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江南?蘭燼落》詞中敘事的“留白”

郭院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這首皇甫松的《夢江南·蘭燼落》引起評論家注意頗多，尤其是其中現(xiàn)實與夢境的實虛比較。今人陶文鵬也認為此詞是“寫人狀景，虛實俱妙”的作品，其中利用光、色、聲進行虛實的比照（《寫人狀景虛實俱妙》，《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3年第5期）。然而諸多評點似乎并未搔到癢處，往往似是而非。筆者細讀此詞，認為這不是一首思鄉(xiāng)之作，也不是寫景之作，而是一首高妙的敘事詞。在字面意義外，注意到其中敘事中的“留白”，更應(yīng)該根據(jù)敘事原理填補一些情節(jié)，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完整而奇特的故事。

留白，往往指書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技法，在創(chuàng)造中為使整個作品畫面、章法更為協(xié)調(diào)精美而有意留下相應(yīng)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間。留白使畫面構(gòu)圖協(xié)調(diào)，減少構(gòu)圖太滿給人的壓抑感，凸顯主題，很自然地引導(dǎo)讀者把目光引向主體。這種藝術(shù)方式處理得當(dāng)，常常能夠達到尺幅千里的效果。文學(xué)中也不乏留白的高妙之作，“不著一字，而形神俱備”、“無聲勝有聲”就是運用留白的妙處。對于敘事作品來說，完整的情節(jié)當(dāng)然是故事的需要。然而如果用詞來敘述故事，拘于篇幅，則往往截取某個場景進行描述。此詞不僅用場景描繪，同時能很好地利用“留白”手段，在短短的篇幅中將故事敘述得委婉曲折。

一

正如諸家所論及，該詞將現(xiàn)實與夢境對比，現(xiàn)實生活略寫、虛寫，僅用“蘭燼落”一句勾勒完畢，讓人感覺突兀。如果按敘事程序來說，這是一件事情的完結(jié)。那么此前的歷程如何呢？由“蘭燼落”不僅隱含著時間久，而且可以猜想已經(jīng)很晚了。橫截這一場景，就讓我們聯(lián)想到靜坐多時，但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如果是獨坐，那么所思為何？這些需要讀者進行場景填補，只有將場景填補完備，下文才可以順利體會?！捌辽习导t蕉”句中紅蕉是美人蕉，雖然是屏風(fēng)上的圖畫，但如果按照敘事學(xué)上的象征符碼來分析，我們就可以看出美人蕉即美人，有影射與暗示的意蘊在其中。只有這樣，才可以理解詞中寫燈光暗淡后，為何單寫屏風(fēng)上的美人蕉。隨著燈光暗淡的不僅是外在環(huán)境，而是獨對燈影的主人公的心境，不僅是美人蕉暗淡了，而且是女主人獨自黯然神傷?，F(xiàn)實是暗淡的，那么只有到夢境去尋找光明了。

“閑夢江南梅熟日”一句可以看出，主人公是一個“閑人”。有時間就需要消耗，然而似乎現(xiàn)實了無生趣，這也就是很多詞中寫到的“閑愁最苦”。在這種情況下，主人公只有寄托夢境了。很多評述注意到詞中“梅”意象，所以往往想到江南的梅雨。然而似乎忽略了“梅熟日”連讀如何理解?！对娊?jīng)》中《摽有梅》恰可作為注釋?！皳坑忻?，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傾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召南·摽有梅》）這是一位待嫁女子的詩。她望見梅子落地，引起了青春將逝的傷感，希望馬上同人結(jié)婚。此句表達了少女懷春，望人欣賞。

“夜船吹笛雨蕭蕭”一句中“夜船吹笛”情境優(yōu)雅，所以清朝畫家費曉樓以此入畫?！坝晔捠挕比绻兇庾骶拔飳懰坪跤行∨d。然而如果我們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鄭風(fēng)·風(fēng)雨》），那么情境就顯得和諧。詩中寫到了情人相見的快樂，縱然外面風(fēng)吹雨打，只要與意中人在一起，那么什么苦惱都云消霧散了。夜雨吹笛，相親相愛。然而好景不長，黎明時雞群叫個不停。

“人語驛邊橋”由上句轉(zhuǎn)折，時間和空間都已經(jīng)變化，晚上相處的船中人黎明到了驛邊橋。驛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居所，而是表明即將出發(fā)的地點，相聚不久就要各自分散。

再回來整體看看詞作意思：夜，已經(jīng)很深了。燈花燒殘，余光搖曳不定。屏風(fēng)上猩紅色的美人蕉花，也隨之黯然，模糊不清了。隨之暗淡的還有我的心情。這光景自然是一片朦朧?！拔摇痹谶@百無聊賴之時，在這一片朦朧中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想起當(dāng)初妙齡時的愉悅經(jīng)歷，在江南老家，梅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也出落為一個美人。那一夜與心愛的人在船上吹笛，相親相愛，等到天明后卻要人各一方。詞作夢境寫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主人公念念不忘的江南往日情事。醒時之惆悵又可于言外得之。無論在現(xiàn)實還是夢境，“我”的孤獨與惆悵無處消散。

唐圭璋在《唐宋詞簡釋》認為此首寫夢境，情味深長?！疤m燼”兩句，寫閨中深夜景象，燭花己落，屏畫己陪，人亦漸入夢境?！伴e夢”二字，直貫到底，夢江南梅熟，夢夜雨吹笛，夢驛邊人語，情景逼真，歡情不減。然今日空夢當(dāng)年之樂事，則今日之凄苦，自在言外矣。在同題下一首詞評中認為此詞“靈動美妙”，“純以賦體鋪敘，一往俊爽”，然而對其中技法并未談及。詞作并不用賦的手法，而多用比興，詞人凡此都是藏鋒未露的含蓄之筆，不應(yīng)草草看過。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論此詞為“夢境畫境”，有開宋詞之功。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認為《夢江南》“皆其本體。江頭暮雨，畫船聞歌，語語帶六朝煙水氣也”，語意之間似乎此詞就是就江南而作，而且詩篇以寫意境為主。夏承燾、盛弢青《唐宋詞選注》也認為詞中江南景色“好像一幅圖畫”。然而這些論點都停留在詞作表面，未能看出其中的事，詞語背后的故事。作者用代言體，寫了一首閨怨詞。那么由此也可以推斷此詞倒不純粹為懷念江南之地，而重在懷念江南之人。詞作應(yīng)是敘事為勝，其中景物不過為敘事轉(zhuǎn)移場景而已。

如果說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識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是由眼前春色聯(lián)想到自己的青春，故而由熱鬧轉(zhuǎn)為惆帳，由“不識愁”轉(zhuǎn)為“悔”的話，那么《夢江南》則一開篇就奠定了暗淡的氛圍，不過在夢境中卻有熱鬧、歡快——再到離愁別緒，其實還有一節(jié)未曾說出，那就是醒后的愁緒應(yīng)該是更難排遣。詞作不僅有五個場面的轉(zhuǎn)換：獨對孤燈、屏風(fēng)影暗、江南梅熟、夜船吹笛、人語驛橋：各自組成一個故事情節(jié)，而且其中情緒不斷變化，一波三折，實為敘事“留白”的高妙境界。

二

皇甫松詞殊不多，王國維從《花間集》、《尊前集》及《全唐詩》中輯得《檀欒子詞》二十二首，《王國維詞論匯錄》在敘錄唐代皇甫松《檀欒子詞》時，援引黃叔旸與前人認可皇甫松《天仙子》不同，語云：“不若《摘得新》二首為有達觀之見?！倍鯂S則認為皇甫松《摘得新》：“不若《憶江南》二闋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上也。”（王國維《詞錄》，學(xué)苑出版社2003年版）那么這就給我們展示了皇甫松詞作三個為人認可的不同作品及其標(biāo)準(zhǔn)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