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站在南鷹山上俯瞰松花江,松花江是一個半圓的弧,向內(nèi)環(huán)扣著;也如一副張開的臂膀,從對面抱過來。江水從南鷹山左翼而出,又從南鷹山的右翼而沒,將這段有關(guān)南鷹山的記憶、經(jīng)歷和印象時刻不停地轉(zhuǎn)述給廣闊的科爾沁草原,也轉(zhuǎn)述給草原深處那煙波浩渺的歲月。
一生沒有離開過水的紀老先生,在77歲的晚年,終于把自己的根牢牢地扎在這依山傍水的岸邊。這一次,他真的不需要繼續(xù)奔波了。就在南鷹山與松花江之間那塊半月形的土地上,他心中醞釀了大半生的夢想,一一變成了現(xiàn)實,一件件、一宗宗清晰而具體地排列在那里。樹木、農(nóng)田、藥圃、渡船、診所、可供200人居住的房舍……還有那些在困境或絕境中剛剛解脫出來的人們。他把這一切紛繁復(fù)雜的事物縮寫成五個大字,刻寫在一塊木牌上:圣鷹福利院。
紀先生落腳于鷹山的第二年春天,突然來了一個風水先生,從江的轉(zhuǎn)彎處棄舟登岸,一直走到南鷹山頂上,一通端詳、考量之后,下了這樣的斷語:“山環(huán)水抱,屈曲生動,聚祥納瑞。”并認定能夠找到這樣一處風水寶地的紀老先生是一個世外高人。對此,紀老先生不置可否,只是淡然一笑,因為他知道自己身如漂萍的一生是怎樣的禍福無定,一路走到了今天,其間的過程與結(jié)局又都是怎樣的難以掌控。天地之間,如果真有什么神秘玄妙的布局或力量,也并不是人人可以窺破和預(yù)見的,人的能力和智慧也只能讀懂自己身后留下的那行足跡。也許一切都是天意,至少是人意與天意的合力。“福瑞祥和”也好,“兇險乖絕”也好,最終的結(jié)果都不一定是人意所愿和人力所定。就像那千回百轉(zhuǎn)的大江,在哪里順暢,在哪里受阻,在哪里迂回,在哪里盤桓,在哪里被迫改變方向或折返回頭,又在哪里峰回路轉(zhuǎn)奔流激蕩,并不一定由江本身所決定。除了一個向前行進的意志,一切都只能交付于那執(zhí)掌著生死存亡、興衰成敗的機緣。
歷史上,凡有一點傳奇色彩的人,性情行為多怪異??此撇缓侠碇谐S写罄怼⒄胬泶嫜?,看似無情無義,卻往往有大義在心。三國時,吳國有一位叫董奉的人,據(jù)說醫(yī)道高深,相傳有“仙術(shù)”在身。他“居山不種田,日為人治病亦不取錢。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如此數(shù)年,得杏十萬余株,蔚然成林。乃使山中百禽群獸游戲其下……”后來,杏子大熟,董奉就地做起了易貨生意,用杏子換谷物,存儲在倉中,然后再用得來的糧食接濟那些衣食無著的貧苦人或旅途中斷了盤纏的受困者。這倒好,懸壺濟世,兼恤蒼生,連動物們都照顧到了,只是自己一年到頭,見不到任何利益,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個白忙活。圖什么呢?什么也不圖,可能就是圖個自己內(nèi)心的安妥。對于很多人來說,這也不是很好理解,因為人心與人心總是差異太大?,F(xiàn)實中,一個人不論如何也不能夠百分之百地了解和理解另外一個人。關(guān)于這個“杏林春暖”的故事,估計紀先生也不一定能夠知道。他年輕時,家境貧困,念的書并不是很多,很早就開始下地務(wù)農(nóng),哪有閑心去關(guān)注那些難懂的古文和典故?但他卻在那個故事發(fā)生了1700多年以后,把相似的情節(jié)重新演繹了一遍。
想當初,紀先生抱著那幾本祖上傳下來的古舊藥書死啃不放的時候,沒有人相信他能看得懂,但他卻一看就懂;當他按書上的方子試著給人治病的時候,也沒有人相信他能治病,但他始終充滿自信。中國的農(nóng)民實在,卻也實際,他們一般不會相信在身邊長大的鄰家小子突然有一天能夠行醫(yī)抓藥、治病救人,正所謂“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吧。于是,他只能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找那些疑難雜癥和無藥可醫(yī)的病人“試水”,做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嘗試,并且事先許諾病治不好絕不要錢。按常情常理和一般的醫(yī)療規(guī)律,去觸碰這幾類大醫(yī)院都避猶不及的病人,就是在冒險、犯傻和犯大忌。然而,紀先生卻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披星戴月,走村串屯,決意將這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一做到底。沒有人說得清,他走上行醫(yī)之路到底是因為有一種不可言說的使命作用于內(nèi)心,從而義無反顧;還是因為藏在生命中的某種神秘力量催促著他,從而執(zhí)意前行。對于他的家人來說,他無疑是中了那幾本發(fā)黃舊書的魔咒,“鬼迷心竅”,才拋家舍業(yè),開始了那段無證游醫(yī)的生涯。
近半個世紀的時光,如日夜不息的江水,把人們生命里的一切沖淡、稀釋。所有的痛苦、甜蜜、得意或失意都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變得淡薄、淡然。但舊事重提,仍會有一絲清晰而尖銳的痛,從紀先生的心頭掠過。至今他也不愿相信,二十多年四處奔走施藥行醫(yī)的結(jié)果竟然是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然而,事實往往就是這樣,出人意料又毋庸置疑。盡管他為那么多人醫(yī)好了病患,又為那么多人接濟過錢糧,卻還是沒能避免自己的妻子因貧病交加而抱憾辭世;盡管曾有那么多人因為重獲生的希望而贊嘆他是華佗轉(zhuǎn)世,卻還是沒有阻止少數(shù)人認為他是江湖騙子誤人性命,而把他告上法庭。當子女們因為無依無靠而投奔親友的時候,當那一年零九個月的監(jiān)禁之災(zāi)真正降臨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怎樣的心情呢?委曲?悲傷?怨恨?失望或絕望?似乎一切都無從談起。一年零九個月的監(jiān)禁,仿佛一座神奇的丹爐,倒把他煉成了“火眼金睛”,世情與天理兩把烈火在他的胸膛里反復(fù)灼燒,讓他悟透了人性的脆弱、可悲和可憐。他不想與人爭執(zhí)和計較,只是想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到、做好。在知情人都為他的遭遇喊冤時,偏偏他自己不叫苦叫冤。如果有病痛在身的人通過看守人員相求,他仍然不在意自己的當與不當,二話不說就跟著看守人員去給人看病。功與過,于他來說,自有一個凡俗之外的尺度。
如同一開始就難以確定應(yīng)該以怎樣的罪名將紀先生羈押起來一樣,最后,當?shù)氐膱?zhí)法者始終也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么將紀先生無條件釋放。一年零九個月,就像一場難辨真假的夢境一樣,莫明其妙卻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在人們想象中,歷經(jīng)劫難之后的紀先生一定形容憔悴、神情沮喪,哀哀如喪家之犬;或滿腔怨憤,擺出一副誓與某人或某些人勢不兩立、一拼到底的姿態(tài);出人意料的是,顯于人前的紀先生神情淡定、精神煥發(fā),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消沉和陰郁之氣。當孩子們見到他的那一刻,都忍不住流下了委曲和心疼的眼淚,他卻微笑著勸慰孩子們不要難過,說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好,這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們也都很好。直至今天,對那些有負于他的人,他依然沒露出半個怨字或半點仇恨,其中有一些人在他情況好轉(zhuǎn)之后竟然向他伸手求助,他照樣不計前嫌慷慨解囊,似乎從來沒有人做過任何對不住他的事情。
紀先生遇到丁紀蘭的時候,大約在五十歲左右的樣子。這是一個唯一像他幫助別人那樣無私幫助他的人,也是一個深信他的品行和能力的人。她不但資助紀先生買藥行醫(yī),而且還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一部分讓他當作行醫(yī)的診所。從那個簡陋的診所再起步,紀先生的人生便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對于他的醫(yī)術(shù),依然是有人相信,有人懷疑。他也依然如從前一樣,看好了收錢,看不好不收錢,有能力支付的收錢,經(jīng)濟困難的分文不取。但從此,他的事業(yè)卻一天天興旺起來。有患者見紀先生只顧埋頭看病,卻顧不上考慮自己的事情,就主動為他申請了行醫(yī)執(zhí)照。然而,有證或無證,似乎對他都沒有什么大的影響。他依然穿著隨意樸素,仍然不曉得自己賺了多少錢,唯一不同的是,從此在他臉上多了幾分微笑和陽光。
說往事如煙,往昔的一切真的就會如輕煙一樣散去,一切的陰霾與坎坷,仿佛就在某一個人生的轉(zhuǎn)彎處瞬間消失。當紀先生把有生以來最大一筆積蓄7000元人民幣投向松花江畔的哈達山時,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江濱高地,卻將他的事業(yè)及人生輕輕托起,并一步步推向新的高度和境界。有了地,他開始第一次大規(guī)模地“建山”,開山種藥,辟地修屋。他親自設(shè)計,親自組織施工,建起的第一批房屋,除了騰出一間當診室,其余的都讓給前來就診的病人免費居住。
來紀先生診所看病的人,有一些病好離去之后,便口口相傳,說松花江邊有一個紀大胡子,醫(yī)術(shù)高超,對于病太重治不好的人和貧困的人分文不取,還供吃供住。信息傳向四面八方,便有更多的人聞息而至。于是,紀先生每天四點起床,為病人把脈調(diào)藥,一直到晚上,最多一天要診視400多病人,一年光抓藥就得抓出去60余噸。這老先生也是奇怪,七十多歲的人,每天那么大的工作量,卻從來沒有累倒過,走起路來仍然腳下生風,每天上一次山,一些山上的年輕人都沒有他腳力強。
一些原本生活無著或殘疾沒有勞動能力的人病好后,就不愿意再離開,懇求留在紀先生的診所,幫紀先生種藥或照料其他病人。對于這樣的情況,紀先生的心總是很軟,軟得沒有現(xiàn)實的理性和原則。“想留就留吧,權(quán)當家里多了一個吃飯的人?!边@樣的情景不斷重演,幾年時間,家里就多出了七八十號人,并且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完整的人,有的人缺手,有的人缺腳,有的人缺少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智商,也有的人缺少家庭的溫暖和親情,或鰥寡或孤獨??纯催@樣的情形,紀老先生哈哈一笑,就把診所改成了福利院。
紀先生建在哈達山的福利院在遷往鷹山之前,資產(chǎn)評估就已經(jīng)達到了1100萬元,但政府征地建設(shè)水利樞紐時,因為資金短缺卻只給了240萬元的補償。對此,很多人建議紀先生堅持向政府索要,紀先生卻搖頭說算了,政府也不容易,有限的錢還要留著干大事兒。福利院掛牌兒的時候,也有人建議紀先生向民政部門提出申請,獲取合理的政策補助,同樣被紀先生以相同的理由拒絕了。對于錢財?shù)目吹褪栌诠芾恚o先生的子女們感觸是最深的。早年家境貧寒時,他曾多次把家里僅有的一點兒糧食給了更加需要的人,而自己卻無米下鍋;也曾因為看不過別人貧病交加的處境,不僅無償給人看病,還硬著頭皮向朋友借錢去接濟人家。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之后,他更是堅持一個信條:不留錢留德。老家來的人、過去的朋友、困苦貧窮的陌生人、需要辦學的或想修路的,只要向他張嘴求助,他也不去考查更不簽合同,不用招標,直接給錢。老屯來的人說,孩子上不了學需要50萬元修建校舍,他就叫財務(wù)直接撥款50萬元;原來住過的廣發(fā)屯說需要80萬資金修路,他就直接把80萬元交給村上,連個手續(xù)也不要;有人以合作辦廠為名義來與他一起搞項目投資,一次次要錢,明知道那些錢很有可能有去無回,他仍然堅定不移地把錢撥去。子女、親友說他傻,說他不懂程序、政策和法律,也不懂如何辨識真?zhèn)?,他卻笑而不怒。他有他的理念,他一直認為,錢多害人,人如果在錢上起貪念遲早會遭到報應(yīng)。如果自己有錢不舍就是自己在錢上有了貪念,如果有人索取了不義之財,那人就犯了貪的罪。錢如流水,而罪卻不會因為錢的去來而流來流去,罪一旦上了身,就會永遠背負。這一套如咒語一樣的邏輯,聽起來很繞,但卻成為他爽直行事,化簡人生的信條和依據(jù)。
其實,鷹山的山是一個非常隱蔽的山,只有從松花江的江彎里看,視覺上才顯出山形。如果從北邊的平原過來,并看不到山,但沿那條曲曲彎彎的鄉(xiāng)路前行,走著走著大地就沉了下去,沉到很低時再仰頭,一座土山便映入眼簾,中有一道裂隙從土坡上開出,那就算是山門了,進了山門之后,才進了真正的山。第一次去過的人,沒有人不會由衷地感慨自然的玄妙神秘。近一些年,每天都有各種顏色、各種品牌的車輛在城市和鷹山之間來往,站在平原上看去鷹山的車輛,感覺上一定是突然就在大地上隱沒了,而出鷹山的車卻如在地底突然冒出來一樣。有時,就會有一輛白色的“捷達”冒出來或鉆進去,那才是南鷹山真正的主人。紀先生的車除了車況老舊,看起來和其他的車輛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實際上還是有一些奇怪的,因為車上坐著的是紀老先生,所以,有時就會有一個令人感動或令人不解的故事隨車回到南鷹山。紀先生的車走走停停,不但應(yīng)邀去給一些有家有業(yè)有住址的病人看病,也給那些無力發(fā)出邀請的病人看病。有時在街上遇到了一個正在抽“羊角風”的孩子或一個腳趾因凍傷壞死的孩子,就下車相問,確認沒有歸屬,就拉回家去診治。治好后,孩子的父母來認領(lǐng),當然就“物歸原主”,如果因為某種原因那孩子再度遭到父母的遺棄,鷹山將再次成為他們的家。
當越來越多無家可歸的人以鷹山為家或想以鷹山為家的時候,紀先生再一次進行大規(guī)?!敖ㄉ健被顒印T谶@一點上,他與“杏林春暖”的先人董奉有所不同。董先人是居山不種,也不收留前來看病的患者,而是以杏易谷,以谷救人,做的是流水人情,人家是仙人嘛,自然多一份不似人間的超脫。相比之下,紀先生所做的一切就多了些人間煙火氣,在濟世的同時摻入了太多凡人情感,不但救人一時,還幻想著救人一世,不但在物質(zhì)上接濟,也在謀劃著精神上的安撫。這就讓他所做的事情變得有一點兒復(fù)雜、混沌、難以評判,說不清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那些人的需要,還是他自己的需要。也不知道他在社會倫理和社會規(guī)則之外所做這一切的真正用意和根本動力是什么。然而,不管別人怎么想怎么說,他就是執(zhí)意要把一生的心血和錢財全部花在這南鷹山上。建造房屋,進一步擴大福利院的規(guī)模,一直建到可以容納200人居住;開發(fā)藥材料基地,40%的綠色中藥來自于自己的藥圃;利用每一塊可利用的土地種植樹木;為山上的人擴大福利,購置校車接送孩子到城里上學,為每一戶山上的居民無償提供房屋、電器、家具、衣物、糧油食鹽和主要蔬菜。從他這里出去的孩子,提供大學的全部費用,如果畢業(yè)后回到福利院工作,就當作工人開正常工資,如果不回福利院工作,贈送2萬元安家費……圣鷹福利院的費用支出名目繁多,卻沒有一項用于他自己以及子女身上。他自己始終堅持不住山上條件最好、最寬敞的房屋,穿著簡單樸素甚至有一點兒寒酸的衣服,吃最簡單的飯菜,口袋里從來不揣一分錢,需要出診時,就讓他的大兒子用一輛破舊的“捷達”載他出行,但每一次出診不管什么時間結(jié)束,必須返回江邊的診所。一方面,他這一輩子也沒離開過水,每睡必臨水而臥;另一方面,他恪守著不在外邊的賓館里過夜的習慣。他不但自己不花錢,也不讓自己的子女花福利院的錢,一分錢都不可以。他對別人都可以不查、不問,甚至放任,但對自己的子女卻格外地嚴格、嚴厲,他的每一個子女都要靠自己勞動賺取生活費用。他曾指著自己的子女們說:“福利院的錢都是山上的,是用在山上那些可憐人身上的,你們并不缺錢,就不要惦記和指望,將來有一天這些錢也不是你們的,我要把這個福利院交給國家,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們也和社會上那些人一樣,心里生出貪念。你們回頭看看吧,你們身后還有多少不如你們的人呢?”
75歲的時候,紀先生遭遇過一次煤煙中毒的“大難”。那個冬天的早晨,若不是山上有一個人死去,福利院里的人需要找他定事兒,已經(jīng)深度中毒的他就不會被及時發(fā)現(xiàn)。再晚半個小時,他的壽命就只能定格在75這個數(shù)字上了。送到醫(yī)院后,老先生在高壓氧倉里呆了整整一周才算徹底脫離生命危險。劫后余生,他卻從此沒再開口說話。是因為這次意外打擊讓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還是他從此不再想說什么了?或許,人生進入了某一個階段之后也沒有必要再說什么了,他要做的事情只是聆聽、不動聲色地觀察和品味。世態(tài)、人情、真心或假意,統(tǒng)統(tǒng)讓它們在眼前翻騰流轉(zhuǎn)吧。如果他真的在那個早晨死去,這個時間正是人們對他一生的是非功過加以評價的時候,或為他身后諸事料理、紛爭的時候。然而,他現(xiàn)在仍然還好好地活著,活著就不能看清人們真實的品性和情感嗎?也許,這正是天意讓他在奔忙中停下來,對自己大半程的人生之路進行一次深刻的反思和盤點,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看到世界和人生的真實面貌。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里,他一言未發(fā),對身邊的人和身邊的事兒,全然沒有任何評價、沒有表情、也沒有態(tài)度,他將自己的生命調(diào)適成江面上一條不行、不載的空舟,隨時光之流起伏晃動,并感知每一次潮起潮落、每一個浪卷浪伏給一個處于靜止狀態(tài)的生命帶來的那些細微的觸動和震顫。
半年里,他也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大半生的努力成果正在一個有限的時空里顯露出價值和意義;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身邊人們對他那份深厚的情感和由衷的敬愛;也隱隱地感受到了人們內(nèi)心深處對他的依戀、珍惜和不舍。當他76歲壽辰來臨的時候,人們不約而同聚到了他的身邊,為那個越來越難得的日子守候、慶祝。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開口講話,他說:“再給我五年時間吧,容我把鷹山建好?!?6歲的老人,集聚了生命里全部能量和情感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淚水縱橫,在場的人無不聲淚俱下,一片唏噓,很多人流著淚,慢慢跪在了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面前。
轉(zhuǎn)眼之間,秋,一下子就深了。放眼鷹山,視野里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綠色。風,從北來,吹過生在江岸的蒙古櫟,就有一部分寬大的葉子跌落至江中。經(jīng)過一春一夏的奔流,江水已經(jīng)帶著幾分倦意,明顯放緩了前行的步履。藍瑩瑩的江水里,蒙古櫟金色的葉片如一只只載著陽光的小船,列著隊順流駛向遠方。轉(zhuǎn)過這個江灣,江就離開了鷹山,再過一些天,江面就要結(jié)冰,空闊的江面上,一切都將停止流動。雪落下來的時候,這北方的江就變成了江的往事或江的遺址。沒有水。人們已無法猜測這江水曾經(jīng)是清是濁是緩是急,這江里曾經(jīng)流過什么,曾經(jīng)承載了什么或埋藏了什么。然而,這一切自然有著無聲的見證,岸邊的蒙古櫟知道,江里的魚知道,夜夜懸在天空的星星也會知道。至于為什么知道,自然,到了這個地步,江自己也知道。但,一切任由猜測和評說吧,江就是那條江。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