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動的背影

■鄭立堅

童年，我放學回到家不見母親就不踏實，便跑到下截、邁坡洋去找。在一片綠油油的稻田里，有一個黑點在移動，像頭野豬在覓食，走近一看，果然是母親在田里拔稻田草。她彎著腰伸出兩只手在水中不停地爬、抓，將一株株雜草拔出來，擰成一個草團，用腳板踩進泥淖里，這樣草就會被淹死。我對母親說：“太陽這么毒辣，你長久彎腰勞作，會把身子弄彎，以后怎么走路呀？”母親用手抹去臉上的汗珠，答道：“孩子，以后腰彎駝背不見得，但現(xiàn)在不干活就沒工分，沒工分就分不到糧食呀?！蔽抑烂刻焱砩仙a(chǎn)隊都有人記工分，按工分分配糧食的，不干活就沒有工分可記，還要挨隊長的批評。但我還是為母親擔心，人太累了就會累出病來的。我又勸母親：“太陽已上中天了，到樹底下歇歇再干吧！”“媽頂?shù)米?，你年小被太陽暴曬會發(fā)高燒，快到海棠樹下玩吧，媽拔完這丘稻草，就帶你回家?！蔽抑缓玫綐涞紫碌群?。

太陽西斜了，母親才洗腳走出稻田，拉著我的手回家。我瞧著她那修長結實的身材，走路似一陣風，曉得母親非常珍惜時間的。

平時，我就細心觀察母親干活，插秧、割稻、壘垅、撿藿香葉、施肥、挑稻草等，都是彎腰干的活。就是在家洗衣服、掃地、挑水、剁豬食也要彎腰，抬頭休息的機會尚少。我父親在外地工作，奶奶又體弱多病，家中重活臟活全靠母親來干。她比正常人干的活多，流的汗多，吃的苦也多。就因為母親太辛苦，40多歲時，頭上就添了銀絲，臉部長出了一道道皺紋。我?guī)退苫顣r總會問：“媽，你好像衰老了，那臉皺得像蘿卜干?！蹦赣H卻不以為然，臉上綻放出一個個笑容。說：“是媽太瘦才有皺紋，如果媽胖了，就沒有皺紋，就會年輕美麗起來呢?！蔽衣犞α恕Ｐ南?，媽還會漂亮起來嗎？

我小時候有著許許多多的愛好：釣魚、打鳥、搗蜂窩、養(yǎng)小鳥、放洞、投穴、滑墻、打棍子、玩撲克，整天流竄在樹林里或山坡上，雖然缺吃少穿，挨饑受寒，但也快樂無比。母親看見我玩得開心時，她的臉上總會流露出一種愜意。我知道她一生的付出都是為了這個家有米下鍋，不讓孩子們饑餓，再苦再累，她也心甘情愿。

母親是一個漁村姑娘，不識一個字，嫁給我爸后，受到家庭的影響，也認得了錢，什么面額的人民幣她都認得，買東西找錢從來沒有差錯過。在村中，無論是犁地、打垅、插秧、割稻、施肥、除草，還是種菜、做飯、縫補、搞清潔，她都不輸給別人，而且有韌勁，急事重活她總是想辦法耐心干完。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記在心里總是暖暖的。

我讀高中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半百歲了。那年代只要有衣服穿就行，沒有什么奢望想穿漂亮一點。每次母親上市買布料做衣服，總是選灰黑色的最便宜的布料。母親認為黑色能遮臟，如果弄臟也不會顯得難看。所以，母親總是穿灰黑色衣服，就顯得老了。我心痛地對母親說：“媽，你近年來身體虛弱多了，腰板也有點彎了，變老了，你已經(jīng)把我們養(yǎng)大了，就少干點重活，穿漂亮一點?！蹦赣H說：“我雖然把你們養(yǎng)大，但還未成家，媽的身體還硬朗，我要干到你們都結婚才放心，直到我不能干活為止?！?/p>

有一次，我回家探親，看見母親一個人在責任田里干活，像一只烏鴉落在水稻里，孤孤單單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本來認為，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結婚了，母親應該清閑一點，誰想到她卻頂著凜冽的北風，冒著蒙蒙細雨，趟在水中拔稻田草，凍得大腿在發(fā)抖。我站在田頭傻傻地望了許久，心里一陣酸痛。當母親抬起頭來看見我時，認為我又生氣了，怪她不聽我的話，就從田里走上來，對我說：“媽一生下來就是苦命，不干活就坐不穩(wěn)，一干活就不知道時間了。媽即跟你回家，燒幾個好菜給你吃?！蔽艺f：“媽，你一生下并沒有喜歡干活，誰不圖清閑呀！是你為了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才拼命干活，形成了習慣?！薄澳愠鲩T遠，見識廣，媽就講不過你了?！眿尨饝?。

我同媽并肩走著，發(fā)現(xiàn)她的背駝了，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她的腰彎駝背是我童年時早就已經(jīng)料到的事，但沒有辦法，誰能說服她呢？盡管有人能說服她，也不能不干活，不干活就沒有飯吃呀！今天，看見媽變成這樣子，這是她長年累月在地里辛勤勞動釀成的病根啊！我耐心地勸她：“我們都成家立業(yè)了，養(yǎng)得起你，你就不要干活了?！彼f：“閑著也無聊，責任田閑著長草也心疼，媽也不想增加你們的負擔，媽能干多少就干多少?！?/p>

我有點生氣，說話也嚴厲起來，對母親說：“你穿衣服越來越短了，是什么原因，你懂嗎？”她應了一聲：“這樣節(jié)約布料，省錢?！蔽胰滩蛔〉匦ζ饋怼?/p>

有一年，母親突然發(fā)病。我送她到市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發(fā)現(xiàn)她脊骨變形了，腳趾也彎曲了，肩膀上有一根骨折了都不知道。醫(yī)生問她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說：“是幫人家蓋房提泥巴被磚頭砸的?！薄盀槭裁床粊磲t(yī)院治療?！贬t(yī)生問道。母親說：“沒錢?！贬t(yī)生最后診斷為：風濕性關節(jié)炎、腰椎間盤突出。

我在醫(yī)院里照顧她，有時抱她上床拍片，有時抱她上洗手間大小便，我稍為用力過猛，她就感到腰背劇痛，不停地呻吟、喘氣，露出一面痛苦的表情。更讓我吃驚的是，母親顯得矮小了，身體輕了，頭發(fā)稀少了，白的發(fā)多了。

醫(yī)生囑咐她要經(jīng)?；顒?。白天，我扶挽著她散步；晚上，她只能側著身睡覺，有時又想仰睡，而她一仰睡腰背就疼，就要咳嗽。我只好拿來棉被墊著她的背，讓她躺著，劇痛稍為輕一點。

住院一個月，母親的病情有了緩解，她急著出院。我對她說：“住醫(yī)院看病方便，回家后病重起來怎么辦？”她嘮叨著：“我是在太陽下烤成這樣子，只是骨頭彎了，但不會死，你們放心。”我只好帶她回家。

一晃8年就過去了。母親一人住在農(nóng)村那間老宅里，我們兄弟姐妹又住在不同的地方，她的生活起居又成為我的牽掛。

我多次要求帶她到城市里住，她就是不肯。有時候，我回家看望她時，借口順便帶她到城里看瓊戲，她便答應了。她在城里看了一夜瓊戲，過兩天她就坐不穩(wěn)了，擔心沒有人給幾只雞喂食，擔心幾個鋁鍋被人偷，急著要我?guī)乩霞摇?/p>

她在家中整天忙彼忙此，有時到屋外撿椰子葉、檳榔葉，有時坐在樹底下劈柴。我叫她不要撿這些樹枝枯葉，裝滿幾間屋子會藏毒蛇傷人。她說：“撿柴燒飯是鍛煉身體，老人不活動血管收縮更不好，這是醫(yī)生說的?！?/p>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攜妻帶子回家過母親的生日，老遠就看見母親站在村口等我們。當她認出我們時，滿面笑容地說：“阿儂們都回來了?！毙睦锖孟窈攘朔涿垡粯犹?。做飯時，她老人家身體不方便，就坐在灶前負責燒火。我們每次回家剛吃過飯，收拾完筷碗，她又準備下一頓飯，整天繞著灶臺轉。我瞧著她操勞的身影，愧疚地對她說：“媽，不回家看你又不行，回到家又讓你辛苦了?！彼呛堑卮鸬溃骸澳銈儾换貋砦蚁氲没牛吹阶訉O同堂，我再累也高興，不吃飯心都甜?！?/p>

在家中和母親相聚只有半天，我們又要回城了，母親總是嘮叨著叫我們吃飯再走。又將剩下的雞、鴨、鵝肉打包，叫我們兄弟姐妹帶回家。我對她說：“媽，現(xiàn)在沒有人餓飯了，吃多都怕胖呢。”當我們離開她時，高興之余的她又偷偷抹拭著淚花，我不敢回頭望母親一眼，一看見母親的背影，那彎曲的身子就讓我傷感。我的母親?。∧銥槲覀兏冻鎏嗵?，你太累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就是母親的呼喚。無論我在何方，身在何處，都不能忘記烈日下母親勞作的背影，這個背影一直影響著我的人生，激勵著我勤奮學習，努力工作，呼喊著我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