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與父親打柴
兒時,村西有片柳條通,秋季柳條通里的蒿草半人多高,各種野花擠在蒿草的縫隙中努力地開放著。風(fēng)和日麗,鳥兒、蝴蝶、蜻蜓……在頭頂上飛,蟈蟈以及一些無名小蟲的叫聲此起彼伏。露出的胳膊偶爾被大瞎虻叮了下,針扎似的……除了瞎虻還有蚊子,白天蚊子大都躲在草窠里,人走過去,才會飛起來。最可怕的是一種頭上長角的綠蟲子,角是黑色的,頭是方形的,陰森冷峻,身上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味兒……
我和父親在柳條通里鉆來鉆去,父親拿著把大鐮刀在前面,我拿著把小鐮刀在后面,父親割粗大的蒿子,我割茁壯的大草,我們在打柴。像天上的鳥兒,我在父親的屁股后面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一會兒嚷著鐮刀不快了,一會兒喊草窠里有個賊眉鼠眼大耗子……父親貓腰只顧割草,也不理我……最后父親實在不耐煩了說,小點聲吵吵,把人都喊來就割不成了,這是生產(chǎn)隊的。消停了片刻,我忽然驚叫著喊,爸爸,爸爸,快看!父親回過頭,抹了一把臉上流淌的陽光與汗水說,一座空墳把你嚇成這樣!
一座掩映在草叢中的孤墳,墳頭很矮,一個洞穴黑洞洞深入墳里。父親彎下腰繼續(xù)割草,我緊緊跟著,膽子也就大了。
傍晚,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村子上空炊煙裊裊,雞飛狗叫聲也遙遙地傳過來。我和父親從腰間解下麻繩,開始往路旁背蒿草……父親背著一捆蒿草在前面走,就像一座綠色的大山在前面吃力地移動著。
父親給我講的故事
父親給我講過的故事不多,印象最深的只有兩個,一個是關(guān)于父親自己的。有一次,父親和兩個村里人夜里在南大洼子迷了路,很熟悉的路,還能看見遠(yuǎn)處有燈光閃爍,可繞來繞去的,就是在原地走不出去。撞見“抹搭鬼”了,抹搭鬼是鄉(xiāng)下傳說能讓人迷路的鬼。父親讓另兩個人搭伴奔著燈光繼續(xù)走,他在原地一座土墳旁守著。兩個人走后,父親一個人躺在土墳的斜坡上睡著了……人死了就啥也沒有了,活人就是自己嚇唬自己……這個故事我深深地記住了,每次回味都覺得父親了不起,我一直試圖做個膽大的人,可我做不到。膽大需要的不單是勇氣,還需要內(nèi)心無比的坦蕩……
另一個故事是我很小的時候父親講的:村西有座土地廟,廟前有個水泡子,小燕壘窩時節(jié),一雙一對在水泡子邊上銜泥壘窩。有一天,一對小燕子各叼著一片草在泡子邊上銜泥,嘩啦啦一陣水響,一條大黑魚躍出水面,啪地一甩尾巴,把一只燕子打到泡子里淹死了。另一只幸免于難的燕子飛上空中,久久不肯離去。
轉(zhuǎn)眼秋天到了,泡子里的水也不那么豐盈了。死了同伴的燕子每天都銜枯枝敗葉往泡子里扔。一日清晨,有香客給廟里上香,香客走后,小燕子飛進(jìn)去叼起香火頭,把香火頭插進(jìn)土地廟的屋檐下用翅膀扇著,不一會兒土地廟就燃起了大火。鄉(xiāng)親們拎著鉤桿鐵尺、水桶臉盆跑來救火。救火要用水呀,一會兒功夫,廟前水泡子里的水就被舀干了,大黑魚露出了水面。一個人眼疾手快,舉起三齒撓子刨了下去,大黑魚的肚子朝了天……小燕子在空子嗚咽著飛走了……
我長大后,覺得這故事和“精衛(wèi)填?!庇行╊愃?,或許就是精衛(wèi)填海的翻版。
讀書不多的父親,講故事很純粹,故事就是故事,從不會告訴我,這個故事有什么寓意,那個故事有什么意義。
所以我很喜歡坐在父親身旁,聽父親講故事。
父親帶我買雨靴
剛上小學(xué)那年的夏天總下雨,鄉(xiāng)村土路泥濘不堪,泥水滲進(jìn)綠膠鞋把腳都泡爛了。大隊供銷社沒有雨靴,父親帶我到八里遠(yuǎn)的保倫供銷社去買。那天風(fēng)和日麗,天上的白云散漫而悠閑。大片大片的青玉米,噼啪地拔著節(jié)。細(xì)線一樣穿行在田野中的毛毛道上,父親在前,腳步矯健;我在后,亦步亦趨地跟著。
我一會兒去攆蝴蝶,一會兒去抓蟈蟈……沒走一半的路程,就累了。父親停住腳步說,歇會再走。父親從兜里掏出“葡萄”煙,坐在壟臺上慢慢吸著,目光漫過田野……遠(yuǎn)處,一頭牛正在樹下悠閑地倒嚼。那時的父親好年輕,臉上蕩漾著笑容。父親說,等買了雨靴,好好念書!
那年父親病倒在床上,我回老家看望父親,我扶著父親坐起來,淚水就無法忍住了。我多想父親能站起來,走回那段時光,再陪我去買雨靴……
父親在黑河
90年代初夏,黑河到處“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整座城市都像在大修。父親覺得自己還年輕,和我大叔宮義結(jié)伴來黑河,想在黑河找點活干。找了幾天也沒找到。兩人閑不住,就在那些拆遷樓的殘垣斷壁間砸鋼筋。鋼筋大都在水泥橫梁與水泥柱子里,兩人就用大錘砸,一砸一冒火星。每晚回來兩人的衣服都水洗過似的,頭發(fā)打著綹兒,汗水從頭頂一直流到腳底下。
一天,父親正在郵政路砸鋼筋,旁邊工地上兩個搬運工忽然打了起來,一塊磚頭飛過來正好砸在父親的額頭上,父親捂著流血的額頭說:“我找我兒子去!”那一刻父親像個無辜的孩子,很可憐。父親找到了我——這個城市他唯一的親人,以為就找到了靠山或依靠。而我也不屬于這個城市,我和父親一樣——都是這個城市的漂泊者。
秋季來臨,天就涼了,父親租住的陽臺四處透風(fēng)。父親回老家時,找了輛村里來黑河干活的小四輪,順便把那堆砸下來的彎曲溜巴的鋼筋捎了回去。父親說,收鋼筋的太黑,給價太低。
那年冬天,回老家看見那堆千里迢迢運回去的鋼筋,堆在屋外的窗臺下,上面落滿了雪。
轉(zhuǎn)年,我再回老家發(fā)現(xiàn)鋼筋沒了,問父親是不是賣了?父親告訴我鋼筋被村里一家蓋新磚房的用了。給多少錢?我又問。父親淡然一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啥錢不錢的。
父親為我做手搟面
父親知道我愛吃過水手搟面,每次只要我一回老家,父親就把八仙炕桌放到地上,開始和面。父親用涼水和面,涼水和出的面夠硬度,搟出的面條才筋道,有咬頭。
搟面杖被束之高閣在碗櫥上,落滿了灰塵。父親從碗櫥上把搟面杖取下來,用清水洗了又洗,然后再用豆油擦拭幾遍,搟面杖就又油汪汪锃明瓦亮了??吹贸?,我不回來,父親是很少做手搟面的。
父親貓著微駝的腰身,攤開老繭橫生的大手,用力地壓著搟面杖……八仙桌的一條腿不平穩(wěn),咣當(dāng)咣當(dāng)不斷地和地面碰撞著。父親先是額頭滲出細(xì)小的汗珠,最后順著鬢角有汗水淌下來。父親把面團(tuán)搟成桌面大小的薄餅,然后撒上浮面(即干白面),折疊成三四指的寬度。父親的刀工也非常好,速度極快,切出的面條粗細(xì)均勻。整個過程父親不讓任何人插手,包括從外面醬缸里撈出兩根咸黃瓜,切小細(xì)塊摻和肉末打鹵,都必須親自動手……endprint
我走過一些城市,吃過“天下第一面”、“北京炸醬面”、“藁城宮廷面”……可所有我吃過的面,唯有父親做的手搟面最好吃,我一連能吃上幾大碗還想吃,吃不飽也吃不夠,端著碗問父親——爸,還有嗎?
父親的二胡
父親有把二胡,二胡很古老,馬尾巴弓子,八角形的傳音筒,要在上面滴上松香才能拉響。
父親帶著這把二胡參加過社教運動,走村串戶搞宣傳演出。拉當(dāng)時流行的曲子——“東方紅,太陽升”、“社員都是向陽花”、“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
社教結(jié)束后父親學(xué)了獸醫(yī),給村里的豬馬牛羊看病……父親背起紅“十”字醫(yī)藥箱沒多久,就把獸醫(yī)的職業(yè)讓給了別人。父親是黨員,聽從組織的安排,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
就這樣起起落落,父親的一生也就過來了。
農(nóng)閑時節(jié),父親從墻上取下二胡,吹去上面的灰塵,搬個板凳坐在院子里,拉上幾段。父親最拿手的曲目是“月牙五更”、“王二小放?!?、“小二黑結(jié)婚”。父親粗糙長滿老繭的手指,只要按在二胡的兩根弦上,就像荒野上的垂柳遇到了風(fēng)雨,自如飄逸地舞蹈起來……抖動,跳躍;舒暢,緊促;忽喜,忽悲……就像被注入了靈動敏銳的靈魂。
我跟著父親學(xué)過幾天二胡,父親拉二胡時,大家都側(cè)耳傾聽,我拉二胡時,大家都捂起了耳朵,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于是我再也不敢碰二胡了。
生產(chǎn)隊解體后,父親組織了一個二人轉(zhuǎn)小劇團(tuán),在小劇團(tuán)里父親依然拉二胡。可折騰了半年,只演出幾場就散伙了。父親似乎是一夜間就老了,也折騰不動了。
二胡永遠(yuǎn)掛在了墻上,看不上去和父親一樣,蒼老而憔悴。父親再也拉不動二胡了,遇到胡弦就會跳舞的左手指,木頭般僵硬。有幾次,父親把左手按在墻上,用好使的右手“啪啪”拍打,直到拍出了眼淚,左手也沒有絲毫的知覺……
一場腦血栓病,奪走了父親唯一的愛好。
父親的遺言與遺物
2014年5月22日晚11點多,橫躺在炕上兩年多的父親,忽然間哮喘發(fā)作,嗓子里像拉風(fēng)匣,憋得頭上冒冷汗。父親用右手摳住炕沿,掙扎著想坐起來。在母親的幫助下,父親勉強(qiáng)半躺半坐。父親對母親說,活著真遭罪,死了算了。這句話成了父親最后的遺言。幾分鐘后,父親慢慢閉上了眼睛。
父親有個紅漆小木柜,木柜里有一摞《黨的生活》、《黨的章程》,幾本內(nèi)頁發(fā)黃的紅皮語錄本,幾張父親年輕時的老照片。還有幾樣木匠用的斧子、鑿子、刨子等(父親會點木匠活兒,有時幫鄰里鄉(xiāng)親打個豬槽子,修理扇木頭大門)。
一件灰俄羅斯呢子大衣,是十多年前我從黑河捎回去的,父親一次也沒舍得穿,紙包紙裹地一直放著。
父親貼身的衣兜里,還有700多元錢,都是看望父親的親戚和鄉(xiāng)親扔下的。
墻上掛著一把二胡,一個隱約能看見紅“十”字的醫(yī)藥箱。
父親的遺言、遺物,簡潔、明了。父親的一生,像村西的小河,曲折中坦蕩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