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打印紙

李云華

我畢業(yè)后就在這個國營大廠參加了工作，那時候大學生還不像時下這樣如過江之鯽。工作不是自己找的，是組織分配的。報到那天人事處說廠領(lǐng)導非常重視人才，都要分配到重要崗位上。辦公室秘書老張再有兩三年就要退休了，要我跟他歷練一段時間，到時候接他的班，老張就成了我的師傅。

那時我對秘書工作還是很羨慕的，人們都說司機是領(lǐng)導的腿，秘書是領(lǐng)導的嘴，要不了多久，領(lǐng)導坐在主席臺上，面對全廠兩千多工人念著我寫的講話稿，臺上慷慨激昂，臺下掌聲雷動，會后熱烈討論、認真落實。一想到這里我就激動不已。可一見到師傅老張我心里熱情就降到了冰點，他五短身材，頭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黑臉，有麻子依稀可見，面無表情，人事處的同志介紹我的時候他吝嗇地露出四顆牙齒算是歡迎我了。

第二天師傅給我分配了任務，他說總務處的小王用使用過的打印紙的背面再打印會議通知或通報，這個情況你寫一篇稿子，投到廠報去。

寫個三、五百字的消息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先去了總務處找小王了解情況，小王說用過的打印紙的背面也白凈光溜的，舍不得扔，就利用起來了。我想這正符合增收節(jié)支、勤儉辦廠的精神，一張紙是小事，積少成多了就不是小事。我給他上升到了愛廠如家的高度，后來又搬出了雷鋒。

我的心理素質(zhì)太差了，一想到師傅的那張臉我的心就撲通撲通直跳，晚上下班前，出于禮貌我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小稿交給了張師傅，要求把關(guān)。張師傅掃了一眼我的稿件，又搖了搖頭：“嗯？一個大學生就這個水平啊？要講政治，要把握好方向，重新寫！”說完把我的稿件像扔個破擦桌布一樣甩到辦公桌上。

我躡手躡腳地退出辦公室，帶上門。

我凝思苦想，文章主題鮮明，文通字順，“的地得”使用正確，送前我連標點符號都檢查了兩遍，根本沒什么問題。那就是大方向有問題，我靈機一動，小王用的打印紙的背面有領(lǐng)導的講話，有總工辦的圖表，還有工廠的內(nèi)部文件，如果從保密的角度上看這是有泄密的嫌疑。我拿起筆三下五除二，一篇一事一議形式小言論躍然紙上，當然文中小王變成了有的同志，為了顯示我的才能，我還列舉了二戰(zhàn)時盟軍發(fā)現(xiàn)陣地的對面經(jīng)常有一只波斯貓經(jīng)常出來曬太陽，就斷定那里一定是德軍指揮部而炮轟那里，取得了戰(zhàn)役的勝利。日本人從中國出版的畫報上推斷出了大慶油田的準確的地理位置。最后寫到保守商業(yè)秘密涉及到企業(yè)的生存。

這次我是趁師傅中午吃飯的時候放到他的辦公桌上的，我聽走廊里靜悄悄的，就對他的辦公桌上的空氣揮了揮拳頭。第二天這篇稿子就刊登在我們的廠報上了。令我不解的是沒過三天我的第一篇那個消息又刊登在我們的廠報上。

三年后我的師傅成了我的岳父，我偶爾硬著頭皮陪他小酌一番。那天我忽然想到剛剛參加工作時的那兩篇稿子，就問他為什么兩篇稿子會在間隔那么短的時間刊登在廠報上，他抿了一口酒，瞇著眼說：“我的出身成份高，是被文化大革命整怕了，時時事事不能逆潮流而動。你知道嗎？那個小王是廠長的小舅子，你送表揚稿的時候廠長被紀委雙規(guī)了，我就把那個批評稿送廠報了，沒過三天他被解除雙規(guī)放出來了，這回表揚稿又用上了?！?/p>

我舉起酒杯說：“您真是睿智，真不愧是經(jīng)過文革考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