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齊姆·希克梅特詩選

□李以亮譯

納齊姆·?？嗣诽卦娺x

□李以亮譯

穆娜維爾給我的信中說

納齊姆，給我講講我出生的城市吧。

離開索菲亞時我還小，

可他們說我會講保加利亞語……

那是怎樣一個城市？

我聽我媽媽說

索菲亞很小，

現(xiàn)在肯定變大了——

你想啊，

過去四十一年了。

我記得有一個“鮑里斯公園”。

外婆常在早上帶我去那兒。

它肯定是索菲亞最大的公園。

我現(xiàn)在還有在那兒拍的照片……

一座有著許多陽光和樹蔭的公園。

到那里去坐坐吧。

也許你會碰到我曾經(jīng)玩耍過的長椅。

不過長椅不會四十年不變；

它們肯定腐爛而被更換。

樹最好——

它們比記憶更久長。

哪一天，去那里，在最老的栗樹下坐坐。

忘掉一切，

甚至我們倆的分離——

只想我。

我給穆娜維爾的信中說

樹還站在那里，舊時的長椅死了，不見了。

“鮑里斯公園”現(xiàn)在叫“自由公園”。

在栗樹下，我只想你，

只有你——我是說，梅米特

只有你和梅米特，我是說，我的祖國……

關(guān)于烏盧達山

七年里烏盧達山和我一直互相凝視。

它沒有移動一寸，我也沒有，

可我們彼此十分理解。

和其他活著的事物一樣，它懂得任何笑，如何

生氣。

有時候，

在冬天，特別是在夜里，

當大風從南方吹來，

白雪皚皚的森林，高原，冰凍的湖泊

它在睡夢中翻身，

像一個生活在最高處的老人——

白髯飄飄，

長袍翻飛——

騎著馬迎風沖下山谷……

有時候，

特別是在五月，日出時分，

它像一個全新的世界升起

巨大，湛藍，廣闊，

自由而快樂。

然而，也有那樣的日子

看起來它就像飲料瓶上它的畫片。

于是，我明白了，在它的旅店里，我不會看到

滑雪的女士喝著白蘭地

與滑雪的男士調(diào)情。

然后，那一天來了，

它的一個濃眉大眼的山民，在神圣財產(chǎn)的

祭壇前，屠殺了他的鄰人，

朝我們走來，作為客人，穿著的黃色土布

褲子

在71號囚室度過15年。

晚間散步

你剛走出監(jiān)獄

就使你的妻子懷上孕；

她挎著你的胳膊，

你們外出在附近作晚間散步。

夫人的肚子高及她的鼻子。

她羞怯地攜帶神圣的重負。

你充滿尊重和自豪。

空氣涼爽

——涼爽如嬰兒的小手。

使你想把它握在手心

溫暖它。

鄰居的貓蹲在屠夫的門口，

樓上他卷曲的妻子

前胸倚在窗臺上

注視著夜晚。

天色晦明，空中一塵不染：

中間是明亮的黃昏星，

閃亮如一杯水。

今年夏天涼爽的時間特別長，

桑樹已發(fā)黃，

無花果樹卻依然青綠。

排字工熱菲克和送奶工約吉的小女兒

已外出閑逛，

手指扣在一起。

雜貨商卡拉貝特家的燈亮著。

這個亞美尼亞的公民無法原諒

他的父親在庫爾德山區(qū)被屠殺。

但他愛你，

因為你也不會原諒

那些玷污了“土耳其人民”這一名稱的人。

患結(jié)核病臥床不起的鄰居

在玻璃窗后，朝外望著。

洗衣婦胡莉葉失業(yè)的兒子

因悲傷而疲憊不堪

走向咖啡館。

拉赫米·貝伊的收音機正在廣播這樣的新聞：

在遠東一個國家，

圓臉的黃種人

正與一條白龍戰(zhàn)斗。

從你的人民中，

四千五百名穆罕默德子孫，

被調(diào)去殺害自己的兄弟。

你臉紅

因為憤怒和羞恥

不是一般意義上

這無能的痛苦

全部屬于你。

就像他們從背后將你的妻子打倒

并殺死她的孩子，

或者，像你重被投回監(jiān)獄

而他們讓出生農(nóng)民的衛(wèi)兵

再次鞭打農(nóng)民。

忽然間已是夜晚。

散步到此結(jié)束。

一輛警用吉普駛?cè)肽愕慕值溃?/p>

你的妻子低聲說道：

“去我們的房子？”

關(guān)于生活

1

生活并非兒戲。

你必須非常嚴肅

比如，像一只松鼠，

我是說，別指望生活之上或之外的東西，

我是說，你的全部目的應是生活本身。

你必須認真對待生活，

我是說，如此嚴肅，如此可怕

比如，你的雙手綁在背后，背向著墻

或者戴著寬大的護目鏡

穿著實驗室的白色大褂

你可以為了人民而死，

甚至是些你從未見過的人，

沒有人強迫你，

而你知道最美好，最

真實的東西是生活。

我是說，你必須如此認真地對待生活，

即使你，比方說，已經(jīng)年滿七十，仍要種下橄欖樹的種子，

這樣做并非為了給孩子們留下那些樹，

而是因為你畏懼死亡你不相信死亡，

我是說，因為生活更重要。

2

比方說，某一天我們要做一項嚴重的手術(shù)，

我是說，也許

無法再從白色手術(shù)臺上站起來。

即使對于略略過早離開，不可能不感到悲傷

在聽到貝克塔什笑話時我們?nèi)砸笮Γ?/p>

仍要看看窗外，看看是否要下雨，

或是不安地等待

最新的消息。

我是說，我們身在前線，

讓我們說，為某個值得戰(zhàn)斗的事物。

在第一輪的突擊中，就在那一天

我們愿意跌倒和死去。

雖然有一種奇怪的憤恨我們懂得這一點，

我們?nèi)詴偪竦貞岩?/p>

持續(xù)多年的戰(zhàn)爭，它也終將結(jié)束。

比方說，我們身在監(jiān)獄

快五十歲了，

讓我們假設，在鐵門打開之前，還要呆上十八

年。

但我們?nèi)砸c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起，

和它的人民，它的動物，它的辛勞和大風，

我是說，和墻外的世界一起。

我是說，無論在哪兒，無論如何

我們必須，像永遠不會死去那樣生活。

3

這地球會漸漸冷卻，

這群星中的一顆，

且是最小的一顆，

我是說，藍色天鵝絨里，鍍金的一粒，

我是說，屬于我們的巨大世界。

這個地球有一天終將冷卻，

不是像一塊大冰

或一團死云——

而是像一?？盏暮颂覛?/p>

無休止地滾動在漆黑里。

必須此刻就意識到這一點，

必須此刻就感受這種痛苦。

這樣，你會更愛這個地球

這樣，你就可以說：“我活過了”……

關(guān)于我的詩

我沒有佩戴銀鞍的馬匹可騎，

沒有賴以生活下去的遺產(chǎn)，

既無財富也無不動產(chǎn)——

一只蜜罐是我擁有的一切。

一只蜜罐

紅如火焰！

我的蜜是我的全部。

我守衛(wèi)

我的財富和我的不動產(chǎn)

——我的蜜罐——

不受各種害蟲侵害，

兄弟，等一等……

只要我的罐中

還有蜜，

蜜蜂會到來

從廷巴克圖……

堂·吉訶德

不朽青春的騎士

在50歲時在他的心里發(fā)現(xiàn)了思想

在七月的早晨外出奪取

真理，美，正義。

面對一個由愚蠢而傲慢的巨人組成的世界，

他騎著他的悲哀而勇敢的瘦馬。

我知道向往某個東西意味著什么，

但是，如果你的心僅有一磅十六盎司，

與這些無謂的風車戰(zhàn)斗，就毫無意義，我的吉

訶德先生。

但是，你是對的，當然，杜爾西內(nèi)亞是你的女

人，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我肯定，在面對街頭商販時

你想喊出這個事實；

但他們會將你拉下馬來

打翻在地。

但是，你，無敵的騎士，

在沉重的鐵質(zhì)面罩后仍將容光煥發(fā)

而杜爾西內(nèi)亞會更加地美麗。

我們婦女的臉

瑪麗沒有生出神子。

瑪麗不是神子的母親。

瑪麗只是眾多母親里一位母親。

瑪麗生下了一個兒子，

眾多兒子里的一個兒子。

這就是為什么瑪麗在圖片上那么美。

這就是為什么瑪麗的兒子跟我們?nèi)绱私?/p>

就像我們自己的兒子們。

我們婦女的臉是我們痛苦的書。

我們的痛苦，我們的過錯和我們流過的血

像犁鏵一樣在我們婦女的臉上刻下傷痕。

我們的歡樂反映在婦女的眼里，

像黎明閃爍在湖面。

我們的想象在我們熱愛的婦女的臉上，

無論我們是否看見她們，無論她們是否就在眼前，

離我們的現(xiàn)實最近，最遠。

最后一班巴士

午夜最后的巴士。

票已買。

在家里沒有壞消息等著我，

也沒有盛宴。

分離等著我。

我無畏地走向分離

沒有悲傷。

我距離那巨大的黑暗無限之近。

現(xiàn)在我可以看一看這世界，

平靜而愜意。

朋友的欺騙并不令我驚訝，

握手時他將那刀刺向我。

沒用的，敵人不再使我害怕。

我已穿過狂熱的森林

砍伐，

它們多么容易倒下。

我再一次檢視我的信仰

感天謝地它們大多是純凈的。

從未有如此凈化之感，

也從未如此自由。

我距離那巨大的黑暗無限之近。

我很偉大的黑暗。

現(xiàn)在我可以看一看這世界，

平靜而愜意。

我不會從我的工作中抬一下頭，

從過去之中，在我面前出現(xiàn)，

一個詞，

一種氣味，

一只揮舞的手，

這個詞是友好的，

這氣味是美好的，

這是我心愛的人在揮手。

記憶的邀請不再令我難過，

對于記憶我無所抱怨，

無論如何，我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即便我的心

無休止地疼，像一粒巨大的牙齒。

我來到并佇立每個門前

我來到并佇立每個門前

但是無人聽到我沉默的腳步

我敲門，但仍無人看見我

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我死了。

我只有七歲但我已死

就在不久前，在廣島

我現(xiàn)在七歲，一如我曾經(jīng)七歲，

孩子們死后，他們便不再生長。

我的頭發(fā)被漩渦般的火焰燒焦，

雙眼暗淡，它們已盲

死神來了，將我的骨頭化為灰塵

被一陣大風吹散。

我不需要果子，我不需要米飯，我

不需要糖果，甚至也不需要面包

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因為我死了，因為我死了。

我所要的只是和平

今天你們戰(zhàn)斗，今天你們戰(zhàn)斗

只是為了世界上所有的孩子

都能活著，成長，歡笑和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