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
2013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王二屎結(jié)束了在長沙工地上一天的勞作。他刷完這個項目的最后一面墻,決定去下河街口那家最熟悉的外貿(mào)店看看。他走了20多個來回,最終還是沒能走進(jìn)去。他的口袋里揣著韓寒的“ONE·一個”發(fā)給他的1500元稿費。這筆錢,是他前幾天從附近郵局取出來的,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
他想象著自己把身上那件酸臭無比的迷彩服脫下來,扔進(jìn)湘江,換上印著對鉤標(biāo)志的運動服,但最終也只是想象而已——就像他曾和愛慕的姑娘坐在電影院,身上的干凈衣裳總是散發(fā)出水泥味,讓他總誤以為還在工地上一樣。
幾個小時之后,他喝醉了。嘴里噴著明亮的酒氣,像朵花兒一樣癱在工地附近的河邊。
生活跟夢境一樣。他后來說。
這沓錢,被他塞在襯衣最里面的口袋里,最外面那幾張還掛著黑色的汗?jié)n。他舍不得用,也舍不得存進(jìn)銀行卡。他不敢隨便花掉它,就像他不敢扔掉尊嚴(yán)一樣。
那篇稿子是在長沙萬達(dá)廣場一間潮濕悶熱的工棚里,一片腳臭味和煙霧繚繞的包圍中,王二屎躺在床上舉著手機(jī)敲出來的。2000字,花了他兩個晚上的時間。正在琢磨標(biāo)題,有工友和牌,大喊一聲:(《天仙配》嘞!煙灰抖落在王二屎的腳丫子上,他嘿嘿笑,打出了文章的標(biāo)題《天仙配》。
稿子用自嘲犀利的口吻描述了農(nóng)民工真實而殘酷的青春。王二屎的真名叫王本松,80后。王二屎是他對老家一個18歲男孩兒的稱呼,“二就是傻的意思……屎,也差不多的意思吧”,他覺得自己有時候挺幼稚的,投稿時就把這個綽號挪了過來做筆名。
領(lǐng)到稿費一個星期后,31歲的王二屎坐上了從長沙開往張家界的大巴。新工地在等著他。
工地在張家界的鄉(xiāng)下。在這兒他的工作變了,成了“打雜”的,搬磚、提水、攪拌混凝土什么都做。他的工作總是在不停地變,但終究還是在工地上。
工地上這么無聊,干什么呢?看書。他以前也看,只不過在時間,分配上沒現(xiàn)在這么專一。王小波、韓寒、卡夫卡、馬爾克斯……歷史書也看。最近一個月,他看的書叫《禪學(xué)指歸》,當(dāng)時這本書躺在一家舊書店落滿塵土的書架子上,王二屎看到了它,瞄了幾眼覺得有趣,便帶回了工地。
不過,他最喜歡的人是韓寒。17歲那年,王二屎從一檔鬧哄哄的電視訪談節(jié)目里認(rèn)識了韓寒,從此便迷上了這個跟自己同歲的“天才”。初中輟學(xué)后,王二屎常常步行20多公里山路去鎮(zhèn)上買韓寒的書看,《三重門》、《零下一度》一本沒落下。
后來韓寒創(chuàng)辦電子雜志《ONE·一個》,作為腦殘粉,王二屎第一時間用他那臺1800塊的聯(lián)想手機(jī)下載了雜志軟件。現(xiàn)在,這部已經(jīng)掉光了漆皮的手機(jī)還在用,軟件也還在。
而《天仙配》發(fā)表,是他人生最值得慶賀的時刻之一。他打電話告訴了最信任的兩個朋友,一個是那個陪他看電影的姑娘,一個是從小看他日記長大的外甥女。他簡直開心死了。從此,對于生活,本來就十分憎惡的生活,他多了一些反抗的力氣。他曾打算跟同學(xué)一起開店,離開工地,離開包工頭姐夫?qū)λ松摹翱刂啤?,但母親哭泣著反對,他又放棄。跟那個徘徊在外貿(mào)服裝店門口的夏日傍晚一樣。他憋著一口氣,最后又生生吞下去。
他老老實實回到原來的軌道里,但又有點不同。每天6點半下班,如果沒別的事,他會先洗個澡,躺床上,舒舒服服地寫。一個或兩個小時,很多時候他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周圍通常都很吵,搞得他很煩。但他還是愿意寫,工地上沒人聽他講話,而在他寫的小說里,有愿意聽他講一百個故事的姑娘。
今年1月,他的第二篇文章在“ONE·一個”順利發(fā)表。寫他的童年,放牛、偷黃瓜、母親拿著竹竿追著他滿村跑那些。他對這篇文章并不滿意,因為寫得太皺巴巴婆婆媽媽了,“你等著我的下一篇吧”。
他生性靦腆,斷不會隨便夸下海口。今年6月,他的第三篇文章《你好美呀,請等一等》又發(fā)表了。這次,他在微信朋友圈里鄭重推介了自己的文章,還給自己點了贊。
王二屎說,成長的一種,就是他對自己寫的東西相對來說越來越滿意了。“滿意”的標(biāo)準(zhǔn)是,“得跟別人寫的不一樣”,“就像韓寒跟別人不一樣一樣?!?/p>
在第三篇文章里,王二屎寫了一個農(nóng)民工暗戀他“女神”的故事?!芭瘛笔怯性偷?,就是那個陪他看電影的姑娘。他倆在長沙認(rèn)識,當(dāng)時她在一家銀行上班,她曾經(jīng)在他失戀的時候陪伴過他,是“最懂”王二屎的人,沒有之一。但是他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王二屎猜測可能是因為“女神”找了男朋友。在這篇文章里,他幻想過跟女神一起回到校園,“同他們共享這一片小小的天空”。但也只是幻想而已。
工地上沒人關(guān)心他在寫什么。在王二屎的包工頭姐夫眼里,這是不務(wù)正業(yè),沒出息。姐夫嘲笑他是異想天開的傻子,說這樣就能娶上老婆啊。“沒想過通過寫作改變什么,只是我可以寫,可以干點搬磚以外的其他有意思的事,我為什么不能干呢?”
他是如此憎惡這里的一切,以至于把每天在張家界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跑上10公里當(dāng)做一種發(fā)泄?!肮び褌兿矚g隨地吐痰,高興吐,不高興也吐,吃飯時大聲說話,聲音大到讓人耳朵幾乎聾掉。他們還不喜歡用公筷,公筷就在菜盆子里,但沒人用?!彼f,“他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坐一塊錢的公交車,夏天熱得要命也不買礦泉水。問他們留著錢干嗎用啊,他們說,回家蓋房子。他們就是這樣,說得難聽點,這樣跟畜牲有什么區(qū)別?”
他和工友們互相嫌棄著,但他又離不開工地?!拔艺也坏奖冗@里更適合自己的地方。多骯臟啊,但多自由。工友們多愚昧啊,但多真實。”
前段時間,吃飯的時候,他在工地上走,一條鋼筋從樓頂?shù)粝聛?,擊中他的后背。他攢著一口血噔噔噔跑上樓,問,誰扔?xùn)|西砸我?。坑腥苏f,是我啊,怎么樣?王二屎說,你道個歉。對方說,你急個×,砸死了工地賠!
王二屎說,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失敗后,他已經(jīng)放棄用(《勞動法》、“文明整潔仁義廉恥”之類的玩意兒去告訴工友們?nèi)绾巍白叱鲈肌?,但他還是找到一種對付他們的辦法,那就是——
在對方拿起磚塊之前,跑。
(摘自《人物》2014年第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