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在小說世界中堅守精神高地——《小說林》2013年小說代表作掃描
◎汪樹東
2013年的日歷又翻過去了。站在2014年的新年起點上,回望剛剛逝去的2013年,我們會有什么感想呢?從時間上看,無非是地球又繞太陽運轉(zhuǎn)一周而已,大地上的眾生依然在陽光的催促下忙碌著生,忙碌著死。2013年里,放眼世界,斯諾登導致的“棱鏡門事件”一時間引爆了全球輿論,世界各國紛紛指責美國的不義;敘利亞化學武器事件,則讓生活在承平日久的民主世界里的人民對獨裁暴政再次口誅筆伐;超強臺風海燕橫掃菲律賓,讓上萬人瞬間香消玉殞,大自然似乎再次向人類警告不能過度地放縱,而南非反種族主義戰(zhàn)士曼德拉的去世,又一次召喚著人類的良知。2013年里,矚目中國大陸,這里依然紛紛擾擾,新一屆政府最高領導人的出現(xiàn)再次點燃了國人對深化改革的殷切期盼,“中國夢”一時似乎成為全民的精神興奮點,而中日釣魚島口水戰(zhàn)、“李天一案件”、“薄熙來案件”、覆蓋大半個中國的霧霾、年內(nèi)再次暴漲的房價等等,更讓國人不由得興奮中夾雜著恐慌,沉醉中彌漫著焦慮。2013年里,披覽中國文學動態(tài),年產(chǎn)三四千部長篇小說似乎再次印證著文學大國的不凡氣度,莫言文集乘著諾貝爾文學獎的東風到處搶灘登陸,著名作家賈平凹、余華、韓少功、閻連科等人紛紛推出長篇新作,更不用說全國那么多文學雜志總是滿滿當當?shù)靥顫M了版面。2013年里,《小說林》還在埋頭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勤勉踏實地連續(xù)推出好作家好作品,“年度新銳”欄目執(zhí)著于推介重要的中篇小說,“先鋒之旅”欄目則側(cè)重于小說的先鋒探索,至于短篇小說、小小說依然是重點戲。值得一提的是,第5期、第6期分別推出了兩期“黑龍江省中青年作家小說專號”,算是對黑龍江本地作家的集中展示和重點扶持?;仡?013年《小說林》發(fā)表的這些小說,對底層人民的苦難命運的深情眷注依然是主導,與之相頡頏的是對當前欲望眾生的犀利批判,這無疑體現(xiàn)了作家們對現(xiàn)實的感應神經(jīng)是敏銳的,道德立場是堅定的,在小說世界中他們還在堅守著精神的高地。
文學總是傾向于同情弱者,執(zhí)著于發(fā)掘弱者的堅強人性。底層人民就是當今社會的弱者,他們的遭遇總是牽動著良知未泯的作家的心。關注底層人民的苦難命運,描摹他們的堅強品格,無疑是2013年《小說林》中的許多小說代表作不約而同的取向。
冉正萬的短篇小說《路神》(原載2013年第2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4期轉(zhuǎn)載,入選《2013中國短篇小說精選》)是以一種長時段的眼光來回顧一個底層農(nóng)民的坎坷一生。小說主人公文久良出生于偏僻的南方農(nóng)村,他小的時候,村民們還信仰各種神靈,他父親剛好是用木頭雕刻神靈的,因此全家在村子里還受到尊重。文久良是家里的獨子,前面有五個姐姐,從小他就在姐姐面前非常淘氣,成年后還要逃婚,把父母氣得要死。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革命風暴橫掃一切,小村子也不再請神。三年大饑荒時,父親、三姐、三姐夫等人相繼餓死,文久良娶的媳婦新婚之夜因為吃多了撐死。后來直到四十二歲,文久良才在路邊撿到一個女人做媳婦,生下唯一的兒子文家灰。但也好景不長,媳婦不辭而別,兒子長大成人后,也離開了家鄉(xiāng),到沿海去打工了。年邁體弱、留守農(nóng)村的文久良希望兒子回家看望一下自己,以解相思之苦時,就只能在路中間埋下一個路神,希望路神能夠帶信給兒子,結(jié)果自然是失望。最后,小說寫到文久良決定進城去尋找兒子,但到底前途如何,不得而知。
讀罷該小說,我們不得不再次為中國這片大地上底層人民的苦難生活而仰天浩嘆。像文久良這樣的農(nóng)村人,就像一粒沙子一樣,被各種力量撥弄著,苦難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卻沒有抵御它的精神力量。那曾經(jīng)暴虐的極左政治革命,那至今依然鼓蕩的經(jīng)濟建設大潮,對于像文久良這樣的底層人民而言,往往都是禍多福少。面對種種苦難時,他們除了像余華《活著》中的福貴那樣機械地忍耐,又有何良策。他請的那尊路神,在現(xiàn)代文明掀天揭地的巨浪面前,簡直就像一片樹葉一樣,自身不保,更何談度他過劫波,了卻其夙愿。該小說純以平鋪直敘的筆觸緩緩展開主人公的人生苦旅,因此讓讀者不由得在淳樸的閱讀感受中為中國底層人民的悲苦命運灑一掬同情之淚。
而與《路神》展示出底層人民的弱者身份不同,楊恩芳的短篇小說《繼父》(原載2013年2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3期轉(zhuǎn)載,《中華文學選刊》2013年第5期“佳作點評”)聚焦于“我”的繼父形象,塑造了一個具有崇高人格的底層人物形象。文革爆發(fā)時,“我”的父親英年早逝,母親不得不一個人撫養(yǎng)五個兒女,還要養(yǎng)活兩個老人,生活陷入極度窘迫中。繼父不怕“我們”家的困難,帶著三個孩子,和“我”母親一大家組成一個新家庭。隨后,繼父對親生子女和繼子、繼女一視同仁,和母親一起孝敬老人、撫養(yǎng)孩子。在子女成家后,繼父又和母親一起幫助子女撫養(yǎng)孫子、孫女。繼父和母親相親相愛,生死相依,成就了難能可貴的人間真情。就像小說開篇所說的,“從繼父到父親,有一段艱難漫長的認同轉(zhuǎn)換;血與水的交融化合,需要用生命的全部情愛來完成。”的確,繼父就是一位理想的中國父親形象,他一輩子是為了兒女而活,對子女的無私奉獻升華著人生境界。小說結(jié)尾時寫道:“九十壽宴上,老父親依然穿著鮮紅的唐裝,銀發(fā)閃亮,須眉曲卷,笑起來,一口牙齒依然飽滿潔白。曾孫們笑鬧在他膝下,向他獻上鮮花,我們八姊妹,整齊排成一字,深深地對老父親鞠躬致敬!”這簡直就是中國文化最崇拜最理想的生活畫面!也許對于絕大多數(shù)沒有宗教信仰的中國人來說,這就是人生的終極目的的實現(xiàn)了!當然,該短篇小說存在著較明顯的藝術(shù)欠缺,例如過于平鋪直敘,缺乏曲筆,少有藝術(shù)韻致,但洋溢其間的民間倫理趣味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藝術(shù)上的欠缺。
至于蔡楠的小小說《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原載2013年2期/《小小說選刊》2013年第9期轉(zhuǎn)載)則聚焦于中國底層人民的好人好事,謳歌其善良和堅韌。輕舟原來是個纖維布廠的工人,和妻子育有兩個兒子輕清、輕亮。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因為患有類風濕關節(jié)炎,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結(jié)果雙腿癱瘓,養(yǎng)家的重擔一下子落到了妻子蓼花的肩上。蓼花非常堅強,不但借錢在白洋淀包一塊葦?shù)?,辦起了小鴨廠,而且還要到纖維布廠去打零工??墒俏萋┢赀B夜雨,兒子輕清不幸腦子意外受傷,變成了一個傻子。輕舟實在不忍自己成為妻子的負擔,就吞藥自殺,結(jié)果又被妻子救活。輕舟勸妻子和自己離婚,帶著兒子另嫁。蓼花考慮再三,和輕舟離婚,但帶著輕舟嫁給了纖維布廠廠長溫泉?;楹?,這個奇怪的家庭過得很和睦,蓼花因為帶著前夫出嫁,還成了當?shù)孛?。也許在常人看來,這有違人之常情,但底層民間的道義也許終究能夠化解嫉妒等人之常情,這也正是人性的希望所在。
而張建祺的短篇小說《斑鳩》(原載2013年5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11期“佳作搜索”,《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2014年第2期轉(zhuǎn)載)無論是從思想立意還是從藝術(shù)上看,都堪稱佳作。該小說寫的是刑滿出獄人員是如何重新融入社會的。小說主人公圈子原來大概是個街頭混混,從監(jiān)獄里出來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家中老母親重病,癱瘓在床,他在朋友開的社區(qū)麻將館里幫忙。正當他打算和原來的狐朋狗友合伙去搶銀行時,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淑娟是個農(nóng)村人,丈夫原來開貨車出車禍死了,留下她一個人帶著個四五歲的聾啞女兒,靠賣烀玉米為生,她希望嫁個城里人生活下去。誰知圈子和淑娟幾次接觸后,居然非常高興,最終扔掉了自己珍藏的手槍,也不再想著去搶銀行,愿意和淑娟一家過上踏踏實實的常人生活。原本可能會給社會造成極大危害的刑滿人員就這樣被樸實的生活、穩(wěn)重的人性爭取了過來。該小說的選材體現(xiàn)了作者較為獨特的生命眼光。像圈子、淑娟這樣的人物都是社會的最底層,他們往往被人視若無物,棄若草芥,但在作者的人道眼光看來,他們照樣是值得珍惜的可貴生命。因此在作者筆下,圈子從對社會不滿,試圖再次鋌而走險、踏上犯罪之道的刑滿釋放人員,到終于能夠接受他人、接受生活,回歸平凡人生的正常人性的過程,被作者描摹得絲絲入扣;而淑娟這樣一個輾轉(zhuǎn)底層、靠自己的勞動維持生存的人物,也展示出了難得的人性尊嚴。此外,該小說還值得稱道的就是高度個性化的人物語言、極富有藝術(shù)魅力的細節(jié)描寫,小說結(jié)構(gòu)也非常精巧。
底層人民終究是更為貼近大地,被生活的苦難所壓,也更容易呈現(xiàn)出人性的淳樸穩(wěn)定的一面。至于更多的蕓蕓眾生,往往更容易被欲望化、世俗化的時代風潮裹挾,喪失人性的淳樸穩(wěn)定,展現(xiàn)出人性的飄忽、卑俗乃至凄厲的一面。這也正是2013年《小說林》的許多小說代表作關注的另一取向。
吳文君的短篇小說《上肢》(原載2013第1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2期“佳作搜索”,《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2013年第5期轉(zhuǎn)載)敘述的就是一個有點兒凄厲的人生故事,把那種人生若夢、飄若浮萍的焦慮感、虛無感寫得痛徹心扉。女主人公蔣倪出生的家庭不和諧,在母親病死后,才十五歲的她就離家出走,到五湖四海去闖蕩。期間她曾結(jié)婚,生了個兒子,但離婚后兒子被丈夫帶走,三十六歲時她又孤身一人回到老家,一邊在同學開的旅行社上班,一邊照顧年邁體衰的父親。她和伍京堂相識,但總是感到他和自己存在著一定的心理距離。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又認識了比自己小很多的在藝校工作、拉大提琴的果寧。在得知果寧想到巴黎去參加音樂節(jié),但錢不夠時,蔣倪便把自己好不容易積蓄的七萬元錢送給他,果寧則報之以真摯的愛情。當果寧去巴黎參加音樂會時,伍京堂來電話讓蔣倪去金華見他,誰知路上發(fā)生了車禍,蔣倪命喪黃泉。
就這個故事本身而言,雖然有問題少女的離家出走,有男女兩性間曖昧的情感沖動,有驀然而至、令人猝不及防的死亡等等,都斐然可觀,但還算是較為常見甚至是俗套的故事。真正提升了這個故事的藝術(shù)境界的,是該小說的開篇和結(jié)尾。開篇講的是一家人體博物館,展覽品中有一只上肢,那就是因車禍死亡的蔣倪的上肢。結(jié)尾則宕開一筆,把讀者的想象力帶到2051年,曾經(jīng)接受過蔣倪幫助的果寧帶著他的小孫女來這家人體博物館看展覽,而早已成為音樂家的、白發(fā)蒼蒼的果寧把那個“上肢”稱為“我們的手”。開篇和結(jié)尾就像完整的畫框一樣,把一個庸常的人生故事加以特殊的陌生化、藝術(shù)化,一下子使之獲得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就像我們看到一個正常人身上的一只手會無動于衷,但是當我們看到一只手被處理為一個器官標本,懸掛在畫框中,像藝術(shù)品一樣召喚著人們的注意力時,我們幾乎注定了大驚失色一樣。一個鮮活的生命死去了,幾十年后,它的一只手還作為人體器官的“上肢”標本被懸掛在人體博物館的櫥窗里;隨著世易時移,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徹底遺忘她了,但又有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帶著一腔深情注視這只手,并稱之為“我們的手”。此中該有何等樣驚天地泣鬼神的生命信息?。∵@里又滲透著作者對生命的何等樣的悲憫、執(zhí)著、幻滅的復雜情感啊!小說結(jié)尾這樣寫道:“上肢一動不動,仍保持著她一直以來的姿態(tài),指尖并攏,柔和地往下垂著,但其實不是,她感覺得到,——真令人驚奇,她仍有感覺,在恒久不變的風速中不易覺察地震顫了一下。隨后,痛感像電流一樣通過指尖傳向虛空。”這真是大道無言式的震撼!因此,可以說,該短篇小說的主體故事體現(xiàn)的還只是一般小說作家的敘事才能,但開篇和結(jié)尾卻展現(xiàn)了作者不同凡響的詩人特色。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獨特藝術(shù)力量一定是來自作者心中那極為敏感的生命意識。
袁炳發(fā)的小小說《死黨》(原載2013年3期/《小小說選刊》2013年第13期轉(zhuǎn)載)則聚焦于職場升遷中的博弈和廝殺,尺水興波,頗耐咀嚼。小說中的若麗和婉芝是公司里的死黨,兩人關系親近,情如姐妹。但公司老總需要從她們兩人中選一個新副總,于是勾心斗角就開始了。若麗的老公先是問婉芝為什么送若麗一個LV包,婉芝其實沒有送,想到若麗有可能出事了,就假意應承下來。后來,若麗的老公又當著婉芝和她老公的面問及這事,還讓婉芝的老公大為不滿。更可怕的是,若麗的老公又說,原來是婉芝的老公送給若麗的,這樣自然引得婉芝大為不滿,便和老公分居。這一切使得婉芝對工作失去熱情,給公司留下不好印象。結(jié)果,若麗當上了副總,婉芝才知道,這都是若麗和她的老公有意設計的一個圈套。所謂的姐妹情深,到底沒有抵擋得住功利的考量,像若麗和她的老公那樣有意設計陷害自己的“死黨”的,實在把人性中的丑陋部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
至于宋小詞的中篇小說《開屏》(原載2013年4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3年第9期轉(zhuǎn)載,入選2013年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說月報》2014年(增刊)中篇小說專號)更是以女性特有的細膩筆觸,敘述了一位年輕女性在都市生活中的坎坷遭遇,從而展示了當今社會的潰敗風景,現(xiàn)實警示意味頗為濃郁。小說主人公名叫秦玉朵,出身于偏僻農(nóng)村,長得挺美,上大學時出于找工作、扎根城市等實際考慮,找了個家庭條件很好的男朋友南翔。南翔的父親是副區(qū)長,有權(quán)有勢;母親是京劇院唱青衣的,國家一級演員,雖然他們都很鄙視秦玉朵的農(nóng)村出身,反對兒子和她談戀愛,無奈兒子執(zhí)意不聽?;楹蟛痪?,公公病逝,丈夫南翔調(diào)入到區(qū)政府機關任公務員,秦玉朵在區(qū)環(huán)保局上班,但沒有財政編制。雖然生了女兒佳佳,秦玉朵感到在婆家還是受到各種歧視和制約,但也認識到自己根基不穩(wěn),只得忍氣吞聲。一次秦玉朵的媽媽摔傷,秦玉朵不得不把她從農(nóng)村接到城里家中療養(yǎng),結(jié)果婆婆借故遠赴深圳,丈夫?qū)λ齻円矝]有好臉色。環(huán)保局新任局長鄭勇喪偶多年,對秦玉朵很感興趣,秦玉朵也想借他的力量獲得財政編制,因此兩人就發(fā)展成情人關系。誰知鄭勇還希望秦玉朵離婚和他結(jié)婚,就把他們的事情告知了南翔,結(jié)果使得本來和秦玉朵的情感就日漸淡薄的南翔痛打了她一頓,讓她在媽媽面前顏面盡失。憤怒之下,秦玉朵用匕首捅傷了鄭勇,再也不在乎婚姻、財政編制了,決定離婚和辭職。
像秦玉朵這樣的遭遇在當今中國社會中的確是非常普遍、非常典型的。對秦玉朵的命運具有決定性影響力的,就是該小說所展示的已經(jīng)成為每個人生存的基本處境的社會不公平、不正義。南翔的父親南伯達僅是個副區(qū)長,工資應該高不到哪里去,而他的母親也只是個京劇院的演員,工資必定也不高,但看看他們的家產(chǎn)就非常驚人。他們家光房子就有五套,自己家住的是一百八十平米,裝修就花了七十萬元的豪宅,而且還有兩臺車,更不要說他們隨手送的東西都是成千上萬元的奢侈品。如此多的財產(chǎn)除了利用權(quán)力大搞貪污腐敗,不可能有其他來路。南伯達為了在社?;鹋灿冒钢刑婺贻p有為的區(qū)長頂罪,就提前結(jié)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此浦v義氣,值得欽佩,但也恰恰顯示了權(quán)力場的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包庇成風。這還不夠,就因為南伯達是副區(qū)長,所以他的兒子就可以當上區(qū)政府的公務員,兒媳秦玉朵也可以到環(huán)保局上班。因此,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就是奠定在這種權(quán)力高于一切,可以掠取一切的社會不公平、不正義的基礎上的。
在小說所展示的特權(quán)體制支配下的整個社會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們只看重權(quán)力和金錢,高度實用主義、功利主義,每個人都因為內(nèi)在的空虛而只想著維護外在的面子、虛榮,每個人都只知道如何利用既有的一切滿足自己永無饜足的欲望。這是一個內(nèi)在心靈被放逐的時代,是一個精神癱瘓的社會,喧囂、浮躁、庸俗、空虛、無聊。無論是特權(quán)擁有者,還是特權(quán)受害者,都看不清整個社會乃每個人人生的真正被扭曲的根源就缺乏監(jiān)督的特權(quán)體制。當然,這些人也是在長期的特權(quán)體制中被熏陶成長起來的,他們的精神獨立性、精神超越性早已被特權(quán)體制及其安排的教育給徹底摧毀了。例如對于秦玉朵、南翔這樣的大學生而言,他們的人生中也許從來沒有任何人告訴過他們要發(fā)展每個人的精神獨立性,要有人格尊嚴,真正重要的是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而不是對物質(zhì)享受、權(quán)力垂涎三尺。他們只知道按照唯物論教育無師自通地去追求權(quán)力和物質(zhì)享受。因此,真正可怕的倒不是特權(quán)體制一時的橫行霸道、遮天蔽日,而是特權(quán)體制總是不斷地按照自己的需要培養(yǎng)出像南翔、秦玉朵這樣綿綿不絕的后繼者。不過,小說最后寫到秦玉朵在深夜中寫下了離婚申請和辭職申請。如果說小說題目《開屏》到底有何深意的話,我認為,秦玉朵最后不再斤斤計較于工作編制、家庭體面、物質(zhì)虛榮,而毅然告別沒有情感的婚姻,告別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只能在上司面前蠅營狗茍的辦公室工作。意識到自己過往生活的羞恥、空虛,因此奮起拯救最后一點殘存的生命尊嚴,才是真正的開屏,是良知的覺醒,是生命的振作,是真實的恢復。
除了對底層人民的悲苦命運的關注,對欲望化眾生的飄忽人性的描摹之外,有意去捕捉日常生活中的人性閃光,以之見證文學溫暖人心的力量,也是2013年《小說林》中的許多代表作家又一努力方向。
張迎春的小小說《滑坡》(原載2013年1期/《小小說選刊》2013年第4期轉(zhuǎn)載)就是捕捉日常生活中的人性閃光的典型。眾所周知,小小說的努力總是令人尊敬。如此短小的篇幅里,必須容納真正豐富的東西,就像要納須彌于芥子里一樣,作者非得具有倒轉(zhuǎn)乾坤、涵納滄海的超卓氣象不可。一篇好的小小說往往只能截取生活中最有爆發(fā)力的、積蓄著最豐富的生命信息的片段,以之由小見大,管中窺豹,給人帶來壺中別有洞天的暢快淋漓的審美樂感。而且許多小小說往往傾向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點滴人性閃光,集腋成裘,聚沙成塔,釀造出溫暖的文學景象。
張迎春的小小說《滑坡》選材就頗具匠心。該小說聚焦于農(nóng)村里的繼父和繼子之間的情感溝通問題。強子的親生父親在一次山洪中被滾滾洪流挾持著葬身江中,老姜到這個家里成了繼父,夫妻父子相處得都很好,但強子從來都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這讓他還是感到遺憾。又一次山洪爆發(fā)時,老姜情急之中對強子大喊“兒子快回來”,而強子在看到老姜被洪流吞沒時也大喊“爸爸”。雖然最后全家都安然無恙,但這一聲“爸爸”讓老姜心里豁然開朗。要寫繼父繼子之間的情感溝通,無疑是一個老問題、老故事。要寫出新意,只能以選材的角度出奇制勝。該小小說就從繼子對繼父的稱呼入手,別出心裁地設置一個特定情境。在被山洪即將沖走的危險時刻,強子不由自主地對老姜直呼“爸爸”,正是把平時有意壓抑著或者出于種種實際的考慮而不能自由表達的情感,借這一喊聲統(tǒng)統(tǒng)表達出來了。在生死存亡危險的映照下,這聲呼喊就顯得尤其珍貴,尤其具有爆發(fā)力、震撼力。就老姜而言,強子情急中的稱呼改變,終于打通他的心結(jié),讓他再也不會滋生膝下無子的感嘆。該小小說最后還寫到一家三口劫后余生,老姜對強子父親當初設計的桃園表達出贊美和感恩之情,三人都燦爛地笑了起來,這也寫出了在大自然偶然顯露的暴虐力量面前人性的閃光和力量。
于德北的小小說《桔子樹》(原載2013年4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9期轉(zhuǎn)載)則聚焦于母愛主題?!拔摇被丶胰タ赐赣H,想畫一幅畫,母親便讓“我”畫家中種的桔子樹?!拔摇北阋姥援嬃艘恢甏T果累累的桔樹,畫得極為熱鬧,大家都說好,母親看了更高興?!拔摇被腥幌肫?,當初買桔樹時曾說“桔樹是我的命,要它常綠常青”,而母親之所以要“我”畫桔樹,正是對“我”的關愛和祝福??磥?,生活中隨處都有人性的閃光,關鍵在于,平常人熟視無睹,作家則能抉幽發(fā)微,加以藝術(shù)的提純。
至于艾克拜爾·米吉提的短篇小說《前三門四號樓》(原載2013年4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8期轉(zhuǎn)載)則選取了一個生活中很細小的事件來透視現(xiàn)代人的人際關系,講述的老人居住在北京中心區(qū)八十年代建造的居民樓里,樓里很多人都是租房子的陌生人。因為愛整潔,他在自家門前放了廢紙簍,但有一段時間,居然有人把自己的垃圾投放在他的廢紙簍里。于是他決定守在門鏡后,看看到底是誰丟垃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時髦的年輕人。老人當著他的面斥責他亂丟垃圾,年輕人自然有點兒羞愧。后來,又出現(xiàn)了一件怪事,連續(xù)幾天他的廢紙簍里的垃圾都被什么人帶走了。最后他還是在門鏡后面偷看,才知道是個新近搬來的巴西小伙子主動幫助他扔垃圾。老人非常高興,出來主動和他握手。作者通過一袋垃圾的遭遇把握著時代人心的潮汐,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自尊尊人和溫暖關愛。
通觀《小說林》2013年的這些代表作,我們自然有一種收獲的欣慰,但欣慰之余,反思也必不可少。如前所述,這些小說體現(xiàn)了作者對當前社會現(xiàn)實的感應較為敏銳,但另一方面,往往又存在著難以遮掩的欠缺。比如,大部分作者缺乏較為闊大的社會視野,對更為豐富復雜的社會疑難的關注往往是淺嘗輒止;而且,更為關鍵的是,大部分作者能夠?qū)懗龅讓拥目嚯y、人性的閃光,但往往缺乏深入的精神探索的意識和能力。何為精神探索?說到底就是要作者不斷和小說人物一道去追問歷史的真相,追問人性的幽微,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追求超越的可能。如果說世俗化的中國人只能小富即安,只能思考現(xiàn)實功利的問題,那么作家的高貴就表現(xiàn)于超越這種世俗化的時代潮流和民族精神,在所謂的繁榮中發(fā)現(xiàn)危機,在所謂的富麗堂皇中發(fā)現(xiàn)虛無,在人性的裂縫中發(fā)現(xiàn)永恒的幼苗。這是我們對2014年《小說林》的希望,也是對中國文學的希望。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xiàn)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學術(shù)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