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暗總統(tǒng)”黎元洪的進退人生

劉宜慶

黎元洪是晚清海軍出身，曾戲言自己“不怕水，怕火”。他順應辛亥革命的浪潮，在波譎云詭的北洋時代，三任副總統(tǒng)，兩為大總統(tǒng)，進退之間，他面臨著歷史困境。他并非手握軍權、擁兵自重的軍閥，也非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黨魁，“得意時各派爭相推戴，失意時各方棄如敝屣”。處于歷史夾縫中的黎元洪，是在怎樣的境況下幾度登上權力的巔峰，又是在怎樣的境遇下跌落？

被逼當上首義都督

黎元洪1864年生于湖北黃陂（今武漢市黃陂區(qū)），人稱“黎黃陂”。1883年，入天津北洋水師學堂學習，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黎元洪隨艦艇在大連灣附近遇敵艦，軍艦被炮擊下沉，他跳海逃生，在海上奇幻般漂流數(shù)小時后，被海浪推到了岸上。獲救后的黎元洪得到張之洞的賞識，從海軍轉(zhuǎn)為陸軍，一帆風順。

1911年10月10日晚，武昌起義勝利后，擺在革命黨人面前的首要任務是盡快建立革命政權，以便通電全國呼吁響應，而建立政權的焦點，無疑是軍政府都督的人選。黎元洪時任武昌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協(xié)統(tǒng)，在湖北新軍中是僅次于張彪的清軍將領，在軍界素以軍務嫻熟、為人厚重著稱。盡管在推舉過程中眾人意見不一致，最終黎元洪還是獲得了各方力量的贊同。在武昌起義前，黎元洪對革命人物多少有過暗中保護，被視為思想開明的清軍將領。

民國小報中流傳過這樣一個說法，起義當晚，黎元洪藏匿在參謀官劉文吉家的床底下，被革命黨人揪了出來，于是，“床下都督”的稱號不脛而走。在被擁戴為都督的幾天里，黎元洪呆若木雞，不吃不喝，“很想一死了之”。這種表現(xiàn)令革命黨人犯了難，他們不得不多次威逼黎就任。后來，起義的形勢發(fā)展逐漸有利于革命黨，在湖北立憲派領袖湯化龍的勸說下，黎元洪終于認清了形勢，剪掉辮子，從“黎菩薩”變成“黎都督”。

不過，黎元洪被逼出任都督，卻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位親歷武昌起義的革命黨人這樣記述：“當元洪未到咨議局前，群龍無首……躁急者失望，膽怯者恐惶，至有忿忿作歸計者。午后則武昌城內(nèi)遍貼布告，往觀者途之為塞，歡聲雷動……旅漢外籍人士，聞之亦為之（震）動，皆曰：想不到黎協(xié)統(tǒng)也是個革命黨！殘敵更心驚膽裂，易裝潛逃者，不可勝算?！?/p>

黎元洪在1912年搖身一變，成為民國的副總統(tǒng)，兼領鄂督。然而辛亥革命十年后，魯迅在北京《晨報副刊》連載中篇小說《阿Q正傳》，對辛亥革命進行了嘲諷。小說中，阿Q走進錢府，正好目睹“假洋鬼子”唾沫四濺地顯擺：“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地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薄昂楦纭敝傅谋闶鞘琢x都督黎元洪。

1913年，黎元洪再次當選為副總統(tǒng)。大總統(tǒng)袁世凱忌憚黎元洪在地方坐大，派陸軍總長段祺瑞到湖北代理都督，迎請黎元洪到北京就任。黎元洪赴京后，就再也沒有回到湖北。

與袁世凱“耍太極”

1913年12月，黎元洪一行到達北京，受到了隆重接待。他乘上了當時中國最高規(guī)格的金漆朱輪雙馬車，這輛大總統(tǒng)的專車，除袁世凱本人偶爾乘坐外，之前只有孫中山來京時坐過一次。

黎元洪離開了湖北，一無軍權，二無嫡系。即便這樣，袁世凱對黎仍心有戒備，把他安置在中南海瀛臺。黎元洪一家住在四面環(huán)水、非舟楫不能出行的瀛臺，表面風光的副總統(tǒng)，其實被這緩緩流淌的湖水困住了。黎元洪女兒黎紹芬在《黎元洪事略》中說：“袁世凱是大總統(tǒng)，我父是副總統(tǒng)，后又兼任參政院院長，月薪三萬元。每日除散步、讀書、閱報、寫字外，無公可辦?！钡柙椴患辈辉?，不亢不卑，他在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黎性格寬厚，袁世凱表面忠厚，內(nèi)心奸詐，擅長玩弄權術。由此觀照兩人的關系，黎“柔”袁“硬”，就像《莊子》所講的那樣，牙齒硬而利，舌頭柔而軟，結(jié)果牙齒掉了，舌頭完好。黎元洪就像太極高手，將各方的猛烈剛強之力輕輕卸下，自己卻毫發(fā)無損。

袁世凱想當皇帝，首先得試探一下副總統(tǒng)的想法。一次，袁世凱問黎元洪：“近來許多人要我做皇帝，親家怎么看？”袁世凱話音剛落，又補充了一句：“這些人當然是胡鬧?！崩柙槁牶?，神情嚴肅地道：“革命的目的是推翻專制，建立共和。您如果做了皇帝，如何對得起武昌死難烈士？”倆人都心知肚明，此后再也不碰這個話題了。值得一提的是，袁世凱靠聯(lián)姻，天下有權勢者多半成為了袁的親家。1914年，袁世凱的第九子袁克久（11歲）與黎元洪的次女黎紹芳（8歲）訂婚，大總統(tǒng)與副總統(tǒng)結(jié)為親家，可謂空前絕后。但這樁政治婚姻是一出悲劇，后來黎紹芳得了抑郁癥，精神失常，于1945年病故。

隨著“籌安會”的成立，袁世凱的帝制活動變得公開化，黎元洪心下不滿，只好以辭職的方式表示不合作。1915年9月，黎元洪提出辭去副總統(tǒng)、參政院院長等職務，要求回原籍休養(yǎng)。袁世凱不同意，倍加禮遇，以10萬元購得東廠胡同原直隸總督榮祿的一所舊宅相贈。黎元洪順水推舟，全家搬了進去，從此閉門謝客，對時政不發(fā)一言。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認為這是一個紫氣東來的吉日，決定在這一天正式接受擁戴稱帝。三天后，袁世凱發(fā)布了他稱帝后的第一道冊封令，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一向“柔暗”的黎元洪此時硬朗起來，明確表示不接受。袁世凱的文武百官自然樂意當說客，冊封令頒布后，在國務卿陸徵祥的帶領下，紛紛到東廠胡同黎宅祝賀，有的還直呼“親王”。黎元洪對他們說：“大總統(tǒng)雖明令發(fā)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致生無以對待國民，死無以對待先烈。各位祝賀，實愧不敢當。”說完，避退內(nèi)室，留下滿堂說客面面相覷，隨后悻悻而去。每當緊要歷史關頭，躲避是黎元洪的妙招，屢試不爽。

隨后黎元洪又命手下草擬了一份聲明，公開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武昌起義，全國風從，志士暴骨，兆民涂腦，盡天下命，締造共和，元洪一人，受此親王，內(nèi)無以對先烈，上無以對神明。愿為編氓，終此余歲。”黎元洪大事不糊涂，堅守共和底線，堅決反對袁世凱稱帝。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他能夠寸步不移，實屬難能可貴。endprint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病亡。按照約法和選舉法的規(guī)定，大總統(tǒng)因故出缺時由副總統(tǒng)代理。在三天內(nèi)，黎元洪、徐世昌等開啟袁世凱留下的石室金匱，取出黃色綢緞包裹的“金簡”，信封上書“中華萬世”四個字，信封內(nèi)是一份三折的嘉禾金簡，首頁是“兆民托命”四字，內(nèi)頁上依次是“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三人的名字，底頁為“中華民國四年仲秋書袁世凱”的字樣，上蓋“中華民國之璽”。

黎元洪成為袁世凱之后排名第一的大總統(tǒng)人選。他非北洋嫡系，亦無軍隊實力，對手環(huán)伺，如何在諸多北洋軍閥的虎視眈眈中坐穩(wěn)總統(tǒng)寶座，真是一個難題。被推到了前臺的黎元洪，接下來要應對的，便是有“北洋之虎”稱號的段祺瑞了。

黎元洪、段祺瑞的“二人轉(zhuǎn)”

自袁世凱死后，北洋政府實行內(nèi)閣制，凡閣員進退、疆吏任免及大政方針都由總統(tǒng)發(fā)布命令，由國務總理副署。若總理不副署，總統(tǒng)命令無效?？偨y(tǒng)與總理，內(nèi)閣與國會互相牽制，對于希望大權獨攬的北洋軍閥們來說，極不習慣民主共和這一套，于是鬧劇屢屢上演。

黎元洪當上了大總統(tǒng)，可他的日子并不好過。黎、段之間最初的矛盾是因官員任免而起，隨后在與德國斷交、宣戰(zhàn)問題上矛盾激化，被稱為“府院之爭”。

段祺瑞總理主持內(nèi)閣，剛愎自用，又自恃為北洋勛宿，在內(nèi)心深處對黎元洪頗為輕視。段祺瑞偏愛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很多事情讓徐代辦；而徐樹錚偏偏是個恃才傲物的將軍，成為府院矛盾的一大制造者。一次，徐樹錚拿著一份委任狀請黎元洪蓋總統(tǒng)印，黎問起其人的履歷，徐竟然回答道：“現(xiàn)在實行內(nèi)閣制，總統(tǒng)您何必多問，我很忙，您還是快點蓋印吧！”黎憤怒地對左右說：“我本來不要做什么總統(tǒng)，你看他們眼中哪里有我！”

黎元洪是不甘心做段祺瑞內(nèi)閣的“橡皮圖章”的。黎元洪的總統(tǒng)府和段祺瑞的內(nèi)閣，背后分別有美日兩個大國的支持，在是否對德國宣戰(zhàn)問題上，矛盾愈演愈烈。1917年3月4日，段祺瑞率閣員到總統(tǒng)府，請黎元洪在對德斷交咨文上蓋章，豈料遭到黎的拒絕，段碰了硬釘子，異常惱火，一氣之下跑到了天津。黎元洪只好找馮國璋和眾議院院長湯化龍出面調(diào)解，段祺瑞這才返京。三天后，段祺瑞和馮國璋到總統(tǒng)府，向黎元洪陳述對德國斷交有利于中國的理由，黎元洪這次沒有反對，隨后眾議院、參議院分別對政府的外交政策表決通過。

第一個回合中，段祺瑞贏得漂亮。但接下來對德宣戰(zhàn)的環(huán)節(jié)卻變得復雜了，這牽扯到北洋政府與南方孫中山的關系，光國會錯綜復雜的關系和黨派就夠段祺瑞處理了。為達到主戰(zhàn)的目的，段祺瑞將手下十幾個督軍叫到北京，組成“督軍團”，對黎施加壓力，但未獲成功；后又讓人寫下對德宣戰(zhàn)書，要求總統(tǒng)蓋印，黎元洪為平息風波，勉強在文件上蓋了章。

就在段祺瑞和“督軍團”為獲得國會議員對德宣戰(zhàn)的支持積極運作之時，卻節(jié)外生枝，陸軍部次長傅良佐（段祺瑞的弟子）暗地組織了幾個“公民團”，強烈要求中國對德宣戰(zhàn)。

5月10日下午，眾議院討論宣戰(zhàn)案，不料忽然冒出兩千多人的各種公民請愿團體，看到議員走過，就強塞給對方請愿書和“警告?zhèn)鲉巍薄＿@些兇悍的“公民”情緒激烈，動輒拳腳相加，十幾位議員被打。看到場面失控，情急之下，議長湯化龍讓段祺瑞內(nèi)閣內(nèi)務、司法兩總長到會接受質(zhì)詢；另外打電話報警，京師警察廳廳長吳炳湘趕到，勸說“公民團”代表先行撤退。當吳炳湘以為已完成任務，回去復命時，“公民請愿團”的幾個人唯恐天下不亂，向議院扔磚頭瓦塊，一塊石頭還砸中了一位日本記者的腦袋。段祺瑞擔心引起外交糾紛，不得不下令吳炳湘出動騎警清場。

原來這些搖旗吶喊、花樣百出的請愿者，都是“群眾演員”，是花錢雇來的乞丐、杠夫和失業(yè)游民。傅良佐本想以此方式促使段祺瑞的對德宣戰(zhàn)方案快速通過，結(jié)果幫了倒忙，戲演砸了?！肮裾堅笀F”在全國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段祺瑞內(nèi)閣第二天就解體了，外交、司法、海軍、農(nóng)商等五總長辭職。但段祺瑞仍倔而不辭，寧做“光桿總理”也要撐下去。

當然，段祺瑞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1917年5月21日，在京的督軍代表由孟恩遠領銜，具呈黎元洪，認為憲法會議通過的憲法條文將會導致議會專制，陷內(nèi)閣于“顛危之地”，要求“將參眾兩院即日解散”。倍受壓抑的黎元洪開始出招了。5月23日，黎發(fā)布命令：免去段祺瑞國務總理和陸軍總長的職務，特任外交總長伍廷芳暫代國務總理。黎通電各省，闡明“迫不得已”罷免段祺瑞的原因，希望段仍“內(nèi)外一心，共圖國是”。然而段祺瑞仍以國務總理名義通電各省，聲稱免職令未經(jīng)本人副署，將來地方及國家因此發(fā)生何等影響，“概不能負責”，隨后赴津，以退為進。

至此，“府院之爭”表面上看是黎元洪占了上風，然而對手也不甘示弱——段祺瑞在天津組織了臨時政府。遠在徐州的張勛，這個效忠大清的“辮帥”終于等來了合適的時機，帶領五千辮子軍北上，借口是調(diào)解“府院之爭”。張勛北上的動機，段祺瑞當然明白，他趁機利用張勛逼迫黎元洪解散國會。要解散國會，對黎元洪來說真是一個艱難的抉擇。當年袁世凱尚且不敢，只能解散國民黨，令國會人數(shù)不足開不成會。6月13日，黎元洪在舉筆簽字解散國會的命令時，遲遲難以下筆，堂堂一介總統(tǒng)，竟無法收拾局面，黎簽字后，擲筆長嘆：“天欲滅我民國也！”

6月14日，張勛帶領辮子軍進京，京城里彌漫著大清復辟的氣氛。7月1日，張勛讓溥儀穿上了久違的龍服，“臨朝聽政，收回大權”。前清遺老“老怪物”梁鼎芬奉命來到總統(tǒng)府，讓黎元洪“聽旨”交出政權。黎元洪厲聲喝道：“先生若以清室遺民來與元洪話舊，自當竭誠歡迎；若為復辟而來，今天我是大總統(tǒng)，我統(tǒng)御無方，使逆賊叛變民國，我當為民國盡忠，你是清室大臣，你也該為清室盡節(jié)，我們同歸于盡吧?！绷憾Ψ易杂憶]趣，一言未發(fā)走人。

黎元洪堅守民國最后的尊嚴，堅決不交權，總統(tǒng)府仍是五色旗飄揚。黎暗地簽發(fā)總統(tǒng)令，恢復段祺瑞國務總理職務，令其出師討伐張勛。段祺瑞馬廠點兵，軍隊一到北京，張勛等復辟勢力立馬作鳥獸散。事成后，段祺瑞派人到日本使館迎接黎元洪復職，此時的黎元洪卻自稱“墮溷之花”，絕不“再登茵席”。1917年8月28日，黎元洪離京赴津，他特意囑咐湯化龍轉(zhuǎn)告段祺瑞：我出京，若段不放心，可命曹錕監(jiān)視我，我決不離開天津。在這個“二人轉(zhuǎn)”的政治舞臺上，黎、段無論誰下野，想必在臺上者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endprint

黎元洪住在天津英租界的私宅，自此“息影”津門五年之久。其間，西南軍閥反對段祺瑞的風潮乍起，段擔心黎元洪被西南方面利用，特地派人到天津接他回京。但既然出了火坑，斷無再往里跳的道理，黎元洪以“四不主義”作答：“一不活動，二不見客，三不回京，四不離津。”當時天津遭遇洪水，段又派人勸黎元洪入京避水災，黎元洪幽默答道：“我不怕水，實際上怕火”，“正因為大水之故，忙于救災救民，分身乏術，無法進京。”

再任大總統(tǒng)，遭受屈辱

1922年6月2日，大總統(tǒng)徐世昌辭職。曹錕領銜十省區(qū)督軍省長聯(lián)名通電，吁請黎元洪復職，并恢復1917年解散的國會。顧維鈞觀察說，政界人士都知道：“在徐世昌下臺后，暫時恢復黎元洪的總統(tǒng)職位，以便為選舉曹錕當總統(tǒng)鋪平道路?！?月19日，黎元洪以王寵惠為內(nèi)閣總理，正式組閣。

10月11日，國會兩院開會，黎元洪和全體閣員到會祝賀，孰料遇到議員的當頭棒喝。正當議長吳景濂致開幕詞時，國民黨籍議員鄒魯站了起來，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坐在總統(tǒng)席上的是不是黎元洪？”吳景濂確認后，鄒魯當場發(fā)飆：“黎元洪解散國會，就是背叛民國，當然失去當大總統(tǒng)的資格。今天哪能準許他坐在大總統(tǒng)席上？趕他出去！”一呼百應，質(zhì)疑、發(fā)難聲四起：“黎元洪只是平民，憑什么資格出席國會？”“第二次解散國會是不是黎元洪干的事？今天還有什么臉來致賀詞！”

黎元洪二次就任大總統(tǒng)，在棒喝與質(zhì)疑聲中過了大半年。1923年初，黎元洪已快滿任期，曹錕本來再等幾個月也能順利坐上總統(tǒng)寶座，但他急不可耐想趕走黎。黎元洪雖是毫無實權的簽字總統(tǒng)，但也不甘心被人趕下臺，他立馬聯(lián)合張紹曾內(nèi)閣及政學系議員，與曹錕對抗。但這難不倒曹錕，他也下令直系的閣員拆臺。于是，一場“逼宮奪印”的大戲上演了。

1923年6月8日，馮玉祥部張之江率軍官數(shù)十人佩刀闖入新華門，圍住居仁堂，向大總統(tǒng)索要欠餉。9日上午，曹錕黨徒又慫恿警察罷崗，撤走總統(tǒng)府衛(wèi)隊，幾日后又有中級軍官三百余人到黎府索要欠餉。接著，“市民請愿團”“國民大會代表”約千余人手持“黎元洪退位”的旗幟呼喊而來。這一幕，對于黎元洪來說似曾相識。當年段祺瑞部下暗中操縱請愿團，向國會施加壓力，如今的抗議示威輪到了自己頭上。黎元洪橫下一條心，就是不下臺。面對這個“釘子戶”，曹錕使出了下三濫的手段：斷黎宅水電。黎元洪大怒，把總統(tǒng)的大小印信十五顆拿出來，十顆留在公府，五顆交給他那住在法國醫(yī)院的如夫人黎本危，隨后乘專車離開北京。

兩次出任大總統(tǒng)，兩次無奈出京。馮玉祥對此評價：“黎上次之走如彼，今次之走又如此。堂堂總統(tǒng)稍遇困難，便圖一走了事，未免太無責任心也?！笨疹^總統(tǒng)，身處北洋軍閥的夾縫中，試圖守護民主共和的試驗田，卻擋不住軍閥武夫以及無恥政客的踐踏，無奈之下，黎元洪只有走為上策。

黎元洪的專車到達天津。等待他的是直隸省長王承斌率領的大批軍警。二話沒說，軍警們包圍了專車并卸下車頭，黎元洪插翅難逃，在專車上被禁錮11個小時后，被逼交出印信。黎元洪激憤之下欲拔槍自殺，被隨員眼疾手快奪下，沒有打中要害?？偨y(tǒng)當?shù)竭@個份上，悲哉！

經(jīng)過這樣的屈辱，黎元洪仍試圖東山再起，但大勢已去，回天乏術，只好認命了。通過賄賂議員當上總統(tǒng)的曹錕好景不長，也免不了受到“黎元洪式”的屈辱。1924年馮玉祥發(fā)動政變，軟禁曹錕。曾力捧曹錕上臺的王承斌逼迫曹辭職，曹看到前來逼宮者，正是一年前攔黎元洪專車、奪總統(tǒng)印璽的王承斌，心中黯然。一年前發(fā)生在黎元洪身上的屈辱降臨在自己頭上，此情此景，好似因果報應。

黎元洪之死及其身后事

1928年6月3日，黎元洪因患腦溢血，在天津去世，享年64歲。

章太炎發(fā)來唁電“天崩地垿，薄海同悲”，并在上海為其設奠，作《祭大總統(tǒng)黎公文》。不久后，章又作一聯(lián)挽黎：

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佞冠豈能干正統(tǒng)；

與五色國旗同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勛。

從這副挽聯(lián)可看出章太炎對黎元洪的推崇：黎“首倡大義”，是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建者，可與明太祖相比擬。章太炎還認為，民國“法統(tǒng)”系于黎元洪一身。居正贈挽聯(lián)：“奠定河山，出為霖雨；炳靈江漢，上應星辰?！睂柙榈囊簧o予了極高評價。

黎元洪死于1928年6月，正值北洋政府終結(jié)之時，國民黨北伐奠定了新的格局，距張學良東北易幟還有一步。黎生前做總統(tǒng)經(jīng)歷屈辱，身后極盡哀榮。

1928年6月26日，南京國民政府決定為黎元洪舉行國葬，修建專墓，并派國民政府專員致祭。1935年11月24日，黎元洪遺體歸葬于武昌卓刀泉。卓刀泉，這是黎元洪在武昌起義面對清軍反撲血戰(zhàn)之地，是他走向民國政壇的原點，也是他的終點。

黎元洪的時代落幕，但他遭受的屈辱仍然未完。世事如同一場大夢，誰能料到身后三十年之后的狂飆呢？1966年，黎元洪墓毀于紅衛(wèi)兵之手，黎氏夫婦遺骸也不知所終。當?shù)毓矊⒋耸赂嬷笔〔┪镳^，博物館的人無法制止，只能依據(jù)“地下文物歸國家所有”的政策，說服紅衛(wèi)兵將隨葬物品交給博物館收藏。黎元洪墓被毀后，墓園被夷為平地，林勘院先后在上面建了兩座辦公樓。

1981年辛亥革命70周年，武漢市政府撥款在黎元洪墓園原址附近為黎修了個空冢。黎元洪的一生，讓人想起《廿一史彈詞》所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p>

〔責任編輯 袁小玲〕

〔推薦人 水云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