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論語別裁》探析南懷瑾的學術風格

郭冰

《論語別裁》一書是南懷瑾先生關于《論語》的講演錄?！墩撜Z》是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儒家經(jīng)典著作之一，集中體現(xiàn)了孔子在政治、教育、倫理道德等方面的主張，是研究孔子思想的重要史料。南先生對此書研究并進行了解讀，將原本看似孤立的一段段語錄連接起來，為我們描繪了他心中的孔子形象，誠如他自己所言，此書是他對《論語》的“個人一得所見”，觀此書不僅觀其描繪的孔子形象，更讓我們距離南先生的精神世界更近?！墩撜Z別裁》在社會上風靡多年，相比之下，錢穆、李澤厚等人的孔子研究成果難獲如此熱烈的反響，并不是他們的學術造詣不如南先生，從中折射出的是公眾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播方式的要求。研讀《論語別裁》一書，不僅是了解南先生對《論語》的個人解讀，也應引起我們對文化傳播的思考。

《論語》一書由一段段對話或語錄組成，歷來給人行文隨意的感覺，且所載事件的時間背景前因后果常常不予交代，研讀《論語》通常需要很好的了解這一段歷史史料，才能將其貫穿。所以初讀《論語》者往往不知所云，也因此認定《論語》一書是隨意編排而成，并無內(nèi)在邏輯。南先生堅持說《論語》一書的編排是有其邏輯意義的?！啊墩撜Z》二十篇，每篇都是一篇文章”，“整個二十篇《論語》連起來，是一整篇文章”。在《論語別裁》的講解中，南先生處處體現(xiàn)著他的“不可分”?！秾W而》篇是連貫性較強的一章，南先生在此章中從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學問的宗旨”講起，與下文所講的“做學問的目的”、“學問的道理”、“學問的態(tài)度”、“學問的修養(yǎng)”貫穿起來，最終形成了完整的第一章?？梢哉f，他的歸納是具有一定道理的，為我們理解《論語》提出了一條線索。但筆者并不同意所有的章節(jié)都具有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如《為政》篇中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為孔子講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孟懿子問孝”，是有關孝道的話題，南先生皆牽強于為政，他的依據(jù)是“不管是為政或做事，是要靠人生經(jīng)驗的積累”，簡短的一句話將“為政”和“人生經(jīng)驗”歸為一類，所以得出結論講“人生經(jīng)驗”就是講“為政”，更進一步論證《論語》每一章都是有內(nèi)在線索的。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南先生在學術研究上也不可避免先入為主之念。對于《為政》一章主旨，南先生進行提出了新的解釋，將“為政”衍伸為“學問外用”，原本易于理解的含義卻解釋得更為復雜了?！稙檎芬徽?，本就涉及較多政治思想，將其歸為政治思想亦無不可，南先生將其牽引至“學問外用”，表現(xiàn)出他的獨特思考，但南先生的講述風格一向灑脫不羈，“學問外用”也只是提了名詞，講到具體內(nèi)容時“為政”、“做事”，種種事例，“學問外用”之思想已了無痕跡?？v觀全書，南先生也在竭力將所有篇章串到一條線上，以致時有為合題意而生硬解釋之嫌?！墩撜Z》一書闡述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行為，自然有其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是不容否認的，但南先生過度強調(diào)字面間的聯(lián)系，反而使其說服力減弱。閱讀《論語別裁》，南先生始終在用他的思路與主張牽引著我們，向我們展現(xiàn)“史家之歷史”。

南先生對孔子的推崇是無疑的?？鬃託v來受到儒學家的推崇，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南先生也是懷著崇敬之情來感懷《論語》刻畫的孔子。在南先生口中，孔子是個通達人情世故，溫良恭儉讓的君子，為學不是拘泥于讀書，“做人好，做事對，絕對的好，絕對的對，這就是學問”，而做學問、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則是要“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這里強調(diào)孔子的好古，可以看出南先生宣揚文化復興的態(tài)度?！墩撜Z·鄉(xiāng)黨》一章開篇就談到孔子的生活習慣，南先生立刻聯(lián)系到了孔子的學問精神，如果不是對孔子的十分推崇，又怎么會時時刻刻由其形思其神呢？南先生都沉醉在對孔子言行舉止的贊嘆之中了。通過分析孔子與其弟子之間的對話，南先生認為孔子的學問是非常廣闊的，圣人之行是非常具體的，孔子正是在平淡無奇中顯示出他的偉大。“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席不正不坐”，“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升車，必正立，執(zhí)綏。車中不內(nèi)顧，不疾言，不親指”，飲食、乘車、待人接物，孔子將圣人之儀詮釋的淋漓盡致，這就是南先生眼中的孔子?？鬃右呀?jīng)被南先生塑造為一個圣人，與平凡人過同樣的生活，但圣人做的每件事都是有深刻意義的，即使犯錯誤，也是“勇于改過”。他在文中多次贊嘆“孔子真是圣人”“孔子這個答復有多妙”諸如此類，可見他是站在完全贊同的角度評價孔子及其儒家學派。

南先生認為，“仁”是孔子學問的中心，是做學問的最高目的。但孔子的這一重要思想并未得到南先生的精確解釋，“說到仁字，孔子學說的中心問題來了，頭大的問題來了”，可見孔子的“仁”的思想的精要之義尚未有一致之結論，而南先生在“仁”的意義這一問題上還是采取了謹慎保守的態(tài)度，沒有明確定義什么是孔子所謂的“仁”，只是講了一系列故事，南先生談到一位立法委員質(zhì)詢孔子的“仁”的解讀，談到韓愈的“博愛之謂仁”，談到西方宗教，談到紀曉嵐、老子、宋明理學家、漢唐儒者，可以說古今中外講了一圈，最后回來給“仁”做了個總結，令孔子的“仁”蒼白無力。他在書中反對以后人之見解孔孟，自己在講解時卻也難以避免陷入主觀臆斷，“不知所云，越走越遠”。這是他全書存在的問題，以解《論語》為起點，將古今中外統(tǒng)統(tǒng)用來為他的思想做注。事實上，《論語別裁》更多的是南先生對《論語》一書的發(fā)揮，如《論語·先進》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此篇，原本是孔子要弟子們“言志”之篇，通過此篇最重要的就是我們獲知了孔子的志向“吾與點也”，孔子同他的弟子曾皙一樣，渴望將來能有真正的大同世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南先生透過孔子之志聯(lián)想到社會之治，離亂的國家、社會是沒有真正的精神享受的，“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jīng)濟穩(wěn)定、天下太平，每個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國的，而是我們大同世界的那個理想”。讀到這些，《論語別裁》展現(xiàn)給我們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孔子的大同世界了，我們更看到了南先生的一片赤子之心，《論語》由南先生解讀來，不再是枯燥的文言與復雜的歷史，而是一片人文情懷在心中流淌。他的主觀隨意性決定了《論語別裁》不可能是一部學術性很強的《論語》研究著作，但他的人文關懷卻彌補了這一缺陷，比起冷冰冰的說教，在南先生口中，我們感受到了孔子的脈脈溫情。

對于孔子的政治思想，南先生一反傳統(tǒng)觀點，認為孔子只講“為政”，不談政治；孔子所提的“為政”是教化。經(jīng)過諸多講解，南先生將“為政”與社會的道德教育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孔子說“為政”，實際上是對全社會進行道德教育，“一切政治問題、社會問題只是思想問題。只要使得思想純正，什么問題都解決了”。這里就有點以己度人了。南先生不認同“為政”就是“政治思想”，強調(diào)“站在學術的立場，態(tài)度要非常嚴謹”，具體來說，南先生認為《論語·為政》并不是孔子的“政治思想”或“政治哲學”，孔子很少提到完整觀念的“政治”，孔子只說“為政”。但我認為，這也是南先生的一家之言。在全書中，他一直努力擴展《論語》的思想內(nèi)涵，在講解時，無論儒家、道家、佛家，甚至古今中外，都用來為他的講解做注，可以說早已脫離學術。且《論語》本身就是語錄，通過一段段對話行為來體現(xiàn)孔子的思想，它的體裁決定了它不可能出現(xiàn)孔子長篇大論他的政治思想，與孔子“仁”的思想、教育思想等一樣，孔子的政治思想也需要我們在篇章之中領悟貫穿，這樣才能得出有體系的結論。

南先生對孔子的刻畫突出的一點是孔子懂得人情世故，且教育別人要懂人情世故，“為政的道理就是要多懂得人情世故”。這是與傳統(tǒng)推崇孔子為圣人不同的一點。提到圣人，總給人超凡脫俗之感，南先生尊崇孔子，卻并不認為孔子是不通人情之人。南先生大贊孔子的實踐性，不論是孔子應答不同身份人物的語言，還是對待同一件事情發(fā)生在不同人身上的評價，南先生都稱贊孔子處理得宜，同時言語間透露出對讀書多而缺少實踐這一行為的不滿。考察南懷瑾先生的早年經(jīng)歷，少習諸子百家，抗日戰(zhàn)爭中投筆從戎，是一位文武皆備的英才，抗戰(zhàn)歲月給了他更豐富的生活體驗，他對實踐的推崇是可以理解的。他多次強調(diào)讀書多只會變成書呆子，這可能也和南先生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從本書中的例子來看，仿佛他接觸到的讀書多的人總是不讓人滿意，而實踐性強的人頗受他喜愛，而且這些人往往沒什么文化。雖然讀書多有可能造成南先生所說的問題，但他將之視為定論讓人不能茍同。在文化信息量大增的今天，多讀書其實是很有必要的。

以南先生自己的說法，他讀《論語》一書是采取“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方式，“將唐宋以后的注解推開，依靠熟讀原文來理解儒家經(jīng)典”。但實際上，他并不重視考據(jù)訓詁，而多雜取百家且切合他生活經(jīng)歷的“一家之言”。所以書中很多地方有明顯錯誤，如“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一句，南先生解釋為“蠻族落后地區(qū)的人，也有頭子，有君主、酋長。但光有形態(tài)，沒有文化，有什么用，不如夏朝、殷商，雖然國家亡了，但歷史上的精神，永垂萬古，因為它有文化”。在這里，南先生將“亡”解釋為“滅亡”，可以說完全以現(xiàn)代漢語來理解，我認為此處的“亡”按照古文的使用習慣應該是“沒有”的意思，就是說蠻夷之族即使有君主，也不如諸夏國家沒有君主的文明程度高。南先生的理解常和古人注釋有所出入，他試圖從人物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人物性格、人物關系的角度做出新的解釋，但最終難免陷入他自己的情理之中。

總之，南先生解讀《論語》時時體現(xiàn)著他自己的思想特色，旁征博引，深入淺出，將《論語》講得妙趣橫生，這是他的《論語別裁》大受推崇的原因。雖然他的講解并不一定是《論語》本義，但至少他提供了一個思考的角度，為傳統(tǒng)文化的普及做出了貢獻。同時他也完全擺脫了嚴謹?shù)臍v史研究方法，不重考證，引來諸多爭議，誠如他所說，《論語別裁》純屬“個人一得所見”，它可用來引起我們探究《論語》及孔子學派的興趣，而真正的研究要嚴謹?shù)貜目甲C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