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
“那個人又給你寫信了,你要過來拿嗎?要是你過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吃午飯。”
于佳答應黃娜會去醫(yī)院拿信,不過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必理會。
于佳從她租住的房子出來,這里是城中村,樓與樓都擠在一起,早晨稀薄的陽光從兩棟樓之間射下,光線還不強烈,太陽就像裹著一團紅霧。路兩邊的商店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有的賣服裝,有的賣旅行箱、拖鞋、刷子,有的賣塑料桶、被子和床單,還有搞家電維修和廢舊物品回收的。店主們正把貨物拿出來擺在外面,他們互相打著招呼,或者互不理睬,彼此敵視。于佳在包子鋪買了包子,包子鋪的進深非常深,光線昏暗,只有案板上的面團反著白光。外面的光線這時突然變得更亮,太陽一下子從紅霧里跳出來,開始發(fā)出強烈的光線。菜市場早就人聲鼎沸了。她像平時一樣,匆匆從菜市場前面走過。陽光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她的頭發(fā)變成金紅色。
她以前一直和黃娜共同租房子住,她們租的房子離醫(yī)院不遠,是兩居室的公寓。因為是兩個人承擔房租,并不覺得太貴。后來于佳從醫(yī)院辭職,在養(yǎng)老院找了份工作,就以離工作地點太遠為由搬了出來。她們在衛(wèi)校時就是同學,后來又一起進了同一家醫(yī)院,還在同一科室。這都要歸功于黃娜的叔叔,黃娜的叔叔認識醫(yī)院的副院長,如果不是他,她們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于佳覺得大家都很喜歡黃娜,她像只山雀一樣嘰嘰喳喳,她那活潑的勁頭,總能在瞬間把沉悶的空氣挑動得興奮起來。“不要老是替那些病人去拿化驗單,別傻了,叫他們的家屬自己去拿?!秉S娜教于佳。
“我順路?!庇诩驯硎静⒉辉诤?。
“這樣你會累死的?!?/p>
也確實因為拿化驗單,要是那天于佳不去門診大樓拿化驗單,就不會遇到紀四平。
已經(jīng)快中午了,醫(yī)院門口人來人往,于佳沒有進去,站在門口打電話給黃娜,說自己已經(jīng)到了。黃娜還像從前一樣熱情奔放,只是明顯胖了,原來白皙的皮膚現(xiàn)在更白,好像用指甲一掐就能掐出水。她的頭發(fā)染成了黃色,劉海和后面的發(fā)梢松松地打著卷,這讓人聯(lián)想到玉米穗。
“親愛的,你又瘦了?!秉S娜說。
黃娜以前就一直叫于佳“親愛的”,還故意把“的”字的發(fā)音,變成了拖長音的“呢”。于佳從來沒這么叫過她,于佳覺得這三個字很難出口,如果可能的話,她會在將來叫男朋友“親愛的”,叫一個女人“親愛的”,讓于佳覺得奇怪。
吃飯的時候,黃娜把信給了于佳。黃娜知道,于佳不想提過去的事,就只是告訴她,醫(yī)院里哪個同事要結婚,哪個同事和原來的男朋友分了手,哪個護士和哪個醫(yī)生好上了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她們過去熱衷談論這些,熱衷于對他人評頭論足,還在學校的時候,放了學站在街邊,她們就評論路過的人,評完了還相互看著哈哈大笑?!霸趺茨荛L成這個樣子啊?”她們笑得直不起腰來?,F(xiàn)在,她們不會那樣了,她們覺得每個人長得都普普通通,沒什么好奇怪的。
和黃娜分手后,于佳一直沒有看信,等回到租住的房子,才把信封撕開。
于佳:
很抱歉我又來打擾你。這是我給你寫的第十二封信,前面十一封不知道你收到?jīng)]有。反正不管你有沒有收到,我都會一直寫下去。
前面我說過,我很后悔對你做了那些事。那之后,我不敢奢望你會原諒我。只是每天晚上,當我閉起眼睛的時候,眼前總會出現(xiàn)你的臉。為了讓自己好過些,我只能用拚命干活來懲罰自己??墒枪ぷ鞯臅r候我想的也是你,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把自己的孤單無助,加在更加孤單無助的你的身上了,我撕碎了你的夢,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這種負疚驅使我一遍一遍寫著這些信,你或者會看,或者不會,但我總要寫下去。寫下去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紀四平
信的末尾沒有日期,于佳察看了郵截,是四月十五號,說明從寄出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天。上次那封信寄來的時候是月底,現(xiàn)在不到月底就寄來了。
所有的信,于佳都看了。她還在原來那家醫(yī)院工作的時候,紀四平就開始給她寫,一直寫到現(xiàn)在。剛開始,她的確覺得紀四平打擾了她,前面那些信,她都不肯拆,直到他真的判了刑,進了監(jiān)獄,她才打開看,這已經(jīng)是半年后的事。
他每封信都在說對不起,求她原諒,也幾乎在每封信的開頭,都寫著“打擾”。于佳心想,既然知道是打擾,為什么還要“打擾”呢。這次又說什么“撕碎了你的夢”?說他撕碎的是自己的夢,還更確切些,他那么年輕,大學都還沒有畢業(yè)哪。
像往常一樣,于佳把紀四平的信扔進一只舊鞋盒。那鞋盒就放在床底下,和洗臉盆、洗腳盆在一起。她本來應該撕掉的,就像她接到他的第一封信時所做的那樣。不知為什么,她卻把這些信保留著,其中的理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過不了多一會兒,她又很快把剛才那封信拿了出來,打開再看一遍。不單是這封,還有以前寫的,也都看了一遍。
這以后,很奇怪地,于佳差不多總是盼著紀四平的來信了。要是他不寫了呢?這是很可能的。一個寫了十二封信,從未得到回信的人,繼續(xù)寫下去的可能性非常小。要是他不再寫,她就不能接到他的來信了。
于是,過了兩星期,在傍晚時分,等太陽落到了高樓后面之后,于佳就坐到床前的顏料凳上,開始給紀四平寫回信。
紀四平:
你好!
我覺得既然你因為你所做的一切受到了懲罰,就不應該再對我心懷內疚了。我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醫(yī)院工作,現(xiàn)在到了一家養(yǎng)老院,照顧身患重病的老人。我現(xiàn)在的心情已經(jīng)恢復平靜,你沒必要再折磨自己。你只有六年刑期,應該好好表現(xiàn),爭取早日出獄。
于佳
寫完信后,她又看了幾遍,覺得這封信可以用“天衣無縫”來形容。雖說內容有些空洞、無趣,卻體現(xiàn)出一種寬容大度的諒解與鼓勵,這樣的風格與她很相配。她考慮再三,才決定把“你好”兩個字加上去——說個“你好”又不會死人。她還在信封上留下了現(xiàn)在的工作地址,這樣,要是他寫回信,就可以直接寄到養(yǎng)老院了。endprint
于佳以為紀四平一接到信,就會很快回信,然而出乎她的預料,信寄出去一個多月,他也沒再寫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以前差不多一個月就有一封,如果按照慣例,這個月的信早該到了。難道出了什么事?他生病了?
不過她很快覺得,他不值得她這樣擔心。
于佳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去,她在養(yǎng)老院負責八個病人的護理。她給那些臉上長滿斑點的老太太們喂飯、喂藥,替她們擦洗身體,照料她們的大小便。在這八人當中,還有四個,是連吃飯和排泄都不會的,每天到了吃飯的點,她都要用水調和了營養(yǎng)粉,用注射器往她們鼻孔灌進去。她還要注意經(jīng)常替她們翻動身體,以免她們把屁股睡爛。她現(xiàn)在的工作量可比以前大多了,以前雖然累,但不至于干那么多體力活,最多只是走來走去,給病人做化驗、換針水。不過也可以這樣說,現(xiàn)在這種累正是她想要的。工作量越大,越能讓她放松心情。在替她們擦屁股、清洗下身的時候,她就不太會想到過去。
要看護兩個病房,于佳幾乎沒有功夫坐下來休息,她由著自己轉來轉去、不停地走動,甚至做些毫無必要的動作,她以為這樣忙得團團轉,就可以忘記紀四平的事了。不過有時候,當她穿過走道,要不就是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的小廣場的時候,恰巧有一陣風吹來,她就又會想起,可她不能責怪風,更不能責怪某個地方飄來的勾人思緒的氣味。
于佳:
沒想到你會來信!
更沒想到你會不怪我。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是覺得更有愧于你了。
不過我還是舒了一口氣,知道至少你不那么恨我。我終于放松下來,也愿意跟其他人說話了。
我們干的活不累,每天工作九小時,我在這里學會了縫紉。以前我見我媽踩過縫紉機,不過現(xiàn)在的縫紉機不用踩,全是電動的。我們現(xiàn)在干的活是縫桌布。你想象得到嗎?我們每個人面前都堆了雪白的一片。
我今天排隊打飯的時候又想起了你。我看到陽光從窗戶射進來落在地上。它是從對面那幢樓的玻璃窗上反射下來的,有些跳躍,很新鮮很活潑的樣子。很像你。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穿著護士裝,腳步輕盈地走著,就像這些撒下來的陽光。我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一下就看到了你,你在人群里是那樣引人注目……
這些話沒有冒犯你吧?這是真心話,我想讓你知道,從始至終對你都沒有惡意,后來想想,只是當時太恐懼太膽怯了。
你在養(yǎng)老院工作怎么樣?每天面對那些老人感到厭煩嗎?同事們好不好相處?只有知道你過得好,我才能放心。
紀四平
看完這封信,于佳的臉紅了。這封信寫得情意綿綿,這是不應該的,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應該這樣。為了不讓紀四平誤會,她有意拖延著寫回信的時間。也許到此為止更好,她在心里說。這句“選中了你”刺傷了她,為什么要說“選中”呢,為什么要用這兩個字眼呢?他不提過去,她還怕忘不了呢,他還要說“選中了你”?
不管怎么說,她已經(jīng)告訴他不必內疚了,對他也算仁至義盡。她這么想的時候,是有些高高在上,因為她是受害者,而他是施予傷害的那個人,現(xiàn)在他受到了懲罰,每次想到他,她都會帶著一種既鄙視又憐憫的態(tài)度,可她又討厭自己帶著這種態(tài)度。
時間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星期,她還經(jīng)常想到他。她想他此時正在做什么。她想象他坐在縫紉機前縫桌布的樣子;想象他在排隊打飯;想象和他坐在一起吃飯的是三個人,他們全都長得高大壯實(因為只有這樣,才符合她對犯人的想象)。有時候,她還幾乎看到了監(jiān)獄的圍墻和鐵絲網(wǎng)。他們會使用高壓電網(wǎng)嗎?不,她不知道,她可從沒去過監(jiān)獄。
但這些想象,終究只能以紀四平的來信作為依托,有時,她會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為在所有的想象和記憶中,紀四平的臉從來就沒有清晰過——她從未真正看清過他,他的面部一直很模糊。
“真是陰魂不散哪!”有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樣對著空氣說,但這樣的控訴也實在無力。
凌晨,天還沒有亮,她就給遠在老家的父母打電話。他們一向起得早,五點不到就起床了。
“你們還好嗎,爸爸?”
“很好,我們很好?!庇诖笮壅f。
“等休年假我就去看你們?!?/p>
“那好,那當然好?!?/p>
“很快了,不會等太長時間?!?/p>
養(yǎng)老院的護工可以輪換著休年假,一年兩次,每次一星期。于佳上次就沒有休,把機會讓給了別人。那時她實在不想回去,回去了又能做什么?盯著墻呆坐著會讓她發(fā)瘋的,父母和親戚的關心也會讓她發(fā)瘋的。她希望離群索居,躲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去——這家養(yǎng)老院正是這樣的地方,在這里,沒人認識她,沒人提起過去的事。
“別管我,別管我,最好都別管我?!彼3T谛睦镎f。盡管她知道,確實沒人管她,她已經(jīng)避開了那些過分熱心的人,從他們視線里消失了。那些熱心人,總以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是關心她,其實他們這樣做,總是在提醒她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她不想再回想起來的事。
“你是不是太孤單了?”父親問,“你應該多結交朋友,不然就換份工作,現(xiàn)在的工作是不是沒意思?”
“不,沒有,我喜歡這工作?!?/p>
這是實話,她喜歡這份工作,從事這樣的工作,她感到更有價值。那些家屬不是說了嗎,他們很欽佩她?!叭绻麤]有奉獻精神,是做不了這工作的?!迸?,他們真是言過其實,她只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待著,何況這工作報酬不菲。不過他們的真心贊美還是讓她心情愉悅,她可不想讓父親操心,父親要操心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于大雄在老家有個養(yǎng)豬場,這些年,靠養(yǎng)豬賺了不少錢,他把賺來的錢,建了抗戰(zhàn)紀念館。很多人說他是傻瓜?!罢媸翘盗?,”他們說。這樣說的人,心里當然有些妒嫉,于大雄是不會把別人的看法或想法放在心上的?!坝辛诉@個紀念館,當年發(fā)生了什么,以后的人會記得?!彼f。
于大雄建抗戰(zhàn)紀念館,是因為他的祖父。他祖父曾當過日本人的壯丁,后來找機會逃了出來,他聽說附近有打日本人的隊伍,就去參了軍。他在部隊里當通信員,過了三年,部隊撤離他沒有跟著去,而是像其他農(nóng)民一樣留下來結婚生子。這段時間并不長,但當壯丁和參軍的經(jīng)歷卻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說,為防止他們這些壯丁逃走,日本人在他們手腕上打洞,用鐵絲把他們一個連一個串起來,誰要喊痛,就把誰殺死。他講著這些經(jīng)歷,一字一頓帶著鄉(xiāng)音的聲音鏗鏘有力,那些字眼就像子彈一樣打在石板路上,打在周圍房子的土墻上。聽的人帶著同情和憐憫,帶著敬佩和羨慕,全都定定地看著他?!皣K,嘖,怎么會這樣?”“太壞了!現(xiàn)在多好呀!”endprint
他對所有人都講,一遍遍的重復,讓其他事與這件事比起來,顯得無足輕重、索然無味。于佳從小就聽曾祖父講這些故事,現(xiàn)在她開始想,人是不是需要仇恨來讓自己活出意義?因為這樣一來,仇恨本身就可以變成一種生活的目標。
“你最喜歡的那頭母豬又生了小豬了,這次有五只。還有,大貓又帶了一窩小貓,有兩只不見了,可能是被誰家的狗或者野貓叼走了。”
“真的嗎?”
“反正不見了兩只。小武說看見劉四家樹林邊有只死了的小貓,很像是我們家的。小武他爸給他買了輛二手中巴車,他準備跑運輸了?!?/p>
她應該有所反應,她曾那么喜歡那頭豬和那只貓,可聽了父親的話,她卻只是“哦”了一聲,那些事離她很遙遠。
“那個紀四平還在給你寫信嗎?”停頓了一下,父親問。
“還在寫?!?/p>
“一個上了四年大學,快要畢業(yè)的學生,真是可惜?!庇诖笮鄹袊@。
于大雄只讀完小學,他覺得上過大學的人都很了不起。但在于佳眼里,紀四平?jīng)]有因為上過大學而頭上閃耀著光環(huán),她對紀四平充滿了憎恨,一想到他,就覺得呼吸不暢。
“我恨他?!庇诩颜f。
“能諒解就諒解吧。人活在世人不容易?!?/p>
“不,爸爸,我不?!?/p>
她覺得自己可沒有父親那么善良,她是沒辦法原諒的。在法庭上,只要看他一眼,她都會感到血流凝固,不得不出席庭審時,她只能一直低著頭,不然連身子也會因為憎恨而顫抖起來。
“要跟你媽說幾句嗎?”
“好吧?!?/p>
母親接過電話就說:“買頂帽子吧,太陽太曬,你小心中暑。”
天已經(jīng)亮了,樓下的那排小榕樹看上去仍舊一片晦暗。她決定不再給紀四平寫信,也不打算盼著他的來信了。
在于佳工作的養(yǎng)老院,生活不能自理的,全部住二樓。一樓像集體宿舍,四人一個房間,靠門的墻上有壁柜,可以往里面擺放私人物品,至于其它家具,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四張床、四個床頭柜,連沙發(fā)和椅子都沒有。不過,住一樓的人都行動自如,他們可以到別的地方活動:這里有活動室、麻將室、閱覽室和餐廳;他們可以看電視、打麻將、閱讀雜志和報紙,可以到餐廳吃飯。
一樓的過道上總是彌漫著一股餐廳廚房傳來的飯菜味,還有種難以形容的臭味。光從過道上走過,大致就可判斷出,今天的午餐或者晚餐是什么。至于臭味,卻總是一致的,很難區(qū)分出什么不同來——就是各種臭味的總和。于佳在二樓工作,二樓和醫(yī)院相似——床是那種兩頭都能搖起來,兩側都有護欄的床,床頭有氧氣插孔、有電鈴,一些人的床前面,還有各種醫(yī)療儀器,用來監(jiān)視病人的各項體征。吃過午飯,護工們會把那幾個完全不能動彈的抱進輪椅,推他們到走廊盡頭吹風?!按荡的銈兊幕逇狻!庇诩呀?jīng)常跟他們開玩笑。要是有家屬在場,于佳不會這樣開玩笑了,無論如何,“晦氣”兩個字,都是人所忌諱的。
很多人都說,在二樓工作很辛苦,于佳卻覺得二樓比一樓更單純更整潔些。二樓不會有人走來走去,病人們幾乎說不了話,家屬個把月才來一次,勤快的一星期來一次,所以平時樓道里安安靜靜,不像一樓那么嘈雜。
一樓總是很熱鬧,不斷有家屬來探望。來了之后,一般會呆在房間,除非房間坐不下,才會到活動室來。他們帶來了大包小包的物品——各種零食、新買的衣服、營養(yǎng)品、水果和飲料,有時還有酒。他們把這些東西堆到床上,像是舉辦展覽會。麻將室里總是有人,有時候他們會搞些小刺激,加上賭注。不過輸贏只是十來塊、幾十塊。他們管這種玩法叫“一塊錢麻將”。
楊克每天上午都要來,給她父親洗臉、洗腳,中午喂過飯后離開。她父親不歸于佳管,屬于一個年紀比于佳大得多的男護工。于佳經(jīng)常在過道上遇見楊克。她應該有五十多歲了,身材微胖,衣著樸素,大多數(shù)衣服非灰即黑。白頭發(fā)已經(jīng)不少,但沒有像很多人那樣,去發(fā)廊或者理發(fā)店把頭發(fā)染一染,而是保持著自然的本色。不但如此,她還把頭發(fā)扎成馬尾辮,這在她這個年齡的人當中,是很少見的。但她身上體現(xiàn)出一種自信,這種自信是不遮掩的、不偽飾、不做作的自信。她從頭到腳似乎都在告訴別人:我沒什么要隱瞞的,我安于現(xiàn)狀。
剛開始的時候,她們只是在過道上點個頭。于佳用走道上的微波爐熱飯菜或牛奶,就會和她碰上。按醫(yī)院的規(guī)定,每用一次微波爐都要往旁邊的紙盒投放五毛錢,有一次她們又碰上了,楊克手里有一塊,就說:“你的我也一起交了吧。”她把一塊錢投了進去。
于佳沒有阻止她,到了下次,輪到于佳投那一塊錢。
她們坐在微波爐旁邊的椅子上聊天。楊克在一所中學辦公室工作,現(xiàn)在剛退休。她父親在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住了六年,中風影響了他的行動能力,出入都要坐輪椅,還有輕微的老年癡呆。楊克有一個哥哥,但她哥哥很少來。
“你知道嗎?”楊克說,“做兒子的很少把心思用在父母身上,他們只顧自己,到頭來能依靠的,還是我們這些做女兒的,父母還總是疼愛長子。
于佳說她不太知道。
“你有哥哥或者弟弟嗎?”
于佳沒有,但她很感激楊克用這種平等而坦率的口氣跟她講話。
“你有多大了?”
“二十二了。”
“是啊,你這么年輕,像你這么大的,都是獨生子女。不過農(nóng)村里好像很多家庭都是兩個。你家是農(nóng)村的嗎?”
“是農(nóng)村的,不過我爸我媽就我一個?!?/p>
“啊,你太年輕了,我兒子都比你大?!?/p>
“是嗎?”
“我兒子都二十八了。”
另外一次,她們也是坐在微波爐前熱飯,楊克又說:
“幸好我爸爸有退休金,能用來支付養(yǎng)老院的費用。如果明年養(yǎng)老院還要增加費用,那就真的難辦了。你聽說要增加了嗎?”
“應該不會吧,”于佳安慰性地說,“反正我沒聽說?!?/p>
“不增加最好。我們沒辦法把他接回家。我是說我自己的家,我家里不寬敞,兒子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正鬧著結婚?!眅ndprint
“那你爸爸沒來之前住的房子呢?”于佳對楊克說的沒興趣,但這種聊天能讓人放松。
“租出去了。我爸爸自己的退休金不夠,要加上房子的租金才夠?!?/p>
“那真是?!庇诩严氩怀鲆f什么,很多事情都讓她無語,那是種完全無能為力、束手無策的感覺。
和楊克稔熟以后,于佳也開始跟楊克講她家里的情況,講她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還有她父親建的紀念館。
“哦,你爸爸真是個好人。像他這樣的人不多?!睏羁苏f。
“是啊,是這樣的?!庇诩训哪樇t了起來。她不知道父親算不算好人,他建紀念館,與其說為了后人,不如說為了對自己的祖父和父親有個交待。眼下,他還承包下那座山,山上有當年打戰(zhàn)時修筑的戰(zhàn)壕。他打算把一切還原出來。這是很費體力的事,他得把覆蓋在上面的土挖開、運走,還有那些樹和長出來的荊棘,也要全部挖掉。“需要整理的地方很多,只能一點一點地干?!庇诖笮壅f。
“你不應該在這里呀?!?/p>
“為什么不應該?”
“像你那么年輕的女孩,哪有在這種地方工作的?”
的確是這樣,于佳是養(yǎng)老院里最年輕的護工,其他護工都是結過婚的,而且是夫妻兩個人一起做。他們在附近租房子住,一天當中有一頓可以回去吃,不必每頓都吃食堂。他們在病床與病床間,在過道上和院子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自然。
照料她父親的護工,已經(jīng)把老人從床上扶起來,抱到輪椅上。她父親高大魁梧,護工卻個子矮小,但這不是力氣的問題,是技巧的問題,是乘勢的一拉一送。于佳認為,到了這個程度,生命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只是像一部機器,等待完全腐朽不再運轉的一天。
于佳:
一直沒收到你的來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你生病了嗎?
前天我借了本書《甘地傳》,很快就看完了。我一直喜歡看人物傳記,人物傳記總是讓我了解很多事。我想成為一個素食者,但在這里不行,這里的菜是分發(fā)的,我不想搞特殊。我想出去以后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素食者的。
希望你沒有生病。老天保佑你。
紀四平
“他不會是愛上你了吧?”楊克說。
于佳把紀四平寫信的事告訴楊克,這些事她不愿和別人說。她爸爸知道一些,不過她爸爸始終是另一個性別的人,她不太好跟他談。她媽媽是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理解不了她說的這些,況且她媽媽對紀四平仍舊恨之入骨。她媽說,就是這個紀四平,害得你不能好好在大醫(yī)院做護士,跑去做了護理工,盡伺候那些快要死的老太太。就連黃娜,她也沒跟她談過。黃娜也認為,像紀四平那種人簡直就是惡魔。
“他不是惡魔,對吧?”楊克說?!澳憧隙ㄟ@樣想,不然你也不會為這事煩了?!?/p>
于佳無法回答楊克,紀四平是不是惡魔。也許那天她認為他是,現(xiàn)在,經(jīng)過那么長時間之后,她越來越弄不清了。很多事情會隨時間淡化,就像一張帶字的紙,扔進水里浸泡一陣,字跡會變得模糊。
“你可以去看看他呀。”楊克慫恿道。
“看他?不可能?!庇诩褦嗳坏馈?/p>
“你總提他,說明你老是想他。”楊克說。
于佳怎么會想他呢?說得嚴重些,紀四平可是仇人啊。于佳想化解仇恨,因為不想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不過也不至于想他。于佳覺得楊克在說笑,她不喜歡楊克這樣取笑自己,她跟楊克說的時候,是當一件很嚴肅的事來講的??蓷羁藚s把它當成了什么,當成了一件可有可無的事,當成小孩子過家家。
然而過了十天,于佳真的決定去監(jiān)獄看望紀四平。
于佳在監(jiān)獄會見室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見到紀四平。他們中間隔著厚厚的玻璃,講話要通過話筒。她原來還以為會看到一個頹廢、形銷骨立的紀四平,沒想到他看起來還不錯——人長胖了,腦袋變得圓圓的。在她印象中,他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他比現(xiàn)在瘦,臉色也比現(xiàn)在蒼白。
總之他看起來非常陌生。不過,他對她來說,不就是陌生人嗎?
對于她的到來,紀四平表現(xiàn)得很坦然,甚至說了聲“你好”。他只是有些意外,一定沒想到她會去看他。
于佳自己也想不到。
所以,接下來,于佳就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她緊張地看著他,目光滑過他濃黑的眉毛、因為胖而顯得小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豐厚的雙唇。她的目光掃過這一切。她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兩個酒窩,每當他情緒激動,而把嘴抿成一條線的時候,這兩個酒窩就顯露出來,就好像他在笑一樣。他還喜歡用舌頭舔嘴唇,把頭歪到一邊。
“我只是去看看他?!迸R來之前,她對自己說。“就是看看?!?/p>
他自始至終都在微笑,至少看上去如此,就因為他一直在微笑,于佳才覺得他坦然。當然,后來她知道,那只是假相,其實他跟她一樣緊張。
“我沒想到你會來?!彼f后,清了清喉嚨。
“我也沒想到。”楊佳覺得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異樣。
“謝謝你的寬容?!彼煅柿耍瑳]辦法說出下面的話,回避她的目光。
他看著自己那只沒握話筒的手。他的手指節(jié)粗大,發(fā)紅,和她的有些相似——經(jīng)常洗手,她的手也很粗糙,大拇指和食指摸起來就像是銼刀。
她奇怪,此時看到紀四平,竟然既不懼怕也不憎恨??粗氖值臅r候,也沒什么感覺,要知道,那天正是這雙手綁架了她,用水果刀抵在她喉嚨上的。他朝她沖過來,抓住她的時候,她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完全嚇呆了。
“我真的很害怕,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一次,她曾對楊克說。
“當然,當然,那是自然的?!?/p>
“我都嚇得尿褲子了。”這個細節(jié)楊佳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當時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后來發(fā)覺下面涼颼颼的。
“嗯,每個人都會有那樣的反應。”
但于佳的臉還是紅了。
紀四平一沖過來就抓住了她,把水果刀抵在她脖子上,命令跟他走。旁邊的人也都給嚇壞了,驚叫著紛紛往后退。保安還沒有趕來,門診大廳那么多人,沒有一個敢撲上來救她。她剛過來的時候,就聽到這邊亂糟糟的,應該引起警覺,可竟昏頭昏腦走過來。他這么做為了什么?為了錢嗎?還是因為一次失敗的手術?手術失敗后,有的病人家屬會因為人財兩失而情緒失控,做出異常的舉動,這樣的事屢見不鮮。不過紀四平當時什么也沒說,也看不出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要她跟他走出醫(yī)院。endprint
他們遇到的所有的人全都自動閃開,就好像他們倆是艘大躉船,人群只是退向兩邊的浪花。他們全都自動地往后退著,發(fā)出驚詫的聲音,還互相踩到了腳。于佳看得出來,不是所有人都害怕,有的只是好奇,不過他們的眼睛全都睜得大大的,就像鑲嵌在臉上的玻璃珠。這時候于佳反倒鎮(zhèn)定下來,對他說:“趁現(xiàn)在警察還沒有來,你趕緊跑吧?!?/p>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在袒護他,但她的本意只是想讓他放開她,她害怕他一激動,就把刀尖捅進她的喉嚨。他當然沒有放開她,后來也沒有。在醫(yī)院外面,這起綁架引起更大的騷動,警察和特警都趕來了,這個時候,他更不能放開她了。他一直緊貼著她的身體,她能感受到他身體散發(fā)出來的熱量?!熬拖裨诎l(fā)燒一樣。”于佳這樣形容給楊克聽。這熱量讓她煩躁不安,而他的身子也在一陣接一陣顫抖,她知道這也是因為恐懼,而不是別的原因。
后來在法庭上和寫信時他也說,因為恐懼,他才要把恐懼轉嫁到他人頭上,才選擇了她。他還說,他總是感到孤獨。這兩個字,他重復了很多遍。
“那他沒有朋友嗎?”楊克問。
他有。
可他還是覺得孤獨。這種孤獨是無法排解的,就像件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想甩也甩不掉。醫(yī)院門口圍滿了人,警車也開過來好幾輛,他對著人群和警察大喊大叫,他咒罵這個世界,咒罵一切人。他唾沫橫飛,有些都濺到于佳臉上了。這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這很奇怪,”于佳對楊克說,“在監(jiān)獄里和在法庭上,他看起來都是那種很溫和的人??赡翘焖趾坝纸小!?/p>
她不知道是什么讓他感到那么憤怒,他怒氣沖天地控訴所有的一切。他這么做的時候,于佳以為他瘋了。但他沒有瘋,他只是在發(fā)泄,發(fā)泄郁積在心里的怨氣。他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訴她,入獄后他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他的心理醫(yī)生也說,他當時的表現(xiàn)只是在發(fā)泄。
“我能夠理解,”楊克說,“他現(xiàn)在恢復了理智,才變得溫和了。生活在底層的人,壓力是很大,生存的壓力、教育的壓力、醫(yī)療的壓力。壓力太大,就有過激行為,這我能理解?!?/p>
“可他為什么要抓住我不放呢?又不是我造成的!”于佳反駁說。
“那是因為你比他更弱,至少在體力上是這樣。”
真的是這樣嗎?
過了很長時間,于佳才去看那些刊登出來的新聞報道。這件事在當?shù)匾鹆讼喈敶蟮霓Z動,紙質媒體、網(wǎng)絡都做了報道。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向于佳表達慰問,有人還寄來了錢。醫(yī)院的同事和領導對于佳的態(tài)度也小心翼翼,生怕她受刺激。這正是于佳離開醫(yī)院的主要原因——她不喜歡招人注目、與眾不同。報紙上的照片拍得很模糊,她看到她自己只是一個穿白色護士制服的身影——被動地、呆呆地站著,像是一個陪襯,一個擺設。她看起來緊張嗎,害怕嗎?從那么遠的距離看,看不出什么,她好像是被一層霧氣包裹著。紀四平正用一只手抓著她,另一只手拿刀抵在她的喉嚨上。他的形象也并不生動,拍下來之后就像一個雕塑,應該說還不如一個雕塑,他看起來那么孤立無助、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伤€要表現(xiàn)出什么來呢?他還要表現(xiàn)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切都由他說了算。
“快把車開來!否則我真捅了她!”
這話他重復了好幾遍。每次他這么威脅的時候,于佳仍會感到害怕。他比她高,他把刀放在她脖子下面的時候,她得配合他,要把整個身子抬起來,脖子還得伸得老長。
警察讓他把于佳放了,他們說如果現(xiàn)在放了她,就不會追究他的責任。他們還答應給他錢,讓他不用擔心醫(yī)療費,說醫(yī)院已經(jīng)同意把老頭兒的醫(yī)療費免了。這樣僵持了半個小時,警察終于同意把車開過來。幾輛警車跟在后面,一路鳴著警笛。
“去哪里?”坐在車里,司機問。
紀四平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沒有預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沒地方可去。想了大約十分鐘,他才說要回老家。
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這樣的時刻,很容易讓人感到疲倦。于佳就感到疲倦,可她的神經(jīng)得緊繃著,她就非常恨紀四平。過了不久,她又聽到司機說:“你能不能把刀放下?”司機正從后視鏡里覷著他們?!拔覄x車什么的,可能會不小心傷到她?!?/p>
“我用拇指頂著?!奔o四平說。
于佳就想到,這司機不是一般的司機。一般的司機,是不會如此鎮(zhèn)定自若的,他還說了很多別的廢話,讓人覺得他是個話癆。紀四平?jīng)]有阻止他,也許紀四平也覺得氣氛太緊張,需要用他的話來緩和一下。過了一會兒,司機又說:“這么長時間,她肯定想方便了。讓她下車方便一下吧?!彼呎f邊從后視鏡里望著于佳,于佳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種暗示,就很配合地聲明:“我想解手,我早就想解手了?!?/p>
紀四平猶豫了一下,最終同意把車停下。
他為什么這么輕易就同意把車停下?除非他跟她一樣,也疲倦了,厭倦了。還是他希望自己被抓???因為他知道他的結局就是這樣,他是逃不掉的?這時候,他所有的怨恨和暴躁都已經(jīng)平息下來。后面跟著那么多警察,他卻只是一個人,一定是這種虛弱感迫使他同意的,要不是這樣,那么就只能說他太善良了。
于佳對任何人都沒有這樣說,誰會這樣想呢?誰都會說,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
紀四平才一押著于佳從車里出去,后面幾輛車的警察就迅速沖了上來,那個司機也訓練有素地朝紀四平撲過去。
“好了,好了,沒事了。”有人走上來安慰她。
他們把她當孩子看待,給她披上毛毯,扶她進車坐下,把她帶回醫(yī)院做檢查,安頓到一張床上,被子拉到了下巴。
第一次去看紀四平,他們沒說什么。第二次他終于對她說:“你應該多交些朋友?!?/p>
于佳的臉漲得通紅?!拔矣信笥选!彼岬搅藯羁恕?/p>
“我說的是和你同齡的朋友?!彼届o地說。
“同年齡的朋友我也有。”她把臉轉過去的時候,竭力隱藏著自己的惱怒。
她的同齡朋友就只有黃娜,她跟黃娜非常要好。以前為了于佳,黃娜甚至都不住家里,跑出來和她租房子住了。不,不對,其實于佳知道,黃娜那么做,是為了和男朋友趙偉約會方便。黃娜告訴她父母說:“住得離醫(yī)院近,晚上值班方便?!贬t(yī)院確實經(jīng)常有突發(fā)性事件,需要人手。這個理由當然很好,很正當,很充分,黃娜的父母很快就答應了。endprint
“男朋友呢?”紀四平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她。
于佳覺得眼淚快要落下來了,她得把眼睛睜得很大,才能只是讓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而不落下來,進而免去擦眼睛的動作。于佳還從來沒有過男朋友呢,這就是她為什么要流淚的原因,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太孤單了。以前她還和黃娜住在一起的時候,黃娜的男朋友趙偉就經(jīng)常來。那時他還在上醫(yī)科大學,黃娜不當班的時候,就跑出去和他約會。那時,于佳也覺得自己孤單。要是黃娜和趙偉哪天不出去,還當著于佳的面做出些親昵的動作,比方說隔空親吻什么的,或者坐在沙發(fā)上,頭靠著頭,肩并著肩,臀部挨臀部,十個指頭絞在一起,于佳就覺得難堪,只好躲在自己房間不出來。有時候他們也玩三人游戲,打打牌什么的,不過他們提出這樣做的時候,于佳總認為他們在遷就自己,所以玩起來并不快樂。他們甚至還讓著她:“你看,你又贏了。”
“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紀四平哂笑著,他的笑容顯得無奈,干巴巴的,但很明顯,他想討好她。
“是啊,你是管得太多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庇诩蜒b出生氣的樣子。
她想到那個下午,他把她摟在自己胸前,手臂是那樣的有力,發(fā)熱的身體更像是一種激情的表現(xiàn)。但她無法想象他再次摟住她的情形,思緒一到此處,她就發(fā)現(xiàn)前面一片空白。
這次看過紀四平之后,她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從單調的工作中找到解脫。而且奇怪的是,她再也不想找楊克聊天了。她甚至有意避開她,每次看到楊克在過道上,就找另外的時間出去。不得已碰上了,沖楊克笑一笑,她都會覺得楊克眼里滿是揶揄的神情,一副把她的心思看透的樣子。“我知道,我知道你會這么干?!睏羁说难凵穹置髟谡f。
于佳后悔把紀四平的事告訴楊克,這下好了,她像有什么把柄落在楊克手上似的,既難堪又不知所措。不過聽說養(yǎng)老院明年要漲價了,到時候楊克可能會讓她父親出院的?,F(xiàn)在她父親的病情比以前更嚴重,連楊克都認不出來。
有時候于佳會站在窗前發(fā)呆。從窗口望出去,外面是幾家餐館,人行道上擺放著塑料桌椅,有幾個人正在遮陽傘下吃飯。她會想象紀四平從這里望出去會是什么感覺,她開始試著用他的眼光來看眼前的一切。而每到這時候,外面的天空似乎總是烏云密布,讓人感到壓抑。
如果不是那天去找我同學,這些怎么會發(fā)生呢?紀四平在信里說。
的確,那天天氣非常好,一點征兆都沒有。他騎車去找他高中的同學,他同學在另一所大學念書。天氣很好,雖然霧蒙蒙的,但仍是個晴天。他走在路上,馬路很寬,因為是新修的,沒有多少車輛。在這樣的路上,你會感到自己很渺小,他在信里這樣寫道。外界很強大,一切很強大,只是人比較渺小。這種渺小會讓人覺得虛弱。
雖說于佳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條路,但她想象得到,完全心領神會,她仿佛看到那筆直寬廣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兩邊是剛建起來的高樓,里面同樣沒有人。路口綠燈亮起的時間,僅夠行人走到馬路中間。這么寬的路上,他本來不應該撞到那個老頭兒,他后來用“鬼使神差”來解釋這種情況。而真實的情形大概是,他有些大意,因為路上沒什么人沒什么車才會掉以輕心。他一定東張西望了。
他東張西望,當時正值早春,玉蘭樹開了花,花瓣就像蠟做的,在陽光下,幾乎是半透明的,表現(xiàn)出一種活力,卻又漠然得令人心碎。道路兩邊的綠化帶也開始有了綠意,應該說是發(fā)出了嫩芽。他當然注意到了這些,因為他在信里提到了這些。也許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沒發(fā)現(xiàn)老頭兒正橫穿馬路。他沒有碰到老頭兒,他十分肯定,是老頭兒自己沒站穩(wěn)摔倒的,他急忙下車,問老頭兒摔傷沒有。
“手受傷了?!崩项^兒說。
其實一點都看不出摔傷的痕跡,紀四平十分肯定,不過他也承認,與另外一只手相比,老頭兒那只手是有點腫。以前他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樣的報道,一些上了年紀人,特別是老頭兒,故意摔倒在行駛的汽車前面,提出私了,讓車主賠錢。一般來說,車主為了省事,都會答應他們的要求。車主們心里清楚,要是不給錢,非要上醫(yī)院檢查不可,進醫(yī)院的花費可能就不止這些錢了。各種各樣的檢查費不必說,一不小心查出什么毛病,那可能會是更大的花銷。所以比較之后,他們都會同意給錢。不過紀四平騎的是自行車,騎自行車的人能有多少錢?何況騎自行車的人還可能一走了之(開車的不同,可以記下他們的車牌號)。也許這個老頭兒不至于是“碰瓷兒”的吧。紀四平心想。
他在身上找了找,總共帶了一百多塊,拿出一百遞給老頭兒,讓老頭兒買點藥擦一擦?!拔抑挥心敲袋c錢?!彼X得即使老頭的手有點疼,有點淤傷,擦點藥應該就沒事了。
但老頭兒不干?!白甙勺甙桑闳ジ覂鹤诱f?!崩项^兒說他兒子就在前面開店。
紀四平知道走不了,只好跟著去。路上老頭兒告訴他,自己早年曾在服裝批發(fā)市場有個店,后來市場拆遷,讓他們搬到離市區(qū)很遠的地方,那邊沒生意,他就打算不做了。兒子本來一直跟著他開店,現(xiàn)在只能在前面路口租下間小鋪面幫人修理電動自行車。這一片是新區(qū),人很少,生意不景氣。
說著話,他們走到老頭兒兒子的修理鋪前面。他兒子不在,只有兒媳在。她正在人行道邊洗頭,跟他們說話的時候,泡沫順著額頭淌下來,她得不斷抹著自己的臉。
“我陪你們一起去醫(yī)院看看吧,”她說,把手里的泡沫狠狠地甩在地上,泡沫很快萎縮,在地上化成了水?!皼]事我們不會賴你的。小伙子,放心吧。”
太陽的光越來越強,叮在背上很痛,這樣強烈的光線,應該夏天才會有。這一刻四周多么寂靜,那么不真實啊,像在做夢一樣。一群鴿子從天空飛過,發(fā)出了低沉的哨音。行道樹的樹枝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著,活像一只章魚。
這是外面的世界留給紀四平的最后印象。
來到醫(yī)院,掛號,等待叫號,最后進診室的時候,紀四平都在想也許真的沒事。醫(yī)生不能確定有沒有事,只叫拍張片子,拍了片子后說是骨裂,需要住醫(yī)院?!叭マk住院手續(xù),交兩千塊押金?!贬t(yī)生的病人很多,沒空也沒精力說太多話,從來都用最簡單的句子。endprint
“有那么嚴重嗎?”紀四平問。
“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醫(yī)生很權威地反問。
紀四平?jīng)]有那么多錢來交押金,他家在農(nóng)村,父母光是替他交學費,就得日夜不停地勞作了,住院后會需要更多的錢,即使不用幾萬塊,八九千應該不會少。他們家哪來那么多錢?
老頭兒生怕他跑掉,從門診出來一直跟著他。
“你要是沒帶錢,就給你家里打電話,讓他們把錢送來?!崩项^兒說。
紀四平把手機掏出來,準備給同學打電話,看他那里有沒有錢。老頭兒的兒媳也在打電話:“你快過來,爸爸被人撞了。我們正在醫(yī)院。”停了一下又說:“是骨頭裂了,醫(yī)生說要住院……一個小伙子……他還在呢……你們快過來,我怕你們不來,他就跑了?,F(xiàn)在只有我和爸爸?!焙茱@然,她大概在向她丈夫求援。
打完電話,老頭兒和他的兒媳形成犄角之勢,把紀四平堵住。
“我的手機沒電了?!奔o四平說。
“那你的身份證呢,”老頭兒說,“把身份證拿來給我看?!?/p>
“你憑什么看我的身份證?。 ?/p>
“快點,把你的身份給我!”
“我沒帶身份證!”
他想甩開老頭兒跑開,老頭兒卻將他死死抱住。
“放開!”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一直握著水果刀,他想都沒想,就把水果刀拿出來在老頭兒手上劃了一下,血很快流出來,老頭兒“哎”了一聲,紀四平推開他們朝過道上跑去。
“站住!”老頭兒和他兒媳在后面喊。
所有的人目光都轉向他,跑了幾步,他看到了于佳,就把她抓過來。于佳呆了一下,聳著肩膀,半閉著眼睛驚呼了一聲,手里的單據(jù)隨之掉在地上。
后來警察問過他:為什么要帶著水果刀?他說因為平時總覺得沒有安全感。
這是很有意思的,于佳周圍的世界在不斷地變化:新的樓蓋起來了,新的馬路修好了,舊的馬路又挖開,地鐵也建起來了,輕軌正在架設。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變化,這變化是巨大,可見的,然而于佳還是停在原地,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置若罔聞。直到有一天,黃娜打來電話,說有三天休假,問于佳想不想和她一起去什么地方玩。
“怎么不和趙偉去?”于佳問。
“我們分手了?!?/p>
“分手了?”
“那人一點也不真誠,心花得很,我們還是不說他了?!?/p>
趙偉已經(jīng)是醫(yī)生了,黃娜本來可以成為一個醫(yī)生太太的。于佳發(fā)現(xiàn)自己松了口氣,大概因為看到黃娜從將要到手的醫(yī)生太太的座位上跌落下來,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于佳上回的假讓給了同事,同事說只要她想休隨時都可以,她就問黃娜愿不愿意跟她回老家,黃娜說愿意。于佳就跟同事調了班。
她家所在的小鎮(zhèn),從縣里到鎮(zhèn)上的班車一小時才開一趟,坐車的人都是附近鎮(zhèn)子到縣里買機械零件或者鋤頭、糞箕之類生產(chǎn)工具的農(nóng)民。公交車很擠,所有座位都坐滿了人,她們根本找不到座位。要是路上有人招手,班車還得停下,車就開得很慢,到于佳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了。
于佳的家在鎮(zhèn)外,那里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一戶挨著一戶,由新鋪起來的窄窄的水泥路連接起來。她家是兩層樓的磚房,用石頭壘起的院墻上種著仙人掌,門前的菜地上種著瓜,瓜的藤蔓順著樓梯爬上了二樓。
于佳的父母還不到五十歲,但看上去,他們都比實際年齡老。于大雄身子粗壯、結實,一張黑紅的臉龐反著光,眼睛周圍密布著粗粗的皺紋,嘴很開闊,站立時身子向后仰著,顯出一種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自信和堅毅。于佳的媽媽魯一珍辮著兩條辮子,她頭發(fā)稀少,于佳曾提議讓她辮一條辮子就夠了,但魯一珍的頭發(fā)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分開的辮法,要合在一起頭皮就會疼。魯一珍的臉和于大雄的一樣布滿皺紋,眼睛也一樣混濁,還有和他一樣的膚色,甚至比于大雄的更黑。
“好了,好了,總算來了?!彼麄兿翊蠖鄶?shù)鄉(xiāng)下人一樣,不擅長說話。他們用實際行動表達他們激動的心情——家里盡可能打掃得干凈,茶幾上放著糖果和糕點,到處顯得整整齊齊,當然也是一種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整齊。
幾只烏鴉停在電線桿上,呱呱叫著,拍打著翅膀?!拔疫@是第一次見到烏鴉?!秉S娜說。
“行了,上去吧,我們住二樓?!庇诩汛叽僦?/p>
她們整理行李箱,把洗漱用品拿出來放在窗臺上。整理完了,黃娜直起身來,很夸張地說:“這里的空氣真好?。 彼叩酵饷?,伸開胳膊做著擴展運動。藍色的喇叭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爬了上來,天上的云就像吃草的綿羊一樣。
吃飯的時候,于大雄講起養(yǎng)豬場和紀念館,說已經(jīng)有好多人來參觀了。魯一珍說:“你爸爸就是用那么多錢換來一堆破爛。”于大雄繼續(xù)說到下個月要去趟湖北,那邊有個紀念館的落成儀式請他去。黃娜一直沒有插嘴,于佳猜她可能聽不太懂他們所講的當?shù)卦挕?/p>
于大雄領她們去紀念館參觀。在路上時不時遇到熟人,于大雄和他們熱切地打著招呼。他們可能對她被綁架的事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也可能本來知道的人就不多,反正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人到紀念館參觀,他們開始關注那些來參觀的人了。
“了不起,你爸爸了不起!”他們都說。
“來我家坐啊?!?/p>
“好的,好的。”
紀念館在半山坡,總共兩層,外墻漆成了淡藍色。房子周圍種植著松柏樹苗。樓前水泥路和臺階上,泛著紅泥的痕跡。一樓門頭有塊木牌,上面寫有“抗戰(zhàn)紀念館”。字寫得不好,不是出于什么名家手筆,只是在鎮(zhèn)上隨便找人做的牌子。進了門就是展覽室,并列著幾十塊展板,上面貼著戰(zhàn)爭的老照片。二樓的有2000多件遺物,包括槍炮、彈殼、行軍裝備、殘破的軍裝,都是這些年于大雄到全國各地收購的,其中也包括少量捐贈品。
“很簡單,不過暫時只能這樣?!庇诖笮壅f。
對于痛苦的事,為什么不能選擇遺忘,而要選擇記???于佳想。她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是幸福的。就此類推,那是不是可以說,一個沒有歷史的人也是幸福的呢?或者說,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是幸福的?一個遺忘的人是幸福的?endprint
那么,她愿意成為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嗎?她覺得她至少愿意成為一個遺忘傷痛的人吧。
回去的路上沒有人,安靜得很,路邊土坡上面的房子,頂上長滿了草。于佳記不起這是誰家廢棄的老屋了。房門開著,外面光線太強,里面黑得看不清。她想起以前曾到這房子里玩過,里面有一個灶臺和一張翻倒的條凳,一隊螞蟻正在條凳上爬著。她還順著旁邊的樹爬到房頂上。
她有些驚訝,只要一想到這是她從小呆慣了的地方,才一年沒回來,這里已經(jīng)十分陌生??蓮那八谶@條路上跑過多少次啊,對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有道溝,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土墻上的粉筆畫,有一些可能還是她畫的。她的目光掠過路邊的樹木,細細的樹干彎彎扭扭,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線,墨綠的樹葉有些偏藍,樹下的草因為缺乏雨水,盡管已是夏天,卻仍舊枯黃。山下,沉浸在藍色霧靄中的小鎮(zhèn),已有上千年歷史,但來到這的人,幾乎感覺不到歷史的痕跡。新的總是在替換舊的,連路上的石板,都更換過很多次。人們以極大的熱情來做著這些改變。
晚上,于佳和黃娜并排躺在一張床上,還在上學的時候,她們就經(jīng)常這樣。她們在床上滾來滾去,嬉笑打鬧,互相咯吱直到笑得喘不上氣來。她們比賽誰能做更多的仰臥起坐,她們談論男孩子,相互比著看誰的胳膊更細、誰的大腿更粗、誰的睫毛更長。她知道黃娜的脖子后面有顆黃色的痣,黃娜也知道她的背上有一小塊胎記。黃娜總是想顯得高人一等,就連那顆有黃豆大小的痣,她也覺得比別人的小得多的痣有更多的優(yōu)越性。
這個晚上,她們關了燈,像真正的成年婦女一樣安靜地躺著。黃娜身上散發(fā)出一股于佳不熟悉的味道,這味道讓她想起趙偉,她覺得她和黃娜已差不多是陌生人了。而于佳自己也有一股汗酸氣,都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她們都一動不動,避免發(fā)出聲響,只要有一個動作,哪怕抬起一條腿,床板就會發(fā)出吱吱聲。不時地,有光從房子的這頭跑到那頭,是下面公路上經(jīng)過的汽車打出的燈光。終于,黃娜說了一句:“我吃多了,明天肯定要發(fā)胖的。”
她們再次安靜下來,外面也很安靜,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床對面的窗臺下,是一個老式的三抽桌,黑色的漆已經(jīng)掉了不少,上面鋪著印花桌布。窗簾也是印花布做的,因為曬不到太陽,所以用不著買專門的窗簾布。一陣窸窣聲又把寂靜打破了。“是老鼠吧?不會跑到我們床上吧?!秉S娜問。
“有可能會的,說不準?!庇诩寻底孕χf。
“你不是嚇我吧?”黃娜側頭看看她,于佳的臉沉在暗處,黃娜看不清。
“不是,我小時候就有老鼠經(jīng)常跑到我們床上,特別是冬天。我爸爸抓住了就摔到床下,一般都摔得死?!?/p>
“天哪。”黃娜被于佳的一本正經(jīng)驚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才又說:“好在現(xiàn)在不是冬天?!?/p>
“是啊,冬天它們覺得冷,才要跑來跟人睡?!庇诩褞缀跻Τ雎晛砹恕?/p>
“好了,別說了?!秉S娜克制地說。
于佳在黑暗中笑了。她說:“我要上廁所,你去嗎?”
“不想去?!秉S娜說,但想了想又說,“算了,親愛的,我還是跟你去吧?!彼桥掠诩炎吡艘院螅鲜髸鰜?。
她們下樓,走到院子里,感受著夜里吹來的帶著水氣的涼風。院子里沒有人,外面也沒有人。廁所離于佳家還有一段距離,空氣里飄散著一股新鮮的植物的氣息。這是那種簡易的廁所,由三面墻合圍,上面沒有頂。于佳解完手,在外面等著黃娜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晚的月光很皎潔,照在路上一片雪亮,腳邊齊膝高的草在風中搖來擺去。
“那個紀四平好久都沒有給你寫信了?!痹趲锏狞S娜說。她怕于佳聽不見,把聲音提高了。
“我去監(jiān)獄看過他了?!?/p>
“你說什么?”
“我說我去看過他了?!?/p>
“你竟然去看他!你是什么意思啊?!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他騙了。”
于佳聽出黃娜聲音里種空蕩蕩的絕望,她想告訴黃娜,她會一直去看他的,直到他出獄為止。做出這個決定后,她突然感到一陣難過,但她不知道該怎么跟黃娜解釋這種復雜的情況。她抬起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樹還是那些樹,樹的味道、草的味道和糞的味道,也還和原來一樣,但有些東西卻改變了。她轉身走到前面,月光毫無遮擋地灑落下來,這個晚上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像盞探照燈,但又比探照燈的光更柔和。
于佳深吸一口氣,就在這一刻,這個瞬間,世界在她眼里,突然變得井然有序又清晰透明。她想到幾年之后,仍會想到這個夜晚,想到黃娜那空蕩蕩的聲音。那時紀四平已經(jīng)出獄,到時于佳大概不會像今晚這樣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了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