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溫暖叫文學(xué)
——寫在《海燕》60歲生日

□素素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當我想為60歲的《海燕》寫點什么時,腦子里突然就浮現(xiàn)出一個詞:溫暖。這是我很久以來極少用到的一個詞，也許我的生活節(jié)奏已經(jīng)被改變了，忘記去撫摸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有多涼多熱，也許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電子工具的快捷和堅硬，對柔軟的東西已經(jīng)漠然?？傊?，我在這個略顯陌生的詞面前遲疑了一下。

關(guān)于溫暖，書本上有現(xiàn)成的解釋。在現(xiàn)代漢語里，溫暖首先是一個被程度副詞修飾著的形容詞，比如：很溫暖、非常溫暖。溫暖也可以成為當主語或賓語用的名詞，比如：溫暖如春、某某給某某送溫暖。溫暖還可以做形容詞用如動詞的謂語，比如：屋子里立刻溫暖起來，等等。不管以什么詞的方式出現(xiàn)，溫暖都未失去詞根的原意。然而，在書本之外，我給溫暖的定義至少還有以下幾種。

有一種溫暖叫童年。每個人都有無法忘卻的童年。即使因為位卑家貧或天災(zāi)人禍，童年生活并無溫暖可言，可當歲月拉開了你與童年的距離，過往所有的疼痛和滄桑，都可能成了一種咀嚼不盡的溫暖。

有一種溫暖叫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有一個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即使你的故鄉(xiāng)不是以村莊的方式存在，而是在城市的某一個街區(qū)，某一條小巷，某一幢樓房，那個無比熟稔的地名或無比親切的門牌號碼，總會被你無數(shù)次地寫在信封上，即使它們由于各種原因消失了，你仍然會有尋找的沖動，你的內(nèi)心仍然會升起鄉(xiāng)愁般的溫暖。

還有一種溫暖叫文學(xué)。在文學(xué)里面，肯定有童年，有故鄉(xiāng)，沒有它們就沒有文學(xué)。歷史向前走，文學(xué)向后看。故鄉(xiāng)和童年，永遠在文學(xué)的后面，就像老祖母夜夜燒好的火炕，綿綿地散發(fā)著稻草的香味兒，夠作家回頭看一輩子，也讓作家溫暖了一輩子。

當然，童年和故鄉(xiāng),不是溫暖的全部，也不是文學(xué)的全部。我只是說，許多的時候，文學(xué)帶給我的溫暖，既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也與童年有關(guān)，更與這本名叫《海燕》的文學(xué)雜志有關(guān)。

1954年出生的《海燕》，只比我大一歲。它屬馬，我屬羊。在馬和羊的童真歲月，天空還算蔚藍，草地還算茂盛?？蓢@的是命運無常，當馬和羊一起進入青春期，冷不防就被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狠狠地撞了一下腰。這是《海燕》的前史，也是我的前史。彼時，我和《海燕》還未曾相識。

與《海燕》的親近，開始于1980年代初?！逗Ｑ唷泛臀遥磳⒌蕉⒅?，彼此走向?qū)Ψ降臅r候，既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慨，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驚喜。因為激動，因為雀躍，互相甚至可以聞出領(lǐng)口里荷爾蒙過剩的氣息。

我給《海燕》的見面禮，是散文《面魚兒》。它不是我的處女作，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在《遼寧文藝》和《旅大日報》發(fā)過幾篇散文?？墒侵庇X告訴我，它比以往任何一篇都好。我寫了故鄉(xiāng)，寫了童年，寫了母親。

我的故鄉(xiāng)有一種風(fēng)俗，姑娘出嫁要在臉盆里放兩條面魚兒。如果說，祈福文化和囤積文化是農(nóng)耕中國素有的傳統(tǒng)，魚顯然是祈福文化的一個代表性符號。

我的母親有一個手藝，就是給出嫁姑娘蒸面魚兒?？梢哉f，從有記憶開始，我就知道母親心靈手巧，一樣的餃子面條饅頭，她做出來就比別人家的好吃百倍，村里只要有婚喪嫁娶，習(xí)俗里那些帶各種講究的面活兒，肯定都要來找她幫忙。我有個童年的小伙伴，名叫春玲，出嫁的前一天，來求我母親給她蒸一對面魚兒。我正好在家，隨之想起了許多往事，忍不住就寫了這么一篇。

直覺是對的，《海燕》果然回贈一份厚禮：1981年《海燕》作品一等獎。記得，在一張紙質(zhì)的獎狀之外，還有一條“虎牌”毛毯。這也是我此生拿到的第一個文學(xué)獎。之后不久，我便嫁為人婦，在我微薄的嫁妝里，“虎牌”毛毯自然是最昂貴的一件私房。正因為如此，我要說文學(xué)是一種溫暖，一大半的原因，就在于這條給了我喜樂和繾綣的“虎牌”毛毯。

毋庸置疑，它是那個年代最時髦的床上用品，也是那個年代很少有人買得起的奢侈品。紅白相間的花色，純毛的質(zhì)地，雖是機器編織，卻厚重而結(jié)實。在此后的歲月里，它像親人般陪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即使后來家中有了比它更時尚的拉舍爾，有了國外進口的高檔白鵝絨，在我的心目中，沒有誰能替代了它。

我曾經(jīng)想，如果將來《海燕》自己有一間博物院，并且向我征集展品，我一定把這條帶著我體溫的“虎牌”毛毯當作文物獻給《海燕》。在這里，我絕對沒有炫耀的意思，只有對《海燕》的感恩之心。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間，只要看見它，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海燕》，然后就是南山街10號那幢歐式小洋樓，就是1980年代與我一起糾纏著文學(xué)的同輩們。

1980年代，曾被稱為中國文學(xué)的復(fù)興時代。1980年代的《海燕》，曾是大連的文學(xué)高地，在中國文學(xué)類雜志中堪稱翹楚。即使是普通市民，也都保持了文學(xué)閱讀的習(xí)慣，沒有人不知道《海燕》，而且大都買過或讀過《海燕》。對于1980年代的大連籍文學(xué)青年，《海燕》以及《海燕》所在的南山街10號，不啻是那一代業(yè)余作者心靈的伊甸園，文學(xué)的夢工廠?？梢哉f，整個80年代，我和我的同輩們都在為文學(xué)而沉醉，整個80年代，我和我的同輩們都在享受《海燕》給予的溫暖。

我和我的同輩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記憶。因為大連有個《海燕》，那些剛剛獲得自由的著名作家就有了來大連做客的理由。他們總是幾個人相約，一撥一撥地組著團來，而且每個人的名字聽起來都震耳欲聾。比如，有一次是茹志鵑和王安憶一起來的，有一次是諶容和張抗抗一起來的，有一次是陳建功、李陀、鄭萬隆、張暖忻一起來的，有一次是姚雪垠帶著家人一起來的，等等等等。每有名家來訪，我和我的同輩們就會被《海燕》叫去，任務(wù)是陪著他們觀光，或者與他們座談。所謂的座談，其實是給我們吃小灶，南山街10號坐不開，于是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南山市委大院的237會議室。

與名家座談，只是交流方式的一種，還有一種是舉行大報告會，地點多在人民文化俱樂部。有一次，丁玲、陳明、李國文一起來大連，并且是給全市的文學(xué)愛好者作報告。記得那天，來聽報告的人特別多，把整個俱樂部都坐滿了。報告之前，文聯(lián)和《海燕》讓我代表全市的文學(xué)愛好者上臺發(fā)言。只記得當時是照著稿子念的，卻記不清我胡說了些什么，也記不清為什么要我代表發(fā)言，也許是因為我剛剛得了《海燕》一個大獎吧？

1980年代，文學(xué)界最流行的一個詞是“筆會”，幾乎所有的文學(xué)雜志都辦過筆會，《海燕》也不例外。事實上，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小灶，因為參加筆會需要資格，這個資格就是你得發(fā)表過有一定影響的作品，而且認為你以后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于是，能參加筆會的作者極少，只要接到了通知，既驕傲無比，又壓力山大。

在參加《海燕》的筆會之前，我已經(jīng)參加了一次《鴨綠江》筆會，地點在海洋島，參加者都是省內(nèi)的地方作家和部隊作家。筆會結(jié)束后，我被北京作家浩然邀到大長山島，始知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正在這里舉辦黃海筆會。有許多朋友知道，在文學(xué)之路上，浩然是我的恩師。那是1972年冬天，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畢業(yè)回鄉(xiāng)后，我當了生產(chǎn)隊的婦女隊長。萬念俱灰之際，讀到了浩然的《艷陽天》，于是燈下執(zhí)筆，寫信求教。而他的一封親筆回函，震動了我當時所在的鄉(xiāng)野，我也就此搖身一變，成為公社報道員。想不到，浩然并沒有忘記當年給他寫信的小村姑，來到大連就開始叫人找我。于是在大長山島，在黃海筆會上，我見到了只通過一次書信從未謀過面的崇拜對象。浩然的女兒春水也在，他們父女叫我留在大長山島。此間，浩然一邊寫，我和春水一邊抄，這是一部6萬字的中篇小說，《姑娘大了要出嫁》，后來出版了單行本，浩然在扉頁上簽了名之后，還給我寄來一冊。

黃海筆會的與會者都是國內(nèi)的大腕兒，除了浩然，還有林斤瀾、從維熙、鄧友梅、張長弓、程樹榛、葉辛等，大約有二十多位名家。飯后去海邊散步，簡直是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彼時，我還是師專的留校生，正因為認識了這些名家，當我調(diào)到報社星海副刊當編輯，他們就成了我鐵桿的約稿對象。好在當年的名家，大都沒什么架子，每次向他們約稿，都答應(yīng)得非常痛快，以至于我與他們成了忘年交的朋友。只是當年的名家如今大多不在了，比如浩然、林斤瀾、從維熙、張長弓。幾位健在的名家，則與他們?nèi)匀贿€有聯(lián)絡(luò)。

《海燕》組織的筆會，我也參加過幾次，且都在80年代。記憶最深的一次，筆會地點在大連陸軍學(xué)院。帶隊的是《海燕》副主編沙仁昌，住宿在學(xué)員宿舍，吃飯在學(xué)員隊食堂。大家兩個人一屋，白天趴在房間里寫作，晚飯后則聚在一起唱老歌講故事說笑話。最能說笑話的是鄧剛，最能講故事的是唐浩，最能唱歌的是楊道立，聽眾都屬于笨嘴拙腮，有張福麟、宋學(xué)武、梁淑香、孫惠芬和我。大部分都是40后，只有我和孫惠芬最小，一個50后，一個60后。40后們會唱許多老歌，尤其是蘇聯(lián)歌曲，我們倆一句也跟不上。所幸我會唱《綠島小夜曲》，晚上散步的時候，40后們走在前面唱老歌，我就在后面哼《綠島小夜曲》，最后把孫惠芬也給教會了。

有一次更令人難忘的筆會，我雖然沒有參加，卻對此次筆會的花絮耳熟能詳。這是一次旅行筆會，《海燕》把地點定在江南的幾座美麗之城。參會者有高滿堂、徐鐸、孫甲仁、劉汝達、安端等，這一干文人大都好酒，才子們喝了一路，樂了一路?，F(xiàn)在湊到一起喝酒，臉上皺紋一大把了，記性也不那么好了，仍還像孩子似的，拿當年集體制造的花絮取樂。我是聽眾，也是看客，他們每次說到那次筆會，我都在想當年的《海燕》，想它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想它為培養(yǎng)文學(xué)精英所做的一切。

馬年春節(jié)前夕，詩人孫甲仁作東，我們幾個文學(xué)老青年又聚了一回。坐下來方才看清，年終歲尾的這場飯局，其實是宴請《海燕》編輯部的全體編輯。老主編沙仁昌一星主二，既是文學(xué)前輩，也主《海燕》老人兒，新主編李皓還很年輕，幾位責(zé)編的平均年齡也很年輕。于是我們這些文學(xué)老青年都明白了，自己今天不過是個陪客的角色，卻都不介意，反而覺得這是一場大連文學(xué)的全家福，這場聚會讓人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穿越感。是的，從前也是這樣，《海燕》的作者，經(jīng)常就會跟《海燕》的編輯們坐在一起喝酒，喝酒是為了更痛快地寫作。

于是，酒不過三巡，坐在編輯對面的文學(xué)老青年們就剎不住閘了，爭著搶著去懷那一次南方之行的舊。這就是《海燕》，只要它在這個城市，它就是文學(xué)老青年們繞不開的話題，儼然是生死相依了。

有人或許會覺得厭煩，通篇文字，充斥著我對80年代的懷念。沒有辦法，因為那是一個非常文學(xué)的年代。不過，我和我的同輩們并未與《海燕》有須臾的分離。若是不信，就請翻開它的目錄，自80年代至今，我們這群文學(xué)老青年何曾消失過滄桑的蹤影？

文學(xué)需要堅守。顯而易見，我們這一代文學(xué)的信徒已經(jīng)為它守到兩鬢斑白。每念及此，不禁潸然。畢竟，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眾神狂歡的時代，一個寫字的人越來越多、被寫的字越來越少的時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早已被列入刀耕火種的田園牧歌，真正的作家也已銳減為稀有人種。如果我們不想自生自滅，那么，誰想當作家，誰就得有恐龍化石一樣的硬度，誰要辦文學(xué)雜志，誰就得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勁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90年代以后，《海燕》和我們這些文學(xué)老青年一樣，被商業(yè)大潮時代巨浪無情地沖到了主流之外，能掙扎到現(xiàn)在，一是造化不舍，二是良知使然。

百歲大連，花甲《海燕》，其實都還年輕?？墒?，看到這個城市拆百年老街不留片瓦，拆百年老廠不遺一物，拆百年老樓不假思考，我還是心有余悸?！逗Ｑ唷肥羌堎|(zhì)的建筑，它的唯一性，讓它成為這個城市的文學(xué)地標。如果不是總有那么幾個堅守者為它呼喊，也許早就灰飛煙滅了。如果有一天，它也被印上一個粗暴的“拆”字，大連的城市史就會塌陷一角，大連的文學(xué)史就會斷了線頭。也許我過于悲觀，可這是我最心疼的隱憂。

最后，獻上我的祝愿：

《海燕》高飛！

《海燕》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