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貴
高中畢業(yè),我回隊。隊是生產(chǎn)隊?;仃狀^一天,隊長安排我起大糞。大糞我熟悉,就是肚里存不住的貨,自動泄出來,先泄自家?guī)铮儆商舸蠹S的人來,一家一家的,給挑走,挑進(jìn)公家大糞坑里,漚,漚上一兩個月,起出來,才叫大糞。這樣的大糞有勁兒,上到地里莊稼愿意長。所以,農(nóng)民對大糞都有感情。可我不行,不但沒感情,還鼻子斤斤著,盡量躲開它一點。隊長眼睛毒,看我這個熊樣,立刻發(fā)揮他權(quán)力優(yōu)勢,把我調(diào)離開,安排我去挑大糞。隊長意思誰都心明鏡:你小子不是想躲嗎?給你來個前后夾擊,看你怎么躲!何謂前后夾擊?挑大糞的,一共兩個桶,前邊一個桶,后邊一個桶,兩個桶包圍你,你往哪兒躲?
事情就是從挑大糞開始的。
我們生產(chǎn)隊官方稱謂:園藝隊。而民間不這么叫,叫蔬菜隊。說白了,就是一個種菜的生產(chǎn)隊。另外,我們隊也屬于自然村,自然的,也有村名,叫溫泉村。何以叫溫泉村?以后我會解釋這個的。
最初我對隊長心存不滿,可挑糞兩天,發(fā)現(xiàn)其中蠻有樂趣。比如,兩個大糞桶的吊環(huán)比較長,這樣一來,擔(dān)起糞了兩個糞桶的底部幾乎貼地??墒撬鼌s從來碰不著地!你說神奇不?再比如,一根大糞扁擔(dān),特別長,老長老長。之前我沒明白它為什么老長老長的,這回輪到我親身體驗了,我滴媽呀,原來扁擔(dān)長,一旦糞水灑了出來,不會濺到自己腳上??!扁擔(dān)長,等于安全半徑也長呀。我們挑糞組一共十幾個人,出去的時候,十幾個人一起出去;回來的時候,十幾個人一起回來。出去,就是去鎮(zhèn)上挑糞?;貋?,就是從鎮(zhèn)上挑糞回來。鎮(zhèn)上和生產(chǎn)隊之間,隔著菜地。挑糞組來回去鎮(zhèn)上的小路,必須經(jīng)過菜地。小路兩邊種的是土豆,正值土豆花開,挑糞組從鎮(zhèn)上回來途經(jīng)那里,遠(yuǎn)看了,隔著大片土豆地,你看不見我們下面的糞桶,而十幾條橫在肩上的大長扁擔(dān),忽閃忽閃,就像我們有了很大的翅膀,在土豆地上低空掠飛。大糞組長,是個有點愛虛榮的家伙,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有人向我們這里張望,他利用他的小權(quán)力,命令我們:換左肩!我們就刷的一下,把大糞扁擔(dān)換到了左肩上。然后組長又命令:換右肩!我們就刷的一下,把大糞扁擔(dān)換到了右肩上。那種一字排開的雁陣,那種極具表演秀的勞動,至今回想起來都讓我很有藝術(shù)成就感啊。
可是有一天,我在鎮(zhèn)上挑大糞,剛從一條胡同拐出來,迎面的,遇見高中女同學(xué),韓玉霞。讀高一時,我倆曾同桌。人家長得漂亮,心里想看她,可眼睛又不敢去看,就動了歪念,起早爬出被窩,去山上摘櫻桃。摘了滿滿有一兜,趁著早霧掩護(hù),提前鉆進(jìn)教室,將那一兜櫻桃放入韓玉霞桌里。桌子是翻蓋的,我想象著,韓玉霞翻開桌蓋時,會是一種怎樣的驚喜?可我又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是我偷送櫻桃給她的,為避開嫌疑,我又在早霧的掩護(hù)下,趕緊離開學(xué)校。那天上學(xué),我比平時晚去了幾分鐘。結(jié)果,嫌疑避開了,卻沒有看到韓玉霞翻開桌蓋那一刻表情。我便偷偷注意她,一連幾天,都沒看出她有什么變化,好像她根本就沒吃過櫻桃似的,弄得我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
高三那年開運動會,我倆有過一次接觸。長跑屬于我們班的弱項。想不跑,可學(xué)校規(guī)定,哪一項都不準(zhǔn)棄權(quán)。無奈的,老師找到了我,安排我跑五千。什么?讓我跑五千?我直搖頭,并說:老師我不行啊。老師說:那你說誰行???我知道誰都不行才安排你跑的。我還是一個勁兒搖頭。老師說:要不,你指一個出來誰行,我就安排誰。我把我們班上挨個的想了,還真沒誰行的。老師看我沒吱聲,就說:有什么難心的,不妨說出來?我說:鞋,我有。老師說:那好吧,短褲,我給你借。聽老師說給我借短褲,我有點后悔,后悔說鞋也沒有就好了。假如說鞋也沒有,老師定會給我借的。可我愛面子,說自己連鞋都沒有,多掉價啊。就這么滴,放學(xué)時,我偷拿老師一根粉筆,回家。剛進(jìn)家門,立刻脫掉腳上鞋,把鞋放盆里,灌水,嘩嘩的,用鞋刷子奮力洗刷。洗刷完了,把鞋掛在菜園邊的板障子上,空,等水空凈,趁著兩只鞋潮乎乎,趕緊拿出粉筆,往鞋上抹。抹得要均勻,否則你當(dāng)時看不出來,等鞋干了,鞋成了花花搭搭的鞋,寒磣死了,還不如不抹。所以,我給鞋抹粉筆,算有經(jīng)驗的。抹完粉筆還不算完,晚飯后,趁著鍋里有溫度,在鍋里橫兩條木棍,鞋搭在木棍上,蓋上鍋蓋,就可以睡覺了。第二天早,揭開鍋蓋看,兩只鞋就成了白鞋。這樣烘干的鞋,賊白。剛穿腳上,我覺得扎眼,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走路都不會走了。于是我抓把灰,往上邊輕輕撒了點灰。接下來走路,心里就舒服多了。那年頭,能穿上白鞋,不一般人啊。但給白鞋撒了一點灰才可接受,由此得出一個真理:什么東西都不可追求完美,太完美了會遠(yuǎn)離大眾,次完美,才更具普世價值。
跑五千是最后一個項目,屬于壓軸,最吸引眼球??烧l都明白,吸引眼球是一二名,哪怕第三也行,而我,心明鏡,我是小魚拴在大魚串里,哪是長跑那塊料啊。別說我心明鏡,全校也都心明鏡,長跑是我們班弱項,所以,發(fā)令槍響,別的班級鑼鼓喧天搖旗吶喊組成最強(qiáng)啦啦隊陣容,而我們班,啞巴悄聲的,一片沉默。在彎道處,別的班級都有幾名同學(xué)守候那兒,準(zhǔn)備給自己班級運動員送水。何謂送水?其實很簡單,手擎一只瓷缸,里面裝著水,當(dāng)然了,里面也泡著一只手絹,等運動員跑過來,掏出手絹,遞給他,就叫送水了。那時沒有礦泉水,用手絹送水,應(yīng)該算當(dāng)時最智慧的發(fā)明了。我心明鏡,彎道處沒有我們班的人,可跑到那里,還是朝那里望了一眼。結(jié)果,白望了,確實沒有我們班的人。細(xì)說也沒什么,有人又能怎么樣?有人也不能幫我跑,還不得我自己跑?所以對我來說,有人沒人都一個樣。然而跑了幾圈,感覺不行了。最初感覺,口發(fā)干,接著嗓子發(fā)緊,上不來氣。這都不算事,算事的,是別的班級啦啦隊,一看我越來越落后,領(lǐng)頭的那小子干脆沖我喊:喂!傻小子!掉過頭來跑,你肯定第一呀!領(lǐng)頭的也是領(lǐng)喊的,他這一領(lǐng)喊不要緊,我的媽呀,別的班級啦啦隊也都加入進(jìn)來跟著喊:傻小子!倒第一!傻小子!倒第一!就在這一片倒彩聲里,忽然聽見有誰喊我名字:方明貴!我循聲望去,是韓玉霞,她擠在彎道區(qū)里,怕我看不見她,一只手在她頭頂上方使勁搖,并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經(jīng)過彎道區(qū),我從她手里接過濕手絹,快速塞嘴里??晌易ニ纸仌r太用力,連她手也一起抓了,等我跑過去之后,聽后邊撲通一聲,估計把她帶倒了。我想回頭看她一下,只聽她喊:快跑呀你!于是我顧不得她,繼續(xù)往前跑。不過,濕手絹塞嘴里之后,一股瓦涼沁入心肺,這才懂得,什么叫解渴啊。我跑完一圈再過來,她站那里好好的,跟沒事似的,也就放心了。當(dāng)我看她伸出一只手,是空的,心就明鏡,她等著接手絹呢。我立刻從嘴里扯出手絹,塞給她。等我再跑一圈,回來,看見她從瓷缸里撈出手絹,趁著濕拉拉,虛握手里,平舉著,等待我再拿。這回我加了小心,沒有抓她手,抓了手絹,繼續(xù)塞嘴里,繼續(xù)跑。不用說,那次長跑成績很糟糕。事后想想,也算對得起別的班級啦啦隊了,終于沒讓他們白喊,我得了倒數(shù)第一。
運動會結(jié)束,人散盡,空曠操場上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站那兒,發(fā)呆。回到教室,教室也空的,只好走出來,站著,繼續(xù)發(fā)呆。暮色初降,想起我該回家,就抬腳走。走了不幾步,影乎乎的,前邊有個人,站在那兒,樣子似乎是個女生,好像等人。等誰呢?我快走到跟前了,辨出她是韓玉霞。那時我真的太傻,居然傻乎乎問:你等誰?她嘴巴張了又張,想說什么,又憋住,卻不得不說的,終于說出口:我等手絹。想起她手絹裝在我褲兜里,就掏出來,給了她。她接過手絹,低著頭,迅速跑進(jìn)暮色,沒影了。
我接著走,又看見一個人,影乎乎的,站在我前邊路上,也好像等人。這時的暮色比原來的暮色變得深沉,所以我不好判斷,這影乎乎的人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但可以肯定的,這人影是在等人。等誰呢?
當(dāng)我走近了,昏暗中的人影向我發(fā)問:是方明貴嗎?我答:是呀。我仔細(xì)辨認(rèn),才看出來,他是隔班的司富庫,雖然不同班,也算同學(xué)吧。我問他:你等誰?他說:等你呀。我問:等我?等什么呀?他說:你說等什么?等短褲呀。這才恍然醒悟,原來老師借短褲,是跟他借的。我四周看了看,沒人,可我依舊多余的,躲進(jìn)樹后面,把短褲脫了,還給他。
現(xiàn)在再說我挑大糞。迎面的,碰見韓玉霞,她先站下,與我打招呼。我肩上壓著大糞扁擔(dān),雖然我也跟她打了招呼,大糞扁擔(dān)卻沒有放下來。那么,我就肩著大糞扁擔(dān),跟韓玉霞說話。這是我倆頭一回說話。大糞扁擔(dān)長,這誰都明鏡,可大糞扁擔(dān)不僅僅長,它還沉啊。挑過大糞的人清楚,站立不動,那條扁擔(dān)會更沉的。我也是傻,扁擔(dān)放下來不就行了?可我偏偏沒有放下來,傻乎乎肩著大糞扁擔(dān),跟韓玉霞說話!韓玉霞長得好看,在我們班里被公認(rèn)為班花。不少男同學(xué)想跟她說話,都找不到機(jī)會,現(xiàn)在一下輪到我有機(jī)會了,我怎會放過?所以我固執(zhí)地想,不放下扁擔(dān),就是不放下機(jī)會,我要抓住這機(jī)會,跟她說話。不過照實說,我心里也是很著急的。因為大糞組長在集合地點等著我,等我們匯齊了,好一起回隊。韓玉霞并不知道我心里急,她只知道我的扁擔(dān)來回動,可能屬于以逸待勞狀態(tài)。扁擔(dān)為什么來回動呢?原因簡單,大糞扁擔(dān)把我左肩壓累了,就扭一下身,把大糞扁擔(dān)平穩(wěn)地?fù)Q到右肩上。這有點像數(shù)學(xué)課上的幾何題,拿圓規(guī)畫弧,以我的肩膀為圓心,以扁擔(dān)長度為半徑,我換左肩了,畫一次弧;我換右肩了,畫一次弧。我畫弧,不是我閑得抽風(fēng),恰恰相反,因我太累了,才隔一會了,換肩,畫弧。再隔一會了,換肩,畫弧。而畫一次弧了,韓玉霞就得往后退兩步,畫完弧了,她再往前走兩步,這樣,她會與我保持最佳說話距離。我倆這個樣子,引得路人好奇地朝這里張望。你想啊,一個男的肩著扁擔(dān),隔一會了,畫弧,隔一會了,畫弧,另一個女的,隔一會了,退兩步,隔一會了,進(jìn)兩步。你見了這場面,你不覺得好奇?后來我眼睛余光注意到路人向這里張望,一下的,我掉進(jìn)尷尬。那時我不夠開放,在別人張望下與一個姑娘說話,就像有誰給我臉上澆了開水,那個燙呀,賊拉拉的難受。如果有面鏡子,照一照,我臉肯定像一塊紅布!也恰在此時,等不耐煩的組長尋找到這里,突然喊:喂!大家都在等你,你小子卻在這窮嘮嗑,快跟我走吧!
組長這一聲喊,等于給我解了圍,我肩著大糞扁擔(dān),拔腿離此他往。
韓玉霞那天回來取衣物,只在家待一個晚上,次日返回青年點。也就是說,人家是下鄉(xiāng)知青,而我,純牌農(nóng)民。現(xiàn)如今,人們對戶口的概念已經(jīng)淡了,可那個年代,戶口決定腦袋,決定你的命,決定著你的身份和等級。城鄉(xiāng)差別,簡單的城鄉(xiāng)兩個字,兩重天啊。所以,我把握這個尺度,控制自己別冒出傻念,一旦鬧出貽笑大方來,多掉價?然而那天晚上,已經(jīng)夜半了,我睡不著,順著兩只腳的意志,悄悄從家出來,往鎮(zhèn)上走。不知不覺,走進(jìn)了那條胡同,距離韓玉霞家十步之遙的地方,尋一塊有陰影的街邊,站下。盡管夜深了,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卻愿意站在陰影里,一邊躲避著什么,一邊悄悄向韓玉霞家窗口張望。她家窗口是黑的。鎮(zhèn)上多數(shù)人家窗口也是黑的。我不知站了多長時間,不遠(yuǎn)處幾個少數(shù)明亮窗口,次第滅了。已經(jīng)下半夜,除了偶爾傳來遙遠(yuǎn)火車的叫,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了。在一片靜里,我努力向她家窗口傾聽,企圖聽到她的什么聲音。白費,我體溫漸漸給夜露打涼了,也沒有聽見有關(guān)她的哪怕一鱗半爪的聲音。也曾試探往前走幾步,可是看到她家窗前隔著一道墻,想想假如我翻墻了,會被人當(dāng)成小偷,也就作罷了。有那么一刻,覺得我該離開,回家了,卻不忍離開,心想再站一會兒,興許會看到什么。就在這遲疑間,忽然的,她家窗口白了。窗口這一白,嚇得我往后靠了靠,靠到街墻上,控制呼吸,不敢出一點大聲。憑我的生活經(jīng)驗,窗口白了,接著房門會開的。我死死地盯緊她家房門,想看清出來的是誰。當(dāng)然了,我暗盼著,出來的最好是韓玉霞??墒悄巧乳T一直就那么靜靜地關(guān)著,沒有開。而且不多時,燈滅了,那個窗口又黑了。
走出鎮(zhèn)子,腳前小路漸漸變白。我以為小路變白是幻象,你想啊,剛剛看見韓玉霞那個窗口,白了,現(xiàn)在怎么會連我腳踩的小路也漸漸白了呢?難不成小路和窗口之間保持著聯(lián)絡(luò)功能,彼此互通有無,甚至可以山寨,才白的?我似乎被暗示著,就回了一下頭,想回望一下韓玉霞那個窗口,是否又白了。白費,鎮(zhèn)上所有窗口,拒絕山寨,都黑著。卻在這一次的回望里,我眼睛給驚訝燙著了,眼前那些房屋和街道,也漸漸地變白。舉目望天,半塊月亮掛在那兒,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它不像月亮,更像夜天上半開的一個白洞,洞里保有巨大庫存,把源源不斷的銀輝從洞口撒下來。那么,房舍和街道,田地和樹木,以及遠(yuǎn)山,近草,都染成了白。當(dāng)我途經(jīng)那片土豆地,發(fā)現(xiàn)最白的,是土豆花。沒有風(fēng),也沒有聲音,我默看土豆花,它們星星點點遍布田間,一粒一粒的都很耀眼。心里想著去數(shù)一數(shù)它們,明知數(shù)不清,卻也愿意數(shù)一下。仿佛去數(shù)一數(shù)了,就等于親自拜訪它們了。無數(shù)土豆花寂寞開著自己的白,這似乎暗合了我當(dāng)時心境,所以,數(shù)不清也愿意去數(shù)清的眾多微涼,悄悄爬滿我心房。
回到家里,我沒敢點燈,但我覺出小腿發(fā)涼,探手摸一摸,知道那是經(jīng)過土豆地時,給露水碰濕的。想看一下褲腳是否粘了草葉什么的,正在猶豫點燈好還是不點燈好的時候,忽然從窗口追進(jìn)來月的銀灰,把我家屋地照耀出一塊白。
得空了,我總愛往司富庫家跑。自從有了借短褲那件事,我倆變熟。之所以總愛往他家跑,原因簡單,他家有一些書,屬于禁書,吸引我去偷看。司富庫更喜歡讓我去,原因也簡單,一來他可以當(dāng)我面顯擺,顯擺他有禁書,二來他有個愛鬧的小妹,他哄了,經(jīng)常哄不好,有時遇上我,哄她,反而哄好。這無疑幫了他忙,何樂而不為?尤其演電影,遇上我沒去他家,他反而會主動跑來,找我去他家。演電影的事,瞞不住人,他小妹一定鬧著要去看的。所以,他找了我,是替他當(dāng)幫手的。那時演電影都在野外演,也叫野場電影。按理我們應(yīng)該正點到的,可同學(xué)小妹賴著不在地上走,非讓人背,我倆只好當(dāng)了背夫,輪流背那小丫頭往電影場趕。盡管滿頭是汗,還是趕晚了,等我們到那里,開演了。那么,好的位置被別人占,次一點的,也沒我們的份兒,自知之明,也算就近的,我們只能靠后邊站著看。站著看,只解決了兩個大人的看,還剩同學(xué)妹妹怎么辦?于是我們的肩膀,成了同學(xué)妹妹座椅,她輪流騎在我們的脖子上,結(jié)果看電影成了她的次追求,她的主追求,就是享受騎我們的樂趣。同學(xué)小妹還有個樂趣,喜歡欺負(fù)外人。她本來應(yīng)該平均騎我和她哥的,到后來,她干脆不騎他哥,專門騎我。你說,這不是欺外嗎?我雖然心里有意見,卻找不到發(fā)表意見的窗口啊。而多數(shù)情況下,她騎我脖子并不專為看電影,或者開頭她看了,可看著看著,每次都看不到半途,她就睡著了。有一次,同學(xué)小妹睡著后,我忽然覺得后背發(fā)燙,心想壞了,她尿了。但沒敢吱聲。你想啊,小孩尿一個尿你就發(fā)表意見,那你還稱職做一個合格大人嗎?那次電影結(jié)束,往回走的路上,司富庫說了兩次:把小妹給我吧。我說:她睡得正香,最好別折騰她,一折騰,準(zhǔn)醒,醒了鬧你,你愿意?司富庫想想也對,不再說什么。結(jié)果我走在那條夜路上,頭頂搭壓著同學(xué)小妹那顆頭,因為她睡著,那一顆頭很不穩(wěn)當(dāng),忽而向左邊歪一下,忽而向右邊歪一下,累得我滿臉流汗??晌业暮蟊?,卻一片瓦涼啊,遭老罪了。
第二年,縣里從各個公社抽調(diào)年輕人,集中出民工。聽此消息,我高興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等名單下來,那上面沒有我名字。年輕人誰不愛出去闖蕩啊。一下的,我情緒低落,總想隨便找誰的茬,找到茬了,狠狠給誰一頓全世界重量級的胖揍,才解氣。正好,司富庫也落單,公布榜上沒有他名字,我倆不謀而合,整天晚上聚一塊堆。以前聚一塊堆,還看看禁書什么的,現(xiàn)在可倒好,聚一塊堆了,連話都懶得說,我倆像啞巴,干坐著。干坐一氣之后,乘著夜色掩護(hù),這兒游蕩,那兒游蕩,游蕩一片西瓜地頭了,我倆心照不宣,一個放哨,一個匍匐進(jìn)去,然后摘西瓜,不管生的熟的,摘完了一個,放水里,摘完了一個,再放水里。水是流動的,西瓜漂浮上面,隨著流動,流動到農(nóng)民家中。套用時髦的話:西瓜不值幾個錢,權(quán)當(dāng)給農(nóng)民發(fā)一次小小福利了。說到這,就必須把溫泉村名字的由來交代清楚,否則你生疑:西瓜漂浮水面上,何以流動到農(nóng)民家?
早年水里有溫度,甚至燙人,才叫了溫泉村。那時還不時興招商引資,只好就地取材,自家用。人人挖溝刨渠,把水引入家門,前門進(jìn)水,后門出水,好歹也算沒有浪費資源。那么在我看來,人工開鑿的水渠,就像人工編織的網(wǎng),把家家戶戶聯(lián)綴在一張水網(wǎng)之中,屬于真正的互通有無啊。不知從哪年開始,水依舊像原來的水,該怎樣流淌,照樣流淌,卻沒有了溫度。當(dāng)然也不是一點溫度沒有,基本在零上五六度間。這樣的水,冬天洗菜洗衣還是綽綽有余,起碼不像別的河水,冬天凍成冰,就算你鑿開一個冰窟窿,洗東西,水也是拔涼的。東北的大冬天,那個冷啊,你手露在外面,拔手,你臉露在外面,拔臉,人走在外面,拔人,就連你的心,也凍得拔涼啊。尤其撒尿,手里得拿一根棍子,快尿完了,最后那幾滴尿,你不及時拿棍子敲打,會凍在那上面。那上面帶著一串冰,怎么穿褲子?再說了,帶著一串冰,女人也不歡迎你那上面變成了加長版進(jìn)入她的門呀?說了好幾個那上面,什么叫那上面?那上面,你懂的。同樣活著,與此形成對照,溫泉村人跟你一樣吃喝拉撒睡,幸福指數(shù)肯定比你高呀。
我和司富庫只顧發(fā)泄,把隊長忽略了。你想啊,西瓜能夠漂流農(nóng)民家,同樣的,也能夠漂流隊長家啊?結(jié)果隊長拿著手電筒,帶領(lǐng)幾個人往西瓜地奔來。事后想想,隊長有點犯傻,拿著手電來,我們看見那道白光,不等于提前通風(fēng)報信嗎?而且我們在暗處,撒丫子跑,隊長他們拼命追,干追也追不上。雖然干追追不上,可我們想甩他們,也是干甩甩不掉呀。這回,手電筒起作用了。照著我們后背,就像對準(zhǔn)了目標(biāo)一樣,引領(lǐng)他們別追錯方向。一想如此逃下去,我倆早晚都會被人家囊中取物,成為盤中菜啊。司富庫說:快抓石頭,打!我倆立刻順腳底下摸,我們那地方,石頭不缺,一摸就摸上手,掄起來猛向后撇。只聽噼里啪啦,手電筒滅了,隊長他們再沒追我們。卻依舊擔(dān)心,人家在黑暗里追我們,我們一無所知,可就操蛋了。司富庫說:繼續(xù)跑!跑了一氣,確信身后沒人追,我倆才停下來,喘喘氣。跑的時候有點盲目,看見前邊燈光,知道我倆快跑到鎮(zhèn)子里。順其自然,我倆往鎮(zhèn)里溜達(dá)。本來是瞎溜達(dá)的,居然溜達(dá)到電影院門口,看見那么多人擠在售票口前,爭先恐后買票。好像幾千年就形成了不站排習(xí)慣,我倆也擠上去。有兩次,擠到最佳位置,攥錢的手差點伸進(jìn)售票口里,卻給旁邊人群擠走,白忙活了。人群形成兩大股潮流,一側(cè)左,一側(cè)右。一忽兒左邊人把右邊人擠走,一忽兒右邊人把左邊人擠走。照此下去,擠了也是白擠,我倆決定離開??捎钟X得剛才白忙活了,心不甘,就去附近建房工地摸兩個石灰塊回來,躲在陰影里,隔著買票人群,瞄準(zhǔn)售票窗口,把兩個石灰塊投去。目標(biāo)分明對準(zhǔn)窗口了,竟然有誤差,只聽噗嗤兩聲,砸在窗口上方那面墻,騰起白煙,接著就像下白雨,紛紛灑落,嗆得人群嗷嗷亂叫。一下的,窗口前人群散開,造成一片空地。里邊售票小姑娘等半天不見有誰買票,居然探出頭來喊:你們?yōu)槭裁床徽九虐。]成想是這樣局面,我倆互相瞅瞅,離開電影院,心懷落寞,往回走。
距離溫泉村還剩半里路,司富庫問:你餓不?我本來沒怎么餓,經(jīng)他這么問,還別說,真的餓了。我說:餓。司富庫說:咱偷西紅柿吃。我說:你不了解我隊情況,你猜隊長安排誰打更?老狠頭!光聽名字,就知他狠著吶!司富庫說:沒事,那是對你們,對我嘛。司富庫賣了個關(guān)子,接著說,老狠頭家有個姑娘叫四萍知道吧?我說:知道,怎么啦?司富庫說:我對四萍有那個意思,可進(jìn)攻了兩個月,愣沒拿下。前天我發(fā)出最后通牒,行就行,不行拉倒,給個痛快話!四萍說,等回家問一下我爸,看他啥態(tài)度。我說,那好吧,你回家問。這是前天的事,昨天四萍說,她爸讓我家托媒人,先談?wù)剹l件再說。你看看,是不是有門?所以呀,老狠頭看我來了,說不定親自給我摘西紅柿吃呢!我不相信老狠頭會給他摘西紅柿吃,就說:既然你相信他親自給你摘,那你親自去吧。司富庫拍拍我肩:你在這兒等著,等我給你帶幾個大的回來,包你滿意。說完,他往前邊去了。前邊,影乎乎望見一架窩棚,老狠頭打更,就在窩棚里??墒悄翘焱砩?,老狠頭臨時回家,讓四萍先頂替一會兒,過一會兒了,他再回來。司富庫不知這碼事,站在窩棚前,故意干咳兩聲,說:大爺,我是司富庫,今晚我想……。窩棚里邊說:進(jìn)來吧。聽見聲音,我想司富庫和我一樣會感覺驚訝。不過,四萍并不知我站在遠(yuǎn)處。也正因隔得遠(yuǎn),詳細(xì)畫面我無法看清,僅憑判斷,聽見四萍又說一句:進(jìn)來呀。估計司富庫遲遲不進(jìn)去,四萍才補(bǔ)這一句的。聽不見司富庫回答。但我估計他進(jìn)去了。說進(jìn)去尚欠準(zhǔn)確。我白天見過窩棚,它下面支著幾根簡易木頭,上面用草簾搭成一個窩兒,起到遮風(fēng)避雨作用而已。鑒于此,說司富庫爬上去,才對的。司富庫爬上去之后,都干什么了呢?最初,我聽見兩個人嘮嗑。有一句沒一句的,嘮的都一些閑嗑。嘮著嘮著,兩個人嘮嗑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后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一片靜。我站立原地,沒動,但借著星夜反襯,我約略望見那架窩棚,影乎乎的,像誰潑下的一團(tuán)墨,打印在夜幕中。兩個人好長時間沒有一點聲音,我估計,嘮嗑嘮累了,需要休息一會吧?可是漸漸的,傳來很小聲音,極有節(jié)奏,后來一點一點的,聲音由小變大,再由大變強(qiáng),吱呀吱呀,是窩棚下邊木頭被壓迫出來的聲響。被聲響牽引,我不得不再一次望向窩棚,這一望不要緊,我?guī)缀鯁∽?,那窩棚簡直就像一艘夜的船,一搖一搖的,飄搖在洶涌無比的夜海上!哪成想,我正望得出神,猛聽跨擦一聲大響,眼前那架窩棚頓然塌落,仿佛夜的船,突然沉海,滅頂了。
眼前一幕令我驚詫。
黑暗中,聽見司富庫顫抖著嗓音喊:四萍,你醒醒!四萍,你,你到底能不能醒過來呀?須臾,傳來噼里啪啦奔跑過來的聲音。司富庫一把抓住我,來不及說什么,扯起我就跑。我顧不得想,跟著他跑。跑一氣,他累不行了,才停下來,但還不能說話,先大口大口喘,喘勻了,他才開口說話,不過聽口氣,他已經(jīng)徹底蒙圈了:不好啦方明貴,我光顧著弄,誰想弄出人命來?我完蛋啦。聽他這么說,我腦中一片空白,比他還蒙圈。他看我不說話,突然伸手抓我肩,一邊搖晃一邊說:你身上有多少錢?我說:大概十幾塊吧?他說:加上我身上的,應(yīng)該夠用了,快,把你的都給我,將來保準(zhǔn)還給你!我問:你干嘛?他說:你傻呀,我得趕緊逃??!想想他借給短褲,想想我倆算朋友,此時不幫他,更待何時?于是我從兜里掏出全部錢,具體多少數(shù)目,天黑,他看不見,我也看不見,通通塞給他,說:都拿著,不用你還!他趕緊把錢接過去,頭不回的,跑走。
剩我一個人,摸黑回家,連燈都沒敢點,鉆進(jìn)被窩,蒙頭睡。其實哪里睡得著啊,心怦怦跳,仿佛出人命的事跟我有關(guān),那個難捱呀,捱到天亮,才睡下。
家里人看我呼呼睡,以為我得了感冒,不敢驚動我,還往我身上加被子,這樣捂著,捂出汗,感冒就會好。結(jié)果,我躺了兩天,吃飯都趴在被窩里吃,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真的病了。其實我心明鏡,哪里是病,是我害怕,不敢爬出被窩啊。第三天,我還想賴在被窩里不起來,隊長卻找上門,他手捏著一頁紙,發(fā)布命令:趕快起來收拾一下,帶一套行李,明天去牧牛工地!
對我而言,派我出民工屬于好事,可我心懷忐忑,扛著行李往村外走,路上小小心心。特別到了鎮(zhèn)上,我躲過派出所那條街,繞個彎子,去了汽車站。汽車啟動,上路,離開鎮(zhèn)子越來越遠(yuǎn),我才覺得人命的事,跟我無關(guān)。不過,我沒聽見村里有誰提這茬,這究竟怎么回事呢?畢竟人命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正常嗎?或者,先不聲張,故意守株待兔,一旦有線索,才出擊?
司富庫,你跑到哪兒去了?
牧牛,是個村。所謂工地,就是在這里建大橋。到了才知,我隊一個女青年因為搞對象,被刷馬勺。刷馬勺,當(dāng)?shù)赝琳Z,相當(dāng)于今天的炒魷魚。沒想到,我當(dāng)了替補(bǔ),否則,我還來不了牧牛。此事也算給我敲了警鐘:搞對象危險。
上了工地,哇塞,有萬人!集中全縣年輕人聚此,使用人海戰(zhàn)術(shù),建一座大橋。把我分配在六營十九連,跟木匠配合,打制模板。我剛來,沒安排我干重活,先安排我干輕的,去收拾現(xiàn)場。也就是把剛剛拆卸下來的模板歸弄一起,碼成垛,等車來了,幫裝車,拉走,就算完事。因為活不累,眼睛得閑,總要這兒撒目一氣,那兒撒目一氣,好像眼睛不夠用,別人都以為我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先溜溜眼睛吧?可我心明鏡,聽說韓玉霞也出民工,我貌似撒目工地,真實意圖撒目她呀。撒目兩天,白費,沒有撒目到韓玉霞半點影子。
也許我干活太分心,那天,我腳底下猛地一疼,感覺被什么扎了,急忙抬起腳,哪成想,腳底一塊模板也跟著抬起來!細(xì)一看,天吶,一顆四寸半釘子從腳背上冒出頭。不用說,腳給釘子扎透了。我當(dāng)機(jī)立斷,哈腰,雙手摁模板,用力抽回腳,當(dāng)模板和腳分離開,我先聽見唰的一聲,繼而看見一線細(xì)細(xì)的紅,從腳面躥了出來,躥得老高,一下的,高過了頭頂。我再抬頭看,紅線躥到半空之后,散了花,呈現(xiàn)霧狀,小半個天空都染成了紅乎乎的天!在場許多人,見此景象,驚呆了。等大家回神,想知道我傷成什么樣,流了多少紅,我已經(jīng)單腳著地,一跳一跳的,跳在尋找衛(wèi)生班的路上。于是,他們看見路上灑了星星點點的紅。
出乎意料,我跳進(jìn)衛(wèi)生班,卻見到了韓玉霞。韓玉霞不是醫(yī)生,在衛(wèi)生班里,她只做一般醫(yī)護(hù)工作。見我跳腳進(jìn)來,她示意我坐下,二話沒說,抱起我那只腳,趕忙清創(chuàng),然后止血,上藥,包扎。這一次,我倆距離太近,說不想看她,那是假話。可屋里還有別人,我怕自己看她的時候,別人正好也看我,弄得我心里癢癢著,又不敢去看她。幸虧我抓到了理由,她正在為我包扎,就心想,我沒有膽量看她臉,但我看她包扎,總可以吧?她兩手一上一下的,纏繞紗布。這一上一下的動作,有點像舞女演出,好看得要命。她不光纏繞了我腳心腳背,還連帶著我那只腳脖,也纏繞幾圈,其目的,防止日后我腳上紗布脫落了。很快的,她纏繞結(jié)束,拿起剪刀,開始剪斷紗布。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腳一直搭在她腿上的。搭腿上還不算什么,我那只腳幾乎貼近她胸。有那么一兩次,她動作幅度過大,她胸險些貼在我腳上!分明的,我有兩個腳趾尖兒,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衣服織物的微微摩擦,這讓我心跳不已。我控制著,當(dāng)然不是控制心跳,心跳怎么能控制呢?我想控制的,是臉。想不讓自己臉紅,原因簡單,一旦臉紅了,會把自己出賣給別人。出賣給別人了,別人會怎么看我?可越想控制,越白費,臉已經(jīng)發(fā)燙,而且燙的面積增多,向耳后根漫延。恰在尷尬異常間,我聽見韓玉霞說:包扎妥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讓腳碰水,記住啊。我慌里慌張說了句:一定記住。趕忙起身,離開衛(wèi)生班。
傷腳之后,這回安排我干更輕的活,砸釘子。何謂砸釘子?簡單說,就是從舊模板上起出的釘子,多數(shù)彎了,為節(jié)省,不浪費每一顆彎釘子,由我拿著小錘,坐于地上,整天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把彎釘子給砸直溜了。我干活的地場是在一間庫房內(nèi),左邊地上放一堆彎釘子,砸直溜一顆了,放右邊鐵盒子里,等人取走。我一個人干活有些枯燥,偶爾進(jìn)來人取釘子,我想跟他說話,可人家忙,懶得跟我說話,急忙拿走釘子,急忙走掉。不過,跟那些在烈日下干活人相比,我畢竟不流汗,還算心滿意足吧?
過了不幾天,我正叮叮當(dāng)當(dāng)砸釘子,屋里忽然暗一下,抬頭看,門口進(jìn)來一個人,由于逆光,我沒看真切,覺得好像一團(tuán)白,飄進(jìn)來,直接飄到我跟前,蹲下,對我說:你還愣著啥?我眨了眨眼,終于看清是韓玉霞,就說:我以為是一朵白云飄進(jìn)來的呢。她說:少跟我白話,來,抬起腳,換藥。我抬起腳了,卻不忍心把腳放她腿上,因我看見,她今天的白大褂,干干凈凈,幾乎一塵不染,而我?guī)滋觳幌茨_,一旦臟腳搭在白大褂上,豈不反襯出我的臟?看我猶豫,她心里有數(shù),似乎知道怎么回事,卻不點破我,從醫(yī)藥箱里拿出紗布,剪幾段下來,鋪墊她腿上,說:這回行了吧?沒想到,她比我大方,我反而扭捏著,遲遲疑疑把腳搭過去。屋子里沒別人,這回我應(yīng)該有膽量看她臉的,可我努力幾番,依舊低頭看她換藥,直到她換藥結(jié)束,我也沒敢抬眼看她臉。聽到她說:妥了,過幾天再來換一次,估計應(yīng)該痊愈。我支支吾吾著,不知怎樣應(yīng)答她,她已經(jīng)收拾完藥箱離開屋子,剩我一個人坐在原地發(fā)呆。事后想了想,人家例行公事給你換兩次藥,只不過讓你把一只腳搭她腿上而已,你何苦浮想聯(lián)翩折磨自己,至于嗎?也許,我犯的是自作多情病?
韓玉霞第三次來,放下藥箱,開始為我換藥。她先解開舊紗布,兩手一繞一繞的,把舊紗布繞成個團(tuán),扔了,拿新藥,敷在傷口處,再取新紗布,兩手一繞一繞的,開始包扎??此冀K低頭,這次,我終于鼓起了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了她臉。因為離得近,臉頰皮膚上生長著的細(xì)細(xì)絨毛,都可辨得真真切切。尤其眼睫毛,又黑又密,如果去細(xì)數(shù),相信可以一棵一棵數(shù)清它。當(dāng)然了,我沒敢去數(shù),害怕去數(shù)了,數(shù)不到半途,一旦驚動了她,她抬眼,發(fā)現(xiàn)我數(shù)她睫毛,我臉往哪兒擱?分明的,她未抬眼,就連頭也沒抬,可她居然低著頭說:你看什么?這一問,嚇得我一哆嗦,磕磕巴巴說:看、看你繞紗布呀。她說:繞紗布有啥好看的?我一下的,沒話了。她呢,好像也沒話了。沉默一氣,還是她先開口,說:既然你愿意看,那好吧,我再繞一遍紗布,你看。她說完,就一繞一繞的,重新纏繞紗布。這回,她纏繞紗布的動作幅度比先前大,明顯的,帶著表演成分。想一想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為我纏紗布,此后再沒這樣機(jī)會了,我突然說:你別弄得這么快呀,我眼睛都花啦。說著,借機(jī)摁住她手。說實話,我摁的力量不大,如果她反對,抽回手,我也會松開的。卻任憑我那么輕輕摁著,她手老老實實一動不動。我感覺我的手心都出汗了。那么,她能夠感覺我手心出汗了嗎?可我笨,想讓她知道我手心出汗,把她手轉(zhuǎn)過來,手心對手心,不就行了?一來我不夠貪婪,二來我膽小使然,只滿足那么摁她手背,別的,再無奢念。而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我倆慌忙都把手分開。
進(jìn)來的人專門取釘子。我已經(jīng)把釘子給他,他卻站那里,遲遲不走。
又等了一氣,他依然不走。
他說:看她纏紗布。
我說:纏紗布有啥看頭?
他說:你看看唄。
經(jīng)他這么說,我趕緊看,這一看不要緊,天吶,韓玉霞只顧纏紗布,紗布把我的腳纏繞成了一個大包包,雪白的!
那小子也夠缺德的,離開屋子后,立刻把他見到的景象匯報給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立即下通知,遣返韓玉霞回原來生產(chǎn)隊。
為趕任務(wù),春節(jié)在工地上過,就是說,年節(jié)不回家。整整兩年時間,大橋才建完。告別民工生活,大家各自回各自的來處,不用說,我回隊務(wù)農(nóng)。
不管怎么說,出民工,基本跟光榮劃等號。按上級要求,小隊派人站村口迎接,以示隆重。隊長站在最前頭,他后邊站一長溜人,全是女的。忽然,我眼睛給什么燙了一下,那不是四萍嗎?怎么,她還活著?大家全都拍掌歡迎我,我雖然心生疑竇,也不便流露什么,同她們打打招呼,算是歸來。
回到家,我試探問媽:四萍這兩年……都在村里?媽說:都在呀。我說:那她沒出什么事吧?媽說:沒呀。然后媽伸一只手,摸了摸我頭,說:孩子,你沒事吧?我說:我沒事。媽說:你沒事就好,嚇?biāo)牢伊恕?/p>
好長時間沒去司富庫家了,當(dāng)天吃完晚飯,我撂下筷子就急奔司富庫家。
1.2.3 統(tǒng)計學(xué)方法使用SPSS 13.0統(tǒng)計軟件包進(jìn)行分析。計數(shù)資料采用c2檢驗,檢驗水準(zhǔn)α=0.05。
司富庫那個村,僅有十幾戶人家,老遠(yuǎn)望見,家家房頂煙筒冒白煙,屋里亮著燈,唯獨他家房頂煙筒不冒煙,門窗黑咕隆咚的,好像不住人。等我走進(jìn)他家院子,感覺這里又好像住著人,怎么回事呢?再走幾步,走到房門前,一看房門沒掛鎖,就試著敲了門,并問:司富庫在家嗎?沒人答。我忽然想,是不是他家搬了,換成另一戶人家?就又問:這里是司富庫家嗎?依舊沒人答。我剛打算轉(zhuǎn)身走,卻聽屋里試探著問:方哥嗎?我答:是呀。我已經(jīng)聽出來,聲音是同學(xué)小妹的,忙說:小妹你剛才怎么不回答呀?忽然燈亮了,接著是吧嗒吧嗒奔跑聲,奔跑至房門處,嘎達(dá)一響,知道門插給拉開了。門開,眼前站立著小姑娘,盡管燈在她背后亮著,有點逆光,但她的輪廓告訴我,正是同學(xué)小妹。由于燈光照向我,她很容易確定我是誰,臉上立刻放出光芒,一把扯住我衣袖,并喊:快進(jìn)屋方哥!進(jìn)屋后,我急忙撒目,屋里只有她一個人,沒別人。我問:你哥呢?我這一問,她剛才放出光芒的臉,黯淡下來,幾乎帶著哭腔,對我說: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出去,就再沒回來。她的話像一根火柴棍兒,無需加力,只輕輕一劃,就劃亮我記憶的黑匣。今天想來,那個夜晚呈現(xiàn)我眼前的景象,多么觸目驚心!然而,那景象我敢向別人描述嗎?即便有膽量,可又怎能說得出口?
我問:家里怎么就你自己?
她憋住嘴,不讓自己哭,可眼淚不聽她的,淌下來。于是她帶著哭腔說:聽算命先生說,哥哥已經(jīng)死在外頭,想把他的魂兒招回家,就得娶一房冥婚。爸媽今天去嶺后找一位出黑先生,打算定一房。說好晚飯前回家,哪想天都黑成這樣了,他們還沒回來。我怕,怕爸媽從此以后也不回來了。方哥,快帶我去嶺后吧。
我急忙安慰說:好的,哥帶你去嶺后。
往嶺后走,是一條山坡路。同學(xué)小妹害怕走夜路,緊緊扯我手,我盡量講笑話給她聽,漸漸的,她手就不那么緊了。較之兩年前,她有一些高了。但她畢竟還小,途中,她起了玩心,一忽兒松開手,跑我左邊走。一忽兒松開手,跑我右邊走。左邊靠山下,右邊靠山上。她走我左邊,會矮下去不少。她矮了,我扯她的手不能松,為和諧,我只得蹲下來走,或者哈腰走,才行。反之,她走我右邊,會高出我不少,那么,我也不能松開手,為和諧,我?guī)缀跖e著右手陪她走,才行。一路走來,她蹦蹦跶跶樂得夠嗆,而我,一會蹲著走,一會站直了走,被她折磨得夠嗆。按理說,她上小學(xué)了,應(yīng)該懂事才對,卻白費,感覺她依然是個孩子。就在我被折磨得快要抽風(fēng)的時候,迎面的,遇見兩粒人影,匆匆走來。我想問一聲,誰呀?未及我開口,同學(xué)小妹眼尖,辨出誰來,突然松開我手,叫了兩聲:爸!媽!一頭撲了過去。
接下來往回走,也不僅僅因為同學(xué)小妹愛撒嬌,更主要的,她太累了,不想走,才鬧著讓大人背著她回家。估計她爸媽趕路早已累得腰酸,現(xiàn)在輪流背著她,我聽出來,兩個人的呼吸,上氣不接下氣。別說我和司富庫間有那層關(guān)系了,就算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又怎忍心聽他們氣喘吁吁?所以,我也加入輪流背她的小型隊伍里。隔遠(yuǎn)看了,還別說,我們真像一支小型隊伍呢,尤其同學(xué)小妹輪到我背她時,喊我:靠邊!靠邊!當(dāng)然了,我很聽話,就靠邊走??窟呑?,是靠著一塊玉米地走的。同學(xué)小妹橫出一只手臂,順勢的,拿手揪掉一片玉米葉子。她拿玉米葉子當(dāng)鞭子用,嘴里發(fā)出吆喝牲口的動靜,趕我走。有時她兩手各拿一片玉米葉子,平舉兩只胳膊,加上兩片玉米葉子的長度,她嘴里發(fā)出忽閃忽閃大雁翅膀的聲音,兩只胳膊也做出忽閃忽閃動作,連我都覺得,我已經(jīng)是個大雁了,而且翅膀老長老長啦。她不停地忽閃忽閃,又是下坡路,心性使然,我小跑起來。同學(xué)小妹在我后背一顛一顛的,完全把我當(dāng)成她的座駕,使勁用兩只拳頭捶我,擂我,打我,嘴里喊著:駕!駕!立刻的,我又轉(zhuǎn)換成一匹奔馬了,夜奔的馬。奔跑一氣,她的喊聲漸漸小,小到無,我猜,她是不是睡了?結(jié)果猜錯,她不愿意讓我背,鬧著讓我抱她,我就抱了。
剛才連跑帶顛,把她爸媽甩在后面,一時半會兒,趕不上來。心想,等等他們,一塊走,就把腳步降緩,慢慢走。這個時候,我走的路越來越白,最后,就連樹木和莊稼,也變白。抬頭,一丸月亮像一個好吃的餅,貼在天鍋上。所以在來時的路上,跟同學(xué)小妹講笑話我就講了,晚上之所以更像晚上,因為它是一口鍋,黑色的鍋。她可能還記得那句笑話,現(xiàn)在,她在我懷里,忽然說,你猜月亮為啥圓了?我搖頭,不知答案。她說:是我給它搓圓的!我問她:那月亮不圓了,變成月牙了呢?她在我懷里想呀想,想老半天,沒想出答案。我就說:月牙是我掰彎的。說完這句,我還等她表揚我一句半句的,白費,好長時間了,不見她半點動靜。怎么回事呢?就低頭看她,月光下,她兩只眼睛一眨不??粗?,里邊流淌出水一樣的清澈!我倆離得這么近,我低頭了,腦門幾乎碰在她腦門上,甚至,鼻尖也快要碰著鼻尖了,說不出為什么,我躲開了那目光,向別處看。
兩年后,爸媽給我定了一門親,女方不是別人,是四萍。
怎么會是四萍呢?帶著這疑問,我問了我媽。我媽說:你相中的呀。聽媽這么說,一時的,我有點蒙。就問:我什么時候跟你說我相中她了?我媽說:出民工回來當(dāng)天,你啥都沒關(guān)心,只關(guān)心四萍,問她這,問她那,不是相中她還會相中誰?我被我媽問得啞口無言。憑良心,我當(dāng)時問這問那,跟相中她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怎么硬把一個女人扯到我的婚姻里頭呢?
婚姻大事,不可等閑視之,我立刻告訴爸媽,說:二老先別急,過兩天我再正式回答你們這個問題。
我的想法是,先拖一下,等我去了鎮(zhèn)上,看看韓玉霞,看她怎么個狀況,回頭再定,也不遲。
爸媽卻緊盯我不放,說:你都老大不小了,婚事不能拖,再拖下去,等你結(jié)婚,恐怕我們進(jìn)棺材啦。除非你說出個子午卯酉,否則下個月必須結(jié)婚!
不得已,我說出了韓玉霞。爸媽急眼了,罵:你也不掰塊豆餅照照你自己什么模樣,人家工人,你農(nóng)民,我看你純牌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美夢吧你!
爸媽一席話,兜頭潑了冷水,眾所周知,戶口就是身份和等級呀。就算我不聽二老話,可農(nóng)村有句土話我不得不消費:沒吃著肥豬肉還沒看見肥豬跑嗎?為緩和我內(nèi)心情緒,也好冷靜想一想,我說: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爸媽說:好吧,你想想。
那個晚上我沒怎么睡實,翻來覆去直到天亮。早晨,乘著爸媽下田的空,我爬出被窩,穿衣下地,一個人往鎮(zhèn)上蹽。蹽到了,趕緊收集韓玉霞信息。從兩個老同學(xué)嘴里得知,韓玉霞去國營工廠上班了。那年頭,誰誰上了縣辦工廠,就牛逼得不行,她居然上了國營!這好比寫作,有人上了頭條,有人連遭退稿,我和她,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啊。
去鎮(zhèn)上的時候,我還使勁往那蹽,等我回來,整個人像霜打茄子,蔫巴了。
回到家里,看到爸媽坐在飯桌前,桌上飯菜已經(jīng)擺好,兩人卻沒動筷子。一望而知,專門等我的。心明鏡,他們等的是我嘴,不是等我嘴吃飯,而是等我這張嘴,回答什么。我只得說:白費了。爸媽立刻高興地抓起筷子,說:吃飯!
次日,爸媽托了媒人,去跟四萍家拉親。
兩天后,媒人來我家,拿出一頁紙,是定親單。定親單也叫清單。爸媽接過清單,看上面一行一行寫得密實,就埋怨,說:怎么拉這老多。二老管寫不叫寫,叫拉。所謂拉清單,可能從這兒來的吧?媒人說:密實不密實,你倆逐條看,先攏攏賬,羊錢多少,東西都有啥,一共要花多少錢。爸媽四只眼睛就緊盯在那上面,直勾勾看一氣,沒吭聲。媒人問:你倆不說話,怎么啦?爸媽說:我倆不識字。媒人說:不識字你倆還看老半天,這扯不扯的,快拿來我念給你們聽。爸媽沒給他,自豪地說:我兒子認(rèn)識字。說完,把清單交我手上。我邊看邊念:
華達(dá)呢衣服褲子冬夏各一套共兩套
趟絨褲子一條
的確良襯衫兩件
滌卡褲子一條
滌卡上衣一件
翻毛皮鞋一雙
白邊鞋兩雙,北京產(chǎn)
紗巾一條
布票,六十六尺
糧票,二百四十斤
點煙,一次六元
縫紉機(jī)一臺,蜜蜂牌
收音機(jī)一臺
自行車一輛,鳳凰牌
羊錢,三百六十六元
念到此處,我爸突然大聲:啥?三百六十六!我一年能掙幾個錢?老狠頭啊老狠頭,你也太狠啦!不行,定親這事先緩一緩再說。
后邊密密麻麻還寫著不老少,爸這一句話,省了我往下念。
媒人收回清單,說:那好,我把你家的意思轉(zhuǎn)告給女方家,看女方家能否往下降一降,最后達(dá)到雙方滿意為止。
接著他們繼續(xù)討論。我在一旁聽了,很容易就想起農(nóng)民平時買賣豬崽,那種討價還價的場面。后來聽我爸說:要不,這樁事先撂一撂?媒人說:行,先撂一撂。然后媒人轉(zhuǎn)過頭問我:你啥意見?我說:我怎么都行,無所謂。
我這人不會拐彎,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說。整那些虛的,有什么用?像我這種人,要相貌沒相貌,要條件沒條件。一句話,要啥啥沒有。主觀上想找韓玉霞那種樣式的,客觀上卻達(dá)不到那個標(biāo)準(zhǔn),情況明擺在那兒,不找四萍還能找誰?當(dāng)然了,心底最隱秘部分是不能向外人敞露的。畢竟我親眼看見四萍和司富庫兩人在窩棚里干那事,如今讓我娶四萍當(dāng)老婆,再怎么說,感覺上總會有一些疙疙瘩瘩的。不過疙疙瘩瘩并不能夠維持長久,換句話,有時候疙疙瘩瘩,有時候不一定疙疙瘩瘩。幸虧司富庫人間蒸發(fā),就好像,做賊的反倒是我,唯一證人司富庫不在了,天知地知,只剩我一個人知,地球人都不知,那么,我反倒落得個干凈。這大概算是自己對自己的精神撫摸吧?
定親這事被爸媽撂下后,恰逢開春,生產(chǎn)隊往山坡地里送糞。這回送糞,送的不是大糞,是綠肥。啥叫綠肥?單看一個綠字,你就明白,應(yīng)該跟綠色緊密關(guān)聯(lián)。頭年,蒿草正值旺季,農(nóng)民去山里割草。割草不叫割草,叫割墊腳。何謂墊腳呢?割草回來,把草放進(jìn)坑里,放一層草了,撒一層牲畜糞,鋪一層泥;再放一層草了,再撒一層牲畜糞,再鋪一層泥,三番五次,直到把坑填滿。鋪最后那一層泥,叫封泥,這有點像文人寫最后一篇文章,叫封筆。封泥怎么個封法?好幾個農(nóng)民拿著大板鍬,在坑邊站成一圈,等待著。另幾個農(nóng)民拎著水桶,往泥上灑水,把最后那一層泥灑成水濟(jì)濟(jì)樣,趁著水濟(jì)濟(jì),站一圈的農(nóng)民紛紛舉起大板鍬,紛紛往下拍,只聽噼噼啪啪一通亂響,最后那一層泥土被拍得溜光水亮,然后再鋪一層干土,就算完工。這就叫封泥。如果這時你在現(xiàn)場,你會看見農(nóng)民身上和臉上,花花搭搭,全是泥點子。以上我說的,也叫漚綠肥。農(nóng)民每年都要漚綠肥的。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離了糞肥哪成啊。因此在農(nóng)民嘴里,割這種草專門有一個叫法:割墊腳。
次年開春,農(nóng)民把頭年封好的泥土扒開,哇塞,一縷縷白氣冒出來,直撲人臉,感覺腳底下的土地,都熱乎的。趁著熱乎勁兒,趕緊裝糞,挑糞。裝糞,多數(shù)是女的裝。挑糞,多數(shù)是男的挑。理所當(dāng)然,我在挑糞之列。聽起來挑糞跟挑大糞好像只差一字,卻有別。挑糞,使用土籃子;挑大糞,使用糞桶子。也等于說,一個干貨,一個水貨。這回挑干貨。干貨最大優(yōu)點,一個字:干。這好像說了一句廢話,那就再加一個字,兩個字:干凈。水貨容易灑不說,還有味,難聞。干貨就不同了,干干凈凈,就算你使勁聞,聞到鼻子里的,也是去年淡淡蒿草味,仿佛去年和今年,很近,只隔了一挑糞,壓在肩膀上,零距離。好像扁擔(dān)都浸染了去年的蒿草,擔(dān)起糞來,只聽扁擔(dān)吱呀吱呀不停地唱,真有味。
我正沉醉吱呀吱呀的唱里,忽聽姑娘堆里發(fā)出一陣笑。扭頭看了,發(fā)現(xiàn)她們瞅著我笑。原來,我的兩只土籃子,一只裝得多一些,一只裝得少一些。想要平衡,只能在支點上找齊。結(jié)果是肩膀頭沒有在扁擔(dān)上居中,那么,行走起來,一只土籃子離我近,一只土籃子離我遠(yuǎn),其畫面不用我想象,也覺得好笑。等我送完這一挑糞回來,姑娘們爭著搶著往我土籃子里裝糞。聽上去似乎好事,那你就錯了,她們不是往我兩只土籃子里裝糞,而是專門往我一只土籃子里裝糞。我剩下的一只土籃子,也有人裝,卻單單一個人裝,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四萍。這才鬧明白,四萍每次給我裝糞,都裝得少。姑娘們跟她別氣,心想,你不是偏向他嗎?可我們不偏向他,非多裝不可!已經(jīng)裝滿了,還嫌不夠,拿鍬多余地在上面拍拍,拍實了,省得挑糞途中撒出來,白裝了。四萍也夠?qū)嵉?,你自己那一頭接著往上裝,裝得跟她們一樣就得了唄,她也較真,偏不裝了。這一回,姑娘們當(dāng)著我的面,就笑。多數(shù)是捂嘴笑。笑的時候,眼睛瞅瞅我,再瞅瞅四萍,來回瞅,我再傻,也明白什么意思了。她們看四萍沒明白,有幾張嘴就干脆點破,一邊笑一邊說:吆,多裝幾鍬又累不死,還沒嫁,就知道心疼啦!我再看四萍,她臉通紅,像一塊紅布。
當(dāng)時的姑娘們,除了逗逗四萍之外,她們已知兩家大人把定親事撂下來,就心懷好意,想促成我倆盡早走一堆。第二天挑糞,每次輪到我挑空土籃子回到糞坑旁,姑娘們假裝看不見我,故意給別人裝糞,不給我裝糞,那么,順理成章的,四萍必須為我裝糞了。憑良心,一連幾天,我挺享受四萍單獨為我裝糞那種勞動景象的??墒亲詈笠惶欤钠紱]有為我裝糞,假裝看不見我,為別人裝糞。姑娘們那一天也都不開玩笑,人人變得少言寡語,平靜著臉,好像勞動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子。而我卻心生疑竇,四萍忽然躲開我,究竟為什么呢?
次日,從別人嘴里得知,老狠頭打了她。姑娘都這老大了,還遭父打?老狠頭也不避諱誰,對外人說:我家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憑啥主動接觸他?姑娘不嫌掉價,我還嫌磕磣呢!
一般農(nóng)民最忙也就兩大勁,春種,秋收。而菜農(nóng),最忙要三大勁,多出的一大勁,夏忙,是起土豆和種白菜。起土豆最先要干的,是拔秧子。原先我干挑大糞那活,干服了,現(xiàn)在換成拔秧子,有點不服。干挑大糞那活,腰直的,干拔秧子這活,腰彎的。所謂不服,可能我的腰不會彎?或者彎得不到位?一開始,大家明明站在地頭上,隊長發(fā)話:排開,排開,一人拔五條壟。然后喊:開始!隊長最后這一句喊,怎么聽,都有點像五千米長跑那一聲發(fā)令槍響呢。還別說,地頭恰如起跑線,男男女女站在地頭,等于站在同一起點上,但等隊長喊完那一嗓子,場面有點亂。你看吧,男男女女全部彎了腰,奮力開始拔秧子!那架勢,比跑五千還來勁,一個個奮力拔,生怕自己落后了。但拔了一氣,還是有人落后了。落在最后的,不是別人,是我。那一塊土豆地,很大,每條壟長近千米,隊長安排每人拔五壟,合起來算算,近五千米!難不成隊長念書時也喜愛跑五千?
我有過長跑經(jīng)驗,心明鏡,一開始落后,前半程又被落下很多,后半程你別指望追上??晌野沃沃?,怎么追上了一點呢?不會是錯覺吧?但就算錯覺,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拔越快,幾乎快追上我左邊的人。那時我就想,人有時需要在錯覺的鼓動下,使其精神麻痹起來,身體得以緩解疲勞之苦。照實說,感覺上我已經(jīng)不太累了。于是,乘勝追擊,很快把左邊人甩我身后。剩右邊的一個人,干得飛快,拔起的土豆秧子,左飛一下,右飛一下,土豆秧子綠色的,左飛右飛,就像左右飛浪,飛綠浪,看不清那人,綠浪把那人湮沒了。我不服氣,心想努把力,會追趕上那人的。干活畢竟像干活,不像跑五千,你中間沒法歇腳。你看誰跑五千了,中間停下來,不跑,站在那兒喘氣?如果真的出現(xiàn)那么一個人,真是奇葩呀。所以,干活才更像干活,中間可以直一下腰,站在那兒喘口氣,喘勻了,再接著干。我在喘口氣的空里,注意到,右前邊那綠浪,依舊翻滾,我前后左右再看看,大隊人馬全落后,只剩我和前面那一朵綠浪,遙遙領(lǐng)先。一下的,高中跑五千的失落,被彌補(bǔ)回來,一股喜悅直撞我胸??珊芸炀筒桓蚁矏偭恕N液鋈话l(fā)現(xiàn),前面那一朵綠浪里,好像閃動著女影?如果真是女影,那么,我的苦苦追趕,不光掉價,還會成為別人笑柄。但死逼無奈,不追趕女影肯定不行了,原因簡單,我拔了半天,少拔了兩條壟!而丟失的兩條壟,恰恰是那一朵綠浪給吞占了去!也等于說,女影多拔了兩條壟!細(xì)算算,女影拔了七條壟,而我,拔了三條壟,兩者嚴(yán)重不對稱,此種情況下,我追不上她,還叫個男人嗎?哈腰,奮力拔,我一口氣趕超了過去。當(dāng)然了,趕超之后,立刻收復(fù)失地,把我那兩條壟順手帶上,繼續(xù)拔五條壟。五條壟,規(guī)定的數(shù),咱即不能占別人便宜,也不能讓別人占你便宜,做人嘛,要講究這個。當(dāng)我追上女影,看清了,女影不是別人,是四萍。不管怎么說,人家一個女的,幫你拔兩壟,現(xiàn)在你趕上來了,作為回謝,總應(yīng)該酬答人家吧?二話沒說,我也多拔了兩壟。多拔了,我速度就慢下來,四萍沒費事,又趕在了我前頭。心明鏡,追她也追不上的,索性自我安慰,看看那老多人被甩在后邊,沒超過四萍算什么呢?畢竟的,我穩(wěn)居次席,屬于光榮的。這么一想,腰直了一下,喘口氣。哪成想,在喘口氣里,我看見四萍再沒有多拔秧子,規(guī)規(guī)矩矩,只拔五壟。按理,只拔五壟了,應(yīng)該快呀?反倒是,不急不緩的,相離我兩步之遙。于是,原先那朵急速翻滾的綠浪,變成一朵不急不緩的綠浪。她好像故意等我?我呢,也好像心領(lǐng)神會,抓緊哈腰,快速拔秧,爭取跟她齊頭并進(jìn)。卻白費,我努力了一氣,抬頭看,我和她之間,依舊保持兩步之遙那么遠(yuǎn)。也就是說,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我注意到,她分明沒有回頭的,卻始終掌控著距離,難道,她腦后長了眼睛?因為好奇,也更因為角度,我看她,是從后面看她的。她兩腿叉開,只剩兩瓣圓屁股,留在我視域里,她其余部分,全給遮擋了。生來頭一回,這么近距離看兩瓣圓屁股,心突然跳個不止,跳個不止。想到再過一會兒,更多人馬追趕上來,我這么呆望她,一旦讓人發(fā)現(xiàn),成什么了?便繼續(xù)哈腰,拔秧,只顧埋頭干活,不敢再有別的雜想。
起完土豆,種白菜,隊長再沒有安排我和四萍在一起干活。
緊接著,到了割墊腳季節(jié)。
割墊腳這活,屬于耍單丟,無需誰安排。隊長也無權(quán)指點江山支配誰誰上這兒,誰誰上那兒了。耍單丟,當(dāng)?shù)赝琳Z,各自為戰(zhàn)的意思。不過多數(shù)人喜歡搭幫結(jié)伙,三三兩兩去割墊腳。但我不屬于那個多數(shù)人,我喜歡吃獨食。
別看三三兩兩在一起割,等割一會兒了,自然會分開。甚至割到半途,那些搭幫結(jié)伙的,也都散花,走我的路線,吃獨食。那么,最初搭幫結(jié)伙,大家不圖別的,只圖個熱鬧。何謂熱鬧?說白了,就是嘴上耍貧,貧一下嘴,把氣氛弄活,省得一天到晚太寂寞。比如,大家走在路上,有誰不小心,屁眼沒夾緊,放出一個屁來,喜歡耍嘴的就說了,誰呀?聽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因為放屁人屬于外來戶,這樣說他,也算實至名歸吧。再比如,一群亂飛的蜻蜓里面,有那么兩只蜻蜓,一只女蜻蜓后背上,馱著另一只男蜻蜓,一起飛。本來兩只蜻蜓干的是房事,耍嘴人就現(xiàn)場點評,一邊旅游參觀一邊干房事,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啊。
我爬到山崗梁上,從山崗梁開始割,一點一點的,往下割。這樣割有一個明顯好處,就是每割夠一捆了,打捆,順勢往山崗梁下放草捆。割到山崗梁下,草捆也都放到山崗梁下,不誤工。我這種干法,放草捆和割墊腳兩不耽誤,是否可以說,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由于我在山崗梁上割,居高臨下,看見所有人都不像我這么干,他們占據(jù)各條山溝,在山溝里割。我還看見,四萍也占據(jù)一條山溝,在那里割。如此看來,人人都走了我的路線,吃獨食。望見四萍了,我還生出一點兒活思想,假如我去她那條溝,別人會看見嗎?不過偶爾那么一想,并沒有去。
臨近收工,隊長坐在馬車上,車上載著一盤地秤,揚鞭催馬而至。擁過去幾個農(nóng)民,卸下地秤,放穩(wěn)了,還是叫秤。何謂叫秤?就是在四個小輪子下邊,來回墊硬東西,直到把秤弄平,才算完事。秤平了,才公平嘛。隊長喊:泡秤!
泡秤,也屬當(dāng)?shù)赝琳Z,就是稱秤的代名詞。
農(nóng)民割完墊腳,不算完工,要等著泡秤,泡完秤了,按斤數(shù)給你記工分,你才有了勞動所得。在當(dāng)時,隊長這做法很另類,套用現(xiàn)代說辭,很潮啊。
出乎意料,那天割墊腳,按斤數(shù),全隊我最少!斤數(shù)最多的,是四萍。她拔了尖,倒沒什么,可為什么我成了最墊底的呢?我覺得自己割得不比誰少啊?整個晚上我沒睡實,咬牙切齒,發(fā)誓第二天一定挽回這個面子。我說的面子,不一定拔尖,只要不落在尾巴尖上,鬧個中不溜的,就行。
次日上山途中,還沒有動手割墊腳之前,四萍經(jīng)過我身旁,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別人聽不見,故意讓我聽見。她說的是:你傻啊。
等大家散開,耍單丟了,我呢,一邊割墊腳一邊琢磨,四萍那句話啥意思?
當(dāng)然了,我依舊占據(jù)山崗梁,從上往下割。割了幾捆,我直溜一下腰,喘喘氣,眼睛得空,看見一條山溝里,四萍只割了兩捆,居然不再割,懶洋洋躺在兩捆草上,休息。她仰躺的,臉上蒙著一件衣服,估計怕太陽扎眼睛吧?她兩條胳膊,平伸,她兩條腿,分開著。從我這里看下去,像看一個“大”字。但詞典里面的“大”字,過于枯燥,而眼下的“大”字,布滿誘惑。油然的,記起拔土豆秧子那天我看見的兩瓣圓屁股,終于忍不住,我迂回著下到那條溝里。
我記著四萍躺的地方距離一棵瓜魚樹不遠(yuǎn),等我找到了那棵瓜魚樹,果然望見四萍躺在兩只草捆上。可是,她已經(jīng)不是一個“大”字。胳膊反剪著,枕在腦后,兩條腿,并在一起,那件遮太陽的衣服,早就拿下,她兩只眼睛正定定望著我。好像她知道我會來?看見了我,立刻坐起來,說:你也想休息呀?我說:嗯。她說:坐吧。我看她坐在一只草捆上,另一只草捆,閑的。兩只草捆并排著,如果我去坐另一只草捆,會緊挨她的。心想去坐,我卻沒敢走過去,就近的,坐一塊石頭上。她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再說話。我眼睛余光看見她抬頭看上面,我呢,也抬頭看上面。幾只蜻蜓,閑著沒事,這兒飛一下,那兒飛一下。其中一只,飛到我頭上,盤旋著,好像偵查什么。偵查完了,飛走,飛到四萍頭上,在那里盤旋。盤旋幾圈后,降落,降落在四萍耳畔。四萍拿手虛打了一下,把它嚇飛了。我眼睛追著它看,它逃得太快,飛沒影了??葑粴?,四萍率先打破沉寂,她說:燙不?我沒聽明白,就問一句:燙?燙什么?她說:除了屁股,還能燙什么?經(jīng)她這么一說,我一下跳起來,兩只手不停地在自己屁股后頭扇風(fēng)。為給自己解嘲,我還騰出一只手,去摸我坐的那塊石頭,手剛一摸了,立刻給燙回來,心想,這么燙,我怎么坐上去那老長時間呢?我又跳又扇風(fēng)的樣子,把四萍逗笑了。四萍說:說你傻,你承認(rèn)不?我連說:承認(rèn),承認(rèn)。她說:那好,今天你跟我一起割墊腳吧。我說:嗯,一起割墊腳。
割的時候,我在想,一起割了,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嗎?
還別說,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出乎我意料。
最開頭,四萍割五捆了,我也割一個五捆,當(dāng)四萍割十捆了,我正好割兩個五捆。割到后來,我倆旗鼓相當(dāng),不分上下。就心想,這也沒什么呀?把我拿掉,換成誰,跟她一起割墊腳,也不過如此吧?那么,她讓我跟她一起割,是比賽嗎?比出這樣結(jié)果,似乎不像比賽。不比賽,她卻讓我和她在一起,到底會出現(xiàn)什么事情呢?接近收工時候,聽四萍說:來,你像我這樣,也抱一捆草,跟我來。我就像她那樣,抱一捆草,看她往哪兒走,我就跟她往哪兒走。她越走越低,我呢,也越走越低。憑感覺,我倆下到溝底了。溝底有一線小溪,我聽見了水流聲,細(xì)細(xì)的,有幾分好聽。她說:到了。然后她把草捆子一丟,丟水里。怕水流把草捆子帶走,她又撿了塊石頭,壓上。又說:你站那兒干嘛?照著做呀!于是我也把草捆子丟水里,并壓上一塊石頭。接著,我倆繼續(xù)往這兒抱草捆子,一捆一捆的,丟水里,再用石頭壓上。我一下的,醒過腔,原來,隊長給農(nóng)民泡秤,農(nóng)民自有辦法,給隊長來個泡水呀。就心想,這每一捆草里,含上水了,多沉吶。
同時我還醒過腔,怪不得都愿意下溝里割墊腳,因為水在溝底啊。只我一個人,喜歡在山崗梁上割墊腳,豈止是傻,簡直就是二啊。
等草捆在水里泡差不多了,再一捆一捆取出來,找一塊陰涼地,像碼柴火垛一樣,堆碼成垛。然后靜候隊長前來泡秤。靜候泡秤里,四萍閑不住,對著天空,朗誦起自編的詩:
割墊腳啊割墊腳,
蚊子叮來蟲子咬。
有關(guān)系的干好活,
沒關(guān)系的割墊腳。
那個年代,這種順口溜的東西就算詩。
提到蚊子,我多啰嗦兩句,在山間溝谷里拉屎,你得提前點燃一把草,火苗剛起來,立刻拿腳踩滅了,沒了火苗,只剩煙,你趕緊蹲下,沖著騰騰升起的煙,你才敢拉。不的話,蚊子會把你屁股叮出一片包。
后來我回到大糞組里,挑大糞,跟大糞組長提及草捆泡水事,大糞組長撇撇嘴,不屑地說:操,那算什么呀,你瞧咱的大糞桶,來,你拿一小塊石頭,敲敲桶底。我照他說的做了,一敲,桶底發(fā)出空空的空音??次疫€沒明白,組長干脆拿根鐵絲子,撬開桶底最下邊那一層木板,亮給我看,我才看出來,桶底居然是雙層底??!這么說,農(nóng)民長年累月挑糞,每挑回來一擔(dān)糞,隊上就發(fā)我們手里一張糞票,糞票積少成多,再拿糞票換工分,年底分紅,公家豈不年年虧空嗎?
農(nóng)民不覺得虧心嗎?問題是,啥叫心呢?大家都這么做,而且人人習(xí)慣了這么做,約定俗成,反倒覺得自己精。像我,就傻了。所以東北有句常掛嘴邊的話:賊精,比喻像小偷一樣,腦瓜子活,大概源于此吧?
從割墊腳這件事上,看出來,四萍這人夠精的。但我不認(rèn)為她賊精,頂多了說,她也就猴精吧。不過,去掉賊和猴,還剩一個字:精。我說她精,指的是她做一件事了,會在這件事上產(chǎn)生雙倍功效。她拉我一塊在溝里割墊腳,瞞不住別人眼睛。而別人,又不光長眼睛,還長了嘴。嘴呢,有兩大工作效率,一是演繹,演繹我倆肯定那個了。二是傳播,自然的,把演繹成果傳播老狠頭耳朵里。老狠頭習(xí)慣了打女兒,可這一回,卻沒動手,居然動了腦。腦的思維也有習(xí)慣性,順著習(xí)慣性,覺得生米煮成熟飯了,還管他個屌?管他個屌,屬于農(nóng)民口頭語,意虛指。但在這里,卻實指,不指別的,指我。指我什么?具體點說,指我身上那個零件。老狠頭也會自嘲,對別人說,女狗不掉腚,男狗會上身?
分析他這句話,是否有點默許呢?倒不是默許定親事,默許我倆那個了。可是天地良心,我倆沒那個呀。
不久生產(chǎn)隊黃了,人們再不用聚一塊堆干活,從今往后,人們散了花,過起耍單丟日子。我和四萍事,又被媒人重提,爸媽這次態(tài)度不怎么硬,因為之前他們嫌三百六十六羊錢多,忽然進(jìn)入市場經(jīng)濟(jì)時代,什么都漲價,羊錢自然也跟著漲。爸媽不敢再往下拖,再拖了,不定漲到什么樣呢。忙對媒人說:定吧,選個吉日。連婚也一塊兒結(jié)了算了!
羊錢,不等于買羊和賣羊的錢。羊錢跟羊不發(fā)生一毛錢關(guān)系。說白了,就是彩禮錢。當(dāng)?shù)厝私袘T了,一代一代都這么叫,就叫到了我這輩。爸也說了句公道話:人家養(yǎng)了一回姑娘,養(yǎng)大了,不能白白送咱家。當(dāng)年我娶你媽,還扛半袋子大豆去,你姥爺才答應(yīng)的。媽在旁邊就用手掐爸,邊掐邊罵:你還有臉說呢!
總之,爸媽不圖別的,圖快。
媒人去了老狠頭那邊,老狠頭也圖快。他為啥圖快呢?我琢磨,他擔(dān)心四萍肚子大了,紙包不住火,腆著個大肚子出嫁,磕磣人吶!我說四萍夠精的,越來越凸顯這一點。明明不可能懷孕,卻讓她爸蒙在鼓里,引她爸上了套兒。
她爸讓了步,同意訂婚結(jié)婚一塊堆辦。就像數(shù)學(xué)里的合并同類項,結(jié)婚那天,有好幾道程序,必須走。比如,點煙,只要跟男方家沾親帶故的男性,歲數(shù)無論高低,上不封頂,下不保底,四五歲的,也可,八九十歲的,也行,全都聚集我家,等待點煙。雖然長幼不分,但輩分不敢含糊,長輩,坐炕上,晚輩,坐地上。人人手里拿著一桿煙袋,等待新娘過來給自己裝煙點煙。點煙由新娘點。不白點的,你得給新娘錢。點一桿給六塊。這個錢叫點煙錢。對新娘來說,六塊少了一點,但好幾十桿煙袋,架不住多,薄利多收啊。對掏錢的一方來說,六塊不貴。真不貴,你聽誰說,誰家少了六塊就不能過日子了呢?所以,這個錢數(shù),人人拿得起。最主要的,不是錢不錢的事,主要是,享受過程。點煙,對新娘來說,不僅僅是劃亮一根火柴那么簡單,她必須把那一豆小火亮,送至煙袋鍋上,對準(zhǔn)你的煙袋鍋,點著了,才算完事。否則,還得重來。所以,男的都不愿意自己的煙袋鍋輕易給點著。有的磨磨嘰嘰,磨嘰半天,才讓自己的煙袋鍋,對準(zhǔn)那一豆小火亮??墒怯捎谀械哪\時間長,小火亮堅持不下去,新娘趕緊扔了小火亮,不的話,還不得燒手啊。有些男的,明明小火亮已經(jīng)對準(zhǔn)煙袋鍋了,可男的硬是不吸氣。不吸氣,等于不抽。抽煙嘛,不抽,怎么成呢?新娘只好等著,等著小火亮滅了,再重新劃火柴。在等的過程中,男的嘴里叼著煙袋,眼睛卻得閑,閑閑地盯著新娘看。這個時候看新娘,無論你看新娘臉,新娘脖子,新娘胸,新娘腰身,看哪個部位,都合理,不算犯法。更有甚者,小火亮對準(zhǔn)煙袋鍋的時候,他不吸氣也就算了,可他往外吹氣,一下的,小火苗往上躥,一躥一躥的,幾下的,就躥滅了。新娘干干瞅著手里捏的那根火柴棍兒,沒了火苗后,火柴棍兒上冒出一絲白煙。而新娘的臉,紅了。屋中大小人花,見此景象,哄的發(fā)出一片笑。
后來我想,儀式是什么?儀式就是讓錯誤合法化。
儀式還沒算完。我是這個儀式的主角,須臾不敢離開現(xiàn)場。
女方家和男方家各出兩名代表,為稱呼簡便,村民權(quán)且稱呼女代、男代。其中,疊被垛子,就挺讓人鬧心。存放被垛子的家具叫炕琴,男代往炕琴里放一床褥子了,女代也緊跟著往炕琴里放一床褥子。男代往炕琴里放一床被子了,女代也緊跟著往炕琴里放一床被子。誰先放誰后放,并不要緊,要緊的,是放最后那一床被褥。誰的被褥最后放入炕琴里,誰就在最上面,壓著另一方。女代,代表女方,男代,代表男方,雙方都想最后一個往炕琴里放被褥,結(jié)果放進(jìn)去了,又拿出來,拿出來了,再放進(jìn)去。反反復(fù)復(fù)折騰老半天,女代和男代,都累得滿頭冒汗。后來我可憐男代,發(fā)話:你讓她在上面吧。在一旁的四萍聽見了,臉上露出些許笑意。注意到她的這個表情,我心里生起小小不快。
最后一個儀式,坐福。我對凡俗縟節(jié)總的來說,知之甚少,該要睡覺了,四萍居然端坐炕上,不動窩。畢竟,兩個人頭一回睡覺,也都心明鏡,領(lǐng)證了,屬于合法經(jīng)營,也并非無照上崗。可她沒有主動的意思,弄得我也沒有主動的借口??此粍痈C,我伸手摸了一下炕,說:炕涼,我燒點火,把炕暖起來。其實,我這么說話,已經(jīng)具備挑逗意味了。至少,應(yīng)該得到回應(yīng)才對。她可倒好,依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那兒,一言不發(fā)??此膊幌裆鷼獾臉幼樱蜎]有計較她什么,我去了灶屋,蹲在灶前,往灶里架火??赡芑鸢芽粺锰珶?,得空,我往屋里看了看,剛好她欠了欠屁股,一下的,讓我看見她屁股下原來坐著一把斧頭!盡管斧頭用紅布包著,但她欠了欠屁股,帶起紅布,還是讓我看見一把斧頭的完整版。實話實說,我肚里墨水比她多,自然的,想法也多,心想,女代往炕琴里放被褥,我讓著你,你那是等于作威,現(xiàn)在,你坐福,作威作福都讓你一個人占了,也太拿我不當(dāng)回事了吧?一氣之下,我又往灶里架火,心說,讓你睡,今晚讓你睡黃鋪!可火離我近,加之我本來就困累,漸漸的,我趴在鍋臺邊,入睡了。睡一氣,漸漸有點醒,或者沒全醒,感覺有誰往我后背搭了什么東西,就睜開眼,是四萍給我加衣。她本是好意,我卻心生埋怨:你給我加衣,怎么看,都有點假惺惺,不如你把被褥鋪好,在被窩里等著,我鉆進(jìn)去,干那個,那多實惠啊。于是,我有點生氣,站起身,轉(zhuǎn)身去外頭。四萍問:你去哪兒?我說:去外頭。在我們鄉(xiāng)下,去外頭這句話,要看語境,有時也表示上廁所的意思。聽見她在我身后噢了一聲,我再沒理睬她,帶上房門,來到外邊。剛從屋里出來,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不過,屋里燈光從窗戶照出來,影乎乎的,窗戶下邊好像有人?不止一兩個人,等眼睛適應(yīng)后,約略知道,窗外邊蹲了許多人!按照村里習(xí)俗,窗外蹲人不干別的,專門聽房。聽房,誰都心明鏡,就是隔著窗戶,聽里邊動靜。啥動靜?當(dāng)然是我和四萍兩人干那事的動靜了。到這時,我才醒過腔,人家等了老長時間,就等著你那個,可等了一溜遭,也沒那個,你那東西不好使吧?一下的,我磨轉(zhuǎn)身,雄赳赳回屋。也是巧了,四萍把被褥鋪好,她人躺在被窩里,露出兩只眼睛,看我進(jìn)屋,眼睛躲開我,往墻上看,假裝沒看見我進(jìn)屋,其實,她正等著呢。我呢,去繁就簡,用不著東扯葫蘆西扯瓢,整些沒用的,立刻脫凈衣物,直奔主題。她比我還急,我剛進(jìn)去,她伸出一只胳膊,吧嗒一聲,把燈滅了。最初,我極力控制著,不想出聲,可我沒想到,干這事是一步一步到達(dá)境界的。當(dāng)我到達(dá)最高境界時,我下面那個東西好像被什么咬了一樣,生疼生疼,疼得我媽呀叫一聲,全身癱軟了。后來知道,我那一聲叫,是一個處男變成一個男人的正式宣言。那晚我疼得受不了,以為四萍會安慰我兩句,白費,老半天了,她一點聲音都沒有。又等了好長時間,估計窗外人已走凈,我伸手摸到燈繩,拉開燈,忽然把我嚇住了:四萍眼睛閉著,臉煞白,一點聲音沒有!我急忙推推她,試探著問:四萍?你醒醒?卻沒有醒。我不放棄地再推推,再問:四萍,你醒醒??!白費,依舊沒聲音。我呆了一會兒,忽然穿衣,下地,打算去找爸媽,把這事報告他們。當(dāng)我正穿鞋的時候,聽見了什么聲音,扭頭看,四萍居然睜開眼,醒了。我立刻問:你沒事吧?她伸過來一只胳膊,手搭在我手上,一邊撫摸我手一邊說:真沒想到,你還是個純潔身子。我說:四萍,你剛才怎么啦?她呼出一口氣,說:沒事,太好了,太好了,可能是太好了吧,我才這樣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人。誰?司富庫。想起那個夜晚,想起司富庫驚慌出逃,經(jīng)我今晚親歷,卻原來虛驚一場,而那晚的當(dāng)事人,一個成了我老婆,一個成了亡命人。說不出的復(fù)雜,像燈光一樣,照了屋子,照了我心。四萍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以為我還處于疼痛中,就帶著安慰拉起我手,把我手放在她胸上。到了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兩只奶子,亭亭玉立,手摸在上面,膩不留手,膩不留手。燈亮著,借著燈光看她光溜溜身子,我眼睛像爬行的蟲,爬過兩只奶子的深谷,繼續(xù)一路爬行,就看到了一片茂密黑草。因為黑草剛剛被蹂躪,濕漉漉的,有些黑草已經(jīng)倒伏,有些黑草恢復(fù)得快,站立起來,無風(fēng)而自搖。她兩腿保持原狀,分開著。這番景象惹得我身體火燒火燎。尤其是,想起她在那個夜晚也曾好得幾乎死過去了,一下的,我?guī)е鴱?fù)雜,又上她身,干那個。
次日,太陽挺老高了,我和四萍才醒。畢竟的,昨晚我倆都累得夠嗆,懶懶散散的,不舍得爬出被窩。就在那天午后,我去小賣部,途中遇見一個小子,他神秘地告訴我,說昨晚他看見了一個女影。以為他拿我尋開心,我馬上說:不是女影,是女鬼吧?他說:真格的,我不撒謊。你忘了,昨晚我在你家窗戶下聽那個?我似乎覺得聽房的人堆里有他,就問:女影?在哪里?他說:我們聽完了你的房,往回走,我明明看見一個女影站在不遠(yuǎn)處,定定朝你家方向望,可另幾個小子說我眼花了,硬說我瞎編,不信。真的,我真看見了女影,誰撒謊誰癟犢子!但我認(rèn)為這小子說的不靠譜,權(quán)當(dāng)耳旁風(fēng),跟他拜拜,就離開了他。
事情過去三兩個月,忽然有一天,從鎮(zhèn)上傳來消息:韓玉霞結(jié)婚啦。得空我跑鎮(zhèn)上,在韓玉霞家門口磨磨半天,鼓起勇氣,往她家門里走。當(dāng)然了,我說的她家,不是她的小家,是她媽家。想起我挑大糞時光,曾在一個夜半,獨自流連她家門前,默望她的窗口。現(xiàn)在,我進(jìn)了這屋,她家沒別的人,只有韓媽一個人接待了我。韓媽問:你是誰呀?我說:我是韓玉霞同學(xué)呀,聽說她結(jié)婚了,是嗎?她答:是的是的,剛結(jié)不到半月呢。我還想問一些什么,卻突然覺得沒什么好問的。韓媽在一旁一個勁兒地讓我坐,我站也不適,坐也不適,只在屋里呆了一小會兒,連說,走啦走啦,就匆匆告辭。走出她家,走在回家路上,我就想,為什么之前我既想進(jìn)她家又不敢進(jìn)她家?而如今,我結(jié)婚了,反倒敢進(jìn)她家呢?難道,我倆各自結(jié)婚了,才出現(xiàn)一個平衡點,找到勇敢的理由嗎?
幾年后,不好的消息傳來,韓玉霞離婚了。韓玉霞丈夫腦瓜子活,工人大面積下崗后,他做生意,先賠,后賺,越賺越多,成了有錢階級,首先把老婆給下崗了,換上了新的。這年頭,誰有新的不用,還用舊的呢?
有兩句俗話,一句,今天和她睡,明天還想和她睡,那是愛情。二句,今天和她睡,明天還得和她睡,那是婚姻。像我和四萍,就屬于還得和她睡。不和她睡,還能和誰睡呢?不管怎么說,肉體上,四萍能夠滿足我,我還圖什么?你還別說,除了日常生活,業(yè)余時間我愛做夢,做文學(xué)夢。
平時干瓦匠活,攢了點錢,把錢留夠家里用的,剩下錢交學(xué)費,去文學(xué)院讀書。四萍不樂意,嘴上卻沒法反對,只得讓我走。
有公費的,但那樣的好事攤不到我頭上。能夠自費去,已經(jīng)知足了。文學(xué)院又不是旅店,凡是拿錢者,皆可入??;入文學(xué)院,是有門檻的,至少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過作品,以小說為例,短篇二十篇,中篇六部,才行。
報到,辦手續(xù),在勤務(wù)處領(lǐng)了一張票,按照票的指引,去找宿舍。票上寫九號,我就進(jìn)了九號。宿舍里面三張床,睡四個人。四個人,三張床,怎么睡?別急,其中一張床,上下鋪。每個鋪頭,貼著一張小紙條,寫著人名,誰誰睡哪個鋪,標(biāo)著誰誰名字。文學(xué)院辦事,細(xì)致,這方面不會漏空??晌易詈笠粋€來,先來的人里邊有誰把小紙條換了,我的名字在上鋪。唯一的上鋪,攤到我頭上,就心想,這不可能是抬舉我吧?因為我撒目一圈,其余三個人,年齡都小,一眼就看出來,面容嫩得很,未婚。只我一個人,年齡大,有家,有孩子。但名字在上鋪,只得服從,對號入鋪了。往上鋪爬的時候,心里就埋怨,文學(xué)院也夠缺德的,像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好意思讓我爬上鋪?埋怨歸埋怨,我很快適應(yīng),覺得這不算什么,反倒是好事,認(rèn)清自己,自己跟他們不屬一個年齡段,要融入他們。
四個人,來自天南地北。頭天晚上,興奮,沒睡意,各自作了自我介紹,歲數(shù)大的,先說,我說:我是農(nóng)民,來自遼寧。睡我下鋪的,來自江西,筆名精神貴族。另一個來自四川自貢,寫小說,簡稱自貢。最后一個,山東莒縣,歲數(shù)真小,才十九,寫詩,得過青少年全國競賽一等獎。大家就稱呼他:一等獎。作完自我介紹,沒用哪個號召,自發(fā)的,各自談了抱負(fù),我聽了,個個比我厲害,就心想,來對了,不的話,哪會遇見這么多高手?聊到下半夜兩點,我困了,堅持不住,說:睡吧?大家附和:睡吧,睡吧??墒情]燈后,大家又在黑暗里聊。聊著聊著,興奮起來,又開燈。我往下看,三個小子全都坐起來,坐聊!
因我歲數(shù)大,在看人方面,比那幾個小子有經(jīng)驗,我看出來,精神貴族有點老大意識,總想讓別人圍繞他轉(zhuǎn)。比如,開飯前,他告訴我:你別急著去,先等一等。于是就等。等到四個人齊了,他才發(fā)話:可以了,走吧。問題是,只做這一次,沒用的。天天這么做,頓頓這么做,而且進(jìn)了餐廳,也不分散,圍著一張桌坐,坐下來一起吃,誰先吃完了,保證不走,坐在那兒,等著,等其余人吃完,集體的,一齊走。走到外面,一齊散步??傔@么一以貫之,到后來,我們每次進(jìn)餐廳,都會引來無數(shù)艷羨目光。精神貴族就說:老方,你是否從艷羨目光中,看到某種力量?我說:是的,有點像北約,你是美國吧?他就笑了。
不過,時間一長,自貢不樂意,他偷對我說:我想看書,整天一起走,一起吃飯,一起散步,挺耽誤事的。自貢幾乎把世界好書都買到手,他大部分時間埋頭看書。正因如此,他缺點就暴露出來,比如,他襪子換下來,隨手一扔,不再管。積少成多,半個月了,他也懶得洗。看著,有礙觀瞻。這個,我們可以假裝不看,忽略它??晌兜滥??眼睛可以視而不見,鼻子卻辦不到。你總不能把鼻子塞兩朵棉花球吧?如果真塞兩朵棉花球,那成什么了?那味道,不聞不知道,聞了,比我挑大糞的味道還難聞吶。精神貴族就命令:你必須抓緊洗襪子,這是人類共同締約,禁止污染環(huán)境!自貢趕緊答應(yīng):好,我洗。他嘴上答應(yīng)著,手開始拿筆,一筆一畫,往襪子上寫字。我看過去,襪子上寫了好書的名字。這樣,他看完一部好書了,就去洗寫有同樣名字的襪子??磿乃俣龋h(yuǎn)不及襪子換掉的速度。等于說,自貢制造的臭氧層,觸碰人類忍受底限了。一等獎最先發(fā)難,寧愿降低自己才情,也要朗誦學(xué)前班的詩句來:近水樓臺先得月,春江水暖鴨先知!因為,自貢的床,緊挨著一等獎的床,所以,他朗誦詩,以示警告??勺载曂耆暨M(jìn)好書里,豈是兩句破詩就能把他拉回來?這個時候,精神貴族站出來主持公道,當(dāng)著我和一等獎的面,拿起一本好書,說:你倆看見了吧,他這一陣子正在看這本好書,書中疊了一頁,表明他看到了這頁。我在這頁后邊撕掉幾頁,你倆就等著瞧吧。我和一等獎都不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結(jié)果,耐下心來,等待著。
一連幾日,我們觀察自貢,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結(jié)果是,他順順當(dāng)當(dāng)把書看完,居然未發(fā)現(xiàn)破綻!
在飯桌上,自貢情不自禁,直夸那本書,說:好書,好書,經(jīng)典吶!我和一等獎聽了,險些噴飯。
精神貴族抓緊機(jī)會,當(dāng)場說:什么叫好書?就是你把書中一些段落隨意刪除掉,不影響閱讀,就叫好書。自貢蒙在鼓里,傻乎乎說:精彩啊,你說得真精彩!精神貴族瞅瞅我,對我說:老方啊,你不能老是聽我說,你也說一兩句吧,哪怕不精彩,也行啊。我想了想,才說:什么叫藏書?你一走進(jìn)他家屋里,就能看見書架上碼放著好多書,就叫藏書。說完,我逐個瞅他們,等他們夸我,白費,他們都啞著,不說話。再瞅他們臉,有的白,有的紅,還有一個,黑了。
精神貴族也有缺點,聽說余華劉震云莫言來了,他立刻告誡我們,像作文一樣,保持距離,見到他們本人,不要太靠近。作文做人,都要守住這個度。我當(dāng)時點頭了,可我跟劉震云打完一場籃球,忘記精神貴族這茬,我主動跑水房,拿洗臉盆接水,送給劉震云,讓他洗手。當(dāng)我回宿舍,精神貴族立即批判我:太掉價啦!你給我們掉老了價啦!自貢和一等獎,也加入批判行列,三張嘴,一齊開火,把我批得體無完膚,恨不得再踏上一只腳,才解氣。
他們輪番批我,我沒吭聲。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批半天,不見反抗,再這樣批下去,批到明天,有什么意思?覺得乏味,就偃旗息鼓,作罷。
雖然有批判,但不影響團(tuán)結(jié)。
團(tuán)結(jié)是有源泉的。何謂源泉?你不要往哲學(xué)上想,那時的我們,尚不具備大智慧,有的,都是小智慧,說白了,蠅營狗茍的勾當(dāng)。比如,吃飯前,誰買豆芽,誰買芹菜,誰買紅燒,都討論過的。這頓自貢買紅燒了,下頓就不用他買。紅燒里有肉,好吃,也最貴。那么,自貢下頓可以買豆芽。豆芽最賤。當(dāng)初出這個主意的,是精神貴族,大家聽了,覺得好,一致贊同。道理明擺著,既省錢,又有面子。你想啊,誰能一上桌來,就咔咔買四道菜?咔咔買四道菜了,別說你吃不了,幾頓咔咔下來,沒到月底,飯票還不咔咔光了?飯票光了,就等于錢光了呀。所以,一桌飯菜,每人只買一道菜,四個人,四道菜,別人看了品種全,既有面子又省錢,何不樂哉?那幾日,我們看到鄰座的某人,守著一盤菜吃,他自己冷清不說,別人看了,多掉價呀??蓵r間一長,問題來了。那天自貢跟我說:老方,上個月我多買了一道紅燒。我問:你記賬了?他說:沒。我說:那你咋記得這么準(zhǔn),差一道紅燒?他說:我憑感覺。我噢了一下,沒再說話。但我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上個月,我也好像多買了一道紅燒?如果我倆都多買了紅燒,那么,就有人少買了紅燒。少買了,等于少花錢,也等于他得了便宜,而這便宜,是占了我倆的便宜,占誰,誰樂意?于是我說:自貢,你看怎么辦好?自貢說:我想跟精神貴族提出來,下個月起,實行記賬制。我說:我看行,同意。
晚上,自貢果然提出記賬制。精神貴族聽了,差點蹦起來,他說:什么?難道你懷疑我的規(guī)則?我急忙打圓場:不是這個意思,有句俗話,親兄弟,明算賬嘛。精神貴族說:那還不是一個意思?好吧,既然有人提出記賬,那我幸虧留了一手。他說著,就拉開床頭柜,拿出本子,翻開,說:你們看看吧。我們都伸過頭,看了,還別說,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上月的賬。不過,看他賬本,只我和自貢看,屋里四個人,還剩一個人,沒看。精神貴族一貫主張公平,就對一等獎?wù)f:你怎么不看?我也在想,是呀,都看了,就你不看,什么意思?一等獎笑笑,沒吱聲,慢吞吞掏褲兜,掏出手機(jī),翻蓋,好像打電話的意思。卻沒有打電話。手指頭在上面點幾下,點開一個屏面,舉到我們眼前,說:看吧,我的菜單。沒料到,他也記賬?還把賬記在手機(jī)里!我和自貢,他瞅瞅我,我瞅瞅他,兩人一個老眼,一個少眼,老眼對少眼,干對眼,對了幾秒鐘,同時張開嘴,齊說:我怎么沒想到啊。精神貴族不失時機(jī)問:你倆還想修改規(guī)則嗎?我倆說:不想,不想。精神貴族又說:其實,我早有修改規(guī)則打算,圖省,是我們共同目標(biāo),但我覺得,省得還不達(dá)標(biāo),還不夠極致。自貢幾乎叫了一聲:啥?還不夠極致?我們問:那你想怎樣?精神貴族說:晚上那頓飯,不一定頓頓吃。我們問:不頓頓吃,剩下幾頓你能餓著?精神貴族說:哪能餓著呢,咱上夜市,買來自己做!
說買就買,我們集體的,上夜市。
先買一只電鍋。宿舍有電源,有插座,插上就行,省事。電鍋兩用的,即可做飯,又可做菜。買鍋錢,四個人平攤。買菜,主要買雞蛋、西紅柿這兩樣。買別的,不敢買。像西蘭花,蒜毫,海鮮,豬肉什么的,太高調(diào),也高消費,我們還是低調(diào)一點,低消費,這樣,也低碳,也環(huán)保啊。
我們?nèi)サ囊故校瑳]電燈,也沒汽燈。有的,全是蠟燭。剛走進(jìn)去,看不見小販臉,首先看見,一支支蠟燭,像一朵朵夜開的花,迎向我們開放出一團(tuán)團(tuán)昏黃。盯住一團(tuán)昏黃,細(xì)看一會了,然后才看見一張臉,微笑著,并不開口。不像其它夜市,招徠之聲,不絕于耳。而這里,一片靜悄悄。我不太注意小販臉。不管他年長,還是年幼,也不管是男,是女,我們來了,買菜,又不買臉,所以,注意那臉干嘛?其余三人,跟我不一樣,他們年輕,心跳蕩,思維也跳蕩,每次買菜歸途上,三張嘴,總要描述蠟燭后面,一朵朵花開的模樣。我跟他們明顯有別,喜歡初入夜市的朦朧,街兩邊,白天樓房不見蹤影,喧囂市聲也躲到不知所往的遙遠(yuǎn)地方,一粒粒如豆燈火,星星點點,布滿我身旁,我恍然生出錯覺,仿佛不是行走夜市,而是步入夜的天上。來到這里,我唱主戲,其余三人配戲。他們隨幫唱影,或者不隨幫唱影,在旁邊講講價,溜溜縫兒,就可以,別的,用不上他們。原因簡單,一支蠟燭的光,投射不遠(yuǎn),光有限,投射西紅柿上,西紅柿成了單一顏色,那么,想從顏色上區(qū)別優(yōu)劣,難上加難。多虧我出身農(nóng)民,凡我下手的,如探囊取物,從未失手。開始他們不服,也選了幾個貨,等回宿舍,讓燈光一照,不是生的,就是綠皮的。只得服氣。此后進(jìn)夜市,精神貴族高調(diào)宣布: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此農(nóng)會,非彼農(nóng)會。舊時代,農(nóng)會是一個基層權(quán)力組織;這里的農(nóng)會,指的是,一個農(nóng)民,會選貨。選貨,一選一個準(zhǔn),一選一個準(zhǔn)。農(nóng)民,真會選啊,簡稱,農(nóng)會。自貢曾討教選貨竅門,我藏了心眼,之乎者也了一氣,才開講:家鄉(xiāng)有一個算命先生,他眼睛全瞎,走南闖北,靠給人算命謀生。他很有名氣,一算一個準(zhǔn),一算一個準(zhǔn)。誰都想知道,他為什么算得準(zhǔn)?就有人賄賂他,給他吃的,穿的,也有給錢的,但他守口如瓶,沒說。他年事已高,不能動彈了。進(jìn)入死亡期,親屬趁他死前繼續(xù)問他算命奧秘,可他依然牙口縫兒未露。親屬不解,眼見他馬上咽氣,急喊:你為什么不說啊!算命先生氣若游絲吐出兩字:操守。故事講完了,自貢說他沒聽懂。所以對自貢藏了心眼,并非我惡意,那位算命先生,其實是我舅。我從小給他牽棍子。我們當(dāng)?shù)亟袪肯棺?。那么,他記著我的好,死前向我透了實底,進(jìn)誰家屋里,肯定要坐下,而你看見沒?凡瞎子坐下前,都習(xí)慣性拿手摸炕,摸一下炕了,才坐。舅說:別人摸炕,為了坐,我摸炕,是摸情況,誰誰富,誰誰窮,摸一下炕,就啥都清楚了。至于我選貨,跟算命先生沒法比。我倆不在同一層次上。人家形而上,我呢,形而下。兩者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
夜晚漆黑一片,進(jìn)地里偷西紅柿的農(nóng)民,個頂個的,有經(jīng)驗。經(jīng)驗不在別的地方,在手上。拿手摸一摸,捏一捏,有點軟乎,盡可放心摘,保證熟的。
九號宿舍,步入最極致時光,是年三十晚上。這個必須回家的節(jié)日,我們?yōu)榱耸。B家都不回,在宿舍里過。第二年,也如法炮制,連著兩個年三十,都在宿舍過,聽聽,多有節(jié)氣!所謂的節(jié)氣,是自指,也是小指,指節(jié)日氣氛,簡稱,節(jié)氣。我們不敢妄自菲薄,你千萬別往大處想,往大處想,就想歪了。我們都很小,往小處想,就對了。
那些小小子,我沒法和他們比。他們?nèi)陜赡瓴换丶遥米载暤脑拋碇v:算個球?可我畢竟年長,死扛著,扛到了開春,一見到春暖花開,終于扛不住,請假回一趟家。孩子,老婆,那些和蔬菜糧食有關(guān)的東西,誰不想呢?
從小鎮(zhèn)下火車,途經(jīng)學(xué)校,我趕緊往學(xué)校跑。
上級領(lǐng)導(dǎo)下來搞巡查,我跑進(jìn)校門,正趕上巡查升旗儀式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往三年二班那兩排學(xué)生瞅,沒瞅見女兒。老師認(rèn)識我,悄悄往教室指了指,示意,去教室可以看見女兒。就奔教室去。恰這時,國歌奏起,我立刻停步,注目主席臺,等待國旗即將升起。前奏過后,全校師生一同唱國歌,聲音之大,震耳欲聾。我稍微歪一下臉,往教室里看,教室里一共三名學(xué)生,一望而知,她們因為沒有校服,被學(xué)校安排在教室里,免得影響上級巡查。我看見,女兒舉起的手臂,是一樣的正規(guī),女兒一聲一聲跟著唱國歌,也是激情的。我眼淚控制不住,淌出來。
文學(xué)院沒念完,我輟學(xué),也沒跟誰道一聲別,默默回家。
干瓦匠活,尤其農(nóng)村瓦匠,是個季節(jié)性很強(qiáng)的工種。除了旺季,淡季我還會干點別的活。比如,蹬三輪,擦皮鞋,去河套篩沙子。只要能掙錢,我都干。文學(xué),就如信仰,一個人,沒有信仰怎么活?所以,我把它當(dāng)作信仰,就不在乎是否坐在教室里學(xué),還是跟哪個名師學(xué)。而生活,教會我怎樣做人。擦皮鞋蹬三輪怎么啦?為養(yǎng)家,為孩子,只要正當(dāng),就不算掉價。社會越來越趨同物質(zhì)。盡管我活在最底層,一輩子當(dāng)不了土豪,但我保有一塊心靈凈土,就沒白活。
冬季,我蹲在鎮(zhèn)上擦皮鞋。干這活簡單,除了一個木箱,還有兩只小凳。一只小凳,我坐,一只小凳,客坐。有天下午,來名女客,坐我前面小凳上。按慣常,女客會抬起腳,把鞋搭在腳架上。這一名女客,很奇怪,遲遲不抬腳。我說了兩遍:請你抬腳啊。白費,依舊沒反應(yīng)。她不抬腳,我只得抬起頭,去看女客。女客身上裹得嚴(yán)實,頭和臉,也包著一領(lǐng)寬大紅圍巾,唯獨兩只眼睛,無法遮擋,讓我一下的,辨認(rèn)出來,她是韓玉霞。吧嗒一聲,我手里那把鞋刷,掉地上。我呆住了一會兒,終于想起我的職業(yè),開口說:請你抬起腳吧。她沒有抬。但我看見,她臉上紅圍巾,氤出兩道濕印子,迅速向下擴(kuò)大著。等我再往上看,想看她眼睛,白費,她扭過頭,站起身,頭不回的,走進(jìn)風(fēng)雪里。
春天早上,打開我家后窗,可以看到一個女孩,練晨跑。如果細(xì)看,她手里還拿著一本雜志,跑累了,就靠在一棵樹上,閱讀雜志。那棵樹,是一棵開花的樹。那女孩,不是別人,是同學(xué)妹妹。同學(xué)妹妹長成大姑娘,剛有工作。聽說她也愛好文學(xué)。要說女人看女人,最準(zhǔn),一點不假。四萍撇撇嘴,沖窗外說:那也叫愛好文學(xué)?我看那叫裝!
果不其然,沒幾天,同學(xué)妹妹來我家,我倆嘮了幾句閑嗑,她按捺不住,很快說出登門目的,想聽我談?wù)剬懽髦R。四萍在廚房洗碗,洗聲很重。同學(xué)妹妹不傻,聽見喀喀嚓嚓洗碗聲,吐吐舌頭,小聲說:我走了,就沒有再來。
近些年,溫泉村一點都不落伍,追趕時尚,摳號。
平日,農(nóng)民除了侍弄那一蛋頭田地,沒事干,就生出兩個愛好,一個是,玩點小麻將,三塊五塊的,無傷大雅。一個是,摳號,十塊二十塊的,不影響過日子。麻將,地球人都知道,就不啰嗦了。摳號,跟彩票有關(guān)。正規(guī)的玩家,上彩站玩。但多數(shù)農(nóng)民,覺得那不好玩,有難度,不容易掙到錢,就自發(fā)的,摳號。公家和民間,玩的都是1234567890這十個數(shù)字。去彩站,你得摳三個數(shù)字,三個數(shù)字連一起,才成號。不的話,國家不認(rèn)可,微機(jī)也拒絕輸入,你摳個屁呀。而民間,簡單多了,從十個數(shù)字里,單挑一個,摳對一個數(shù)字,就算贏。為此,農(nóng)民還編出一首關(guān)于摳號的歌謠:北京畫個三D圖,全國人民都在讀。外加順口溜:八點三十,兩眼發(fā)直。八點三十,指的不是早上,是晚上。農(nóng)民守在電視機(jī)前,八點三十了,出號。所以農(nóng)民兩眼直直的,盯著屏幕看。說兩眼發(fā)直,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你沒中獎,兩眼也發(fā)直。而且更直!
四萍玩得邪乎。她不像別的農(nóng)民,只玩摳號,或只玩麻將,她兩樣都玩。兩樣都玩,也沒什么,卻老輸。我掙錢有數(shù),你老輸,我也填不起窟窿呀。逼得無招,我只好陪她玩。當(dāng)然了,麻將滾一邊去,那個東西我反感,天生不感冒。我陪玩,是摳號。我的目的,簡單,幫老婆扭虧為盈,把輸?shù)舻?,撈回來。這一幫她不要緊,你別說,還真有了起色,雖然摳號繼續(xù)輸,但麻將桌上,她贏了一把。我鼓勵道:四萍,你接著干!她說:嗯,我接著干。結(jié)果,干不幾天,四萍垂頭喪氣回家,對我說:真沒勁。我問:咋的啦?她說:自從那次贏了一把,此后再沒贏過。聽此,嚇了一跳,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輸,我問:那你輸了?她搖搖頭:輸?shù)箾]輸。我說:那你也沒贏呀?她說:這一陣沒輸沒贏,都是平。我說:平也行,總比輸好。忽然想起什么,我說:上次你不是贏了一把嗎?她說:我說沒勁,指的就是贏了那一把。我忙問:怎么回事?她說:我贏的是田鳳蘭,她說先欠著,哪成想,一欠都欠夠月了,還想欠明年???不行,我得想想辦法!我安慰她:欠就欠吧,欠,興許是個人情呢。
卻出乎我料,那天,四萍拉著空帶車子,從加工廠返回,經(jīng)過田鳳蘭家,她看田鳳蘭吭哧吭哧在起豬圈糞,就停下來,打招呼:田鳳蘭,你起豬圈糞吶。田鳳蘭歇了手,回答:嗯,起豬圈糞。你去加工糧食啦?四萍說:嗯。我順便問你一下,豬圈糞多少錢一車?田鳳蘭說:去年價十五塊,今年就算漲,也漲不過二十塊,對吧?四萍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拉。說罷,順手揀了豬圈旁一把鍬,吭哧吭哧往帶車子里裝糞。前前后后,一共拉走五車糞。
第二天,田鳳蘭上我家,問:四萍呀,你拉我五車糞,咱把賬算了吧。四萍說:算唄,有賬不怕算。田鳳蘭說:一車算二十,行不?四萍說:行。田鳳蘭說:五車,正好是個整兒,那你就給我一個整兒吧?四萍說:你記性不好咋地?那次玩麻將,你也欠我一個整兒,噢,你欠我的,就不算,我欠你的,你就來算,同樣是欠,你咋就這么會算賬呢?兩人從此鬧掰了。事后我想,街坊鄰居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為那么一點錢,就撕破臉,值嗎?我把老婆埋怨了一頓。
但我也不能太虛偽,對農(nóng)民說三道四,揭他們的短。除農(nóng)民以外,比如,像文人,在錢的方面,同樣較真。舉例說,每年合同制作家開會,我都去的。去是坐火車去,回是坐火車回。散會了,從會場到火車站,幾百米遠(yuǎn),走幾腳就到了,我說死不會打車的??捎幸恍∽樱拔遥豪戏?!坐車啊!回頭一看,那小子已經(jīng)推開車門,讓我進(jìn)去。我說:就前邊不遠(yuǎn),我不坐,你走吧。為表明誠意,那小子說:我去客運站,正好順路,車錢我已經(jīng)交了,反正多一個也不多收錢,你不坐,豈不浪費?細(xì)想也對,我就去坐了??墒谴文?,開會一結(jié)束,他就緊跟著我,寸步不離。走至馬路邊,他伸手,過來一輛出租,他主動拉開門,說:老方,請上!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上去了。令我沒想到,車上,那小子說:老方啊,去年坐車我請的客,今年可輪到你請了吧?我當(dāng)時心里那個氣呀,真想罵他:我就幾腳路的事,本用不著坐車,竟然讓你算計了,你還具備文學(xué)精神嗎?如果你小子叫人,怕也應(yīng)該叫人渣吧?我付了車錢,喊司機(jī):停!
對農(nóng)民來說,一毛錢都是好的!為錢較真,屬于本性。那天,聽見村口兩人吵吵,我過去看究竟,一個我二嬸,一個我六姑,她們各自拿著賬本,光天化日之下,在對賬。不知差了哪一筆賬,兩人吵吵起來。等我到跟前,細(xì)一看了,賬本也是禮賬。上面記載著,某年某月某日,趕了誰家禮,某年某月某日,誰家趕了自家禮。在農(nóng)村,什么都可以欠,禮不能欠。欠禮,人家會用吐沫星子淹死你,從此你口碑不好,你的信用等級,降至負(fù)面。做人做到這一步,基本完蛋了。
不過照實說,風(fēng)氣也不好,想弄錢,就辦事情。屁大點事,也辦,辦了,就得有人去,不去吧,抬頭不見低頭見,明天怎么見他?面子抹不開,只好去,去了,就得拿錢呀。辦事情,也有辦到極致的,比如喪事,老人在遼西死了,小兒子辦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纱髢鹤幼∵|東,三天過后,把老人拉過來,接著辦。當(dāng)然也辦三天。正值伏天,去趕禮的農(nóng)民,都捂著鼻子,不捂,臭味難聞吶!更有甚者,跟你玩空手道,說他在本溪買了房,祝賀一下,人人就去他家里,祝賀。可兩三年過去,他也沒搬家,依然住在溫泉村。所有跡象表明,他將老死村里,連魂兒都不會去本溪。
說起農(nóng)民千不好萬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那就是善良。
二嬸年輕時死了丈夫,無兒無女,屬于孤老。晚年了,她還在東一家西一家地趕禮,自己卻從來沒辦過事情。農(nóng)民忽然就想,欠禮要還的,等她死了,去趕禮,雖然等于還禮了,可她不在,禮在,那么,禮還是禮嗎?沒用誰號召,一下的,集體無意識,陸續(xù)奔二嬸家,趕禮。二嬸愣了,說:我也不辦事情呀?有誰眼尖,心眼活,看見豬圈里老母豬剛下崽,立刻說:豬崽該滿月了吧?那就辦滿月酒!大家齊聲附和:對,辦滿月酒!辦完滿月酒,已夜半,忙碌一天后,二嬸太累,倒頭便睡。次日,二嬸沒有醒來,滿月酒,成了她告別酒。
再說摳號。每天擦完鞋,我必去彩站,買圖。一般而言,今晚出什么號,圖上有玄機(jī),仔細(xì)讀圖,會找到那個號的。也不單單一種圖,幾百種,上千種。我??吹模素詧D,龜背圖,大花貓,布衣,圣手,鬼六,獨膽字謎,小諸葛,錦州神算,太湖釣叟,龍門飛俠,寇準(zhǔn)。誰都知道,寇準(zhǔn)是個人物,可寇準(zhǔn)這個圖,并不準(zhǔn)。所以買它,喜歡它的諧音:摳準(zhǔn)。摳號的人,誰不想摳得準(zhǔn)呢?買這個圖,圖的是吉利。因此衍生出副業(yè),靠賣圖,就很來錢。算命先生也獲益。摳不準(zhǔn)號的,就問算命先生,今晚幾好?算命先生之乎者也一番,然后正襟危坐,說幾好。當(dāng)晚那人就摳幾,結(jié)果白摳了,幾沒出來?;仡^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明晚吧,明晚我給你算算,興許準(zhǔn)的。偉大產(chǎn)業(yè)鏈,拉動內(nèi)需啊。我不會選擇算命先生的。選擇什么圖,是我的主攻課題。可我心明鏡,摳號,跟賭一個味,靠運氣。剛從彩站出來,碰見同學(xué)妹妹,她說:你摳號呀?聽說你摳,沒信,這回親眼見了,原來你真摳啊。我不好意思,說,碰碰運氣,瞎玩,瞎玩。說完,剛要走,聽她問:你晚上幾點睡?我說:十點吧。怎么?她說:今晚十點,我送一兩個數(shù)字給你,是明天的號,你看行,就摳,你看不行,就別摳。我問:你咋給我?用手機(jī)嗎?她笑笑說:你老婆賊精八怪的,用手機(jī)哪行呀?我說:那你?她說:你守在家里,看水面就行,十點,別忘了,拜拜!
這就顯出溫泉村的特點來。水像蜘蛛網(wǎng),網(wǎng)著家家戶戶。我曾說過,溫泉村不怕道德淪陷,就算人心叫狗吃了,人心不連,水卻連,而水連,就一定連著人,連著人,你還怕連不著他心嗎?
每晚睡前,我都上廁所,習(xí)慣了。四萍知道這個。次日晚,十點,我悄悄看水面,等著同學(xué)妹妹送號來。等的過程中,我猜想,她會以什么方式送號呢?忽然的,有個白東西,漂流過來。是一只小紙船。我探手,拿起小紙船,看見小紙船兩側(cè)寫了兩個數(shù)字,一側(cè)寫6,一側(cè)寫5。記住這兩個號,放下小紙船,讓它接著漂,漂流出屋。
轉(zhuǎn)眼次日晚,到了摳號時間,我琢磨摳6呢?還是摳5呢?到底摳幾,我頗費思量。憑經(jīng)驗,摳號盡量少摳。少摳,不指錢數(shù),指你最好摳一個,次之,摳兩個。道理簡單,摳一個,中了,沒得說。如果摳兩個,一個中,一個沒中,背著抱著,一般沉,白摳了。如果兩個都沒中,可就賠大了。忽然迷信心理起了作用,我選擇了6。好像順吧?就不算迷信,生活中,誰不圖順呢?于是拿起電話,報號,報完號了,我和四萍守著電視,守到八點三十,出號:492。里邊沒有6。就覺得,同學(xué)妹妹還不如我,照我原先想摳的,摳3,雖然也不中,起碼貼邊呀。因為3,緊靠著2和4,夾在倆數(shù)中間,與492僅僅擦肩而過呀。她給的6,差老遠(yuǎn)了。那么,第二天夜,我上完廁所,回頭就睡,半眼都沒看水面。卻在白天,同學(xué)妹妹看見我就說:前天晚上,你中了?我搖搖頭。她說:那你沒摳9,摳5了?聽這么說,我瞪大眼睛看著她,足足有五秒,沒說話。她見我這個樣,急忙說:沒事,還有今晚呢。說完,她就離開我,走了。我心想,我怎么把6看反了呢?如果不拿起船,趴著就地看,一定會看成9的,而拿起來,正好把6看反了!看來,同學(xué)妹妹真有兩下子。我們這邊有摳號高手,把每期號弄成一個曲線圖,研究,一摳一個準(zhǔn)??磥硗瑢W(xué)妹妹也是此中高手。她剛才說今晚,讓我后悔,昨晚沒看水面,今晚摳幾呀?雖懊惱,只懊惱一會兒,想想還有明晚,心就安穩(wěn)下來。要說摳號這東西所以受歡迎,就因為它天天有機(jī)會,機(jī)會失去了,接著機(jī)會又來,日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仿佛圓周率,無休止。這種失望在前,希望在后的法則,讓你的欲望之夢,永在睡中。人,說到底,愿意做夢的。給你睡條件,就有夢機(jī)會。
這晚十點,我準(zhǔn)時看水面,小紙船漂過來,我不再像頭一次那樣,拿它,而是好好的,把手伸水里,托起它,然后看上面的數(shù)字。
依然寫了兩個數(shù)字。
次日晚,我學(xué)精了,不再為選哪一個號而讓自己處于兩難境地,果斷報了兩個數(shù)字。兩個號都摳。這么做,目的就一個,檢驗她還準(zhǔn)不準(zhǔn)?八點三十,出號,她準(zhǔn)了一個!如此說來,兩個號,二選一,幾率百分之五十。選對一個呢?幾率百分百!心跳蕩起來,摳號摳老長時間了,頭一回的,選擇面在縮小,縮小到二選一。要知道,二選一,一半摳中率啊。四萍看我沒摳中,居然興致勃勃,她就說:今晚怎么啦?好像魔怔了你!
到了第二晚,摳中了。四萍一高蹦起來,豎著拇指,夸獎?wù)f:老鬼,真有你的!好好準(zhǔn)備,爭取明晚再中!
沒有天天中。天天中,那還了得!那或成了神仙,或成了奇葩?但隔三差五的,摳對了??偟膩碚f,不賠,幾乎沒誰比得上我。一下的,名聲鵲起,農(nóng)民紛紛登門,每晚八點,我家屋里屋外,擠滿了人。尤其座機(jī),每晚響個不停,別說不敢接電話,就是電話線,都不敢用手摸,一摸了,燙手!
什么事都怕用心,用心了,易出成果。摳了一段時間,我琢磨,每晚兩個數(shù)字,兩個號。都摳,怕賠。為保險起見,只得摳一個。那么,丟號概率幾乎一半。丟號,指我沒摳那個號,卻出了那個號。多可惜呀?我有辦法解決它,再拉一個農(nóng)民入伙,兩個人,把同學(xué)妹妹兩個號分了,一人分一個號,摳的時候也一人摳一個號。兩個人組團(tuán),合圍,用合力摳號。聽起來新鮮。試運行幾天,基本每晚摳中一個號。以投注五十塊為例,中了,得一百塊。外加點子錢,二十塊,一共一百二十塊。兩人均分,各得六十塊。減去本錢五十塊,人均十塊。照此摳,雖小賺,可起碼的,不賠呀!而有時,兩個號都摳中,那就大賺!農(nóng)民不傻,見狀,紛紛加入進(jìn)來,兩人一組,兩人一組,集體的,摳號。
就這么摳下去,摳到后來,我又琢磨了,每晚電視出三個號,那我干脆三個農(nóng)民湊一組,三個農(nóng)民湊一組。每個農(nóng)民摳一個號。如此組團(tuán),大面積圍剿,單看這陣勢,這合力,是否像北約?照此摳,效果會怎樣?
半月后,趕上村換屆,我沒想到,農(nóng)民打算選我當(dāng)村長。那幾日,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后總跟著一大幫人。就是去鎮(zhèn)上擦皮鞋,身后浩浩蕩蕩的,也跟著一大幫人。鎮(zhèn)政府誤以為上訪群眾來了,趕緊派人攔截。我一把推開攔截的人,說:去去!我擦皮鞋的,請讓路!攔截的人向身后問:你們干嘛?農(nóng)民齊口同聲:去看擦皮鞋!去看擦皮鞋!
傳來消息,同學(xué)妹妹即將出嫁。那一陣,村里被口頭熱播的兩個人,一個是同學(xué)妹妹,一個是我。熱播我,簡單,我是熱門村長候選人,你想想,能不熱嗎?熱播同學(xué)妹妹,她嫁的人遠(yuǎn)在福建東山縣,遠(yuǎn),不是熱播點,傳言,男方歲數(shù)比她大二十。在當(dāng)時,大二十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男人是作家,好年華里蹲了十幾年監(jiān)獄,后平反,閑居家中,靠寫回憶安度余生。
我不太相信傳言??赏砩鲜c,我托起小紙船,不光看見兩個數(shù)字,還看見幾個漢字。漢字這樣寫:后天,我遠(yuǎn)嫁。
那么,傳言是真的了。這等于說,再想接到小紙船,只剩明天晚上,最后一次機(jī)會了。最后晚上,她會給我小紙船嗎?
一球落日,不舍離開白天舞臺,但它越來越黯淡,漸漸的,被山尖吞沒,終于讓位給了晚上。晚上有月亮。比起往常,距十點還差一大截,我就守水邊,盯看水面。十點了,小紙船沒來。心想,再等等看,興許會來的。很快到了十點半,按照規(guī)律,這個點,絕對不會來了。但我依舊蹲水邊,等待著。傳來隔壁四萍聲音:你怎么還不睡?我正準(zhǔn)備起身,忽然的,水面漂來一粒白。近了,是一只小紙船。我俯下身,趕緊捧起它。想離開,隱約發(fā)現(xiàn)了什么,細(xì)看去,又漂來一粒白。近了,是小紙船。我再俯身,捧起它。哪里想到,傳來一片撲啦啦聲音,望過去,水面上漂蕩無數(shù)白,仿佛天上花朵,撲啦啦降落,直撞我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