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看電影《歸來》已多日,腦子里一直是陳道明的眼神。我對友人說,陳道明為我們貢獻了一個人物。這個人物的名字叫什么?我一時還沒想好。
我的腦子里走來很多人。顧準(zhǔn)來了,在全國人民都不準(zhǔn)思考的年代,顧準(zhǔn)還在思考。他可能屬于右派分子里最早的一撥。第一次讀寫他的書,我感到自己太可笑。不思考,要肩上的那六斤四兩干嗎?他痛苦的是,所有的子女都與他“劃清界限”了,對于親人的感情,他只能偷偷地塞在門縫里。穆旦來了。穆旦天生一張陽光的臉,可后來越來越暗淡了,及至化為灰燼——他是“九葉詩人”里最早辭世的一位。穆旦的詩我讀得不多,我喜歡看他的陽光燦爛的笑容。明眸皓齒誰復(fù)見?如此生氣勃勃的生命被摧殘,我無法平靜。可是,我的前輩老鄉(xiāng),同是“九葉詩人”的袁可嘉教我不要憤青。袁可嘉的一團和氣也許是爹媽給的,但漸漸覺得是學(xué)養(yǎng)墊的底。在勞動改造的歲月,住在一個貧農(nóng)的家里,天寒地凍,我們這位西南聯(lián)大西語系畢業(yè)的學(xué)者兼詩人,取出牛津版《彭斯詩鈔》,就著一豆油燈,一字一句譯成漢字的詩行。從來不埋怨,這是我們這位老鄉(xiāng)的性格。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敘述“油燈”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我覺得,油燈映照于墻上的剪影,是一代知識人精神的投射。
來得早了,便在影城附近的書店閑逛,遇見楊絳的小說《洗澡》?!断丛琛穼懙氖侵R分子的思想改造。楊絳的語調(diào)是——從容——的,即使是記述這樣苦澀的日子?!稓w來》兩個小時的敘述也是從容的。沒有仇恨,沒有控訴,卻還是讓人流淚。流淚有三種,一種是喜極而泣,現(xiàn)在中國電影從劇本到導(dǎo)演到演員,還沒有這個能力。第二種叫傷心的眼淚,就像母親輩看的《苦菜花》,特別慘的那種。還有一種叫愈合,明知道這個東西壞了,一點一點粘接它,愈合它。這種會產(chǎn)生感動,也是眼淚。我們現(xiàn)在這個社會需要這個。
有一場戲,在小屋里,女兒跟爸說:爸,是我告發(fā)的你。按通常的表演,這里可以很豐富,女兒終于說我有罪了,是我出賣你了??墒请娪袄镏挥嘘惖烂鞯膫?cè)后背,陳道明稍稍一扭頭,說了一句,這事我知道,很平淡。這大概就是一個右派知識分子對于歷史的大度。
陳道明演這個角色是一種契合。陳道明說,我演陸焉識,從小處說,是紀(jì)念我的父親;往大里講,是致敬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陳道明因演《圍城》而與錢鐘書先生有過交往。陳記得,那時去錢先生家,他家里沒有電視機,沒有錄像機,沒有電話,唯一響的東西是煎藥的藥鍋。陳道明說,你可以在他家里聞到書香,在他們家可以感到安靜,你在他們家也同樣可以看到從容,真實。你突然感到,你在文化人面前,狗屁不是。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特可憐,在學(xué)問面前,你特別可憐。
我不知道錢鐘書是不是右派分子。翻閱歷史,那么多的右派,他們的名字,我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就舉幾個大右派吧:章伯鈞、羅隆基、費孝通、錢偉長,都是。我們的鄉(xiāng)賢,語言學(xué)家林漢達也是。文藝界的右派,皆大名鼎鼎:丁玲、馮雪峰、陳企霞、宋云彬、艾青、蕭乾、孫大雨、傅雷、姚雪垠、劉紹棠、流沙河、王蒙、鐘敬文、穆木天、吳祖光……
不舉了。就說近的吧。他是和我們幾個年輕人一起點?!断显妳病返暮槔?。我曾在一篇短文里寫道:他是個有骨氣的書生。十八歲,正是青春飛揚的年齡,他多想憑藉自己的學(xué)識為國家做點事情,卻因為文字被打成右派,剛起航的人生之舟駛?cè)肓嗣C:谝埂6嗄挈S金歲月在壓抑中捱過來。但他終究沒有被擊垮,也沒有因為受打擊而放棄獨立思考。在“批海瑞”的狂潮中,他又提筆寫出自己的觀點。如果說第一次因諷刺詩被劃為右派是他意料不到的,后一次卻是主動撞的南墻。他堅守著一個書生的良知。
寫到這里,我想說,《歸來》塑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代人的形象。他們的名字可以叫做右派知識分子。
近讀余英時教授大著《士與中國文化》,余先生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一段話,抄錄于下,可參照著讀:
本書所刻劃的“士”的性格是偏重在理想典型的一面。也許中國史上沒有任何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完全符合“士”的理想典型,但是這一理想典型的存在終是無可否認(rèn)的客觀事實。它曾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無數(shù)真實的“士”發(fā)生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鞭策作用。通過他們的“心向往之”,它確曾以不同的程度實現(xiàn)于各個歷史階段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