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 曉 岸
實力方陣璀璨的星群
一個人的群山
黑龍江 曉 岸
落日還會照耀這里:遙遠的湯旺河,寒冷的鐵皮屋頂在冬天反射著夕陽的余光。照耀街道上羈留的雪,還有在日出與日落之間我們變幻的臉。
落日還會照耀:生死交織的瞬間父親絕望的眼神。一百個冬天的雪也不能掩蓋內(nèi)心的愧疚。
越冷它就越堅硬,一百次的重生也不能把它消融。那黃昏里幽暗的森林,冰冷的樹樁遠處漸次亮起的燈火,一條小路曲曲折折通往昏暗燈光下的餐桌。
這就是你生活的小城。在日落與日出之間,白晝的光線輕易地轉(zhuǎn)換著。當它的另一端深入無名的城市,只留下殘骸夜里喂養(yǎng)人們的肉體。
所有的冬天,只記住一個,就像死亡只選擇一個。
在北緯四十八度的群山中,一個人的夢想就是快速地把青春耗盡。讓沉重的灰塵遮藏尚未風干的肉體,讓寒冷的鐵軌輕易地帶走別離。
一場又一場的大雪融化成水銀。制止愛,制止生活在罪責中繼續(xù),制止一個人午夜里的奔逃,甚至制止所有哭泣的嘴唇……
北緯四十八度。足夠漫長的雪。不論你何時到來,那些懺悔者的亡靈在巨大的山谷間都會為你緘默。那呼嘯的北風只在他們的胸腔里流蕩……
無論大地如何旋轉(zhuǎn),仍舊可以看見你被生活熏染的臉龐。在日落后十分緩慢而執(zhí)拗地背轉(zhuǎn)過去。
暗紅的落日在群山傍晚的風中抖動,努力挽留。潮濕的樹枝滋滋地燃燒,煙氣辛辣而苦澀。秋天的曠野在我們身后無情地荒去。獨自坐在篝火旁,等待黑夜。期待漫天的星粒突然滑落,帶著對命運的詆毀點燃寒冷的肉體……
時間在一場又一場的霜降中流逝。
你的城市以北。群山堆壘,因撞擊而扭曲。鳥群抑制住叫喊,在寒冷的風中尋找失落的巢穴。
而蒼茫的落日壓住凍結的大路,把我們悄悄抬送到黑暗的星空。河流裂開。新鮮的、透明的肉體就像鋒利的鍘刀斬斷游魚飛翔的夢。而魂靈被蒼狼攜帶,在迷漫的風雪中逡巡、奔突,在黎明的山巔上嘯叫:“亡靈不死的眼睛永遠注視你當諸神的子嗣夭折,傳奇將由你來延續(xù)……”
有多少沉陷的夢想等待挖掘。松林肅穆,接納卑微的肉身。當漫長的冬季深入城市,霓虹燈裝飾你的生活。我們不能設想的旋律,飛揚流蕩,竟然和午夜的白樺林一樣被寂寞充填。
我曾幻想:這星球傾斜、挪移,讓漫長的冬天永久停留在北回歸線以南融化的北冰洋把群山變成了島嶼而我將被松脂包圍,在海底沉睡等待潮汐起落之時被你叫醒……
你的城市以北,我虛幻的生活如此富足。那神秘的命運之書還未曾展開,我已經(jīng)預言了那漫長的黑夜將被我?guī)侠杳鞯母叻濉?/p>
黑夜的河水流經(jīng)湯旺河。在寂靜的風聲里,青春的液體漸漸風干,成為斑駁的巖石的碎片。我看見八月的天空下,松湖逐漸幽深。我看見了,你緩緩卷上的一角,沉睡在夕陽下的白雪開始燃燒。那一年,我不曾醒來……
人們遠了又近。我在夢寐中掙脫慌亂的生活。我看見自己陌生的臉在正午的河水中虛幻地閃動。那些細碎的光暈仿佛對應了生活:隱秘的愿望,在蔓延中隱含了深深的不安。
有多少人,他們羨慕我的一切:他們不曾了解的青春和憂郁的才情。
只有樹木懂得:一個人冬天的體溫和八月的血。
樹木提煉的潔白的紙張是夢想夜晚的床。就像森林中女妖的歌聲,那復活的毒藥——
讓我們嘗試去挽留瑣碎的幸福和悲哀,挽留河流一樣平緩的人世生活,習慣它的喧囂讓鋪張的黑夜在河流的盡頭熄滅。
打開——
像輕輕掩上一扇門雪線之下燃燒的星光,覆蓋我庸鈍的肉身。
那些黑色的石頭——天庭里熄滅的燈盞,在風里漸漸變得柔軟,仿佛我的心,因命運不斷的書寫而柔順。
仿佛一塊不斷重復的鐵,一次次靠近恣肆的火。它有多重我的愛就有多重。它有多狂野我掩藏的心就有多狂野。就像磨石山陡峭的山石,就像我們靜靜相對的臉。
那黑暗中的臉。在一場大雨后隨風而逝的無法觸摸的疼痛。生銹的斧頭和鎖鏈深深釘在我的肉里,被我一再刻意隱藏、諒解。
那不安的生活的碎片有多少已經(jīng)逃脫鐵打的宿命?只有你,像落日一樣清晰地輪回。
漫長的卷宗。
有多少人,他們羨慕我的一切:他們不曾經(jīng)歷的卑微和深藏的負罪。只有群山懂得:那緩慢彎曲的人世的起伏。
潔白的紙終將黯淡。它們疲倦的灰燼將會落滿陰暗的角落。我慢慢松開的手,在光陰中融化。在觸摸到之前,將在這輪轉(zhuǎn)的人世間得到寬恕,像回憶青春的結束。
這緩慢的旅程,在黑暗落滿大地之前,有多少讓我們愧疚的人,他們承擔了屬于我們的虛怯和恐懼,讓黃昏巨大的陰影隱藏掉我們羞愧的淚水。
這平靜的人世啊,我們等不到的輪回。生命在緩慢消逝,而此刻,我目睹了時光的背影漸漸消隱。仿佛黑夜里蠕動的魂靈,消耗我們陳舊的身體以及命運巨大的陰影
——如此安靜。
夜晚的暖風帶來豐沛的雨水。我醒著。鐵絲網(wǎng)格的窗外閃亮的樹葉上,春天,已經(jīng)如此模糊。而群山堅持著,今夜要將他們起伏的命運重新書寫。那黑暗中的自由,比沉睡的人世更顯得真實。
彈丸之地,這樣輕易地楔進身體的記憶。仿佛黃昏中游蕩的蝙蝠。隱秘,充滿誘惑。
我到來,我離去。轉(zhuǎn)折之中就像在兩棵樹木間的行走。就像那結烈河水不經(jīng)意的一個翻身。站在磨石山巨大的陰影里,我聽見那神秘的聲音又一次從我心頭掠過。
遍地斷折的樹枝,凌亂的車轍堆積在風塵中的紙屑。我曾經(jīng)熟悉的和永遠都陌生的人們游蕩在土路上灰色的背影在黃昏的光照里飄搖、暗淡。他們依舊沉浸這塵世的苦樂之中用短暫的肉身丈量著命運的虛無。
多么慚愧啊。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土地。一個個逐漸模糊的親人。我空空地來去,在這世界不曾為你們做出一點努力。就像今夜,我看見自己一點點在雨水里流失。我伸手挽留,那黑暗如此濃稠,沾滿雙手,可我握緊只是虛空。
我無法挽留你們在時光中的遠去呵。密集的雨滴,幽暗的水泡。那幻滅的綻放,仿佛演繹生命的輪轉(zhuǎn)。
而今夜,磨石山啊,沒有輪轉(zhuǎn)的只有我。帶著深深的罪責把身體放低,接近你留在泥濘中的痕跡。接近那永恒的人世的入口……
未到八月,雨水已漸漸變涼。翻過身我們和夢想擦肩而過。群山是落寞的,繁華在它腳下開始灰暗。遠走的生命在曠野上獨自迎風眺望。
一千里的時間無聲無息。聽見那風聲我就能看見大地升起的陰影。翻卷的綠草掩蓋那急速奔走的野火。在空闊的寂靜里,我的血液將和這漸漸蒼涼的山地一起墜入深深的虛無之中。
那無法等待的一切仍將不斷地侵入。我在深夜來到它們身邊。群鳥停留在夢中,在大海之上迎接朝陽;野獸抱著流浪的心,在黑暗中卸下尖利的牙齒,用衰老的唇親吻大地。
黑夜里游蕩的風,愛撫著熟睡的少女。在她們體內(nèi)播下愛情的火花。
深深的夜色把我融化。
此刻我就是黑暗。是比黑暗更安靜的一切:夜霧下的水流濕潤的蒿草,蟄伏的小蟲子,靜靜化為塵土的松針。
此刻我就是它們前生和今世的影子。我的到來只是證明了它們的存在。
我在深夜到來,像雨水一樣努力掃除記憶中的灰塵。樹影因風的來臨而充滿韻律。
群山中流蕩的回聲細微、悠久,此刻就在我們的肺腑之間。當我們墜入這八月的寧靜,這深深到來的一切因為我們的傾聽而呈現(xiàn)出永恒……
秋天的松湖呈現(xiàn)出一片寧靜。在群山之上風云過眼如落葉。在跌落水面后又被深藍的長空覆蓋。蒼耳已蒼黃,仍有搖不盡的往事勾絆。在母親路過的林間,一地的松針剎那間松軟如新雪,圍堵我倉皇四顧的腳步——
松湖,我可以虛構你的詞語,但是無法虛構你狹長、幽深的水。無法虛構瘋狂的水草、野蒿和其間嘹亮的生命。
午夜漫天的星辰突然消失。我勞作歸來,背上的汗味像秋天的果香一樣彌散。是你讓我輕輕伏下身子,看清我今生幸與不幸的根源——
如此我便有福了。一生的山水因你而覺得格外深沉。在我的臟腑和脈管間流動,不停滯也不會散溢。
如此我便有福了。從深山回來,樺樹、椴樹、柞樹的枝葉編織成千里野火,烘干磨石山斷裂的巖石,以及那幽暗表面神秘的紋理——那命定的走向。
不論男人還是女人,不論母親抑或是情人,在我松湖的詩章中將成為唯一的結。
但是你水下那些深藏的秘密我無法企及。那些幽暗的旋律、厚厚的淤泥,結束一個生命又誕生另一個生命。深水下的水草糾纏不清的根須仿佛另一種糾纏不清的生活和命運。神魚巨大透明的骸骨,帶著雙重的陰影,群山一般插入沉睡的泥淖。
而夢幻的水藻,沿著昏暗的光線上升。讓松湖在深秋成為暴雨的中心……
秋天的松湖呈現(xiàn)出一片寧靜。
在群山之上,年邁的母親昨日來到我的夢中。懷抱從湖邊撿拾的松果,和我談起已故去多年的父親。她所說的一切都與松湖有關。她漸漸陷入回憶,眼神變得迷離而悠遠。
松湖在她身后靜靜地鋪展。而我就在那一刻睜開眼睛醒來……
松湖在黑暗中充滿神秘的聲響:青蛙寂寞難耐的情歌,灌木叢里夜鳥的囈語。它們斷續(xù),易于抒情。而深草中昆蟲的主題音樂會漸漸落下帷幕。它們遺忘盛夏星光,在幽深中完美松湖的夜色。甚至我的到來也沒有打斷它們草叢中肆意的交談……
我在黑暗中,松湖也在黑暗中?;蛘?,我在松湖的黑暗中。松湖的黑暗是靜止的、濃稠的,虛無的寬廣難以指界。而我的黑暗源自我自身,從臟腑間發(fā)光的器官向外擴散。透過虛妄的皮囊和周圍自然的無限接合……
我在黑暗中,因而我就是黑暗的中心。我的移動帶動了整個黑暗,甚至帶動了漸漸沉睡的松湖。我感覺到夜鳥、青蛙和昆蟲的恐懼和驚慌。它們沒有聲響,屏住呼吸。但是它們無法解釋這熟悉的黑暗突然間發(fā)生了陌生的變化甚至移動。而垂下的葉尖已經(jīng)凝聚了晶瑩的露珠,它們也是黑暗的,仿佛黑寶石。這一切無法解釋……
我在黑暗中,松湖也在黑暗中。我在黑暗中成為松湖黑暗的中心。當我的黑暗喪失光源,而松湖就在我黑暗的軀體里。那發(fā)光的臟腑因而充滿了流動的亮……
風從外面的世界吹來。帶來新鮮的消息,遠方的繁華、喧囂和我此刻周圍的寂靜都是茂盛的,激情難以遏制。
每天我盼望著那里的消息,帶著海水的腥鮮,帶給我世界新的變化和節(jié)奏。
每天我登上山巔,默默呼喊。靜靜迎送每個黎明和黃昏,然后回到松林中。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生活——是否就是我的全部的生活——靜下心來。我仍然感恩這一切。自然如此接近,仿佛就在我的內(nèi)心。它們完成自己的世界,建筑自己的心靈。盛衰如此真實,點滴的變化直接滲入我的皮膚。
有時候我長久地站在松林里不說話,和周圍的樹木一起接受日光和風。地氣匯聚,從我的腳跟洶涌而上。我的四肢皮膚脫落,綻出新葉。我雙目突然失明,但卻感到世界是這樣明亮,如此清晰……
微細的草根緊緊攥住黑暗潮濕的泥土……夜色隨著幻象從大地上升騰,彌漫。
松湖沉入無邊的黑。那黑暗是幻想的、靈動的。就像我內(nèi)省的呼喊,真實又不可把握。這黑暗渲染了松湖所有的事物。我和這周圍的一切漸漸成為一個黑暗,有了共同的知覺。我難以抑制的喜悅就像松湖黢黑的灌木叢、針葉林以及堅硬冰涼的山巖,緊緊窺視我壓迫我,讓我的心一陣陣虛弱。
松湖漸漸平靜下來。星空向西傾斜。潮濕的霧氣浸潤熟睡的生命。他們?nèi)绱税苍?,真實而又接近虛幻。那神秘的氣息正透過肉身,在我體內(nèi)開始新的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