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門羅及其創(chuàng)作簡談

○天 行

2013年10月10日，新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誕生了，82歲高齡的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就此成為加拿大自1976年（加拿大出生、后來移居美國的作家索爾·貝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的首位獲獎者，也是加拿大歷史上首次獲此大獎的女性作家。諾貝爾獎委員會在評價門羅的創(chuàng)作時說，短篇小說一直掩映在長篇小說的光芒中，而門羅使這一藝術形式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境地。且在其精致的故事敘述中，透露出了簡潔明快與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

·Ⅰ·

門羅早在19歲時就發(fā)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出版時，已經(jīng)是1968年了，那時，門羅已經(jīng)37歲。但正是這部小說集，把這位家庭主婦送上了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Governor General’s Prize）的領獎臺。這個獎項，相當于美國的普利策獎，在加拿大很有分量。從此，她也正式步入了職業(yè)作家的行列。

十年之后，1978年，門羅因其《你以為你是誰？》（Who Do You Think You Are？）而再度榮膺總督獎。那個時候，門羅已經(jīng)是蜚聲加拿大的名作家了。而在此后的20年中，她幾乎每隔四年，就會出版一部短篇小說集。門羅的小說主要刊登在《紐約客》（New Yorker）、《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巴黎評論》（Paris Review）這些著名的刊物上，然后結集出版。自1960年以來，她出版有15種短篇小說集（其中，包括一本作品選集）。其作品曾經(jīng)榮獲美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Prize，1998）、三度榮獲加拿大總督獎（1968，1978，1986）。2009年，門羅榮獲布克國際終身成就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她的多部短篇小說還曾經(jīng)被改編成影視劇。門羅的作品經(jīng)常入選《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在美國具有相當?shù)闹?。她也是美國藝術與人文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的外籍榮譽院士。

2012年，門羅的最新短篇小說集《寶貴生活》（Dear Life）出版。她曾說，這是她最后的一部作品，她即將封筆。實際上，早在2009年時，門羅就對外宣布自己身患癌癥，心臟也有問題。而且，門羅并不經(jīng)常在公共場合露面。但此次榮膺諾貝爾文學獎，則將這位偏于一隅的作家推到了世界中心的位置，也一舉奠定了其在世界文學中的歷史地位。

·Ⅱ·

門羅算得上是個高產(chǎn)作家，如果不包括那部作品選集，迄今為止她已經(jīng)出版有14部短篇小說集。雖然對作品可以見仁見智，但通常人們認為，有五部作品集，是使門羅進入國際知名作家之列，也是其摘取世界文學桂冠的代表作。

第一部是《快樂影子之舞》（1968），這部總共有14個短篇小說的集子，是門羅的成名作。這部作品跨度很大，從作者21歲開始寫起，一直到30多歲為止。大約持續(xù)了15年之久。該作品以作者的生長地安大略省的小鎮(zhèn)為背景，細致描寫了少女成長中的困惑、女子生活中的愛恨情仇等，其故事背景多以1940年代和1950年代為主。雖說如此，這些故事也有其普世之處，作品的小鎮(zhèn)，也可能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需要注意的是，這部作品出版于1968年，而1960年代，正是歐美風云突變的時代，巴黎的五月革命，學生運動風起云涌，而在大洋彼岸則是大規(guī)模的反對越戰(zhàn)的示威游行活動。而在加拿大，很多文化藝術新人都在涌現(xiàn)之中。而這些，在門羅的作品中，卻幾乎沒有體現(xiàn)。換句話說，喧囂的1960年代，似乎對門羅未有影響，其人物似乎也與時代脫節(jié)。但這也從反面說明了門羅的生花妙筆，不然，像這樣的作品很快就會被時代所遺忘。

第二部是《少女和女人的生活》（Lives of Girls and Women，1971），共有 8個短篇。這是一部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短篇小說集，主要圍繞著主人公黛兒·喬丹（Del Jordan）來展開，因此，常常被人當做長篇小說來看待。但就作者而言，這就是短篇小說集，而非長篇小說。該小說集可以看做是黛兒的一部成長史，最開始居于南安大略省的小鎮(zhèn)邊緣，后來居于中心。黛兒最初也是一位局外人的形象，對小鎮(zhèn)的生活極為不滿，為此，甚至拒絕承認自己與母親的相似之處，實際上也就是拒絕一種對地方的認同感。

第三部是《你以為你是誰？》（1978），該書在國外出版時，以《乞丐女郎》（The Beggar Maid）為題?？偣灿?0個短篇。故事主要圍繞著兩位女性——弗洛（Flo）和她的繼女羅斯（Rose）——來開展。這部作品也往往被誤認為是部長篇小說，而且，這部作品也總會使人聯(lián)想到作者的第一部短篇集。小說圍繞著兩個人物，探討了女性與其所養(yǎng)育的子女之間的關系，少女與對自己的生活深有影響的女人之間的關系。在作品中，讀者可以明顯看到羅斯的成長歷程。

第四部是《一個善良女子的愛》（The Love of a Good Woman，1988），共有 8個短篇組成。這是一部深受批評家喜歡的作品集。主要探討了眾多主題諸如：秘密、愛情、背叛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像愛的幻想、激情導向意想不到的結局、事情總是呈現(xiàn)出混亂的局面，世俗人心總是帶有奇怪而又好笑的欲望這類主題交替出現(xiàn)。這些，都構成了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

第五部是《寶貴生活》（Dear Life，2012），包括14個短篇。所謂寶貴（dear），在此有兩層意思，一為珍貴，表達了作者對生活的珍惜之意，二為昂貴，既說明生活的高額支出，也表明生活有時候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在這些作品中，門羅再度向讀者呈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田園風光，對普通人生活以及人性的深度挖掘。應該說，在這些作品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是有有別于其早期作品的地方，如一些女性擺脫了生活的枷鎖，做出了一些反傳統(tǒng)的舉動，然而，為此，她們也付出了代價，不是遭到丈夫的拋棄，就是丈夫背叛了她們。但特別值得關注的是，門羅自己說，“在《寶貴生活》中，有四個短篇并非故事……而是帶有自傳色彩的感覺，但事實上也不完全是這樣”。但同題的《寶貴生活》最初發(fā)表在《紐約客》上時，就寫明為回憶錄（memoir），而非短篇小說。這幾個短篇都是片段，時而是回憶的口吻，時而又是理解的態(tài)度，在談論著作者的童年生活。

·Ⅲ·

在我看來，若簡單論述，門羅的創(chuàng)作有三大特征：

第一，突出的女性形象。門羅的女性形象，又可以分為少女形象和女人形象。

門羅曾經(jīng)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作了眾多的少女形象。這些少女都經(jīng)歷了從少女到戀愛結婚、到為人妻和為人母的經(jīng)歷，總是在生活中四處尋找意義。而每當她們意識到性的力量以及巨大的潛在混亂時，意識到性別角色的復雜性時，意識到自己身處的社會關系時，往往是其走到人生關鍵時刻之際。而這一時刻，往往與作者無情地解剖家庭關系融匯在一起。像在《少男少女》（Boys and Girls）中，那位用第一人稱講述故事的少女從小就把自己看做是父親的幫手，幫著干農(nóng)活等等。但隨著她進入青春期，女性意識在覺醒，自己過去對自己的男性定位也受到了家庭和社會的質(zhì)疑。她最終意識到了，自己“就是一個少女啊?！?/p>

門羅還將多個母親形象寫入到作品中，那些形象給人極為真實的感覺。其實，在門羅的作品中，她總是把自己的母親形象當做是自己生活中的中心題材。而在《寶貴生活》中帶有自傳色彩的四部短篇中，門羅母親的形象就更為突出了。她的個人生活令人悲傷，對她個人來說也很不公平，而她面對命運，也敢于去面對，同時，在對待自己的女兒問題上，她卻未能給她提供良好的引導。門羅曾把自己的外婆乃至叔祖母等形象寫入到作品之中。因為這些人物在其少女時期，比自己的母親起了更大的作用。在作者對男性與女性的認識中，《太多的歡樂》（Too Much Happiness）中有一段話或許可以代表著作者對男女之別的認識：“要牢牢記住，男人走出房門的時候，他就把一切都丟到了腦后……而女人走出去的時候，卻把房間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帶在了身邊?！蔽蚁耄@形象地說明了女性在生活中、特別是在婚姻中的掙扎與困境。

第二，鮮明的地域特色。門羅的創(chuàng)作背景就是其所生長的安大略?。∣ntario），具體而言是其下轄的休倫縣（Huron County）中的一些小鎮(zhèn)。在門羅80多年的歷史中，除了有十多年生活在溫哥華等地之外，其余絕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安大略省西部的小鎮(zhèn)上。而她寫作的一大特征，就是其作品總是圍繞著小鎮(zhèn)及其小鎮(zhèn)上的人物而開展。這一點，與中國作家莫言著重寫作山東高密如出一轍。門羅認為，這里的地方文化對自己有著巨大的影響。一個人一旦在一個小鎮(zhèn)中居住久了，就會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也會見識各色人等。其多數(shù)小說中的人物都來自她所居住的小城鎮(zhèn)。需要注意的是，正如?？思{一樣，雖然自己的人物局限于一個小小的城鎮(zhèn)，但這不僅沒有限制，反倒是激發(fā)了作者的想象力。我們既能看到其精彩的現(xiàn)實書寫，也能在那些安靜而平凡的描寫中，不時地發(fā)現(xiàn)一些新鮮的意象或者新式的人物、耀眼的物體、閃光的思想，照亮了整個場景。如在《海邊旅行》（A Trip to the Coast）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天空泛白、涼爽，亮光橫掃過來，照亮了天際，仿佛就在一個貝殼之中”。像這樣對人物、場景和人的狀態(tài)的細致入微的描寫，在作品中比比皆是。

第三，全知的敘事模式。門羅作品中的主人公基本上屬于全知全能型的人物，她/他們似乎了解一切，向人們述說著人世間的一切。有批評家經(jīng)常把門羅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色，與美國南方作家相提并論。這不無道理，但就其人物而言，門羅筆下的主人公似乎更加復雜多變一些。也有人將其創(chuàng)作風格歸結為“南安大略的哥特小說”（Southern Ontario Gothic）。其寫作喜歡使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門羅的故事發(fā)展，與契訶夫有類似之處，情節(jié)居于次位，甚至有時候也沒有大的事件發(fā)生。但正如有些批評家所指出的那樣，由于其簡潔明快、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描寫，總會促使讀者有幡然領悟的那一刻，或者在恍惚之間得到一種啟示。

總體而言，門羅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一種歷史性與紀實性的寫作。其作品既可以從其個人生活中找到發(fā)展脈絡，也可以看到其生活中的人和事的影子。她曾說，自己從來不會為自己的寫作素材而擔心。是的，她的家鄉(xiāng)就是自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學源泉。

·Ⅳ·

201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應該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先例，即第一次把這頂桂冠授予一個專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甚至并無其他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的作家。

在文學世界中，長篇小說一直都是文學的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也幾乎是眾多大作家的首選文學表達方式。而短篇小說則往往難以被作家所看重，一般被認為是雜志所青睞的文學形式，甚至被有些作家認為是業(yè)余消遣時的副產(chǎn)品，即便是結集出版的小說集，往往也不受批評家和大眾的重視。而門羅的創(chuàng)作形式恰恰就是短篇小說，迄今為止，也未有其他形式的文學作品問世。

門羅確曾寫過一些內(nèi)容連貫的故事，比如除了上文提到的兩部短篇小說集外，還有《公開的秘密》（Open Secrets），其中的主人公也是反復出現(xiàn)，因此，總會被人當做是長篇小說來看待。門羅自己也承認，她喜歡這樣的寫作方式。她引用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的話說，哦，我多希望自己寫一本長篇小說啊，我可不希望自己死后留下的都是些碎片而已。門羅也說，自己很難斷了這樣身后留下的只是一些碎片般的故事的念想，即使人們夸你是契訶夫，但自己也還是會有那種感覺：不過是創(chuàng)作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故事罷了。

雖說如此，從門羅將自己的表達形式鎖定在短篇小說，并將這一文學形式發(fā)揚光大，使其同樣完美地表達了作者的心聲上看，足以顯示出其對自己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信心，也彰顯了自己使用短篇小說的形式足以反映個人思想的信心。從她把自己每次的寫作視為是一次戀愛，就可以看出其感情之投入。

雖然門羅一直自認為是家庭主婦，但由于其出色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而被人稱為短篇小說大師，更被批評家稱為“當代契訶夫”。這首先是對門羅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度評價，認為她已經(jīng)進入到了世界一流短篇小說家的行列之中。其次，門羅以其家鄉(xiāng)為背景的創(chuàng)作如此精彩，她筆下的那片土地完全可以像“契訶夫的村莊”、?？思{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莫言的“高密縣”那樣，成為“門羅之鎮(zhèn)”。再次，門羅對作品的人物毫無先入之見，同時，更主要的是，其作品既不穿插意識形態(tài)，也無太多政治因素的考量，僅只是平實地反映小鎮(zhèn)中的女性形象、講述那里所發(fā)生的甚至并不驚心動魄的日常故事，同樣使其作品具有了文學之美。

門羅的作品富有洞見，具有憐憫之心，雖然深入探討了眾多人物的日常生活及其人物特性，但很少把自己的評價加諸于人物身上，而是留待讀者去思考。就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而言，門羅的故事不重故事情節(jié)，但引人思考。在小說的開始部分，作者也并不安排任何的暗示，未來的故事會向何處發(fā)展。為此，有批評家認為，這樣一種敘述方式在緩慢的行進中突然就轉了向，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的余地。而有的時候，作者則通過一個奇怪的字眼而結束全文，讓讀者回味無窮。仍以《海邊旅行》為例，該小說講述了11歲的梅（May）與其外婆的故事。當外婆在最后死去的時候，作者用了一個詞“victorious”（勝利、凱旋之意）。這就不能不引發(fā)讀者去深思，為什么作者要用這個詞來結尾？是想說明她就此解脫了？還是說梅的生活到頭了？抑或有別的原因？這些，都值得讀者深入思考。

閱讀門羅，我們大體上可以感觸到人生之不確定與世事之變幻莫測。有批評家說，我們從門羅的作品中看到的無不是逼真的人和事，這不是模仿，它就是現(xiàn)實，就是我們?nèi)祟惐旧??；蛟S，這，正是門羅作品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