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聲（外二章）

上海 陳 武

雷 聲（外二章）

上海 陳 武

雷聲就要帶來雨的消息，在天空的深處有看不見的碎裂正在進(jìn)行。

雷聲陡然讓大地覺得很安靜，好像萬籟都豎起了耳朵在傾聽雷聲，好像風(fēng)也停止了腳步。

雷聲一直躲在遠(yuǎn)處，按道理，它應(yīng)該近了，應(yīng)該一聲比一聲劇烈，可是——它還是娓娓的，不著急的，有一聲沒一聲的，讓人們對雨水的到來缺失了信心。

打雷的方向此刻并沒有烏云，相反，天空卻特別的白，或者因為白，看不到一絲閃電?？床坏揭唤z閃電的雷聲好像成了沒有依據(jù)的存在。

大地像一個等水的盆，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馬路上行人匆匆，報攤上已經(jīng)鋪上了透明的塑料布，陽臺外晾的衣服在往里面收，路口打燒餅的在搬他那死沉的爐子。

雷聲并沒有帶來雨的消息，我站在陽臺上眺望的時候，雷聲把我?guī)У搅肆硗庖粭l街道，另外一個時間，在一陣碎裂聲接一陣碎裂聲的縫隙處，我恍然回到了多年以前的某個場景之中，入定地傾聽，熟悉的雷聲久遠(yuǎn)而讓人心顫。

雷聲漸漸遠(yuǎn)去了，遠(yuǎn)得讓人們快要忘了的時候，窗戶的玻璃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雨滴——雨滴愈來愈密，有了敲打玻璃的聲響——但好像與那遠(yuǎn)去的雷聲無關(guān)。

亙古不變的雷聲，我總是在它綻放的時刻，找尋到視線之外的遼闊。

辮 子

1．辮子，應(yīng)該穿過白樺林，在一輛舊自行車的后座上，辮子輕輕地飄了起來?？諝猓潜涞?，但有一股甜蜜的氣味散布在一條狹長的小道上。自行車飛快地向前行駛，自行車實(shí)在不需要騎得那么快啊。辮子感覺到了那是——飛翔，和不遠(yuǎn)處在飛的鳥兒一樣。周圍靜極了，只有車輪碾在路面上的細(xì)碎石的聲響，只有一個青年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還有兩個人的心跳聲……辮子高——低——起——落——辮子梳理出了道路的造型，在太陽還沒有完全撥開薄霧之前，辮子像是在云中舞蹈。有一刻，辮子落了下來，像是進(jìn)入到沉思狀，或是進(jìn)入到羞澀狀。忽然，辮子像抖動的長鞭往后甩將開來——辮子輕盈而又舒緩地在冬天的小路上飛馳。

2．在紅頭巾下面，辮子彎到了不能再彎的程度。那辮子的末梢，幾乎也被手指圈成了一個辮子。這一天，辮子出奇地亮啊，在燭光或油燈的映襯下，精心梳理過的辮子，嶄新嶄新的，像是一種開始，又意味著某種結(jié)束……

3．辮子被剪了下來，和辮子一同被剪下的還有淚水。辮子終于剪斷了，它會被另一個人收藏；淚水卻沒有剪斷，它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奔涌。剪下的辮子，是心的一部分，拿走辮子的人一定是拿走她心的人；拿走她辮子的人一定是辮子命運(yùn)的另一個部分。辮子見證著什么，卻又是一切的參與者。

4．辮子還會回來嗎？對于她的一生來說，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辮子呵。此后的辮子，或者疏松了，或者色澤暗淡了，或者根本就沒有辮子了。唯一的那條辮子被帶走了，辮子便死了。對于她，有生命的辮子，一生一次。

5．為了換一劑藥，為了謀一口食，在舊時代的當(dāng)鋪里，剪下的辮子會折成幾個面值很低的銅板。辮子是廉價的，卻又是高貴的。在當(dāng)鋪高高的柜臺前，毅然剪下的辮子包含了一個姑娘家的所有委屈、心酸，也包含了她性格里倔強(qiáng)的品質(zhì)。透過這辮子，我看到了中國女性一種忘我、舍我的情操。

6．和高跟鞋配合的辮子，和香水配合的辮子，在摩登的女郎身上，辮子顯然是個飾物。辮子和她身上的任何裝飾一樣，是裝飾的一部分。辮子和她扭動的屁股一道擺動，像一溜溜晃動的門簾。最后，辮子甚至從女郎的頭上被卸載了下來……

7．我說得辮子從樣式上來說，應(yīng)該是麻花辮?；蛘呤且桓鶢畹?，或者是一對狀的。一根狀的較粗，也很長，能夠拖過腰際；兩根狀的自然細(xì)些，也可以短點(diǎn)，但至少超過肩胛。麻花辮，最符合我對辮子的一般性認(rèn)識，也是我所理解的“最是辮子”的辮子。和馬尾巴辮不同，和羊角辮不同，馬尾巴辮和羊角辮的內(nèi)容是單一的，它是年輕的，朝氣的，活躍一些的。而麻花辮的蘊(yùn)含要豐富許多，突出了中國姑娘的知性之美，溫婉之美，賢淑之美，堅忍之美。辮子梢在手里扣著，在嘴里咬著，在頭上纏著，都是內(nèi)心的一種影像，無聲卻鮮明地表達(dá)著自己的愛恨情愁。

8．中國女人的辮子，是最有命運(yùn)感的。在某個時代的傳統(tǒng)女性中，它有著不可替代的審美評判和人生況味。丟掉的辮子其實(shí)是無法撿起的，就像歲月向前，就如滄海桑田。我們并不期冀把中國女人的辮子找回來。辮子，已經(jīng)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一個道德夢境，一個唯美意向，她是精神的另一種文化遺產(chǎn)，在血液的深處或基因中隱藏。辮子，抒寫著中國女性的心靈史，纏繞著最樸實(shí)而忠貞的情感。辮子，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柔軟豐碑，她的美，她的具有靈魂的姿態(tài)，是中國人記憶中溫暖的母親河。

站前廣場

雨迅猛地砸下來，水磨石地面的上?；疖囌緩V場立刻濺起無數(shù)的浪花，浪花跳躍著，又熄滅了，又跳躍著，始終就跳那么高，保持一個姿態(tài)，又像閃爍的燈泡。

人群迅速向車站寬大的房檐下涌去，空氣里頓時充滿了濕漉漉的氣息。有人在跺腳，有人在捋頭發(fā)，有人在用紙巾拭臉。

雨嘩嘩地下著，好像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了。許多人駐足眺望。

列車依然準(zhǔn)點(diǎn)到達(dá)，不遠(yuǎn)處的轟鳴聲可以讓人想象這個粗壯的家伙在風(fēng)雨中勇往直前的情形。

出站口擠滿了人，也有人打著傘站在雨中往出站口這邊張望。賣傘人在落雨的第一時間就行動開了，十元一把，便宜，可以解燃眉之急。

一群人從出站口走了出來，門口出現(xiàn)一陣子騷動，雙手高舉著人名的接站人被擠得晃晃悠悠，踮著腳一個勁兒地伸著脖頸向前探望。情侶擁抱在一起。有人趕上前去接下行李。人群向廣場的任一方向散去。

不知何時，雨停了，賣地圖的大媽吆喝——地圖哪買？旅店拉人住宿的中年婦女拿著客房的實(shí)景照片迎向每一個走過來的人……

列車進(jìn)站的轟鳴蓋過了所有的嘈雜聲，這時，仿佛有一刻寂靜從心底里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