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
蘇童是一位極具南方情致的作家,在小說中他以自然的南方作為地緣背景和人文的描摹對象而虛構了文學中的南方。南方是他情感的發(fā)源地,也是寫作的聚焦點,呈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特征,但在不同的小說中,南方又呈現(xiàn)出了多種形態(tài)和豐富各異的面孔。河流意象與南方的自然、生態(tài)、人的生存方式、存在體驗之間構成了各種神秘的文化聯(lián)系,以河流為藍本摹寫南方顯然已經不只是一個地域概念,“河,濁流中漂浮的是無法洗滌的人間滄桑,它們貫注著作家對世態(tài)人生這出活劇的驚悸、恐懼和戰(zhàn)栗,也深深表現(xiàn)出對封閉、乏味、淫亂、無序生活的存在性焦慮”,在蘇童小說中,南方是一個龐大的文化象征或隱喻,作為一種文化符碼而出現(xiàn),而河流意象正是打開神秘南方世界的一條通道。河流意象承載的南方世界呈現(xiàn)出的放逐與救贖、父子與河岸的二律背反敘述,既是作家南方童年記憶的外射,也反映出現(xiàn)實轉型社會在作家內心形成的困惑和焦慮。
河流既是生命的發(fā)源地也是生命的歸宿地,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認為,“對于靈魂來而言,死就是變成水”,也就是說死亡便是水本身,生命最終回歸于水的神秘循環(huán),原始生命死亡的恐怖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直接地威懾著人類。所以,人們把水作為死亡之后的消融、墮落狀態(tài),靈魂會因為沉入河底而喪生。但水在宗教的象征中還有上帝之城中的圣水——伊甸園中流出滋潤四方的流動的河水,在宗教洗禮儀式中,河水代表著救贖。可見,河流具有著雙重性質,一方面,它是人類生命存在之下的冥河;另一方面又是伊甸園中代表救贖的圣河。與此同時,河水的流動性恰好契合了放逐的漂泊性。在《河岸》中,河上世界被當時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強制賦予了“等而下之”的社會屬性。蘇童在《河岸》中所寫的,從整體上講可以概括為三個棄兒被迫放逐于河流,尋求救贖之途的故事,正如蘇童自己說的,《河岸》中的“人物都被命運放逐或者遺棄,走到一起去了,他們與河水有糾葛,與岸有糾葛,他們之間也有密集的糾葛?!狈胖鹋c救贖放在一起做為一組二律背反詞,在《河岸》中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被放逐者與被救贖者;二是流放地與避難所。放逐對于被放逐者來說有著懲罰的意味。
在《河岸》中,首先被社會放逐。庫文軒作為油坊鎮(zhèn)黨委書記因其烈士家屬身份被遭質疑而身份不明以及生活作風問題而獲罪,被貶謫到具有“等而下之”的社會屬性的河流上,永久流浪。庫文軒由于觸犯社會秩序而獲罪并因此被放逐,他的放逐是作為一項懲罰性的社會行為而出現(xiàn)的,與此相同的還有整個向陽船隊的成員,作為社會的邊緣人被放逐于河流上。其次,是被親情放逐,具體來說是被母愛放逐。在《河岸》中,被母愛放逐的最典型的庫東亮和慧仙。庫東亮跟隨父親被放逐到河流以后,是初的不適應和因為私藏母親日記被父親發(fā)現(xiàn)而被趕上岸,他最初的選擇是試圖尋找母親,尋找母親也成為他對岸上生活抱有期待的精神動力,可最終的結果換來的不是精神的慰藉,而是母親的三個巴掌?;巯沙霈F(xiàn)最初的目的是和母親一起尋找父親,父親沒有找到又被母親離棄,所以,她在河上的出場是為了尋找父親,但是被離棄之后,無論從“岸”上被“掛”到“河”上,還是從“河”上返回“岸”上,她表現(xiàn)出了對母親執(zhí)著的尋找。其實這也是在尋找一種歸屬感,但無論生活在怎樣的空間,對她來說都是生命無所依靠的漂泊。
放逐本身卻又是一種消弭罪過從而使主體獲得救贖的一種手段。對于被社會放逐的庫文軒來說,他的救贖是想得到社會的認可,對其烈士后代身份的認可;對于被親情放逐的庫東亮和慧仙而言是想得到母愛的救贖。庫文軒、庫東亮、慧仙的共同點是三個被母親拋棄的棄兒,那么這三個人救贖的方式是尋找自我認同感、歸屬感。對自我認同感、歸屬感的尋找最直接的行為,首先是對母親的尋找,“他們注定有天生的不幸,而他們各自的生活最重要的動作其實就是尋找”,孤兒們的尋找共同點就是要尋找母親;其次,是“尋找身份,尋找家和鄉(xiāng)土,尋找愛,或者干脆說,他們必須尋找天堂?!?/p>
在庫文軒的信念里,河上的漂流也是在母親的懷抱中,他還是會感到“一種虛幻而巨大的安寧”。如果說最初被放逐河上,庫文軒對母親鄧少香烈士身份的維護是因為母親烈士的光環(huán)給他帶來的榮耀,但最后他選擇和母親的紀念碑一起沉入河底,這種決絕的方式表現(xiàn)出了庫文軒對母親的維護在心理上已經不再是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的渴望,而是一個孤兒在13年的被放逐生活中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是一個孤兒對母親的追尋,他沉入河流是對歸屬感的尋找,進行自我救贖的最后一次嘗試。對于庫東亮而言,河流最初也是放逐之地,他曾試圖數次上岸,但岸上的人把他視為異類,會擾亂社會秩序,所以是每次上岸都會被趕回到河上。相對于父親,庫東亮并沒有如父親對身份的執(zhí)著情結,他雖然剛開始不適應河上,卻很快就不再迷戀岸上生活,面對岸的拋棄,他內心深處很快產生了對河上的認同感,“黑暗中的河流給我啟示,我發(fā)現(xiàn)了我生命的奧秘,我,是被自己的影子困在船上了?!?/p>
河流因為天生不適合于生存被認為是流放地,又被強行賦予了“等而下之”的社會屬性。但是如果河流取得了主體的認同,因為河流,主體得到了解脫、救贖,外界社會造成了種種不公平,河流就具有了規(guī)避外界險惡,保護主體的港灣性質。河流的這種性質可以追尋到周易八卦。在八卦中,與水有關的是“坎”卦?!犊病坟浴跺琛忿o云:“習坎,重險也。”王弼注云:“坎以險為用,故特名曰:‘重險也’。言習坎者,習險也?!彼裕恿饕簿吞N涵著險難阻隔的文化原型意義。河流天然具有隔絕社會的性質,以此來規(guī)避一些危險,流放地在一定程度上也會保護“被流放者”,免受他人外界傷害,從而“被流放者”身份也會轉變成“被拯救者”。庫文軒和庫東亮父子可以說都在河流上尋找到了自我認同感、歸屬感。對于庫文軒而言,河流也只是使他免受人身攻擊、恥辱、折磨的避難所,但對于庫東亮而言,河流是真正實現(xiàn)了其“救贖”的含義,在“河”與“岸”的兩極參照中,放逐構成了庫東亮尋找精神的依托、尋找母親,尋找精神家園的惟一方式。
在蘇童的小說中,“父子”關系一直是創(chuàng)作的主題,至于原因,蘇童曾經有過解釋,他說:“父子關系說到底也是基本的人際關系,背后是指向某種更大的社會倫理和政治關系。”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心理中,父親在家庭權力結構中從來都是代表著權威,兼有著統(tǒng)治者、啟蒙家、導師等具有神圣色彩的多重身份?!艾F(xiàn)代鄉(xiāng)村社會進入價值多元時代,不同代人之間因社會生活背景不同而導致價值判斷、價值觀念的差異,代際間由此產生代溝?!碧K童在作品中無限地夸張了父輩的丑陋與野蠻,對父親的權威及榮耀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踐踏,進而形成了審父甚至顛覆傳統(tǒng)倫常的道德原則。對于河流上的父子關系,蘇童說“街的歲月就是河的歲月”,街上人事的流動如同河流中水的流動,河流中漂著的死孩子及避孕套對應著河街里隱秘的生殖文化,父輩們在“涌出河水濁重的氣息”的房間里上演著偷情的丑劇,對應南方少年和父親的矛盾是關于性的壓抑。《舒家兄弟》中,小男孩舒農的性成熟是由河流完成的。他有著小孩子尿床的通病,是河流中父親用過的避孕套制止住了他的毛病,由此也開始了性成熟。父親形象的坍塌更源于父親在他屋中的偷情,父親以為蒙住他的雙眼、塞上他的耳朵就會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忽略了一個“處于青春發(fā)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
在《河岸》中,庫文軒認為自己權力喪失的原因是生理欲望的結果,所以他自剪陰莖以表決心,試圖能夠通過這一行動得到烈屬身份的重新肯定,再度掌權。最終庫文軒不但沒有得到岸上人們的承認,而且還成了河上人們窺探、嘲笑對象。他在家庭中沒有樹立起父親的權威,甚至也沒有男性尊嚴,沒有教給兒子愛與交流的能力,他對于兒子來說只算是生理上的父親。父親本是兒子模仿、反叛的對象,而在庫東亮的印象中,父親就是亂搞女人,最后被母親拋棄。父親權威形象的坍塌,讓少年庫東亮無從模仿,也失去了反叛的對象。唯有只剩下性,庫文軒不允許兒子“勃起”,對庫東亮實行性壓抑。庫文軒的早衰軟弱,受世人嘲諷庫東亮失去了反叛的對象,而更多的是同情,使這個少年在迷茫與焦躁中度過了自卑、孤獨的青春。
河與岸的二元對立的模式,在《南方的墮落》中就已經出現(xiàn)。紅菱的來去就極具暗示性,紅菱由河流帶來,又被河流帶走,她的錯誤是,對“岸”的迷戀,不知道其實自己已經被岸徹底拒絕?!讹w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中,河的兩岸散落著各種奇異風景,左岸有著殘酷現(xiàn)實世界的人世滄桑、人情的冷漠,右岸則是和諧、寧靜的理想之地?!豆适拢和忄l(xiāng)人父子》中,一條河被世界分為“鄉(xiāng)里”與“外鄉(xiāng)”,少時離家的父子回到家鄉(xiāng)后,一直被“鄉(xiāng)里”人排斥。父親直到去世也沒有進入鄉(xiāng)里的家族祖墳,只能孤單地立在左岸,與家鄉(xiāng)隔河相望,這種矛盾對立最終也沒有得到調和。
表現(xiàn)河與岸的對立,最具典型意義的還是《河岸》。小說中的河與岸不再是自然界的客體事物,而是具有了一定豐富內涵的精神指向。金雀河上人的船民因為政治歷史不清而恥辱地被視為等而下之的河上的船民,父親庫文軒因為屁股上的金魚胎記,誤打誤撞成為鄧少香英雄的遺孤,享盡榮耀,以至“我”的童年也之為驕傲。可是,最終時代的荒誕造成了父子命運的大起大落,父親忍受不了恥辱和罪惡感,被迫走進河流,從此不再上岸。河與岸的對立世界是被那個時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人為地劃分出來的,“岸”象征著現(xiàn)實世界的血腥暴力、權力欲望,給人帶來壓抑與束縛;“河”雖然被人為地象征是流放的世界,但河上有的是善良與美好,河以它寬闊的胸懷接納被岸遺棄的人,寬容犯錯的人,給予他們以希望,安寧。河與岸具有著二律背反的特質,岸上世界妄圖對河上進行壓迫和統(tǒng)治,而河上的反抗也會源源不斷地涌來,這種對立沖突構成了一種象征性敘事。
岸上現(xiàn)實世界的人自認為現(xiàn)在過著的是正常生活,他們嘲笑和歧視著河上生活的人,但在蘇童筆下,我們看到的卻是岸上生活的反常態(tài)。從工作組認定烈士的標準、調查取證,到東風八號工程的運行都讓人從心理覺得怪異,其實這是當時那個特定時代背景下人們生活的反常,作家在對這種違背正常生活的描寫中讓人了解到在“文革”時代人們生活觀念以及價值觀念的扭曲,對莫須有的革命有著幾乎癲狂的熱情。而河流上的生活就簡單得多,不問政治時事,只關注日常點滴生活,是游離于歷史時代之外的理想之地。對于河上與岸上生活的差異,從庫東亮的視角得到清楚的呈現(xiàn)。他隨父親來到河上生活,可是他又一次次上岸,去追尋自己的童年,尋找母親,尋找愛情??墒堑搅税渡?,迎接他的是“空屁”綽號和孤立、嘲諷、驅逐。庫東亮在河與岸間游走,心中充滿了家園在哪里的困惑,蘇童對不被岸上人認可的河上世界的溫情敘寫,象征著作者對于現(xiàn)實之境和理想之境對立存在的思考,表現(xiàn)出作者想要在特定的“文革”時代的反常的生活中尋找一個世外桃源,但這注定是在那個歷史年代里一個夢幻而已。
注釋:
①張學昕:《南方想象的詩學——論蘇童的當代唯美寫作》,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頁。
②(法)加斯東.巴什拉:《水與夢:論物質的想象》,顧嘉琛譯,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63頁。
③④⑤石劍峰:《蘇童:讓它在紙上等》,《東方早報》2009年4月10日。
⑥⑦蘇童:《河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頁,第42頁。
⑧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宋本周易注疏》,中華書局1988年版。
⑨蔡震:《不能以性描寫綁架讀者》,《揚子晚報》,2009年4月10日。
⑩李偉:《論賈平凹90年代以來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家庭倫理敘事》,《中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13年第6期。
?蘇童:《蘇童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