去,希望是導游的自己,有一天能在航班上遇見他。也希望,他曾踏足的城市,我也去過。去他去過的世界,去看他看過的美景。
腳步是自由的,心卻是他的囚徒。
命運,總是越刻意就越疏離。
我在香港呆了快一年的時候,有一天,他叔叔給我打電話。
“你見過阿倫嗎?”
“沒有。”
“這么多年沒見,他沒良心,也從不回來。你去看看他,當是叔叔去看他?!遍L輩的他們,關心人的方式,總是那么隱晦。
只是我,再不能逃避;也或許,有了聯(lián)系他的借口。
我躊躇著,刪刪改改寫了信息,折騰了兩天,才給他發(fā)去,告訴他我在香港。
他很快回了。我們定了時間,約好周末下午去西貢看海。
西貢在香港新界的東面,米其林指南介紹過這里著名的海鮮。街道保有舊時香港的模樣。熱熱鬧鬧的海濱長廊,沿著岸邊的碼頭海面,很多漁家在船上賣海鮮,漁船上分盆裝著貝、魚和蝦,新鮮生猛。也有賣干貨的,巧妙地把攤子綁在欄桿外面,攤主單手勾在欄柱上,把包好的花膠、魚干從攤上拿來給顧客看。聽說警察要來,蓋好帆布就一溜散了。原來也是“走鬼”。
我早早到了。趴在欄桿上看船上和岸上買賣海鮮的討價還價。交易的時候用綁在長竿的網(wǎng)兜伸到岸邊交貨付錢。
眼睛老瞄手表,一秒一秒一秒??粗褪空镜姆较颍幻胍幻胍幻?。
海風那么涼,陽光那么迷離。
他微微揚起嘴角,走過來了。即使在人群后面,一眼認出他來,像多年前一樣的微笑和倔強眼神。仍是T恤球鞋牛仔褲,長得比以前高了,五官的輪廓也深了。
我霍地站起身來。
像十九歲時白熾燈下的客廳里。
向他揮揮手,微笑地等他走過來。
“哇,真是好久不見了?!彼呐奈业募绨?。比我高一個頭了。
“你也沒有變。”我說。
他帶了三個朋友來。他向朋友介紹:“這是我姐姐?!蔽冶人笠粴q。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應該是……表姐,還是算是堂姐?”他轉頭問我。
“都一樣的?!蔽抑缓谜f。
西貢海上多島,是世界級的地質公園,岸邊都是兜售出海生意的攤子。比較了一下路線,大家決定坐船去看連咀洲。
天氣很好,海天一色,藍寶石一樣的顏色。船在海中央,陽光照在海面如星光。稍遠處有帆船,也有快艇。偶見有綠色的小島,像大樹一樣浮在海面。endprint
遠遠望見,海上相鄰的兩個島中間有一條石沙間雜的路,與地平線齊平。由于島嶼位置和海潮的關系,將海灣中的礫石和沙沖到雙島中間,形成連接島嶼的路。潮漲時,海水漫過,是分離的兩個島,潮退后,又連在一起,因此叫“連咀洲”。潮濕的石塊和粗砂形成的路很難走,遠看是短的路,走起來卻很長。
光著腳站在路中間,海潮一層一層漫過來,金色的浪花打在石塊上,最后是白白的沫沁在腳邊。前方是無邊的海,后面也是無際的海。
“我們站在海的中央了!”我說。
五個人站成一排面朝著海,背也朝著海,任前后的波浪同時涌向腳踝,伸著腰說好舒服。
“你以前來過嗎?”我問他。
“沒有呢。很少來這些地方?!?/p>
“這么多年都沒來過?”
“你知道的,一般住在一個城市都不會去看這個城市的景點的?!?/p>
“也是?!蔽抑缓眯πΑ?墒且驗槟悖?guī)缀踝弑榱诉@個城市所有的路。
“真美,多謝你說今天要來這里?!贝蠹叶奸_著玩笑過來作揖。
如果這風景里,只有這單純的開心,該有多好!只是多年后重逢的今天,是我決心跟你說再見的時候。
回程的船上,夕陽下,海水泛著昏黃的柔光。
我和他坐在船舷左邊,面向著海,看著漫漫大海。
“你很少回去。”我說。
“很久沒回了?!?/p>
“家里,叔叔們,挺想念你的。有空……回去看看?!?/p>
“嗯?!彼恍?。
“……你怎么樣?”
“挺好的?!彼麖澠鹱旖?。
“……那就好?!?/p>
傍晚的海風變大了,吹得發(fā)絲飄揚。
船開得很久,突突的馬達聲。海風吹向臉,吹進眼睛里,吹得人無法思考,吹得人窒息。我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
“你怎么了?”他轉過頭訝異地看著我。
“海風……太大了……”我抹著滿臉的淚水,不能自已。
“那么,下次見了!”我望著他的眼睛。
“好。路上小心。”他伸過手來輕輕拍一拍我的肩膀,像要給一個告別的擁抱。然而終于沒有。
我們的見面,絮絮叨叨說了什么話我都不怎么記得,也許都不過是親人般的寒暄,還是陌生人的客套?
地鐵疾馳而來,一陣風隨著強勁地撲上臉龐。我們轉過身,看著地鐵停住,門打開。車廂里站滿了人。
我向他揮揮手,挽住斜挎包的背帶,走進車廂。在靠門的地方轉過身站住,握住坐椅旁的扶桿。
車門緩緩關上,啟動。
他還沒走,雙手插在褲袋,隔著玻璃注視著車廂。
他的眼睛,望著車廂,又像望著車頂,確切來說,并沒有望向哪里。只是注視著,禮貌地等車開走。等地鐵的風吹過后,他會離開。
車廂里很明亮,人聲嘈雜,仍覺是駛入了一片無聲的黑暗。我背靠著車廂的扶手,等待下一站到來。車廂隨著軌道的蜿蜒扭曲著,似乎要駛向異次元的世界。
他望著車廂,但他終將轉身離開,從此又回到我一無所知的生活。
這樣的離別,如同十六歲時的心情。那么難受,那么糟糕,那么纏繞。假裝淡定地看著他走遠離去,微笑揮手,舍不得,卻不敢說。即使能幽默地開句玩笑也好??!十六歲的自己躲在房間大哭,在床上翻滾,咬著床單不知所措。
只是,現(xiàn)在,看著他遠去,也看著過去的自己遠去。
那么,再見了!我常常牽掛的你,以及十六歲的我自己。
謝謝這個午后的陽光和大海,讓我多年的盼望這么完美。
離開十六歲那一年,我該長大了。
天黑下來了,風景都是黑夜。我偏頭倚著玻璃窗,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我該大哭一場的,然而我沒有。我也驚訝,自己居然出奇地平靜。
我只是覺得心里空空的。我也不知該如何向老五說,只說,有些累,想休息一下,回家一趟。
大概我一直牽掛著他,向往著外面的城市,從來都忘記,看一看自己的心。
十六歲的自己,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一切早已被時光磨損,一切都不過是假象。只剩流年里獨自品嘗的寂寞。如午夜月光,如深山澗水。
在這無聲的寂寞里,我與城市對話,與花草對話,與空氣對話,收獲的全是這個世界對孤獨的詮釋。
天臺的書曬了兩天,該收起來了。第一天傍晚就應該收的,只是太晚,打濕了露,干脆再曬一天。我把日記一本一本裝進箱里。那些光陰里的細節(jié),再無法一一記在腦里。原來,有時候,記錄是為了忘卻。
我在黛綠色的暮靄中,翻開最后一本,為二十八歲的自己寫下:
“11月17日。清晰記得,十六歲的我看著你的眼睛,指尖微微地顫抖,為此牽掛了你十二年。十六歲的我不會知道這想念如此漫長,二十八歲的我也從不曾后悔。謝謝你,一直在心里陪伴我,度過漫漫成長路程中的寂寞?!?/p>
村后,也有口井,井中有水,但井口早已封住。水井旁,有棵老菩提樹。聽說村里的祖輩有一年去廣州的光孝寺,看到南朝植的千年菩提,感動得落淚,便也輾轉覓得一株樹苗,種在村后?,F(xiàn)在也樹齡百年了。
清晨被鳥吵醒,太陽已升起在山邊。晨光中,站在菩提樹下,仰起頭。點點陽光穿過透亮的葉子,閃閃像星光。我閉上眼,微風吹來,拂動樹梢發(fā)出索索的聲音,仿佛帶著淡淡的焚香的氣味。
我好想擁抱這塊時光,緊緊抱住,不讓它走。十二載的年華里,那些夏天冬天的故事和話語,已經(jīng)消逝無蹤了。那些年少的甜膩光陰,成了苦澀回味,恍惚如遙遠的前世。曾經(jīng)的少年只剩下越走越遠隱隱約約的身影。如果換一種活法,如果心中沒有這些牽掛和執(zhí)著,會不會有些不同?
菩提下,我想的這些,在清晨的陽光里,竟?jié)u漸淡了,仿佛所有濃烈的情感都融化在周圍的空氣里。
我曾以為,經(jīng)歷過的、感受過的,都會像掌紋般,只要張開雙手,就會看到它的始末。每根線條的分叉,每條紋路的深淺,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我想保留的,全部在掌心。事實并非如此,記憶那么有限,涌起的潮水會把沙灘上的腳印沖洗得了無痕跡。
我睜開眼,讓陽光落滿雙瞳。百年的樹,這抹陽光,這拂微風,在那些年是否也像此刻般潤澤過人心。葉子翩翩顫動,在光影中泛著翠色??粗粗?,彷如自己也成了一片葉子,在樹梢,隨風而動,發(fā)出鈴鈴的聲響。
已經(jīng)放開攢住自己心臟的手了,呼吸晨光中的新鮮空氣,還我年少時在矮墻上吹葉笛的自由自在。
明天的午后,我又將拉起行李箱,轱轆轱轆走過村里的石板路,不知自己將走向哪里。
責任編輯 楊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