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著生命里的不體面

■李小坪

愛著生命里的不體面

■李小坪

多年前的國慶節(jié)，讀大四的表弟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帶著同學(xué)來我家玩。當(dāng)時，我一頭霧水，清高的表弟很少與我們這些表兄表姐們來往，只埋頭于書堆中。當(dāng)然，除了我們，他也很少與外界交往?；蛟S，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這是屬于大多數(shù)人的通?。涸跓o法理性給予自己準(zhǔn)確的定位時，那些除卻象牙塔外的人，都不是他理想中的目標(biāo)人群，話不投機(jī)半句多。我們也似乎見怪不怪。所以，我是用盡心思，安頓他和同學(xué)在我家里滿意地住了三天。走的時候，表弟突然一改往昔的清高，由衷地說了句：姐，謝謝你。

這件事就那么輕易地被歲月覆蓋了，直至漸成萎色的記憶。一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又回到了讀書的年代，爸爸去給我繳學(xué)費。那天，爸爸不知怎地，就穿了一雙打了補(bǔ)丁的白球鞋。當(dāng)然，帥氣的爸爸即使是穿著打著補(bǔ)丁的鞋子也難以掩飾他在人群中的出眾。我依然不高興，小嘴一撇……

所有的記憶就開始串連起來。表弟拒絕帶同學(xué)回家，我拒絕父親寒酸的穿著，那些冠冕堂皇的青春，那些飛揚(yáng)跋扈的虛榮。所有，所有，其實如此的簡單。表弟讀高中的時候，姨父從工地的五樓摔下，落下殘疾，為了醫(yī)病，為了供他讀書，家徒四壁。高中三年，沒有幾個同學(xué)知道他家住在哪個村，哪個組。而我呢，父親在那年因為騎車撞了人，賠上了被我看來簡直是巨款的“賠償費”，一向講究的父親突然心酸地開始了頹廢。那時候，我不懂啊。而表弟，他何償又能懂得。

其實，也不是不懂，只是，我們那尖銳而脆弱的青春，只能選擇將目光游離。記憶洞開了一扇天窗。

在很多人的記憶中，我的“兇悍”在學(xué)校里就是出了名的。其實，這決非我的真?zhèn)€性使然。這與我有個不一樣的哥哥有關(guān)。

小哥是個殘疾。盡管他的模樣和雙胞胎大哥長得一樣周正，但因為幼年連遭厄運，從而讓左腳永遠(yuǎn)地落下了殘疾。從此，生活的不便如影隨形。

下雨下雪的日子，上學(xué)，便成了小哥的一場災(zāi)難，不是被摔得鼻青臉腫，就是衣服褲子被掛得長滿了眼睛。除此之外，還有更可怕的，就是面對同學(xué)們的欺負(fù)。小哥善良，碰到這樣的情況，常常只能選擇沉默。而比他小了兩歲的我，決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于是，我經(jīng)常和高我一個頭的男生“打架”，而碰到什么集體活動，總是早早的給小哥搶到一個有利的位置。

其實，小哥那時候是自卑的，我越勇敢，他的臉上越掛不住。有時候，他會朝著我大吼大叫，甚至?xí)靡恍┪木叱胰觼?。可是，我從來都不生氣。因為，親眼目睹過小哥在無助時候的痛哭，在猛然見到我們時掩飾不住的窘迫與欣喜。

后來，當(dāng)我長大后，當(dāng)我變得敏感而又脆弱的時候，我才驚覺，記憶之中的我，面對哥哥的怒目相向，自己是何等的勇敢與無可違拗的選擇原諒。

后來，我更大了一些，青春的那些逆風(fēng)飛揚(yáng)的驕傲與卑微的敏感，讓我突然抽離了曾經(jīng)的單純與勇猛。我變得不再那么假小子。而小哥，也因為自身的殘疾，勉強(qiáng)讀到初二上半學(xué)期，就輟學(xué)在家，不用再理會同學(xué)們的閑言碎語，不用麻煩我這個小妹為他出頭擺平很多的事情。

其實，我知道，小哥是喜歡讀書的。但那時候，大哥正準(zhǔn)備中考，為了照顧他，大哥常常為了幫他整理內(nèi)務(wù)，而不得不遲到；晚上為了幫他解開扣成死結(jié)的鞋帶，而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老半天。更嚴(yán)重的一次，一個長得很壯實的男生，對小哥出言不遜，瘦弱的大哥不甘心小哥被欺負(fù)，一場決斗在所難免。最終，哥哥成為周五總結(jié)會上被揪上臺批斗的“壞學(xué)生”。

小哥是善良的，他覺得他影響了大哥，也影響了我這個瘦弱的小妹。在長身體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寧愿一個人餓著，將好飯好菜都強(qiáng)迫性地倒在了他的碗里。于是，他覺得輟學(xué)回家是一種解脫。

必須承認(rèn)，在不用時時提防小哥被欺負(fù)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大哥突然變得輕松起來，學(xué)習(xí)成績直往上竄。

其實，虛榮心有時候就像個賊頭賊腦的小動物，時不時地會竄上我們的腦子里。而這種情感，遠(yuǎn)遠(yuǎn)不是我們那個年齡的修為、涵養(yǎng)所能操縱。還是得承認(rèn)，在偶爾的和同學(xué)們聊天時，我常常會避開小哥這個話題，那時候，我簡單地將它歸結(jié)為虛榮。

光陰悠然而過，我和大哥已經(jīng)各自成家，各奔前程。也只有在夜深人靜、萬家燈火的剎那，又會猛然地想起我那依然生活在老家、腿腳不便、身體智力不敵五歲小孩的小哥。也許，三歲的侄女一個小小的推搡，他就會撲通的摔倒在地。

我才明白，當(dāng)初的那種感覺，不是虛榮，那種情感叫心痛。

父母年歲漸高，晚年生活安穩(wěn)平和。然而，他們心中的糾結(jié)，我和大哥都明白。那就是小哥。若父母不再健康，不再有能力陪伴小哥行走在空闊的人世間，沒有生存技能的小哥，將如何孤單地渡過那些時光？

在一次飯后，我和大哥爭相著表態(tài)，以后無論怎么樣，只要我們有一口飯吃，就決不能讓小哥哥餓著，不讓他凍著。只是一個小小的表態(tài)，高大威猛、不茍言笑的父親，竟然眼含著淚水，對我和大哥說了一句：謝謝。而母親，在我們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早已哭成了淚人。她一再地說，不要把小哥當(dāng)成不體面的親人，他是聰明的，如果健康，他也會非常的好，非常的好……

那一刻，我和大哥心如刀割，繼而淚如泉涌。

每一天，我都認(rèn)真地活著，我努力地寫字，努力地改善生活。因為，在我的心底，有一個小小的心愿，將來，我要照顧好小哥。他的身體是殘缺的，是不體面的外表，但他是我唯有今生、永無來世的親親小哥。

我家的房子樓層很高，那天，我將小哥接到我家小住一些時日。上樓的時候，小哥努力地爬著，并且溫軟地拒絕著我的攙扶。看他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樣，在努力地?zé)釔壑?。而生活是什么呢，無非就是腳下一步一步有力的踩踏，和親人相伴身邊的溫暖，哪怕，我們曾經(jīng)是不體面的親人。

有一天，和表弟聊天，說到過往，表弟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是的，他在青春的歲月里，曾極力地回避著生活的那些不堪的衰敗，而越過親人不體面的視線，前方似乎才是自己想要的體面?，F(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好后悔好后悔。因為，在最值得相守的日子里，沒有珍惜那份最最溫暖的親情，而那份溫暖與珍視，才是我們?nèi)松凶钭钫滟F的財富。他說，他會珍惜以后的每一段人生，親人與親情從來就沒有不體面。如若發(fā)現(xiàn)，其實該翻檢的，是我們自己那不體面的內(nèi)心。

我沒有提及他大學(xué)時代住在我家的往事。在他不愿意回家的日子里，他的父母在家中，是怎樣的憂傷。不提，不提。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一定已經(jīng)翻檢了千遍萬遍。而我自己，也將會在以后的歲月里，更加地深愛著那些貌似的不體面。其實，不體面何止這些，如若發(fā)現(xiàn)，我一定狠狠地珍惜。

因為，我害怕這種不知珍惜的漠視，會讓我失去人間最最寶貴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