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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丈眺危樓

      2014-11-03 16:03:15張承志
      十月 2014年4期
      關鍵詞:方丈天皇

      張承志

      已經(jīng)近十年了,心里總涌起渴望,想抽出時間靜心讀讀《方丈記》。

      究竟是為了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楚?;蛟S“方丈”這個語詞刺激了我心里埋藏的一個念頭?它起源很早。還在我剛拿起筆牙牙學語之際,一個“黃泥小屋”的意念就潛入了心底。一種緊張,一種對安身之所的執(zhí)念,成了一個心病也成了一個文學意象。

      說到底那不過是個因“社會主義的住宅問題”而誘發(fā)的某種生之不安,現(xiàn)在回顧已覺大無必要。只是環(huán)顧世象,紛呈精彩,突然想起已從日本購回了《方丈記》。

      這本書顧名思義,與一個住居的問題有關。不消說,如今就連資本主義的住宅問題也幾番沸騰幾回泡沫,若是再次注視人與住的問題,已經(jīng)完全不是以前的眼光了。

      從冬至夏,我沉湎于此書。此次書評已經(jīng)動筆,又聽說日本大海嘯之后它被朝花夕拾,書肆店頭,一時充溢著《方丈記》的各種版本——恰似在法西斯抬頭的時代被警察活活打死的共產(chǎn)黨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也不可思議地暢銷一樣。

      我的感觸還是舊式的,來自字面的“方丈”,如劉禹錫的“陋室”。它們對立的另一極,是世間的“瑞相”。

      ——關于譯文需要少少說明幾句。本文所引《方丈記》段落,乃是根據(jù)兩個版本的“意譯”,且引用中稍有節(jié)略,出處只注明《方丈記私記》的頁數(shù)。翻譯外國的古典是一件蠢行,無奈為著引文勉強為之。自知其間必有錯誤,因而謝罪在先。(堀田善銜《方丈記私記》,筑摩書房,1971年。集瀨一雄譯注《方丈記》,角川文庫版,1996年第41版)

      我使用的《方丈記》不是一個獨立版本,而是我常讀的作家堀田善銜藉《方丈記》抒發(fā)胸臆的一部長篇散文,書題《方丈記私記》。在開卷第一行堀田做出聲明:他這本書,既不是對《方丈記》的注釋、也不是對它的鑒賞,而僅是自己對古典的——“經(jīng)驗”。

      我明白,作者雖自知不是注釋專家卻決意解說古典、為此即便陷入學究的苦惱也在所不辭——其中當然寄托著微言大義。他痛感這種古今寫法的必要,不厭鋪張,把巨大的篇幅用于典籍梳理和細部考證。不消說他暗自發(fā)了大力,自信這一家之言,能與專家分庭抗禮。

      自信的原因是:他以這本心血之作,紀念了自己民族的慘敗。

      堀田善銜把日本敗戰(zhàn)的最后一瞬——即1945年3月9日至10日的東京大空襲,以及那一夜的熊熊孽火阿鼻地獄,當做了讀解《方丈記》的個人“經(jīng)驗”。

      那是日本民族經(jīng)歷的、大國崛起歷史的末日。是日本自改革維新脫亞入歐以來直至最終毀滅的、一個象征的日子。那個日子與遭受原子彈轟炸的1945年8月6日(廣島)、以及8月9日(長崎)一起,成了日本強國夢的崩潰粉碎、以及整整一個時代結束的符號。

      那天,一名作家還原成了一個難民。那天他的經(jīng)驗更有普遍性。那天他在東京的烈焰火海之中掙扎。一個親密的女人住在深川,火獄中的他無法前往一探她的死活。四顧烈焰,嗆鼻毒煙,他僵硬地走著,似昏迷似暝想。踉蹌中,腦際突然冒出了一句古文,是《方丈記》描述安元大火的句子:

      火光映襯,遍地通紅?;鹧娌豢帮L力,撕吹而破裂,越一二町,移動如飛。其中之人,尚余生存之心乎。(P.12)

      這就是他“私記”《方丈記》的方式。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在強國夢破碎后、于極限的痛苦中獲得的“經(jīng)驗”。他強調個人親歷,筆墨集中于親身在場的大空襲那一天。行文中隨感想所至逐一引用解讀《方丈記》,所以此書不失為《方丈記》的一個有特色的注釋本。

      回顧東京大空襲的浩劫在今天已經(jīng)很必要。那一天,美軍B29轟炸機共150架,對東京進行了“波狀地毯式”的燒夷彈轟炸。據(jù)東京消防廳公布的數(shù)字,共投下100公斤級炸彈6個、45公斤級油脂燒夷彈8545個、2.8公斤級180305個、愛雷克特龍1.7公斤級740個;燒毀家屋1820266棟、受災372108個家庭、死者72172名、傷者20891名。六天以后新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出來,死者76056名、傷者97961名,合計約十七萬四千人死傷,東京約四成面積夷為灰燼。

      東京大空襲是瞄準了東京建筑多為木造房屋而設計的。那一晚借助烈風,處處猛火合流,卷裹吞噬,把半個東京燒成了濃煙惡臭的焦土荒原。

      堀田善銜寫道:

      茫然仰望著燒得火紅真赤的夜空……投下的燒夷彈像鐵皮屋頂?shù)难┗湟粯?,響著異樣的渾濁聲音落下,有的就在降落中已?jīng)噴出火來。通紅的天上,在廣闊的合流匯聚的大火災的熊熊映襯中,B29飛機的下腹閃著銀色,宛如空中的巨大魚類來回穿梭,超低空地、緩緩游進沖騰的火焰正中。始終,我都一直聯(lián)想著火中游泳的鯨或鯊等巨魚,已全然沒有憎惡之類的感情。(P.11)

      ……所有人都流著眼淚跌跌撞撞地走著。不是哭,是被火和煙傷了眼睛,疼的緣故。也不只是臉上,不少人手上腳上都涂著白色油狀的燒傷藥。到處都有一種洗眼所,穿著國民服的醫(yī)生和巡查在那里站著。到了新橋附近,燒焦的尸體進入視野,消防車、卡車、電車被燒得只剩骨架。我們踢著白鐵皮制的細長管狀的燒夷彈殼走著,那么多燒空的彈殼,到處地散亂著。(P.32)

      只有抵達了歷史懲罰和天道報應的時點,人的傲慢,以及他們狂熱擁戴的利己民族主義,才會從虛妄的夢中清醒。所謂批判思想,也是在這種瞬間才會跳上一級,達到真格的尖銳。

      顯然,堀田善銜想一筆清算日本的戰(zhàn)爭問題,并借《方丈記》的古典記事,讓自己的清算包含歷史的意味。所以,當行文言及了日本人一般不敢出言放肆的天皇,他的用語驟然逸出常規(guī),激烈而刻毒:

      有一個如啟示一樣向我靠近而來的東西。自滿洲事變以來,作為經(jīng)營一切戰(zhàn)爭的最高責任者天皇,以他為開頭,一切的住宅、事務所、機關,都已經(jīng)被燒毀了。若是連天皇都成了罹災者、也就是說成了難民的話,那就都結束了。結束了,也就是說,又是一個開始?!喼焙孟窕熨~說話,但它又確實像啟示一樣向我走來。從上到下,從軍人到民佚、從天皇到二等兵、全部的全部,要是都成了難民……(P.33)

      節(jié)骨眼上他批判的銳度,令人吃驚。尤其是那一天他的體驗中,偏偏有天皇本人的出現(xiàn)。3月18日,天皇對燒毀慘重的下町地區(qū)進行所謂視察,報紙上大字印著:“御徒步于焦土。”而堀田目擊到:

      從小豆色的、在好天氣的朝陽下閃閃發(fā)光的汽車中,穿著軍服和打磨锃亮的軍靴的天皇走下了車。他佩戴著巨大的勛章,而我在避開了憲兵的眼、像工廠廢墟一樣的水泥墻旁邊,估計也就隔著不到二百米的距離?!?/p>

      我蹲在……水泥墻下。人們跪坐地上,流著淚小聲囁嚅:陛下,全因我們努力不足,被燒成了這樣。實在對不起!……

      在富同八幡宮的廢墟,高級的軍人或職員們打開地圖靠近桌子,輪班行著最高的敬禮,不知做著什么說明或報告。據(jù)我看來那完全是一個古怪的、與現(xiàn)實的大火與燒剩的殘跡沒有任何關系的、一個異樣的儀式……

      在這儀式的里面,無需贅言,有的不是生而是死。而且那死,不管誰怎樣說,是被強迫的死而沒有自己情愿的死?!丝?,對這些死負最高責任的人突然毫無預報地出現(xiàn)眼前,作為現(xiàn)實這無法相信。這屬于理解不可能的事。(P.57~P.60)

      那次裕仁天皇的“焦土視察”,從早晨九時出發(fā),先在富同八幡宮下車,然后經(jīng)汐見橋、錦系町、押上、駒形橋后,經(jīng)由上野于十時回到了宮城——時間只有一小時。

      作者目擊著焦土上的儀式,憤怒和思考并發(fā)?!皬奶旎实蕉缺嵌汲闪穗y民”——在一派沖騰的語言傾瀉中,他突破了語言的封鎖,直指天皇與帝國,抵達了東方知識分子很難達到的、對不義祖國的詛咒。

      這是激情更是義憤,是人類的良知在祖國實行不義的盡頭,毅然選擇抗議與詛咒的勇敢行為。

      他顯然意識著命題的巨大,他不想把毀滅慘劇僅終結于一筆詛咒。作為也許是日本最自信的知識分子,他更想借托文史,以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追究日本大國崛起“經(jīng)驗”的深處。于是,一冊特別為風流雅士愛讀的《方丈記》,一篇十二世紀孤獨僧人的古文,就被選中了。

      《方丈記》不僅與白居易等中國大家文脈相通,還與日本的其他古典比如《平家物語》淵源復雜。時代的經(jīng)典、流傳的名作,在衍生路上總會滋生各種枝蔓,所以選擇《方丈記私記》來讀《方丈記》,也是個避開糾纏的辦法。

      如今的讀書,大都有緊迫的目的。讀一部描述古代災變毀滅的書,需要一個合適的人,以他目擊的現(xiàn)代滅亡作為注釋。

      早在對它進行版本與真?zhèn)蔚挠懻摃r,源自中國的隱逸思想就被再三強調。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之后,《方丈記》更被出版業(yè)發(fā)掘出來大炒,說它是最古的“災害文學”,說它為這“列島之上總被曝晾于致命的自然威脅之下的人”,提供了一種解說的虛無觀。

      隱逸虛無的清談,其實不足為訓。無論外國讀者或者堀田善銜,他們感興趣的,一是古典描寫的連環(huán)毀滅;二是古人罕見的持身方式。

      《方丈記》集大成地收錄了人能體驗的一切災變,所謂“地、火、水、風”。實際上它逐項描寫了古代五大災難:大火、暴風、地震、饑饉,以及遷都。

      堀田也首先從大火入手,這正是他親歷的“經(jīng)驗”。他把1945年3·10東京大空襲的燒夷彈大火、與古人鴨長明描寫的安元三年(1177)京都兩場火事合寫一處——業(yè)火合流,火獄重疊,這一節(jié)是堀田善銜《方丈記私記》寫得最震撼的部分。

      那兩次火災密集發(fā)生在緊接的兩年。京都人居然尚能調侃,稱其為“太郎燒亡”和“次郎燒亡”。堀田考據(jù)說,鴨長明是個講究親身在場的人,所以比之有關古籍,唯《方丈記》自發(fā)火點開始著筆:

      傳云火源乃自樋口富小路,或自舞人宿泊之小屋而出。隨風所向,移燒各處,競如開扇之狀,次第擴展延燒。(P.14)

      雖然“舞人”的細末不易深考,但一筆反映鴨長明的嚴謹。在他的筆下,火不是向天空攀登沖騰,而是朝地面碰擊舔燒。這種燒法,恰恰在東京大空襲那天也被堀田目擊,今名為合流火災。

      如今,可以在網(wǎng)絡上看到好事者在古代京都平面圖上標明的“太郎燒亡區(qū)域”和“次郎燒亡區(qū)域”??磮D才有實感,真是燒光了近半個京都!諸書中有載燒掉了三分之二的,而《方丈記》稱三分之一:

      人或嗆噎濃煙而伏倒,或為烈焰卷吞而即死。或一身雖幸免而逃脫,然不及取出資材,七珍萬寶,盡為灰燼,其費幾許。此度公卿家十六被燒,至于其外不及知數(shù)??傆嫸贾?,約至三分其一。(P.14)

      災難之第二項是暴風。文獻中稱之“過凰”,大約就是龍卷風。

      又治承四年(1180)卯月之時,中御門京極近處起甚大之遷凰,吹六條一帶盡成荒地?;\卷三四町之方圓,其中家屋或大或小,不破者并無一軒?;虻谷缙降?,或僅存柱桁。門為之奪,競遠置四五町之外。垣墻蕩然,與鄰家早合而為一。又何倫家中財貨,早盡數(shù)拋入空中。至于檜皮茸板之屬,均若風中之冬葉零亂。塵埃卷起,如煙飛立,目不能開。嘶吼震天,難辨人聲。即便地獄之業(yè)風,想不過如此。(P.36~P.37)

      五災歷數(shù),接著是地震及饑饉。他的地震描寫被網(wǎng)蟲拿來與東北大地震對比,據(jù)說驚人準確,本文略。而對養(yǎng)和年間(1181-1182)的大饑饉,《方丈記》筆筆白描,令人過目難忘。

      又,歲久失憶,想是養(yǎng)和時事:二年之間,世中饑渴,遂至慘態(tài)。某年春夏旱魃,某年秋冬大風洪水。不運連續(xù),五谷難實。因之雖有春播夏植,并無秋刈冬儲。國之民眾,或舍地出境,或忘家趨山。上雖諸般祈禱行法,卻未見其證。……為應急將各類財物點滴出賣,狀如舍棄,競無人為之一顧。交易既成,重粟而輕金。路邊已充斥乞食,悲愁之聲滿耳。

      前年幸而得過。新年開始,正思改直糾正,無奈疫癘來襲。唯見其之日劇,卻不見其形蹤。如是,世人無不饑餓,且逐日以增,漸漸至于限界,正所謂渴水之魚。行至終末,人皆頭戴斗笠,足纏裹腿,待打扮齊整,徑自叩戶乞食而行?!刂畟?,路之邊畔,餓死者不知其數(shù)。更收拾乏術,香世界腐變充滿,目不能睹,更毋論堆積河原,遮斷車馬之路?!?/p>

      仁和寺有隆曉法印其人,悲于不知其數(shù)之死,每見一尸首,便于其額寫一阿字,以使結成佛之緣。不詳其數(shù),僅數(shù)四五兩月,京之一條以南九條以北,京極以西朱雀以東,即寫四萬二千三百有余。(P.72~P.77)

      此文娓娓道來,不急不火。文中寫及一些細節(jié),如打扮行乞的京都人,后文中還有賣柴的種種,都于細膩中存一絲哀憐,懸梁不去。

      與龍卷風同年發(fā)生的遷都,也被作者視為災難一種。他的觀察很特殊。既是遷都,所謂災難就不是家破人亡,而只是亂世的征兆。

      古京已廢,新都未成。毋論誰人,惶惶然皆作浮云之想。原在此地者,愁舊地之失。新移此地者,嘆土木之難。路邊所聞見,應乘車者卻競騎馬,應著衣冠者盡服直垂,京之風習如此速改,無異邊鄙之士。書中有證,謂亂世之瑞相。(P.70)

      開卷到了這一頁,突然看見“瑞相”一語,文章陡生亮色?;蛟S翻翻辭書就可以查出這個詞,但它也是一次顯現(xiàn)于語言的神秘。一筆“瑞相”,點破無數(shù),它戳透了一切的太平盛世和虛假繁榮,使人如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這個用語,堀田善銜也有類似的震驚。他在簡直是充滿快感地詛咒、幻想一片“從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難民”的白茫茫大地時,也曾盯著“瑞相”一詞久久呆坐:

      這里使用了叫“瑞相”的、通常該意味吉兆或好跡象的詞。我?guī)е撤N恐怖畏怖的感覺,以及奇異的聯(lián)想,曾長久地長久地注視著這不吉且異樣的、叫做“瑞相”的詞匯,任時光度過。(P.52)

      “亂世的瑞相”,是鴨長明一部古典中,宛若點睛的重重一筆。它是瑞相,而不是情理之中的兇兆。而瑞相兆末日,預言在劫難逃的滅亡。它可能來自典故,也可能源自民俗,在看不見的造詞意識里,靜靜潛伏著唯東方才有的、可稱殘酷的平淡。但我想這更是語言學對社會判決的介入;它以這個用語,清算了累計的罪行,傾吐了最后的憤懣。它怪異而醒目,如一個詛咒也如一句讖語,它以吉說兇,如一個冥冥之中的警告者。

      正在描述末世諸相,《方丈記》卻筆鋒一轉,話題指向“方丈”,轉而寫了一篇住宅問題。于是它與中國的先哲一脈溝通。確實,“方丈記”三字使人聯(lián)想的,首先是“陋室銘”。但《方丈記》用典多出白居易,似乎日本對劉禹錫知之嫌少,而喜歡吟誦白香山。而且他們對著名的“三別三吏”也談論不多,偏愛的多是潯陽江頭、蘆葉荻花。

      我好奇的是,古代的先哲,為什么都喜歡把命題指向住居呢?

      我猜那里埋藏著某些古人的“經(jīng)驗”。但堀田的《私記》寫到后半、被文章推近到“方丈”以后,恰恰缺乏個人經(jīng)驗可寫了。一旦他被迫對古典考據(jù)炫技,就失去了前半那種震聾發(fā)聵。

      在災變描寫的前半,他把1945年3月10日東京大空襲與《方丈記》的災害描寫置于一處,這使《方丈記私記》跳出了日本文人對《方丈記》的賞玩舊套。不僅書成了對古典的出色解讀,作家也抵達了難得的歷史高度。

      但是一路寫到此處,個人的渡世方式與價值觀被推上前臺,事情復雜了。單憑只因社會認可便恣意文筆的作家經(jīng)驗,不能順理而成章。順便說,這一次我讀堀田的《私記》,包括以前讀他關于西班牙的作品時,都禁不住為日本居然有如此被出版界與讀者寵慣、仿佛天賦特權的作家而驚奇不已。好一個幸福的作家,如此地恃才率性,如此地不知收斂!但他卻被文壇容忍社會尊敬,留下了那么多涂抹揮灑。

      只是,文采在面對一間方丈時,顯得單薄了。

      鴨長明并非生而憤世。他不僅曾經(jīng)面對寬敞仕途,而且曾相當靠近權勢的核心。他的祖母是皇室親王的側近,父親是京都首要神社的神官。孩提時代他就被授從五品,出世不久又被選作御用文人(和歌所寄人),地位早已剔離出了蕓蕓底層。然而他注定不會在謙恭唱和中,住豪宅并終老自己。既有命運的簸弄,也有天性的狂傲——總之,曾有均已化為烏有,他住進了一間草庵。其間發(fā)生了什么,已無法深考。在對文章的欣賞中,作者人生的一些要緊事被遺失了。

      我猜鴨長明的取道包括方丈結庵,大約是被動的。也就是說,靠的是歷史在背上的猛力一擊。但也不盡然,人的遺傳氣質是更基礎的動力。遭逢大事,關口之前靠的是個人的決意、以及行動——如這罕見的結庵深山。

      就文章而言,往往一瞬的醒悟、一句的美文,都要靠嘔心瀝血甚至斬斷后路才可能獲得;鴨長明也應遵循此理,否則《方丈記》怎會在日本由他寫出?

      《方丈記》是難懂的。它似乎隱去了身上真事,在風流文字的煙霧下,深藏了思路。它先細細歷數(shù)火災饑饉等五大災害,再縱橫古今大談隱居。借助辭藻,把一間方丈草庵從南到北、自春至夏、由墻及門、敘述得有板有眼。恰如世人營建豪宅一般,它一氣遣詞造句,營造了一篇美文。

      草庵描寫篇幅不厭其長,竟然與災難描寫相仿佛。遣文用字之間雖然飽受中國古典尤其自居易草堂短章的影響,而一旦涉及佛教,發(fā)人深省的日本思路便躍然紙上:

      若厭于念佛,讀經(jīng)心不能忠實,可自歇自怠也。既無前來妨擾之人,更無對之羞恥之客??v不修戒口行,凡獨居難致口業(yè)。何論謹守戒律與否,既無忌戒之境,何從違破之有。……(P.193)

      “瑞相”出現(xiàn)并警告的原因,是諸般罪業(yè)的疊加。罪業(yè)積重,終末臨近,但人卻不知死之將至,拼了性命買房蓋樓。從鴨長明目擊的古代造屋,到當代橫行的房地產(chǎn)泡沫,末世的跡象奇怪地與人的營造房屋密切相關——這真令人費解,但又千真萬確。

      鴨長明在開篇先確認了這個現(xiàn)實。這就是膾炙人口的開頭那兩句:江河之水不息而流,其水已非原來之水;世間人與人之住居,宛如流水無一刻停滯——只不過,他雖然正視流水一樣的住居現(xiàn)實,卻不想對之屈服。既然堅信結局的毀滅,他就選擇了方丈。

      所謂造旅人一夜之棲,若夫老蠶之作繭?!?/p>

      廣闊僅有方丈,其高約在七尺。(P.179~P.1801

      與方丈對立的一極,是愚眾的營謀。一篇之中最要緊、或者最善意的一句話,或許就是這句勸誡:

      人之所營,皆屬愚昧。其中,尤以于危險如斯之京都,營造家屋費財煩心者,最為無聊愚劣。(P.33)

      一個“營”字概括了人愚癡的蠢動。

      堀田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一段,才浮想聯(lián)翩,為他的《方丈記私記》找到了“從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難民”的一筆點睛。為注釋這個“營”字,我曾想去騰訊新聞抄點新鮮趣事,但開卷眼花,還是作罷。

      不用說,“營與方丈”的對立只是潛層的涌動,房屋的泡沫正被眾人吹得起勁。雖然日本的網(wǎng)蟲在熱議鴨長明,書店門口也有人站著讀《方丈記》了——但那永遠只是少數(shù),人仍執(zhí)著于愚蠢之“營”,從血統(tǒng)相襲的房屋營建,到人生物欲的孜孜營謀。

      日本人對這篇草庵山水的意境,愛不釋手。尤其有名士情結的人,對它更一段段爛熟于胸。

      黑澤明在逝世前推出的謝幕意味濃厚的作品《MO_dadayo》(即小孩藏貓貓的喊話“還沒好哪”),其中有一個情節(jié):3·10大空襲之次日,房子已被炸成了一片廢墟。方圓左近,只剩一間火柴盒般的小門房。主人公老教授(詼諧作家內(nèi)田百閑乃其模特)與夫人并肩一坐,小屋立刻擠滿。案上攤開一本書,正是《方丈記》。

      那個鏡頭的雕琢感很強。顯然想重現(xiàn)“方丈”、制作調侃的意境。電影中還有幾處提及這部古典。堀田善銜《私記》在描寫到東京大空襲時也提及了內(nèi)田百閑的《東京燒盡》,似有“同為方丈記中人”(P.75)的認同。不過黑澤明這部辭世之作謳歌的,依然是一派樂觀的表示、是生之愉悅和壯心不已——其實與《方丈記》的暗示未必一致。

      無獨有偶,老幼皆宜的動畫片導演宮崎駿,甚至要把《方丈記私記》拍成動畫片。毫無疑問,用動畫手段把3·10東京大空襲及古代京都大火合為一集呼應表現(xiàn),一定會效果極佳;而我感興趣的,是動畫片是否真敢把那聲抗議喊出來、把那個關于“從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難民”的思想表達出來。不知為什么,似乎這動畫片被擱置了,據(jù)說已有一些半成品,在某地被收藏。

      所有的達觀詼諧和老來童狀,只要不是那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意境再現(xiàn);只要不是那種太過憤怒乃至無言、詛咒盡頭終于失語的心情表達——就不能說體現(xiàn)了古典的本意。不管是誰,包括黑澤明和宮崎駿,無論哪個國家的人,只要依然懷著對自己國家的狹隘民族主義情結,他就一定將敗于膚淺。因為十二世紀的鴨長明已經(jīng)與祖國做到了徹底的彼此他界。因此他筆下的一間草庵,他關于毀滅的讖語——才能獲得不滅的價值。

      毀滅的主題,在種種“瑞相”襯射下恐怖而不吉。它就在明日守候,等著蠅營狗茍的愚眾。而方丈之庵一直在對抗“瑞相”。沒有罪孽盡頭的死滅,沒有五災加頂?shù)目植?,就無法理解方丈的抗議。

      文字愈是白描簡練,災難就更加逼真臨近。而宗教一直靜靜地一旁陪伴,給敘述涂上諷己憫人的佛意。“唯鼓舌根,雖無所求,仍念阿彌陀佛二三遍而終。”

      罪深業(yè)重的世界必將毀滅,如呼喇喇的大廈傾?!拔釁s自愛一間之庵”,如今方丈是他與世界對峙的堡壘。(P.237~P.238)

      他終于一職未就,一文不名,悲天憫人,哀其營營。他俯瞰著都城高樓,寄身于方丈文章。而世界似乎也就為他而成立了,他以后的知識分子中,有人敢于詛咒“從天皇到二等兵都成難民”,敢于抗議不義的祖國。

      2006年秋購書于神保町,完稿于2014年春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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