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沃爾科特詩選

主持人語：

德里克·沃爾科特是199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他是一個黑白混血兒，身上流淌著英荷白人與非洲黑人的血液，這種多元的文化背景對其寫作既構(gòu)成了某種壓力，也幫助了他的成功。信仰在沃爾科特的寫作中占據(jù)較為重要的位置，但有別于盲從和迷信的是，他將自身的信仰建立在對世間萬物的懷疑之基礎(chǔ)上，由此也引發(fā)了“與上帝的爭論”。我們可以通過他的作品看到，正是在這樣的爭論中，人性逐漸變得完善和豐滿。（汪劍釗）

就像約翰[1]去到帕特莫斯[2]

就像約翰去到帕特莫斯，在巖石和蔚藍(lán)的，生機(jī)勃勃

的空氣中，迫使

他的心平靜，就像這里環(huán)繞著

海浪上撒滿的銀光，樹林粗亂的頭發(fā)，乳白色海灣

渾圓的乳房，棕櫚樹，鳥群，綠色的

死葉，我臉頰上太陽的銅幣，這里

獨木舟群擁抱太陽的力量，就像約翰，在那陰冷的空

氣中，

于是我被這些蔚藍(lán)的景色更慷慨地歡迎，希臘人在

那里，

于是我將不再離家遠(yuǎn)航；愿我在這里言說。

這島是天堂——遠(yuǎn)離城市的沙塵之血；

看這海灣的曲線，注視這朵散漫的花朵，這樹有翼的 聲音

是美好的，這略施粉黛的天空，當(dāng)夜

被點亮?xí)r。因為美環(huán)繞著

它的黑孩子們，讓他們擺脫無家的歌謠。

就像約翰去到帕特莫斯，在每一片跳動著愛的天空，

哦，紅樹下熟睡的奴隸，士兵，工人，聽

我現(xiàn)在的誓言，就像約翰發(fā)過的：

帶著長久之愛去贊美，生者和棕色的死者。

焚城之死[3]

那狂熱的傳教士掃平一切，除了神祝福的天空，

之后，我用焚城之死的油脂寫下這故事；

在被熏得流淚的燭眼下，我

要不只用蠟，講講像鐵絲一樣崩斷的信仰。

整天，我在化為瓦礫的故事中四處游蕩，

震驚于騙子一樣站在街上的每一堵墻；

被鳥搖撼的天空如此響亮，所有的云

都像被搶劫撕開的包裹，依舊潔白，即便遭此大火。

在冒著煙的海邊，耶穌曾走過，我曾問，為什么

一個人會把淚水比作蠟，當(dāng)他木質(zhì)的世界垮掉？

在城里，樹葉是紙，而山巒是一大群信仰；

對于整天走路的男孩，每一片樹葉都一股綠色的

氣息

重建著我以為早已僵死的愛，

祝福著火焚的死亡和洗禮。

名 字[4]

——給愛德華·巴拉斯韋特[5]

一

我的種族誕生在大海誕生之時，

始于無名詞，始于無海平線

始于我舌下的卵石，

始于對群星的不同測定。

但現(xiàn)在我的種族在此，

在黎凡特人[6]眼中悲傷的油中，

在印第安人土地的萬旗間。

我誕生于無記憶，

我誕生于無未來，

但我尋找那個時刻

那時頭腦被一條海平線分割。

我從未找到那個時刻

那時頭腦被一條海平線分割——

對于來自貝拿勒斯的金匠，

來自廣東的石匠，

就像釣絲沉沒，海平線

沉沒在記憶中。

我們?nèi)廴胍幻骁R子，

離開我們的靈魂了嗎？

來自貝拿勒斯的金匠，

來自廣東的石匠，

來自貝寧的銅匠。

一只海鷹在巖石上尖叫，

我的種族誕生，就像這嘶叫的

海鷹，

那可怕的元音，

那I！

在我們身后，整個天空合攏，

就像歷史合攏在釣絲上，

泡沫消去，

我們手中空空如也

除了這根魚竿

在沙灘上畫出我們的名字

大海又一次抹去，無視我們。

二

且當(dāng)他們命名這些海灣

海灣時，

這是懷舊還是諷刺？

在未梳理的森林中，

在未翻耕的草地里，

那里可有優(yōu)雅，

除了他們拙劣的模仿中？

卡斯蒂爾的庭院在何處？

凡爾賽宮柱廊，

被長著科林斯柱頭，

有藐視意味的小詞綴，

菜棕取代，

之后，小號兒凡爾賽宮

給一個豬圈定了藍(lán)圖，

給他們流亡的酸蘋果

和綠葡萄

命了名。

他們的記憶酸腐了

但名字還在；

巴倫西亞

在柑橘的燈籠，

瑪雅洛[7]的

可可樹燒焦的枝狀燭臺中發(fā)光。

作為人，他們不能活下去

要不是他們先假定

一切都是名詞的權(quán)利。

非洲人順從了，

重復(fù)，又改變了它們。

聽，我的孩子們，說：

moubain：豬李，

cerise：野櫻桃，

baue-la：海灣，

用新鮮的綠色嗓音

它們曾是它們自己

以風(fēng)吹彎我們

自然的屈折方式。

這些棕櫚樹比凡爾賽宮更偉大，

因為無人建起它們，

它們倒下的樹干比卡斯蒂爾更偉大，

因為無人拆毀它們

除了蛀蟲，沒有盔甲，

卻總是帝王的蛀蟲，

還有，孩子們，看這些巴倫西亞[8]森林上空的

群星！

不是獵戶座，

不是參宿四[9]，

告訴我，它們像什么？

回答，你們這些該死的阿拉伯小子！

先生，像糖蜜沾上了螢火蟲。

燈 塔[10]

一

在他的攝影師布罩下，

面對我們城鎮(zhèn)的山

向著夕陽對焦，按下快門線——

所有路燈一閃而亮。

五十年后，我翻動他吱吱響的

那套明信片：

燈塔，滾滾海水之上

帆船的一個剪影。

群星在卡斯特里上空

刺出它們一樣的斑點；它們

在一本童書中重復(fù)

那些未連接的點——我在一盞盞路燈下

連完，直到拉·普雷斯[11]。

喝白朗姆酒的夜喘息著

伴我踩著葬禮的步調(diào)

拉長這座城鎮(zhèn)。市場的

弧光燈下，一群人

正質(zhì)問某個演講者。一張臉

凝視著我，又松開擰緊的

斜眼。一連串的叫喊。舊時光

手動泵一樣的嬉鬧！離開海岬，

明亮鐘面的分針

迅速趕上黑色海葡萄

陣風(fēng)一樣的燭心，

停在新耶路撒冷酒吧。

我點了一瓶老橡樹[12]。

現(xiàn)在，人群追捧另一個明星，

而開著老套的土話玩笑

他斜著眼擰開酒瓶蓋，

又咕嚕出那套政客的

鬼話。立刻，我

笑彎了腰。一度，

他眉毛一挑就能

鼓動狂熱的粉絲。現(xiàn)在，他們

為另一個演講者喧鬧。黑色的手掌

在角落里拍倒多米諾骨牌。

用潮濕的手掌擦拭潮濕的眼睛，

從雙份兒朗姆酒里所有

那些發(fā)狂的回憶中感到疼痛，

我們在黑暗的街道分手。

我去維日[13]黑暗的

海角，那些點持續(xù)

灑落在它的別墅里。他去撒一泡

鳥兒尿，然后睡覺。一輪滿月

在路的盡頭升起，

用魚鱗鑄造這座海港。

一枚硬幣，曾被拋過頭頂，

卡在那里，不是人面也不是字面。

這條路，借著月光，

就像一張底片，會顯現(xiàn)

我在那里走過的日子；我向著那個0

重述我篤信的一切。

機(jī)場旁，越過暗淡的墓碑，

純潔的光柱在旋轉(zhuǎn)

它白色的長矛。披著圍巾的波濤

展開祭壇布的飾帶。

路旁的灌木叢，傳出一個女孩的

笑聲。一間點燈的棚屋。你的煤油燈，

菲洛米妮，一本圣經(jīng)

印花薄頁掩蔽的煤油燈。

不老的月光落向

這些墳?zāi)?；草葉的刀叢

刻出不同姓名的首字母，

在曾屬于我們的傷痕累累的課桌上。

而他，那可愛的演員

迷失在郵局！一無所有。

這劇本寫出的

一個多余角色。

除了一次出國旅行，

他在這里呆了五十年。五十年。

他隨著他的島移動，燈塔的

刀鋒插入大海。

那，當(dāng)某個路燈回響起

我們男孩兒四散的圍圈，

這月亮，這從云中滾出

打發(fā)他回家進(jìn)入

擁擠床上白日夢的月亮，

是賭棍骰杯中的骰子嗎？

今夜我嘲笑這聲音，

不是這正老去，安在脖子上的腦袋。

可有任何模式

把這些星星的多米諾骨牌圓點

和那些賭徒手中并排直立的

骨牌連到一起？

在我的房間，空調(diào)

冷極了。它滴水。它痛苦的嗡嗡聲

拒絕了你，菲洛米妮，還有，

你煤爐鍋里的星星。家的熱度。

一旦它的噪聲滔滔而出，

海浪，或一場棕櫚的暴怒，

就發(fā)出噓聲?！澳阍馐芰藫p失。太多了。

你不可能把它們?nèi)г趹牙铩?/p>

“為了更多詩藝的傾注，

跪下，為了沙灘被月光照亮的床單。

為了漠視月亮詛咒的群山

和它們開窗的睡眠。

“睡吧，睡吧。誰知道

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p>

我不能，這毀滅的刀刃

在我熟悉的面孔上閃現(xiàn)。

那座我們住過的房子，

藤蔓纏繞的走廊消失了，

現(xiàn)在是一座印刷廠；再沒有一片葉子

會在它的柱梁上卷起。

二

清晨。手指輕盈的陰影。一扇紅色的門，

水管下裂口的水盆，

還有，從它的黃銅王冠，水

像白色的鞭子交織著。

年輕的拉斯特塔法理信徒們斜倚在院子里。

一只公雞，安全地，在陽光中昂首邁步。

一塊紅綠黃斑斕的木板

歡呼：人 是 巴 比 倫。

中午，沿著曲折的街道，

孩子們尖叫著從學(xué)校奔出。

一些摔倒了。一些將走上

捷徑，逃離他們鍍鋅的地獄。

之后，遠(yuǎn)至童年

爆裂喧鬧攀爬風(fēng)的距離，

面包樹葉的風(fēng)箏

從我頭腦干枯的庭院升起，

那時一陣微風(fēng)吹皺大海

暗淡了面包果的樹皮，

和一月一起照亮

朝向拉·陶客[14]的港口。

三

燈塔的鬼魂像一個演員

將整日沉睡。一首歌

拴住成排的帆。一艘白船

載著其他人去往他們所屬之地，

就像我看著一只低飛的海鷗

追逐自己的啼鳴，一如拉·普雷斯

明信片上獨木舟尖叫的索栓，

在那里我完成的點開始，

還有一個小販微笑：“五十年？那

你會比年輕的時候更愛故鄉(xiāng)！”

就像白天的滿月，她暗淡的，

無可爭議的真相。

大宅[15]的廢墟

既然自古以來太陽都要下落，

只能造就冬季的天穹，那我們躺在黑暗中，

在灰燼中尋光的日子就不遠(yuǎn)了。

托馬斯·布朗[16] 《甕葬》

只剩石頭，這大屋的散亂碎塊[17]，

（它蛾子般的女孩兒們和燭灰混在一起）

仍挫著蜥蜴龍一樣的爪子。

那些門上滿是污點的小天使曾張嘴尖叫。

車軸和馬車輪曾淤塞在牛糞的

污泥下。

三頭牛搖搖擺擺走向樹叢

停下，讓桉樹枝咯吱作響。

一股死掉酸橙的味道在鼻子里加速

帝國的腐壞。

“別了，綠色的田地，

別了，你們幸福的果園！”[18]

像希臘的，像福格納用石頭造的南方的大理石，

不長命的美繁盛又消逝了，

而在草地中斷的一叢樹那里

一把鐵鍬在枯葉下將敲響

在罪惡的日子，罪惡的時代倒下的

某一死去的動物或人的骨頭。

似乎本地作物曾是酸橙

長在阻塞河流裙子的淤泥中；

蠻橫的惡棍們消逝了，他們歡快的姑娘們消逝了，

河水在流，抹除傷痛。

我爬上過一堵帶被放逐

工匠的鐵護(hù)欄的墻，保護(hù)大宅

免遭負(fù)罪的侵?jǐn)_，也許，但躲不了蟲子的租賃

也躲不了躡手躡腳的鼠騎兵們。

當(dāng)一陣風(fēng)在酸橙林中搖動，我聽到過

吉卜林曾聽到的；一個偉大帝國的死亡，用圣經(jīng)和劍

施加的蒙昧虐待。

一片綠色的草地，被低矮的石墻打斷，

降入小溪，又緩步向前，我隨后想到

像霍金斯，沃特·羅利，德雷克[19]這些人，

祖上的兇手和詩人，在記憶中現(xiàn)在

因每一樁潰爛的罪行更加糾纏不清。

世界的綠色年代，之后是一棵正腐爛的酸橙樹，

它的臭氣成為陰森的大帆船的正文。

這腐爛之物仍陪著我們，這些人消逝了。

但，當(dāng)死去的灰在一陣風(fēng)中，

那吹拂頭腦中正變黑的余燼的風(fēng)中升起，

我的眼睛因鄧恩灰白的散文而灼痛。

激于怒火，我想

某個奴隸正在這個莊園的湖中爛掉，

而我悲憫的煤仍在戰(zhàn)斗：

那阿爾比恩[20]曾像我們這里

也是殖民地，“大陸的一部分，總體的一塊，”[21]

無用的邊角，做作的騙子，被

泛起泡沫的海峽和徒勞的殘酷內(nèi)訌

逼瘋。

悲憫中一切終止

和這顆心的安排如此不同：

“也如同你朋友的莊園……”

棋盤上的棋子……

棋盤上的棋子堅硬

如那些真人大的兵馬俑，他們向

執(zhí)韁，荷盾和持劍的帝王發(fā)出的誓言

被已失去聲音的齊呼發(fā)出；

沒有回聲，那驚人的坑穴中。

每一個士兵都發(fā)過誓，每一個都保證

愿為他的帝王，他的宗族，他的國家而死，

愿成為一個棋子，屏息挺立在

陰影或移動的陽光中，無休無止——

每一個泥質(zhì)陶俑，沒有氣味的莊嚴(yán)。

如果誓言可見它們或許會看到我們的

就像不變的棋子在外面草坪上

變換的光中，那里旗幟一樣的碎浪起伏

棕櫚樹一陣陣爆發(fā)，隨著棋子寂靜之上

時間的音樂。運動造成喪失。

黑褐烏鶇在酸橙林中嘰嘰喳喳。

你的兩只貓……

你的兩只貓蹲著，有紋章的斯芬克斯，帶著那

沙漠的漠然，那“你以為你誰??？”的沉靜，

它們起身，悠然大步躲開你的觸摸，

只是等你。為了被一只手臂懷抱，

肚皮上翻，為了被一把從它們軟毛中

拖曳出毛刺的刷子輕撫，眼睛瞇縫著

陷入狂喜。一月的太陽敷上它的香膏

在大地上翻的肚皮上，那些總會塑造它們

形體的陰影，再次適合它們。碎浪播撒歡迎。

接受它。注視浪花會怎樣迸發(fā)

如一只貓爬上一面墻，

抓緊，滑落，放棄；如何，起初，

它的爪子勾住，之后滑下，加速跌落到

花邊一樣搖動的泡沫中。就是這顆心，在回家，

在盡力抓住它所遠(yuǎn)離的一切，

鹽腌之物怎樣只增加它的焦渴。

這是我早期的戰(zhàn)爭……

這是我早期的戰(zhàn)爭，怒吼的爭吵，

以正午的音高，來自搬運貨物的男人們，

而海鷗尖聲叫出它們單調(diào)的元音

用復(fù)雜的詛咒，沒有動手爭斗；

轉(zhuǎn)動鱈魚桶和舉起米袋的

壯碩男人們，他們有發(fā)育不良的綽號兒，

他們能，一只手，舉起驚人的

線纜盤，用雙臂舉起拍動的鍍鋅板

放上支架，這時附近的鉤子搖擺，

絞車旋動。午餐時，他們在打結(jié)綁好的

山一樣的貨車的陰影里吃東西，

手拿巨礫一樣的面包不理會海鷗。

之后有人定會受重傷，有人定會丟掉一條腿

走向朗姆酒和糖尿病。你定會看著他縮進(jìn)

他的綽號兒，不會驕傲而羞于乞討，

他定會咆哮如一輛加速的卡車，在他大醉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