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樹歸來

時隔多年，和我們后會有期的樸樹參與了韓寒電影《后會無期》的主題曲制作。你縱然可以聽三五遍筷子兄弟的《小蘋果》即被洗腦，但當(dāng)各種社交網(wǎng)絡(luò)上被樸樹的《平凡之路》刷屏?xí)r，顯然，這種走心的音樂更能賺得走心的關(guān)注。

這十年來他幾乎遠(yuǎn)離音樂圈，躲到人海里過著最平凡的生活，“人不在江湖，江湖卻在等他！”這句話用在樸樹身上再貼切不過。

文/馮翔

2013年時，樸樹開演唱會的前幾天，他妻子收到一條短信，要她的銀行賬號。

“我們也不知道票多少錢，就想給她打五千塊錢過去，買兩張應(yīng)該夠了吧？”77歲的北京大學(xué)退休教授濮祖蔭說。當(dāng)時他怕兒子生氣，不敢直接問他。

兒子十年沒出專輯了，他們擔(dān)心世界忘了他。這也是兒子在家鄉(xiāng)北京第一次辦演唱會，他們要去增加兩個觀眾。

前些年，濮祖蔭做一次空間物理的講座，主辦方介紹，“這是樸樹的爸爸。”下面二三十名研究生齊刷刷鼓掌。這不是第一次了。

空間物理界的同行說：你現(xiàn)在沒有你兒子出名了。他不無得意：他比我出名更好。人家又問：你兒子現(xiàn)在怎么樣啦？

曾經(jīng)，這是個令人尷尬的問題。而如今，樸樹歸來，老父親濮祖蔭再也不怕人問了。

北大教授的孩子不考大學(xué)？

濮祖蔭第一次為小兒子操心是在近30年前。

樸樹“小升初”考試那年，語文加數(shù)學(xué)滿分200，他考了173，北大附中的錄取線是173.5分。濮祖蔭為此事奔走了一個月，未果。至今父子都記得那0.5分。

北大的家屬院里，孩子們從小就立志成為科學(xué)家。北大附小、附中、北大，出國留學(xué)，是他們的前程路線。

樸樹回憶：“真是覺得低人一等。你沒考上，你爸媽都沒法做人了。”

姨媽有次來家里住，對樸樹的母親劉萍說：我怎么這一個月沒見樸樹笑過？給樸樹做心理診斷的是后來名聲大噪的孫東東。他跟樸樹聊了半天，出來一句話：“青春期憂郁癥。”媽媽帶樸樹去醫(yī)院做心理測試，結(jié)論是“差3分變態(tài)”。有一道題是：“如果你死了，你覺得身邊的人會怎么樣？”樸樹直接選了“無動于衷”。

樸樹多年抑郁癥的根源是什么？他自己覺得是沒考上北大附中。初中時，樸樹開始嚴(yán)重不合群，話少，失眠。初中還沒畢業(yè)，樸樹煞有介事地告訴父母：“音樂比我的生命還重要?！?/p>

直到樸樹把父親給他的游戲機(jī)偷偷賣掉，用這錢報了一個吉他班，他們才意識到：兒子這次是玩真的。

樸樹的高中也是混過來的，還休學(xué)了一年。由于有抑郁癥，父母不敢對他施壓。他組了樂隊，每天晚上跟一幫人去北大草坪彈琴。

但親耳聽到兒子說“不考大學(xué)了”，濮祖蔭還是不能接受——北大教授的兒子不考大學(xué)？

1993年，樸樹還是豁出命讀了幾個月的書，考上了首都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拿到錄取通知書，給父母：“我是為你們考的，不去了啊。”但終究還是去讀了書。

青春期叛逆是樸樹音樂中的一個重要命題。大二時他退了學(xué)，每晚10點半，帶著吉他去家門口的小運河邊彈琴唱歌，第二天早上4點回來，風(fēng)雨無阻。父母不死心，找人給他保留了一年學(xué)籍。無效，他至今還是高中學(xué)歷。

在家寫了兩年歌，母親問他要不要出去端盤子，樸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應(yīng)該賺點兒錢。

他找到高曉松想賣幾首口水歌。聽了聽小樣，高曉松說：正好我有一哥們兒剛從美國回來，成立了一個還不算太傻的公司，你過來當(dāng)歌手吧。

“其實就是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我和宋柯才成立了麥田。一個是樸樹，一個是葉蓓?！倍嗄旰蟾邥运烧f。

“這次春晚我肯定不上了”

1996年，樸樹正式成為麥田公司的簽約歌手，老板宋柯?！板洹睆拇顺闪恕皹銟洹薄?/p>

高曉松評價：樸樹的歌詞特別詩化，嗓音又特別脆弱。他的歌“就像朗誦詩一樣，脆弱就會特別打動人”。

一堆歌就這樣寫出來了，先是《火車開往冬天》，然后是《白樺林》。念叨著小時候母親總哼的那些俄羅斯歌曲，樸樹琢磨出一個旋律，覺得不錯，就瞎編了一個故事，把詞填上。

這首歌紅到他自己想不到的程度，也讓他煩惱到忍無可忍。

1998年，麥田公司企宣張璐成了樸樹的經(jīng)理人，帶著他到處演出、受訪。張璐很快發(fā)現(xiàn)：樸樹不喜歡接受采訪。幾乎每家媒體都要問：《白樺林》的故事，你怎么想出來的？樸樹不肯說重復(fù)的話，覺得自己的智力透支了。

2000年央視春晚導(dǎo)演組想找四個有人氣的、“非主旋律”的年輕歌手搞聯(lián)唱，每人兩分鐘。他們來找麥田公司，指名要樸樹和《白樺林》。

樸樹不去，說就煩春晚這類主旋律的東西，何況還要假唱。公司上上下下勸說很久：你更應(yīng)該去占領(lǐng)這個陣地，讓它有點年輕人的東西。樸樹總算同意了。

直播前兩天，央視先做了一個節(jié)目，讓上春晚的演員對著鏡頭說幾句話，再表演一段才藝。樸樹跟幾位小品演員放在一堆。他崩潰了，“我怎么能跟這伙人一起上呢？”

第二天彩排，張璐正在央視演出大廳上廁所，樸樹進(jìn)來了?！斑@次春晚我肯定不上了啊。”轉(zhuǎn)身就走。宋柯也沒勸動。

想了一宿，張璐操起電話給樸樹打過去，剛一接通就破口大罵：“你丫?！恋貌恍辛耍∷腥硕荚跒槟愕倪@個事付出，都在為你服務(wù)，你丫知道什么他媽的叫尊重嗎？如果你不上春晚，公司的上上下下就是被你傷害了……把我們所有的從業(yè)人員的路都給堵死了！”

樸樹哭了，第二天繼續(xù)參加彩排。

大年三十晚上，濮祖蔭和劉萍老早就搬凳子坐在電視機(jī)前等著看兒子，總算等出來了?？伤趺催@么……心不在焉呢？穿得邋里邋遢，表情漫不經(jīng)心。

人在江湖

張璐早在10年前就總結(jié)出樸樹歌迷的一些共性：以高中生、大學(xué)生為主，女性占絕對多數(shù)；很多人和樸樹一樣穿著休閑帆布鞋。她們瘋狂中有自律，要到簽名就站在一邊靜靜看著樸樹，有些女孩子會哭，也是默默地哭。她們對樸樹有兩個稱呼：“小樸”、“樹”。endprint

2000年春晚之后，采訪更多了，演出更多了，開始有歌迷在演出現(xiàn)場門口堵他，尖叫。這讓樸樹不適應(yīng)。

成名使他的抑郁癥迅速加重，忽然覺得世界充滿黑暗。他開始拖延寫歌，拒絕演出。

那幾年他經(jīng)常是一夜不睡，早上打個車去機(jī)場，傍晚時分坐在大理的洋人街上，喝著啤酒，看著女孩們打羽毛球。覺得“生活真美好”。

有一年，樸樹出去玩了一段?；氐郊?，母親對他說：我聽了你的歌，你這兩年是不是過得不快樂？樸樹一下子就哭了，趕忙去洗臉，再裝作大大咧咧的樣子走開。

2003年11月8日，樸樹的三十周歲生日，第二張專輯《生如夏花》上市。專輯名字取自泰戈爾的詩，仍是張亞東做制作人。幾個月后，“百事音樂風(fēng)云榜”評他為2003年“內(nèi)地最佳男歌手”、“內(nèi)地最佳唱作人”，《生如夏花》獲“內(nèi)地最佳專輯”，其中一首歌《Colorful Days》獲“內(nèi)地最佳編曲”，他和張亞東分享“內(nèi)地最佳制作人”。他的演出身價，已經(jīng)是國內(nèi)前三名。

他有了新的演藝經(jīng)理鄧小建，也有了一個使用至今的稱呼，“樸師傅”?！渡缦幕ā分?，公司給樸樹組織了52個城市的巡回演出，樸樹、鄧小建和另外兩個工作人員組成了“西游四人組”。

鄧小建發(fā)現(xiàn)：除了懂得穿衣服，樸樹生活自理能力極差，而且天真得出奇。

樸樹的鄰居，一個租房子住的少年剛認(rèn)識他沒幾天，向他借了30萬元之后就蒸發(fā)了。一年后鄧小建才知道這件事，通過警察朋友查到少年正在做搬運工，30萬半年就花完了。面對面，樸樹想了想說：“告訴你啊，還不起我錢，以后別來見我。”

有一件事，鄧小建至今都瞞著樸樹。2003年底，他們正在沈陽一所大學(xué)演出，臺下的保安忽然全跑掉了。幾個說沈陽話的人簇?fù)碇粋€渾身披金的年輕人走過來，找到鄧小建：“明天我有個朋友的百貨公司在外地開業(yè)，讓樸樹去唱一趟。他幾點去唱，那邊就幾點開業(yè)?！?/p>

“大哥，這事兒你得跟我們公司溝通，簽約……”

“咋的呀，不給俺們老板面子咋的？”手提箱往桌子上一頓，開了，成片紅色票子。還有人把手掏向腰間。

鄧小建連夜趕赴那座城市，讓樸樹第二天唱了一場。事后對方算得上仁義，給的出場費不低，第二年還到北京找鄧小建吃過飯。樸樹問起，他只說加了一場演出?！斑@要是當(dāng)時告訴師傅實話，他肯定說：你整死我吧，我就是不去。”

你怎么能讓他跳舞呢

52個城市的巡演幾乎徹底摧毀了樸樹。連續(xù)幾年，他拒絕再寫歌，更拒絕趁熱打鐵再出新專輯。至今他只有26首歌，撐不起一場完整的演唱會，不得不邀請其他歌手。

張亞東每年都來找他一兩次，見面就勸：做一張新專輯吧。

為什么要做？

有那么多喜歡你的人，你可以用歌曲跟他們交流，你還可以賺錢啊。

為什么要賺錢？

張亞東沉默了。

2007年，樸樹參加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搭檔是前奧運體操冠軍劉璇。樸樹打扮成《加勒比海盜》里的船長，紅布包頭，長長的頭發(fā)從兩側(cè)垂下來；劉璇則懸在空中的兩只鐵環(huán)上劈叉，扯著嗓子唱蔡依林的《海盜》。下一場，還是這身造型，唱的是“搖滾版藍(lán)精靈”。樸樹僵著臉，機(jī)械地扭動身體，看起來很不適應(yīng)。

鄧小建被樸樹的歌迷大罵了一頓：你怎么能讓樸樹參加這樣的節(jié)目呢？你怎么能讓他笑呢？你怎么能讓他跳舞呢？“后來我明白了，他們希望樸樹永遠(yuǎn)是那么小清新?！?/p>

樸樹說：參加那個節(jié)目，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想挑戰(zhàn)一下自己。

終于錄完最后一場，從湖南回到北京，樸樹的心跳又突然下降到一分鐘四十幾下。急救醫(yī)生說：別再踢球了。在家門口曬曬太陽，這運動量對你來說足夠了。

他大大縮減了演出數(shù)目，有一年甚至是零演出。早睡早起，三頓飯都吃，2009年，抑郁癥也減輕了。

這一年，樸樹和太合麥田的合約到期，他沒有續(xù)約，徹底成了自由人。

2012年，樸樹組建了自己的樂隊?！半m然我這兩年自己做唱片真的是特孤立無援，但是我覺得我把我的初衷找回來了。我還是那么愛音樂。”

2013年10月26日是樸樹在北京的第一次大型演唱會。他排練20次左右，排練成本跟他的出場費基本相等。這是他堅持的。為了宣傳，他還必須對著話筒說一堆“××網(wǎng)的朋友們你們好，我是樸樹”。說了好多遍，還是磕磕巴巴，會臉紅。

《平凡之路》緣自樸樹正在準(zhǔn)備的全新專輯，也緣自韓寒的相邀。從表達(dá)的內(nèi)容上看，不少人都認(rèn)為是非常樸樹的一首作品，譬如當(dāng)中一句“我曾經(jīng)毀了我的一切，只想永遠(yuǎn)地離開，我曾經(jīng)墮入無比黑暗，想掙扎無法自拔……”也許這就是樸樹十年“隱匿”的內(nèi)心寫照。

（雪晶薦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