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件禮物

卡勒德·胡塞尼

透過臥房的窗戶，我看見阿里和哈桑推著載滿牛肉、馕餅、水果、蔬菜的獨(dú)輪車上了車道。我看見爸爸從屋子里出現(xiàn)，朝阿里走過去。他們的嘴巴說著我聽不見的話，爸爸指了指屋子，阿里點(diǎn)點(diǎn)頭。他們分開，爸爸走回屋子，阿里隨著哈桑走進(jìn)他們的斗室。

隔了幾分鐘，爸爸敲敲我的房門。“到我的辦公室來。”他說，“我們得坐下來，把這件事處理好?！?/p>

我走到爸爸的書房，坐在一只皮沙發(fā)上。約莫過了三十分鐘，哈桑和阿里也來了。

他們雙眼紅腫，我敢肯定他們一定哭過。他們手拉手站在爸爸面前，而我則尋思自己究竟在什么時候具有造成這種痛苦的能力。

爸爸開門見山，問道：“錢是你偷的嗎，你偷了阿米爾的手表嗎，哈桑？”

哈桑的回答簡單得只有一個字，他以嘶啞孱弱的聲音說：“是?！?/p>

我身體緊縮，好似被人扇了個耳光。我的心一沉，真話差點(diǎn)脫口而出。我隨即明白：這是哈桑最后一次為我犧牲。如果他說“不是”，爸爸肯定相信，因?yàn)槲覀兌贾拦膩聿或_人。若爸爸相信他，那么矛頭就轉(zhuǎn)向我了，我不得不辯解，我的真面目終究會被看穿，爸爸將永遠(yuǎn)不會原諒我。這讓我明白了另外的事情：哈桑知道。他知道我看到了小巷里面的一切，知道我站在那兒袖手旁觀。他明知我背叛了他，然而還是再次救了我，也許是最后一次。那一刻我愛上了他，愛他勝過愛任何人。我只想告訴他們，我就是草叢里面的毒蛇、湖底的鬼怪，我不配他作出的犧牲，我是撒謊蛋，我是騙子，我是小偷。我?guī)缀蹙鸵f出來，要不是心里隱隱有高興的念頭。高興是因?yàn)檫@一切很快就要終結(jié)了，爸爸會趕走他們，也許會有些痛苦，但生活會繼續(xù)。那是我所想要的，要繼續(xù)生活，要遺忘，要將過去一筆勾銷，從頭來過。我想要能重新呼吸。

然而爸爸說出了讓我震驚的話：“我原諒你。”

原諒？可是盜竊是不能被原諒的罪行啊，是所有罪行的原型啊。當(dāng)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quán)利，奪走他子女的父親。當(dāng)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當(dāng)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quán)利。沒有比盜竊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難道爸爸沒有將我抱在膝蓋上，對我說出這番話嗎？那么他對哈桑怎么可以只是原諒了事，而且如果爸爸肯原諒這樣的事情，那么他為何不肯原諒我，僅僅是因?yàn)槲覜]有成為他所期許的兒子？為什么……

“我們要走了，老爺?！卑⒗镎f。

“什么？”爸爸臉色大變。

“我們沒法在這里生活下去了?！卑⒗镎f。

“可是我原諒他了，阿里，你沒聽到嗎？”爸爸說。

“我們不可能在這里過日子了，老爺，我們要走了?！卑⒗锇压＠缴砼裕毂郗h(huán)住他兒子的肩膀。這是個保護(hù)的動作，我知道阿里對哈桑的保護(hù)是在抵御什么人的傷害。阿里朝我瞟來，帶著冷冷的、不可諒解的眼神。我明白哈桑告訴他了，他把一切都告訴他了，關(guān)于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對他所做的事情，關(guān)于那只風(fēng)箏，關(guān)于我。奇怪的是，我很高興終于有人識破我的真面目，我裝得太累了。

“我不在乎那些錢或者那個手表?！卑职终f，他手掌朝上，張開雙臂，“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樣做……你說‘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老爺。可是我們的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了，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p>

爸爸站起身來，悲傷的神情溢于言表：“阿里，我給你的還不夠多嗎？我對你和哈桑不好嗎？我沒有兄弟，你就是我的兄弟，阿里，你知道的，請別這樣做。”

“我們已經(jīng)很為難了，別讓事情變得更難，老爺?！卑⒗镎f。他嘴巴抽搐，我看見他痛楚的表情，正是那個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引起的痛苦有多深，才明白我給大家?guī)淼谋瘋卸酀猓琶靼咨踔吝B阿里那張麻痹的臉也無法掩飾他的哀愁。我強(qiáng)迫自己看看哈桑，但他低著頭，肩膀松垮，手指纏繞著襯衫下擺一根松開的線。

現(xiàn)在爸爸哀求著：“告訴我為什么，我得知道！”

阿里沒有告訴爸爸，一如哈桑承認(rèn)偷竊，沒有絲毫抗辯。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竟然是為什么，但我能夠想象，他們兩個在那間昏暗的斗室里面抹淚哭泣，哈桑求他別揭發(fā)我，但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樣的自制力才會讓阿里緘口不言。

“你可以送我們?nèi)テ囌締?？?/p>

“我不許你這么做！”爸爸大喊，“你聽到了嗎？我不許你這么做！”

“尊敬的老爺，你不能禁止我做任何事情了?！卑⒗镎f，“我們不再為你工作了?！?/p>

接著我看到爸爸做了我之前從未見過的事情——號啕大哭。見到大人哭泣，我被嚇了一跳，我從未想到爸爸也會哭?！扒笄竽?。”爸爸說?？墒前⒗镆呀?jīng)走到了門口，哈桑跟在他后面。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爸爸說出那話的神情，那哀求中透露的痛苦，還有恐懼。

喀布爾的夏天難得下雨，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像烙鐵般灼痛后頸。整個春天我和哈桑在溪流打水漂，到了夏天它們也干涸了。黃包車嗒嗒走過，揚(yáng)起陣陣灰塵。午間祈禱時分，人們到清真寺去行十次“晌禮”，跟著隨便找個陰涼的地方躲進(jìn)去，等待傍晚的涼意。夏天意味著漫長的學(xué)校生活，坐在密不透風(fēng)的擁擠教室里面，渾身大汗地學(xué)著背誦《可蘭經(jīng)》的經(jīng)文，和那些饒舌而奇怪的阿拉伯單詞作斗爭；夏天意味著聽毛拉念念有詞，用手掌拍死蒼蠅；夏天意味著一陣和風(fēng)吹過，帶來操場那邊廁所的糞便氣味，在那形影相吊的歪斜籃球架旁邊吹起塵霧。

但爸爸送阿里和哈桑去車站那天下午，天下雨了，雷轟電閃，天空灰沉沉的，頃刻之間，大雨傾盆而至，嘩嘩的雨聲在我耳邊回蕩。

爸爸本來要親自送他們到巴米揚(yáng)，但阿里拒絕了。透過我臥房那扇被雨水濕透的模糊窗戶，我看見阿里拖著個孤零零的箱子，里面裝著他們的全副身家，走向爸爸停在大門外的轎車。哈桑的毯子緊緊卷起來，用繩子系住，背在他身后。他把所有的玩具都留在了那間四壁蕭然的斗室，隔天我發(fā)現(xiàn)它們堆在屋角，如同我房間里的生日禮物。

雨珠刷刷流下我的窗戶。我看見爸爸將行李廂的門摔上，他渾身濕透，走向駕駛座那邊，斜倚著身子，向后座的阿里說了些什么，也許是作最后的努力，以便讓他回心轉(zhuǎn)意。他們那樣交談了片刻，爸爸身上濕淋淋的，彎下腰，一只手放在轎車的頂篷上。但當(dāng)他站起身來時，我從他松垮的肩膀看出，我與生俱來的那種熟悉的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爸爸上車，車前燈亮起，在雨水中照出兩道燈光。如果這是哈桑跟我過去?？吹挠《入娪埃谶@個時候，我應(yīng)該跑出去，赤裸的雙腳濺起雨水。我應(yīng)該追逐著轎車，高聲叫喊，讓它停下來。我應(yīng)該把哈桑從后座拉出來，告訴他我很抱歉，非常抱歉，我的眼淚會跟雨水混在一起，我們會在如注的大雨中擁抱。可這不是印度電影。我很抱歉，但我不會哭喊，不會追逐那輛轎車。我看著爸爸的轎車駛離路邊，帶走那個人，那個平生說出的第一個字是我名字的人。我最后一次模糊地瞥見哈桑，他癱坐在后座，接著爸爸轉(zhuǎn)過街角，那個我們曾無數(shù)次玩彈珠的地方。

我退后，眼里只見到玻璃窗外的雨水，看上去好像熔化的白銀。

——節(jié)選自《追風(fēng)箏的人》

思想火花

這是一部語言純凈、真摯感人的小說，講述了十二歲的阿富汗富家少爺阿米爾與仆人哈桑之間的友情故事。沒有過多華麗的辭藻堆砌，作者用細(xì)膩平實(shí)的筆觸，為我們真實(shí)地還原了阿富汗喀布爾的市井街貌，娓娓道來一段人性的救贖。

富家少爺阿米爾與仆人哈桑贏得了一場風(fēng)箏比賽的冠軍，哈桑為了幫阿米爾追回落下的風(fēng)箏，不幸被其他富家少爺圍困在角落里施以暴力與侮辱，而在這時，哈桑最信任的朋友阿米爾卻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默默注視，沒有勇氣伸以援手。阿米爾為自己的懦弱感到自責(zé)和痛苦，他逼走了哈桑，不久后自己也隨父親逃往美國。成年后的阿米爾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當(dāng)年對哈桑的背叛，為了贖罪，他再度踏上暌違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得到的卻是哈桑的死訊。兒時的噩夢再度重演，阿米爾該如何抉擇？

這部“其貌不揚(yáng)”的小說一經(jīng)推出，便出人意料地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長居一年有余，并成為當(dāng)年全美第三大暢銷小說。2007年，美國“夢工廠”將其拍成了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