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歌辭中的“短柱體”

王福利　王玉玫

本文所云“樂府歌辭”，乃指廣義的“樂府”及廣義的“歌辭”而言，即除包括唐前各種體裁的樂府詩歌外，也包括唐及其以后的詞、曲（含散曲和雜劇、戲曲）等；而所謂廣義的“歌辭”，則既包括入樂的歌辭，也包括不曾入樂的歌辭及文人甚而戲曲演員的擬作歌辭?！岸讨w”，乃樂府歌辭中俳體之一格（任訥《散曲概論》將《曲律》所論俳諧、巧體合為廣義的“俳體”，共列出二十五種），其顯著特點在于通篇每句兩韻，或兩字一韻，元人所謂“六字三韻語”者也。明王驥德《曲律》卷三“論巧體”第二十九云：

《輟耕錄》載《折桂令》起句“博山銅細裊香風”，一句兩韻，名曰“短柱”，為極難作。虞邵庵作“鑾輿三顧茅廬”一曲擬之，則二字一韻，蓋尤難矣。喬夢符有“當時處士山祠”一曲，亦用此體。嘉靖間，北都有劉憲副效祖者，用此體，凡平聲每韻各賦一首，可稱一癖?！对~林摘艷》有〔粉蝶兒〕“從東隴風動松呼”長套，句句兩字一韻，然不見佳。（明王驥德著，陳多、葉長海注釋《曲律注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頁）

《曲律》所引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語，在《南村輟耕錄》卷四“廣寒秋”條，文曰：“虞邵庵先生集在翰苑時，宴散散學士家。歌兒郭氏順時秀者，唱今樂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銅細裊香風。一句而兩韻，名曰短柱，極不易作。先生愛其新奇，席上偶談蜀漢事因命紙筆，亦賦一曲曰：‘鸞輿三顧茅廬，漢祚難扶，日暮桑榆，深渡南瀘，長驅(qū)西蜀，力拒東吳。美乎周瑜妙術(shù)，悲夫關(guān)羽云殂，天數(shù)盈虛，造物乘除，問汝何如，早賦歸與。蓋兩字一韻，比之一句兩韻者為尤難。先生之學問該博，雖一時娛戲，亦過人遠矣?！墩酃鹆睢芬幻稄V寒秋》，一名《天香第一枝》，一名《蟾宮引》。今中州之韻，入聲似平聲，又可作去聲，所以‘蜀、‘術(shù)等字，皆與‘魚、‘虞相近?！保ㄌ兆趦x《南村輟耕錄》卷四，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2—53頁）相類記載又見《堯山堂外紀》卷七十三《元》。

《輟耕錄》所云順時秀演唱之《折桂令》，其原曲詞句為：

博山銅細裊香風，兩行紗籠，燭影搖紅。勤捧金鐘，半露春蔥。唱好是會受用文章巨公，綺羅叢醉眼朦朧。夜宴將終，十二簾櫳，月轉(zhuǎn)梧桐。（按此《折桂令》曲辭，《錄鬼簿》題劉唐卿作）

不難看出，順時秀所唱《折桂令》曲辭，通篇為每句兩韻之“短柱體”，其中之七言句，也不例外。如“博山銅細裊香風”、“會受用文章巨公”（“唱好是”為句中所加趁字）、“綺羅叢醉眼朦朧”，其中“銅”、“風”、“用”、“公”、“叢”、“朧”以及通篇其他四言中第二、第四字，均押相同之韻，此即該體所謂“新奇”之所在。而《輟耕錄》載虞集所創(chuàng)之《折桂令》乃通篇兩字一韻，則“尤難”也，其聽唱所感，偶談蜀漢事所觸，即能“揮翰自如”，若非大才，何能如此？傳為佳話，實屬情理中事。吳梅《詞學通論》評價虞集云：“詞不多作，《輟耕錄》載其短柱〔折桂令〕，極險窄之苦，而能揮翰自如，不為韻縛，才大者亦工小技，信為一代宗匠焉。”（《吳梅全集》理論卷上《詞學通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7頁）

《曲律》云“喬夢符有‘當時處士山祠一曲，亦用此體”，我們不妨也把這首曲子轉(zhuǎn)錄于下：

至當時處士山祠，漸次南枝，春事些兒。楓漬殷脂，蕉撕故紙，柳死荒絲。目寒澀雄雌鷺鷥，翅參差母子鸕鶿。再四嗟咨，捻此吟髭，彈指歌詩。

（喬夢符《拜和靖祠雙聲疊韻》）

除一個雙聲詞“參差”外，其余都是隔字雙聲，隔字疊韻，更多的是“時”與“士”、“死”與“絲”這種隔字既雙聲又疊韻的用法。用法之奇特，使用頻率之高，也是古詩中所罕見的。

《詞林摘艷》〔粉蝶兒〕長套“從東隴風動松呼”，或為黑老五作。黑老五，當為戲班中人，故又稱梨園黑老五。生平、里籍均不詳。其套數(shù)具體如下：

〔中呂〕粉蝶兒

集中州韻

從東隴風動松呼，聽叮嚀定睛睜覷，望蒼茫壙廣黃蘆。卻樵夫，遇漁父，遞知機攜物。便盤旋千轉(zhuǎn)前湖，看寒山晚關(guān)灘渡。

〔醉春風〕指是志詩書，友酬酒就舉。盤恒歡玩拚歡娛，吟音飲足。足，己意微舒，答他佳趣，漸纖瞻睩。

〔紅繡鞋〕才在怪歪崖捱步，磨過多過河渠，野賒斜隔這些疏。沉吟林陰阻，甘探淡談儒，趁村門人問取。

〔石榴花〕望湘江港上長蘆，籠松擁洞橫鋪。視茨此是爾之居，小樵笑老夫。行嶺登途，下凹凸狹壓搓芽樹，邁巉崖側(cè)階歪路。野接茄結(jié)隔斜鋪，看關(guān)還灘但慢彎沽。

〔斗鵪鶉〕毒霧睹古渡糊突，吾不如讀書杜甫。小道道老稻樵枯，那那架櫓，蕩漿慌忙向穰蕩宿。暗談貪擔擔夫，偎碎萎翡翠宜圖，巖崦漸濂纖渰出。

〔十二月〕小鳥鵲高巢梢噪呼，騎一騎急喜避崎嶇。烏酥土枯湖古渡，嵐慘淡庵勘堪圖?？纯赐須埳铰?，忙忙莽望穰荒伏。

〔堯民歌〕呀，隴東哄貢沖松動猛風毒，自姿爾思此詩賦。藍關(guān)暫俺暗參吾，那家他把夾芭居。抽首就躊躇，裁劃該載孤，悶昏奔村門去。

〔耍孩兒〕盤桓疃畔巒端路，見一個繞倒忉騷老夫。穿一領(lǐng)袖頭露肘舊服，騎一匹便搧鞭蹇嫣驢。輕行停省驚睜目，迤邐即迷失記途，多因是抹坡錯過多過阻。蟲蛩蜂叢猛動，禽吟林陰蔭疏。

〔四煞〕那廝兒拿瓜那塔要這老兒近身頻問取，那廝兒故徒不顧都胡覷；那老兒欠謙廉儉粘拈絮，那廝兒奸還頑懶憚語。纏綿轉(zhuǎn)見涎天暮，那廝兒始使茲之指視，這老兒既知喜己眉舒。

〔三煞〕你望那草橋拗小道繞，青菱萍正徑出。那里有雨余渠處淤墟土，刬艱難澗灣潺寒灘返岸殘山晚，助苦楚霧模糊古墓枯蕪毒虎伏?；臎錾n莽羊腸曲，黑泥壁頹摧廢驛，雜下凹答撒沙湖。

〔二煞〕感咱嵐淡黯，近人云稱逐。那里有簾纖漸塹粘簽足，跌斜歇客舍，在拐挨槐窄矮屋。兀良望烘風松朦朧從東去，那槎牙夾芭巴他家打火，休憂愁扣柳郵有酒投壺。

〔煞尾〕那廝兒本分蠢鈍淳，這老兒別也扯柘苦。聽稱名姓叮嚀訴，則向那聚旅無虞去處宿。

從上文可知，樂府歌辭中之“短柱”一體，十分獨特、稀見，然就該巧體之內(nèi)涵而言，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二“一句兩韻”條則有另外一種詮釋，文曰：

無名氏《鞓紅》云：“悄來不管桃紅杏淺?！薄肮堋迸c“淺”葉。少游《夢揚州》云：“望翠樓簾卷金鉤。”“樓”與“鉤”葉。此句法亦本毛詩《秦風》“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乎”與“輿”葉也。陶南村云：虞邵庵宴散散學士家，歌兒郭氏唱今樂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銅。細裊香風?！币痪涠鴥身?，名曰短柱，極不易作，先生愛其新奇（《輟耕錄》）。而不知古人已有之。邵庵博學，一時未悟，南村亦失考也?！墩酃鹆睢纺嗽诵∏謹?shù)多少不同，其起句亦有六字，若七字中用兩韻，則張小山“海棠嬌楊柳纖腰”、“綠窗紗銀燭梅花”，當時已多此體。近日樊榭之“溯空行小艇風輕”亦效之?！遁z耕錄》載邵庵《折桂令》詠蜀漢事，通體二字三聲互葉，趙云松（翼）以為前人所未有。且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史記》“毆寠滿篝、汗邪滿車”，以為此體之先聲（《陔余叢考》）。然毛詩“于嗟乎騶虞”，“乎”與“虞”韻，則已二字即韻矣。又云松指邵庵所作為詩，亦誤也。（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四冊，第3473頁）

引文中無名氏《鞓紅》及秦少游《夢揚州》，其原作詞句為：

粉香尤嫩，霜寒可慣。怎奈何、春心已轉(zhuǎn)。玉容別是，一般閑婉。悄不管、桃紅杏淺。月影玲瓏，金堤波面。漸細細、香風滿院。一枝折寄，故人雖遠。莫輒使、江南信斷。

（無名氏《鞓紅》）

晚云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輕寒如秋。小闌外、東風軟，透繡幃、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輕歌，麗錦纏頭。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秦少游《夢揚州》）

謝章鋌在此以早自毛詩、下迄“近日”詩、文、詞、曲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大量“一句兩韻”的所謂“短柱”現(xiàn)象，批評虞集雖稱“博學”，卻“一時未悟”，南村亦“失考”，“而不知古人已有之”，趙翼所考所言亦未能為安等。咋一看，其引經(jīng)據(jù)典，言之鑿鑿，令人折服，然細加思量，則又不盡其然。需明辨者，在此，謝章鋌犯了一個邏輯上“偷換概念”的錯誤?！遁z耕錄》所謂的“一句而兩韻，名曰短柱，極不易作”，是指詞曲創(chuàng)作中，作為特殊一格的“短柱體”創(chuàng)作之不易（如順時秀所唱的那首《折桂令（博山銅，細裊香風）》），其不易之處在于不但“一句而兩韻”，且通篇如此，一韻到底。而更不易者，便是虞集聽后，席上偶談蜀漢事所作的《折桂令（鸞輿三顧茅廬）》，乃“兩字一韻”，且通篇如此，亦一韻到底。此乃其“尤難”之處，也是其更為“新奇”之處。而絕非是某詩、文、詞、曲中之某一句，偶爾出現(xiàn)有“一句兩韻”者之謂也。如僅就句法而言，“短柱”句式確為元人之長，如《梅香》云“不妨莫慌我當”，《兩世姻緣》云“怎么性大便罵”，《麗春堂》云“四方八荒萬邦”等。佳者能以韻響傳情，如《西廂記》“忽聽一聲猛驚”等等，明人仿之者鮮。

虞集乃元代文壇大家，宋濂在《柳待制文集》序言中說：“天歷以來，海內(nèi)之所宗者，唯雍虞公伯生、豫章揭公曼碩、烏傷黃公晉卿及公（柳貫）四人而已。識者以為名言。”《元史》卷一八一《柳貫傳》更稱柳貫、黃溍、虞集、揭傒斯“人號為儒林四杰”。虞集被譽為元詩四大家之一，元陶宗儀嘗言：“國朝之詩，稱虞（集）、趙（孟礜）、楊（載）、范槨、揭（傒斯）焉?！鳖櫵昧ⅰ逗畯d詩話》云：“延佑、天歷之間，風氣日開，赫然鳴其治平者，有虞、楊、范、揭，又稱范、虞、趙、楊、揭，一以唐為宗，而趨于雅，推一代之極盛，時又稱虞、揭、馬（祖常）、宋（本聚）?！币话阏f元詩四大家皆指虞、楊、范、揭四人。清宋犖《漫堂說詩》云：“元初襲金源派，以好問為大宗，其后則稱虞、楊、范、揭?！鼻迳虻聺摗墩f詩晬語》云：“虞、楊、范、揭四家詩品相敵?！?/p>

虞集不僅在詩文方面造詣高深，還善精鑒書畫，工書法。所作散曲，今僅存《輟耕錄》所載《折桂令》一首。陶宗儀評為“雖一時娛戲，亦過人遠矣”。吳梅《顧曲麈談》云：“先生（虞集）文章道義，照耀千古，出其余緒，尤能工妙如此，詢乎天才，不可多得也，此種‘短柱句法，自元迄今，和之者絕少，唯明徐天池《四聲猿》中，曾一仿之，后不一見也?！蓖跫玖摇断P廬曲談》評價說：“虞學士集之〔折桂令〕詠蜀漢事云云，通篇用‘短柱格，語妙天成?！泵魅酥熳岃蛟蜃x《輟耕錄》而有仿作《折桂令》一首，句曰：

舊游，烏桕西洲，紅藕風柔，纖手箜篌，惟酒忘憂。今秋，重九依舊南樓。報仇，純鉤，七首封侯皓首丹邱。蟻斗嬴劉。腐朽伊周，曾否回頭，芻狗浮漚。

作者自注云：“詞一名《廣寒秋》，一名《天香第一枝》，二字短柱促韻，難于見工。偶讀《輟耕錄》元人詞，亦效為之，不能有加昔人也?！绷恚餍煳肌洞溧l(xiāng)夢》〔收江南〕句句短柱，凡七百余言，皆用平聲，才大如海。然《詞林摘艷》有〔粉蝶兒〕長套，亦句句短柱，卻弄巧成拙。近人吳梅短柱體〔北雙調(diào)折桂令〕“橫塘一望空涼”，短小清新，亦為可觀。其曲前有小序云：“題謝平原（逢源）《讀書圖》，戲效虞伯生短柱韻?！鞭o曰：

橫塘一望空涼，夢向莼鄉(xiāng)，無恙漁莊。畫舫琴堂，文窗書幌，俯仰羲皇。話滄浪龍岡門巷，臥滄江元亮柴桑。絳帳笙簧，金榜文章，怎樣思量，一晌都忘。

盧前有案語云：“文公〔折桂令〕短柱體，見陶九成《輟耕錄》，兩字協(xié)韻，平仄通協(xié)者也。吾師喜用險韻，獨短柱則非寬韻不可。前曾擬為之，終不脫稿，嘗自笑才儉也。”（《吳梅全集》作品卷《霜崖曲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卷，第497頁）可見，此一巧體之創(chuàng)作確屬不易為也。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蘇州大學人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