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春
母親的棉花(外一篇)
●莫景春
母親知道要跑在秋天的前面,晚了,孩子們就要挨凍。多少次夢中醒來,那綿長的吱吱聲繚繞在寂靜的夜晚。
秋天的陽光靜靜地灑下來,沐浴著田野里那些孤零零的草木。
黃燦燦的稻谷早早回了糧倉,紅通通的果兒被安穩(wěn)地收進籃子里。熱熱鬧鬧了一春一夏的田野漸漸安靜下來,一切顯得那么安詳。
母親的地里那些老實的棉花在靜靜地等待著。葉子已經被烤得枯黃,被秋風抓得“沙沙”直響。脹鼓鼓的棉花苞被撐得爆裂,亮出一團團雪白的棉絮,接受多情的陽光的撫摸。
棉花在盡情地綻裂著,似乎在貪婪地呼吸著更多的陽光。它知道寒冷的冬天就要來臨了,秋天吸的陽光多些,冬天就多些溫暖。棉絮里藏的陽光越多,苞兒就脹得越發(fā)膨大。
等到棉絮掙脫苞皮的懷抱,完全展現自己的雪白身子時,母親顫巍巍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這片雪白的棉地里,瘦弱的背上掛著個大大的背簍,蓋住了身子。母親穿梭在長得比她還高的密密匝匝的棉花地里,努力地舉著一只瘦小的手,一朵一朵地摘下那在高高枝頭的棉花,然后輕輕地放進簍子里。簍子里漸漸堆滿柔柔白白的棉花。
這塊地肥沃松軟,只是種棉花,母親從來不讓種別的東西。家鄉(xiāng)藏在一個山坳間,冬天北風呼呼,特別的冷,沒幾件厚一點的衣服,是很難熬過去的。家里又窮,買不起山外那些漂亮保暖的衣服。別的田地種上稻米栽的菜,勉勉強強填飽我們的肚子。母親便橫下心,留下這塊好地。待春天一來,母親只是急急忙忙挑上一擔沉甸甸的農家肥,掛上個塞滿棉花籽的袋子,往這塊地趕來了,一把小鏟子,起個坑,下幾粒種子。一場春雨瀟瀟灑過,那棉花地竟油油地長出一片棉花苗。春天走了,夏天來了,棉花地刷刷地站滿蓬勃的棉花棵,秋天的時候,那團團棉絮綴滿枝頭,像是歲月奉獻給母親的一張張潔白的笑臉。
成熟了的棉花,在秋天的陽光里靜靜地站著,像是一位癡情的人兒,望穿秋水等待著母親的身影。那些棉團可是我們一個個溫馨的夢。一簍一簍的棉花被母親小心地背了回來,鋪到一張早已被洗得潔凈的席子上。母親換上干凈的衣服,佝僂著那被歲月壓彎了的身子,匍伏在團團棉花中,細細地挑出夾雜其中的碎葉雜草。母親的臉幾乎貼到棉花上,一朵一朵地撫摸,像是撫摸我們那樣輕柔。棉花被母親那溫暖的手撫摸得越來越膨脹了,蓬蓬松松地張開在席子里,像是冬天里落下的一團團美麗的雪花。
收回來的棉花讓母親的秋天更加忙碌了。秋天本是一個休閑的日子,忙了一年,這時候也該歇一口氣了,村頭村尾總是聚著三三兩兩的人們,有的打打牌,有的聊聊天,沒事的也瞇縫著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母親卻躲在幽暗的小閣樓里,手忙腳亂地搬出擱了一年的紡車,小心翼翼地擦掉沉積的灰塵,就把那一團團棉花牽上,“沙沙”地紡起來。紡車“吱吱”地搖著,棉花乖乖地抽成一根根細長的線,團在另一頭的錠上。母親默默地搖著,把太陽搖了下去?;椟S的燈光點上了,在墻上畫出了一個清晰的剪影。母親一手一手地解著那些糾纏的棉團,一根一根地抽著棉線,把絲絲的溫暖織到棉線里。母親知道要跑在秋天的前面,晚了,孩子們就要挨凍。多少次夢中醒來,那綿長的吱吱聲繚繞在寂靜的夜晚。彈起的棉絮輕輕揚揚,四處飄飛,飄到母親的頭上,蓬松一片。那棉絮在燈光下閃爍,真分不出哪里是白發(fā)哪里是棉絮。
棉花變成了線,線又被母親擺上奶奶留下的木制織布機,咚咚地織開了,織成了布,染上自制的植物染料,染成了或靛藍或深藍的土布,又急急忙忙送到村頭的老裁縫那里,趕制幾件衣物。閑靜的村子里不時晃動著母親忙忙碌碌的身影。
剛剛取回厚暖的衣物,屋外便傳來悠長的吆喝聲,“彈棉花啰——”。聲聲傳遍村落,母親從窗戶探出頭來,看見背著長長彈棉弓的外鄉(xiāng)郎。那外鄉(xiāng)郎扯著嗓子,四處吆喝。母親趕緊回到房間里,翻出春天收藏的棉胎。棉胎有些發(fā)霉破舊,有些地方被蟲子或者老鼠咬過,露出一個個難看的洞;還有些我們去冬尿床留下的一圈圈泛黃的痕跡。母親耐心地把棉胎拆下來,揀出破爛結塊的棉絮,又拎起一袋剛剛收拾好的新棉花,朝那村頭彈棉花的地方匆匆趕去,一直到晚飯時分,才見到她抱著新彈好的棉胎興沖沖地回來,滿臉是汗。
冬天便在母親匆匆忙忙的腳步中來了,我們穿上厚厚的棉衣服,渾身暖融融的,感覺不到一絲寒意。雖然沒有商店里衣服那樣精致漂亮,但土布衣服厚實保暖又透氣,很是舒服。入夜,北風在窗外呼呼亂吼,寒氣逼人,我們卻躲到暖暖的被窩下,感受不到北風的凜冽。這些棉制的衣物,粗粗的布線依稀可見,靛藍的漂染散發(fā)著青草的香氣,蓋在身上,感覺是穿越在母親那塊盎然的棉花地里。暖暖的,散發(fā)著秋天陽光的味道,又像是母親溫暖的手在輕輕地撫摸,強烈地感受母親的體溫,原來母親在織布時把溫暖一絲一絲地織進來了!耳邊仿佛響起綿綿話語:要注意蓋好哦,要把棉被捂好,這是母親在織布的時候也把那些嘮嘮叨叨織了進來,即使是我們雖然遠離母親到外地讀書,這些溫暖的話語如影隨形地響在身邊。
躲在溫暖的棉被里,一陣陣溫暖包圍過來,一句句溫暖的話不斷地叮嚀著,我們慢慢進入溫馨的夢鄉(xiāng),我們夢見了蒼老而辛勤的母親,夢見了她仍舊穿梭在莊稼地里的身影,身后還有那些亭亭玉立的棉花,在深秋的季節(jié)里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閃閃發(fā)光。
父親的門賬
哪天豬仔生下來,養(yǎng)多少天可以出賣;化肥買了多少袋,種玉米用去了多少,還有多少可以追秧;哪天買肥料不夠,借了村東何二他爹五十元錢。家的門板背后密密麻麻寫滿了數據,那是父親的賬簿。
鄉(xiāng)下事多,件件事情都需要往心里掛,馬虎不得,誤了農時,莊稼收成不好;有借無還,對不住人家??墒窃卩l(xiāng)下,除了有讀書人的家庭,誰的家里又藏上一截鉛筆、半張紙呢!那些潔凈的東西離肥沃的泥土太遙遠了。即使是讀過三、五年書的,手使慣了柴刀鐮刀,扶慣了犁耙,一拿起筆就很生硬。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只好往腦子里塞,塞得太擠了,又容易生亂。于是,精明的父親想出了一個簡單方便的方法,在門后的木板上記些重要的賬。
光溜溜的門板確實是記賬的好地方,父親每天進進出出,必須經過。早上開門,一望見門后一行行粗黑的數字,心里默念一陣,掂掂事情的輕重,一時半會才把門打開;晚上收工回家,“吱”地一聲把門關上,那行粗細有別的字又展現在自己的眼前,眼睛又不由得望了幾眼,心里便很清楚明天該去干什么了。
家里養(yǎng)有一頭母豬,不時生下一窩幼崽。豬仔養(yǎng)大了,左鄰右舍紛紛過來買上一兩頭回去養(yǎng)。有的現金付清;有的錢帶不夠,答應再過些日子補夠。父親也不逼得緊,說什么時候有就什么時候給,只是隨手在門板記下: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莫某某還欠豬仔錢數塊。手頭實在緊了,便到村里問人借錢,一踏進家門,趕緊就把賬記下:某某月某某日借某某三百塊錢。門板確實是一塊實用的黑板。筆也不是什么筆,而是灶旁燒剩的灰炭。有什么事情需要記一記,便隨手握起一截木炭“沙沙”寫上,省事方便。
日子慢慢地過著,門板背面便斑斑駁駁地畫滿了各種各樣的數據:有牛犢產下的日期,有買化肥種子的款項和數量,有借了別家錢物的數量,還有一些我們看不懂的數據。父親常常站在門板前不斷地琢磨著什么,扳手指數著,似乎在規(guī)劃什么,久久不肯離去,家里的日子也被門板背后的賬安排得井井有條。
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季節(jié)不斷地變化,門后的賬父親是經常要換的,比如說春天時買下的多少斤玉米糧食種,成熟期是多少。日期一到,這個數據就被抹掉,換上了夏季買來的蠶蟻數量。每有變化,父親總是笑瞇瞇地看上幾分鐘,再拍拍自己鼓脹脹的錢袋;或者望望堆在曬谷坪上小山似的稻谷。門板上的賬都成了豐收的碩果的記錄。
有些賬是可記可不記的。父親頭腦靈活,能算會做,生活倒是過得不錯,也常常引來親戚鄉(xiāng)親們的登門拜訪:在開春之時誰家少買了種子的錢啦;開學了,誰家的小孩學費一時半會都湊不夠,都過來找找父親幫忙。父親總是有求必應,或多或少都會表示些意思。借到錢的鄰居鄉(xiāng)親感激不盡,臨出門時特地指指門板說,老哥,記上,下個月的這一天還上。父親嘴里連忙答應,往后門一站,眼睛卻望著遠去的鄉(xiāng)親的背影,掂量著記還是不記。有時稍稍記上幾個數據,有時只是拿起烏黑的木炭,遲疑兩下,嘆了口氣,就忘了記賬。待有一天借錢的那位鄉(xiāng)親拿著一沓錢過來還賬時,父親恍然大悟,趕緊地走到門背后,仔細地看著那些賬目,找來找去,竟沒有找著。他擺擺手把那人勸走,說是還錯對象了??墒悄沁€錢的鄰居口口聲聲說是哪天借的,扔下錢自己趕緊跑。誰也不會欺騙這么誠實善良的人。
但有些賬是必須要記的,那就是借了別人的錢的。雖說家里的日子過得還可以,但每每到秋天的時候,姐弟數人同時都要去上學,一時湊夠幾個人的學費是相當困難的,就常常跟村里的鄉(xiāng)親朋友借;或者上街買化肥種子,錢一時帶得不夠,只好借鄉(xiāng)親們的了。但父親一進家門,即使是肩上扛著一袋沉重的米,他總是氣喘吁吁地叫我們遞來木炭,很鄭重地記下今天欠別人的錢的數量。
有一次,清掃家里的時候,不小心把門背后的賬弄模糊了。父親真是心急如焚,歪著腦袋左看看右看看,認真地琢磨著那一行行的字。原來是上個星期借了村里某個朋友的錢買了一袋種子,說好了這兩天還。偏偏這個時候弄模糊了,怎能不心急呢?父親拿著那副珍藏多年的老花鏡,仔仔細細地看著,不時唉聲嘆氣,又不時發(fā)幾句牢騷。看著他心急又無奈的樣子,我也過去幫忙;母親也在旁邊干跺腳,趕緊把哥哥姐姐都喚過來,一起找。經過大家一個上午的認真查找辨認,最終確定那是欠誰的,父親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趕緊數了錢,匆匆忙忙送過去。
望著父親漸漸遠去的背影,我感覺這門板背后的這些賬慢慢地寫到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