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湯寡味

李汀

熬臘八粥

農(nóng)歷臘月初八，源于遠(yuǎn)古的“臘祭”，流傳為“臘八節(jié)”。是日，要做“臘八粥”。臘八粥是春節(jié)的前奏，一進(jìn)入臘月，年味兒就開始濃了。臘月是年歲之終，農(nóng)閑的人們無事可干，便想方設(shè)法做吃的，為春節(jié)團(tuán)圓準(zhǔn)備。用雜糧做成“臘八粥”，還甩灑在門、籬笆、柴垛上，來祭祀五谷之神，來祈禱來年五谷豐登。

說起臘八粥，就想起《紅樓夢》第十九回中寶玉給黛玉編的一個故事，說一群耗子要學(xué)人間熬“臘八粥”，故事講完，惹得黛玉和寶玉笑打在一起。這故事好聽，不妨我們再來聽一遍：寶玉只怕黛玉睡出病來，便哄黛玉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只當(dāng)是真事，因問：“什么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摈煊裥Φ溃骸熬褪浅吨e，自來也沒聽見這山?！睂氂竦溃骸疤煜律剿嘀?，你那里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摈煊竦溃骸澳闱艺f?！睂氂裼种a道：“林子洞里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里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領(lǐng)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yīng)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眾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準(zhǔn)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jī)謀深遠(yuǎn)。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xué)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么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biāo)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道：‘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xiàn)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rèn)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shù)男〗悴攀钦嬲南阌衲??！摈煊衤犃?，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排我呢?！闭f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典故來。”黛玉笑道：“繞罵了人，還說是典故呢?！?/p>

這是多么美妙的一個故事。臘月初八，寒霜覆地的清晨，鄉(xiāng)村在一點一點打開，關(guān)了一晚上的木門慢悠悠打開，偌大的天空像母親擦拭的瓷器一樣被一點一點擦亮。鄉(xiāng)村的早晨格外清靜，沒有風(fēng)的聲音，沒有鳥的叫聲，風(fēng)藏在林子里等待，鳥兒停在樹梢上靜候，偶爾有一兩片樹葉落下，也是在空中飄了又飄，才靜悄悄落下來。母親把院子打掃完，看了看堂屋門上的年畫，那是一張門神畫，門神下面印著日歷。母親驚訝地說：“咦，好快哦，今天是臘八節(jié)了?！毕雭砟赣H是知道《紅樓夢》里的這個故事的，母親說：“小耗子們都曉得熬臘八粥呢?！闭f完，開始張羅熬臘八粥。沒有白米，就以包谷粒代替。母親說：“湊夠八樣兒呀，雜七雜八，八面風(fēng)光，八仙過海，嘿嘿，圖個吉利。”母親把凡是好吃、能吃的東西，都盡量放一點在鍋里，黃豆、綠豆、豇豆、豌豆、洋芋、白蘿卜、紅蘿卜，要是有臘肉，還要把臘肉切成顆粒炒了放進(jìn)鍋里。要是有豆腐，還要把豆腐和著臘肉一起炒了，一起熬。雜七雜八一鍋，不只八樣兒。母親說：“吃得全，收得全?！笔栈丶也卦诠褡永锏那f稼都聽得見母親說話，它們也都懂母親的意思，看著母親那么賣力，莊稼再也不好意思為難一個母親，來年莊稼們都要賣力長得好點，讓母親感到豐收的喜悅。

鄉(xiāng)村的臘八粥都是晚上吃，這也許是晚上有一個更充足的時間，這也許是鄉(xiāng)村的晚上更散淡、縹緲、陰柔，在夜晚更適合享受那種靜謐和神秘。這時候，鄉(xiāng)村發(fā)著黯淡的微光，發(fā)出綿長的沉香。晚上吃臘八粥更像是一種盛典，先是把臘八粥用刷把甩灑一些在豬圈門上、雞圈門上，甚至甩灑一些在小路上。這是我們鄉(xiāng)村人祈禱六畜興旺、五谷豐登、出行平安的一種儀式。儀式完畢，一家人才坐定在木桌上，享受那黑夜的靜謐和臘八粥的香甜。記得有一年臘八節(jié)，母親熬好臘八粥，先是盛了一碗，就著臘月的月光，神秘兮兮地走到我家屋后的一棵核桃樹下，用斧子在核桃樹干上開了一個口子，然后把臘八粥喂在口子上，母親喃喃低語了幾句。母親轉(zhuǎn)身見我在身后，像是叮囑核桃樹，更像是一種承諾：“明年結(jié)更多的核桃果兒哦，我再來喂臘八飯?！焙髞?，我才知道，那是我們鄉(xiāng)下的一種風(fēng)俗，核桃樹要是不結(jié)果果，或者結(jié)的果果不繁，在臘八節(jié)那天就喂臘八粥給樹，第二年就會結(jié)上累累果實。有俗語說：“砍一斧，結(jié)石五，砍一刀，結(jié)十稍。”鄉(xiāng)村的莊稼和植物們就這樣默默接受著母親神諭一樣的呼喚。

鄉(xiāng)村的臘月夜，靜得像堂屋門上的那張年畫沉穩(wěn)而無跡，母親的一聲咳嗽，重重沉降在夜的深處，母親說：“過了臘月就是年?！睍r間一趟趕一趟，又一年臘八節(jié)，我站在窗前，遙想鄉(xiāng)村臘月的夜晚，像是翻動古詩詞神秘而恬靜的那一頁，有簌簌的月光，有微微的淚水。

燴 面

“晚飯吃的是燴面，羊肉燴面，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肉也多多，一層的辣子紅油……連著吃了這么兩頓，吃得肚子里滿滿脹脹的，連眼都醉了！”這是作家李佩甫《城的燈》的一段文字。我看過后，狠狠地想，這家伙也太奢侈了，燴面里還有肉，還肉多多。我家鄉(xiāng)也做燴面，剩飯剩菜燴在一起做成的，沒有羊肉，沒有辣子紅油。

山里的藍(lán)天，高且窄。一溜藍(lán)天嵌在高山之巔，有云從山后跑出來，把藍(lán)天襯托得更藍(lán)。一朵白云，一絲白云，不曉得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在一溜藍(lán)天上踱著步。她的步子很輕很輕，她的步子邁得很小很小。我在一溜藍(lán)天之下，從村小放學(xué)回家，揭開鍋蓋端出一土碗燴面，踱著步子吃著。

這是一碗南瓜湯燴面。南瓜已經(jīng)煮成泥漿，混在湯里的洋芋已經(jīng)爛熟，幾片面皮混在湯里。我望著一溜藍(lán)天，一朵白云正翻山而過，喝一口南瓜湯，一絲甜，一絲泥，這味道進(jìn)入身體猶如白云翻山，一點一點入侵、抵達(dá)。人生也是這么一種不斷抵達(dá)的過程。比如一碗南瓜湯燴面，進(jìn)入身體這個黑色的甬道，最后停留在胃里，有著這樣一段旅程。南瓜是在院壩下的菜地里摘來的，放眼一看，一只蜜蜂鉆進(jìn)南瓜花里，翹起屁股，蹬著細(xì)腿在采蜜。幾只南瓜掩在綠葉叢中，對著田野說話，它們說了什么，田野是知道的。好多時候，我們?nèi)祟愖晕腋杏X良好，總覺得人是可以大聲說話的。其實，人一點都沒有南瓜這些瓜果聰明，它們與田野的對話，是彼此交融的一種開啟和認(rèn)同，瓜果躺在田野之上，那種獨有的神態(tài)、那種特有的詩意、那種異質(zhì)的隱喻，人簡直就是差之千里。我就是用樹枝在南瓜上甩出一道道的樹條印子，第二天早晨，白花花的陽光下，南瓜依然是那么獨有的一種神態(tài)，沒有憂傷、沒有糙喜，一道道樹條印子已經(jīng)縫合成傷痕。讓這些品質(zhì)的瓜果蔬菜養(yǎng)著人，人也該有著這些瓜果蔬菜一樣的本覺、悟性。

難得吃上一碗臘肉燴面。上頓吃的燉臘肉豬蹄，剩的臘肉湯，剩的蘿卜夾子，舍不得倒，第二頓臘肉湯兌水，摻和面皮煮熟，入鹽入味。山村的黃昏被落山的陽光染得蛋黃，輕輕用手指一觸，好像那蛋黃就破了，天地融為了一體。炊煙在黃昏的風(fēng)里，淺淺的藍(lán)搖晃著，一搖一晃，蛋黃瞬間消失在山間。這多么像一場五彩繽紛的夢搖曳。其實，一頓美食與眼前的景色是多么的重要，在蛋黃的陽光里，在藍(lán)色風(fēng)的吹拂下，吃一碗臘肉燴面，更像是在享受這有鹽有味的陽光和微風(fēng)，陽光進(jìn)了脾胃，微風(fēng)如水洗心。洗去一天的勞累，一天的繁雜，身心的能量和原始的本質(zhì)在陽光和風(fēng)里呈現(xiàn)。在山村的一日三餐，更像是人生難得的一次野炊，有山有水，有泥有佛，有鳥鳴有風(fēng)吹，敞開在大自然的身體，喝風(fēng)吃露，身體和身心都被喚醒和加持。在山村的一日三餐，更像是一場戰(zhàn)爭，人與大自然的戰(zhàn)爭，人與動物的戰(zhàn)爭。一日三餐，隱喻了人生的取與舍，我們?nèi)伺c之戰(zhàn)爭的就是這種取與舍的經(jīng)歷。戰(zhàn)爭過后，我們心里是否留存著鳥飛翔的姿勢，是否有著草的卑微和渺小，是否有著山水一樣的清澈與包容，是否有著山里陽光的博大和恩威呢？

那時候，我青春年少的身體的饑餓感特別強烈，哪有那些關(guān)于吃飯的浮云想象？做夢能有一碗臘肉燴面，就足矣。我在夢里是清醒的，一碗臘肉燴面盛在青花瓷的一個土碗里，蛋黃的陽光斜拉過來，燴面的香氣飄過來，泛出清晰、橙黃的光。我想要捧起青花土碗，我伸出雙手，手一觸到青花土碗，土碗飄了起來，像一只特大的蜜蜂扇動翅膀，“嗡嗡嗡”的叫聲密集而刺耳。青花土碗黑沉沉壓在我的頭頂，我感覺上不來氣，身體發(fā)抖，我想要逃跑，一轉(zhuǎn)身，青花土碗與我撞了一個滿懷，一碗臘肉燴面澆了我一身，土碗碎了一地，青花，一地的青花。碎了的青花土碗占據(jù)了整個天空。臘肉燴面的湯汁在我身體上流淌，像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我徜徉在河流里不知所措，夢結(jié)束，我醒來。

夢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我起身走出院子，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那么大的膽子，在靜悄悄的夜里沒有目的地走著。我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暗夜里蛐蛐的細(xì)聲也一樣清晰、分明。我吸了一口涼氣，我試探地望了望空曠的田野。天啦，一對男女正緊緊抱在一起接吻。我不知道怎么辦，心跳得慌，從未有過的惶惑讓我停在黑夜里，不敢挪半步，也不敢出聲，我感覺自己在向著一個黑暗的地方滑落。最終，我悄悄轉(zhuǎn)過身，內(nèi)心充滿了罪惡感，我生怕自己的偷窺壞了他們的好事。因為我聽到過一則軼事：說村里一對男女相愛，一天在包谷地里約會，情急之處抱在一起，開始以大地為床、以藍(lán)天白云為被，云里霧里，風(fēng)生水起。哪曉得村里的一條土狗追攆一只兔子，突然撞進(jìn)了男女野外作業(yè)的包谷林?！鞍　币宦?，男女五彩繽紛的天空塌下來，突然的受驚，男的從此落下硬不起來的病根。我生怕自己像那只不懂事的土狗一樣，驚嚇了寧靜夜里的那對男女，我恐懼地轉(zhuǎn)身離開。

第二天天亮，我路過男女擁抱在一起的田野，一切安好，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清湯寡水

誰說的：我們的生活清湯寡水。

山村的一缽清水蘿卜湯，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有點甜。一天，回到山村，母親說：地里的蘿卜長起，沒人吃哦。母親去了菜地，扯了四五個蘿卜，提蘿卜的手夸張地擺動起來，好像是提著的一袋子黃金。菜地里的蔬菜個個也是笑呵呵的，知道母親來了，它們都想讓母親抱一抱，都想母親彎下腰，看一看它們的長勢。其中一顆紅的番茄還喊了母親一聲，母親明顯震了一下，停了一下腳步，望了一眼紅臉的番茄，微微笑了一下。

母親蹲在屋檐下，一邊用菜刀給紅皮蘿卜去皮，一邊和我說著話。母親說：這菜務(wù)久了，它們會和我說話呢。我點頭。母親又說：這菜地里一天不去轉(zhuǎn)它幾回，渾身就不自在呢。我點頭。母親再說：這菜懂我這個老太婆，看我去了，個個臉色都好看些。我再點頭。母親說：要是沒有這些菜，我這老太婆還找不到人說話。我再也點不了頭，心里一陣陣揪心疼痛。母親已經(jīng)把蘿卜皮去了，去皮后，水晶一樣透明的蘿卜瓤，還帶一絲絲的紅色。一張白里透紅的少女的臉，捧在手心，叫人心顫顫的。

母親要做清水蘿卜湯，把蘿卜瓤切成細(xì)絲，放進(jìn)開水里，用慢火慢慢燉，幾小時后起鍋，清水蘿卜湯做好了。再放一些蔥花在湯里，一清二白，清的湯水，白的蘿卜，湯里印著母親的笑容。喝一口清水蘿卜湯，一絲甜，一絲冰霜，那山里的味道全在湯里了。

我在山村吃得最多的湯還有南瓜湯了。每年暑假回到山村，南瓜在包谷林里掛起，在田坎地頭懸起，在大路邊依偎著。一窩南瓜，藤蔓要牽好遠(yuǎn)，竟有兩公尺長，有時藤蔓要爬上后院土墻，有時要攀上樹枝或者包谷稈。爬上土墻的藤蔓，探頭探腦地像一條帶翅的青蛇，抬著頭，匍匐著向前延伸。攀上樹枝或包谷桿的藤蔓，扯得樹枝和包谷稈都低下了身姿，斜拉著，像是一個人見了遠(yuǎn)房親戚，扯拉著親戚的袖子，一直不丟手：“再歇一晚上，我們好好擺擺?！蹦瞎蠞鉂馊鐐闵w般的葉子在陽光和微風(fēng)中搖曳，枝葉間開出一朵朵黃色小花，花下還結(jié)了雞蛋大的小南瓜。幾天陽光雨露，幾天早晨黃昏，南瓜就鼓起了大肚子，再過幾天去看，墨綠色的南瓜已經(jīng)開始上色，淡淡的黃色。山村的生氣就在這些瓜果蔬菜里，瓜棚豆架下的人看著瓜兒成熟，滿眼綠色，生機(jī)盎然，天道人心，該就是這個情狀了。

山村夏夜，星空高懸，大地匍匐，一個小孩一屁股坐在院子后墻上的一枚南瓜上，抬頭數(shù)星星。星星眨巴著眼睛：北斗星、織女星、天狼星、天蝎座、天琴座、室女座……全部在我的頭頂閃亮，向我空投光芒和柔情。突然，天上的一顆流星滑落了，天上留下一條長長下滑的影子。父親說：“流星滑向哪里，哪里就會死人。”真的嗎？天上的星星有那么厲害？我不再仰望星空，我生怕外面夜空的流星向著我奔來。我怕死。星光照在我身上，照在田野里，星星點點的光芒，宛如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讨魈省?/p>

山村的正午酷熱，蟬子在門前大樹上叫得單調(diào)而狂歡。炎熱把山村折磨得筋疲力盡，到處在流汗，田野里的莊稼也蔫蔫的，汗已經(jīng)流干，只有蟬子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高調(diào)。母親也在廚房里流汗，母親那時候還年輕，她剛剛跑到包谷林里摘回來一個南瓜。母親又是熬南瓜湯。金黃的南瓜剖開，除去瓜子和瓜瓤，把金黃的瓜肉用刀切成塊狀。再洗三四個洋芋，也切成塊狀。再摘幾把豆角，洗凈。再切一坨臘肉，切成小片狀。鐵鍋放油燒熱，把片狀臘肉先放進(jìn)油鍋里炒，再依次把南瓜、豆角、洋芋放進(jìn)油鍋同炒，加鹽少許，然后摻水慢燉。南瓜湯要熬好的時候，用蒸籠把饃饃蒸熱。一碗南瓜湯，一個蒸饃，是整個暑假每天不變的午餐。

一次，想著母親，我自己試著熬了一回南瓜湯。一碗下肚，內(nèi)心踏實，再無抑郁和失眠，那晚我安然入睡，鼾聲如雷。

雞是山村的寶，母雞下蛋，公雞打鳴。若要宰了吃肉喝湯，除非變成老母雞不下蛋了，或者是哪家媳婦生產(chǎn)了，用老母雞湯補身體。馮杰先生《地窨之深》文章中寫道：“有一年北中原傳染雞瘟，村里雞禽接二連三死去，我家?guī)字荒鸽u年富力強，正在下蛋。姥姥分外著急，姥爺不知從哪里得來一鄉(xiāng)村經(jīng)驗，讓我把幾只慌張的母雞裝進(jìn)一方柳筐，一一續(xù)到地窨里來躲避雞瘟。每天往地窨里定時續(xù)水，撒糧。等雞瘟流行過后再把雞拿出。那些雞們命大，浩劫過去，竟然沒有死去，躲過地面上的一劫?！北敝性霓r(nóng)村雞都那么重要，不要說我們巴山蜀水的山里了，都舍不得殺雞吃肉，是想讓雞們多下蛋，有蛋就能賣了變錢。

一次，母親在山里砍柴，不小心踩翻一塊虛石頭，從山崖跌下來，手桿折斷了。母親從醫(yī)院回到家，父親狠心把一只下蛋的老母雞宰了，燉湯給母親補身體。父親說：“這老母雞湯喝了，身體好得快?！蹦赣H跟父親生氣：“雞還在下蛋，你都那么忍心？我不喝?！备赣H不開腔，老母雞燙好，去了內(nèi)臟，已經(jīng)宰成小塊。鼎鍋洗凈放水，再放入雞塊，姜拍一下丟進(jìn)鼎鍋，放兩三根黨參進(jìn)去，然后大火燒開，再改小火慢燉。三四個小時后，湯燉好了。父親說，這湯要鮮，就要燉好再放鹽。把湯端給母親，母親喝了一半，遞給我。母親說，喝不慣這味兒，一股雞屎味道。我一口氣喝了，喝得嘴里香噴噴的，鼻端還留存著那一股股的醇香，風(fēng)都吹不跑。我說，哪里有雞屎味道，這么香。母親笑了。現(xiàn)在想起來，哪是母親喝不慣那味兒，她是想留給兒子多喝點。

有一天，我在父親一大堆書里翻出了梁實秋先生的《雅舍談吃》。讀了，我從心底佩服這吃貨，他自嘲：“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猶不能忘”。八十余高齡居住臺北，每晚臨睡前愛妻韓菁清都要用電鍋燉一鍋雞湯，或牛尾、排骨、蹄髈、牛筋、牛腩，再加點白菜、冬菇、包心菜、蝦米、扁尖之屬，為的是讓梁實秋第二天清晨和中午“都有香濃可口的佳肴”。這吃貨，每晚一小鍋雞湯，他不喝得滿身雞屎味嗎？還有，我翻遍《雅舍談吃》，沒有一篇文章寫到他每晚喝的可口雞湯，我不勝遺憾。我在想，要是《雅舍談吃》里補記一篇《老母雞湯》，他要寫成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