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盛宴

韓昌盛

十六歲那年，我上初三。臨近中考時，縣一中提前招生。浩子，大水，北京，還有我和劉海都報名了。結(jié)果都考上了。家里人都說繼續(xù)上，沒準中考還能考上個師范什么的，早日吃皇糧。但我們自認為有了保證，學習不那么用勁了?？粗凹t著眼睛讀單詞背政治，浩子說得想辦法打發(fā)一下生活。北京最聰明，互相轉(zhuǎn)轉(zhuǎn)吧，三年同學都不知道家在哪兒！

只有劉海有些猶豫。北京就拍他的肩膀，認認門，又不比吃喝。大家都說是，茍富貴，勿相忘。

1992年的陽光很溫暖。我們五個人在周末到了北京家，北京父親是村委會主任。主任家的酒菜很豐盛，有魚有肉，還有兩瓶罐頭?？粗覀円荒樀捏@奇，主任就說專門到鎮(zhèn)上買的，你們盡管吃。大家都有些激動，因為誰也沒有和大人同桌吃飯喝酒的經(jīng)歷何況主任還莊重地喊著我們的學名，讓聽慣乳名的我們熱血都沸騰了?；貋淼穆飞希谱诱f我想唱歌，生活太美好了。幸福的歌聲就像影子一樣隨著我們游走。

第二個周末是浩子家。劉海牽自行車時有些遲疑，還有幾道數(shù)學題沒做呢。北京就奪過車把，你真想考師范？浩子很生氣地說，嫌我家沒有好吃的？劉海笑了，我們都笑了，浩子家怎么會沒有好吃的？他爸是廚子。

果然是一桌豐盛的大菜，有魚有肉。浩子的父親還精心將菜擺成各種形狀。比如雞蛋點綴上芫荽，花生配上蔥蒜，讓人賞心悅目，浩子說我爹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好的菜。他爹端起酒杯幸福地說，那是因為你們都是人物。年少的心一下子就幸福起來。而且這種幸福一直持續(xù)兩個星期，因為大水的爸爸竟然燒了一盆牛肉粉絲，雖然粉絲比牛肉多，但足以讓大家兩眼放光。我媽炸了丸子包了餃子，吃著過年的特產(chǎn)，我們驚人的一致，風卷殘云，而且沒有空暇說話。

到劉海家會吃什么呢？我們苦思冥想?？磥韯⒑Ｒ彩?，見了我們竟有一絲躲閃。浩子說，也許有秘密武器吧，大家都咂咂嘴巴。到了星期四，劉海竟然還沒有正式邀請我們。性急的北京就嚷道，還叫不叫我們?nèi)チ?？浩子和我們都紳士地點點頭，主要是認認門，吃都吃夠了。劉海慌亂地說，該認門，我家不好找。

劉海家真的不好找，我們跟著左拐右拐騎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他的母親，一個瘦瘦的婦人，迎接著我們，叫我們進屋，讓我們吃花生。北京客氣地說，姨，我們來玩呢，不吃東西。那個瘦瘦的婦人就笑，很慈祥地笑，沒有好東西，只能吃花生了。

劉海說家里沒地方，到村上逛逛。逛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什么特別，一樣的房屋一樣的牛棚池塘。但肚子開始鳴叫了，劉海說該吃飯了，我爹也該回來了。

沒看到劉海的爹，只看見滿滿一桌子的菜，有白白的土豆絲，青青的涼拌蒜，當然也有肉，有魚，浩子不由自主地驚嘆了一聲，是雞肉！一句話就勾起了大家的食欲，農(nóng)家喂母雞下蛋，公的逢年過節(jié)賣個好價錢，沒人舍得吃。我們找了凳子坐好，劉海也坐，劉海說吃吧，隨便吃。我說大人呢？他們怎么沒來？要知道在那幾家，家長都是陪著我們吃飯。劉海伸筷子，吃吧，我爹說年輕人一起吃，說話方便。我就起身去喊，到了鍋屋門口，聽見他們在爭吵什么會不會因為我們的到來？你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是劉海的爹。

我忙暈頭了，跟自家吃飯一樣，忘記買了。那個瘦瘦的婦人有些委屈。

那你魚怎么燒的？依舊是埋怨。

我直接放水煮了，這下丟人了。劉海的母親扯起圍裙在臉上擦了一把，透過粗大的蘆葦泥墻縫隙，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默默地，回到堂屋。沒有回答他們的詫異，我嘗了一口土豆，我嘗了一口雞湯，我嘗了一口魚湯，咸咸的，沒有一絲油味道。劉海很羞慚的樣子，我家炒菜不放油。一剎那，我們都不說話了，像在學校里犯了錯誤，后悔而且難過。是我們的到來，那位可敬的阿姨殺了雞，炒了很多菜，讓她有窮苦的生活中又費盡了周折，生怕讓孩子失去尊嚴。

浩子說其實我們家也不怎么吃油，都放大鹽。大水說上天在我家吃飯，我媽心疼了好幾天，說一頓抵得上兩個月的油了。我使勁喝了一口湯，別說了，還是這湯鮮。大家都說這湯真鮮，多喝兩口。

劉海的母親搓著圍裙，有些拘謹?shù)卣驹谧狼?，北京就拍腦袋，姨，你別生氣，我們吃起來忘記喊你們了。大水端起盆猛喝一口，比我媽燒的魚好吃多了。

我們是松了兩節(jié)被帶起走的。劉海的父親沒有送我們，他說上午打魚時崴了腳，但我們都恭敬地在低低的燒鍋屋里和他握手，像一個成年人一樣話別。

1992年的陽光依舊溫暖。在溫暖中我們一下子長成了大人，回來的路上沒有人再說話了。只有快到學校時，我忍不住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下星期不準再轉(zhuǎn)了，認真讀書。他們都低著頭，努力地前進著。

我知道，有了父愛，有了母愛，有了努力，有了尊嚴，人生這道宴席就是一頓豐盛的大餐。像劉海家的午飯，我從十六歲一直品嘗到現(xiàn)在。

（ 摘自《最具領(lǐng)悟力的哲理美文·有溫度的詞匯》，鄭州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