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春與夏晚

介紹：周游偶然遇到的那個純真可愛的姑娘，似乎在背后有著他不了解的另一面，那種骨子里藏也藏不住的高貴，令這個姑娘的身份撲朔迷離。他們似乎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是那有什么，愛了就是愛了！

一

有人說，愛穿白色的男人讓人心動。

有人說，專注駕車的男人最性感。

有人說，英雄救美的男人超有魅力。

如果這些人說的都是真的，或許勉強可以解釋此刻坐在周游身旁副駕駛位上那個少女的重度花癡癥狀。

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眼睛濕漉漉，小臉像新鮮的桃子一般玉潔飽滿，臉上的神色卻像餓壞了的小怪獸一般赤裸貪婪。

半個小時之前，周游在郊外的暴雨里撿到她，彼時她背著巨大的登山包，戴著棒球帽，縮在一棵大樟樹下，一身淋得透濕，瑟瑟發(fā)著抖，像只狼狽又絕望的鵪鶉。

周游把車滑到她身邊停下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呆呆看著停在眼前的黑色賓利，仍舊傻傻站在雨里一動也不動，直到周游搖下車窗沖她比了個手勢，她才猛然彈起，拉開車門，裹挾著一身雨水沖了上來。

周游打開暖氣，熱風(fēng)悄無聲息地充盈了車?yán)锏目臻g：“你去哪兒？我送你一程?！?/p>

“光谷新天地，謝謝！這些水會不會弄臟你的車？”舒適的溫度讓濕身的少女停止了顫抖，她從登山包里取出干毛巾擦頭發(fā)，不無擔(dān)心地看著自己腳下匯集的小水潭。

周游淡淡道：“沒關(guān)系，這車正在做保養(yǎng)，座位和腳墊都包了保護膜。”

少女轉(zhuǎn)過頭，直勾勾地盯著他，確認(rèn)了穿白色POLO衫的車主俊秀非凡堪比巔峰時代的萊昂納多之后，瞇起眼睛色色地笑了：“我叫夏夏，嘻嘻，你的車真漂亮，人更漂亮。”

然后她不再說話，就這么保持著臉上那個重度花癡癥患者的猥瑣表情，口水滴答地看了周游半個小時，從晦暗荒涼的郊區(qū)，一直看到霓虹閃爍的市中心。

或許受美貌所累已久的緣故，周游見怪不怪，因此他們之間的氣氛并不尷尬。

外面世界的雨疏風(fēng)驟一丁點兒也聽不見，只有德彪西的鋼琴曲《棕發(fā)少女》山泉一般在流淌，美妙的韻律摻雜著少女身上蒸騰出來的春天雨水的清香，車?yán)锏目諝庀窈姹褐磷罴褧r刻的舒芙蕾一樣，輕暖得恰到好處。

把夏夏送達住處時，雨已經(jīng)停了，年輕女孩子下了車，俯在車窗上定定看著周游。霓虹燈的彩色透過地上的雨水折射到她身上，她在雨后的夜色中如鉆石般瑰麗動人：“以后還可以開它來找我玩兒嗎？”

周游遺憾地?fù)u了搖頭：“不行?！?/p>

夏夏的眼睛立馬黯淡下去，仿佛有人從里面關(guān)掉了一盞燈。

周游學(xué)她之前的樣子，瞇起眼睛笑道：“這輛車不是我的，我只是4S店的修車小哥。我如果騎電動車來接你，你愿意跟我出去玩嗎？”

夏夏愣了愣，呼啦一聲跳了起來，把腳下那攤積水踩得四處飛濺。她咯咯笑著，隔著玻璃窗獻上自己的吻：“當(dāng)然愿意！”

二

愛情，有時候就是這么奇妙。

這些年周游遇見過的女孩子，比夏夏漂亮、比夏夏花癡、比夏夏主動的不在少數(shù)，可偏偏只有夏夏的笑容，像被烙鐵烙過一樣深深印在了他的胸口，讓他神魂顛倒輾轉(zhuǎn)反側(cè)破天荒第一次失眠。

熬到凌晨五點，反正也睡不成了，周游干脆騎著電動車來到供職的4S店，趁著老板和同事們都還沒來，假公濟私地用各色噴漆罐細(xì)細(xì)裝扮自己的座駕。

陸陸續(xù)續(xù)來上班的同事都被他的手藝所震懾，大家濃濃的起床氣，被陣陣驚嘆聲代替——周游居然把自己的小綿羊電動車，活生生噴成了《銀魂》里的神犬定春！

接受了一整天形形色色的膜拜，拆了兩輛車，換了五個輪胎，修好一個引擎，拒絕了三個前臺小妹一起兜風(fēng)的邀請后，周游終于把白班熬過了，他用員工價在店里拿了兩個嶄新的檸檬黃色情侶頭盔，騎上萌爆了的定春絕塵而去。

一路騎行到光谷新天地的樓下，周游遠(yuǎn)遠(yuǎn)便看到夏夏，她烏漆漆的長發(fā)及腰，齊劉海兒卻修得極短，露出大半個光潔飽滿的額頭。她穿松垮的煙灰色大毛衣，卡其色燈芯絨褲子，寶藍(lán)色豆丁鞋，褲腳挽起來，把一小截潔白細(xì)膩的腳踝裸在空氣里。

街道上車水馬龍，新天地門前的廣場上有產(chǎn)品在做推廣，喧聲震天，可周游的心里卻驀地一靜，像置身午夜的愛琴海邊，天上掛著淡藍(lán)的月亮。

前一天傍晚，途經(jīng)郊區(qū)公路旁的大樟樹時，他也是這樣。

夏夏像森林與獵之女神達芙妮，自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美，迷人得不像話。

看到周游騎來的定春，夏夏相當(dāng)給面子，載歌載舞地繞著它轉(zhuǎn)了好多圈。

周游把頭盔遞過去：“想吃什么？”

瘋魔了的女孩子戴好頭盔跳上車，意氣風(fēng)發(fā)：“哇哈哈哈，坐這么拉轟的車，隨便吃什么都可以！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周游不由自主地笑了，把她拉去了自己最愛的夜市。

麻辣烤魚，吱吱叫的生蠔，大把大把的烤腰子大蝦魷魚須，夏夏吃了這樣抓那樣，感激涕零贊不絕口。

周游往她的杯子里倒冰啤酒，很詫異：“有這么夸張嗎？難道你以前沒吃過？”

糊了滿嘴油花的女孩子不緊不慢地嚼完嘴里那口，拿起紙巾把嘴巴擦干凈方鄭重道：“錯，是沒有吃過這么贊的！不得不說高手在民間，真燒烤在小臟攤兒上！”

周游“嘁”了一聲，拿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不就吃個烤豬腰子嗎？矯情！”

他的酒杯還不及放下，頰上已經(jīng)被親了油汪汪的一大口，辣手摧花的色狼笑得極盡猥瑣：“這樣是不是就不矯情了？”

燒烤攤100瓦的白熾燈下，那姑娘的眼睛，可真亮啊，周游還只喝了半瓶啤酒，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醉了。

三

除了在4S店上班，周游還有一份兼職，那就是周末傍晚在東湖邊上賣水果。

從熟人那里雇輛小卡車，拉一車時鮮貨卸在湖邊，只要不下雨，不到兩個小時定會全部賣光光。

負(fù)責(zé)開小卡車給周游拉水果的司機叫阿凡，是個女人，確切來說，是個狂霸酷帥拽的女漢子，理平頭，濃眉大眼，唇紅齒白，跟西游降魔篇里的豬剛鬣有幾分相像。平心而論，一點也不難看，就是脾氣挺臭，從來不笑。

阿凡不喜歡夏夏，連帶周游也得不到好臉色。她抄著手站在一旁，冷眼看周游和夏夏從車上卸水果，絕不會上前幫忙，等他們忙完，她招呼也不打，嚼著口香糖跳進駕駛室絕塵而去，像匹急著回北方的孤獨的狼。

夏夏坐在堆成山的水果旁邊掐周游的手：“哼，阿凡喜歡你?！?/p>

周游從包里掏出農(nóng)夫果園遞給她，露出一個“大爺你贏了”的表情：“怎么可能！她從來沒有少要過我一分錢的運費?！?/p>

“不信拉倒！”夏夏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轉(zhuǎn)過頭開始笑靨如花地招待第一個光顧的客人。

他們很專情，一次只賣一種水果，隨便賣哪種水果，夏夏都很高興，穿長裙打扮成個仙女守在電子秤旁收錢，一張一張數(shù)得花枝亂顫。

經(jīng)常照顧生意的老主顧每來一次必要長吁短嘆艷羨周游的好福氣，其中一個還在上幼兒園的胖墩兒更是赤裸裸：“媽媽媽媽，我長大以后也要賣水果！”他母上大人臉色都變了，他還不知死活眼冒綠光：“那樣就能找個漂亮姐姐做女朋友了！”

小胖墩兒最后被他媽一路打著鬼哭狼嚎地回去了，夏夏和周游則笑得滾進了蘋果堆里。

臍橙上市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了，東湖邊上涼快，景致也好，出來散步的人成群結(jié)隊，阿凡幫周游拉了一車堆在湖邊上，沒過多久便賣掉一大半。

周游和夏夏正一邊興高采烈地數(shù)錢一邊商量晚上吃什么，只聽賣糖葫蘆的大叔一聲號叫：“城管來了！快跑！”

一時之間，東湖邊上的小攤販們作鳥獸散，守著一大攤臍橙的周游怔忪片刻的工夫，小徑兩旁各有一對制服蜀黍包抄了過來，他們已經(jīng)身臨絕境逃無可逃！

男孩子四下看了一番，皺了皺眉頭，拉過沒心沒肺兀自興奮的夏夏：“你會游泳嗎？”

夏夏把零錢一股腦兒塞進腰包，簡直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當(dāng)然會！在海水里泡大的好吧！”

周游如釋重負(fù)地笑了：“那就好！”

話音剛落，他把夏夏往懷里一抄，以風(fēng)一般的速度幾步奔到堤岸邊，縱身跳進了清澈到泛藍(lán)的湖水里。

興奮得吱吱叫的女孩子掙開周游的懷抱后，雙臂優(yōu)雅地劃開碧藍(lán)的湖水，身姿輕靈嫵媚，像傳說中的美人魚。

剛游了一米，夏夏又折了回去，周游愣住了：“喂，你干嗎？”

夏夏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從水里伸出一只手逮住鋪在地上墊臍橙的油氈布一角，猛地一扯，嘩，原本要被城管叔叔們悉數(shù)沒收走的贓物全都滾落到了湖水里，金燦燦的一湖果子，映襯著年輕女孩子白皙嬌俏的小臉，別提有多動人。

做完壞事，夏夏飛快地游回周游身邊，嬉鬧著往湖心潛去，人贓兩失目瞪口呆的城管叔叔們又好氣又好笑，兩手空空往回走的同時還不忘大聲朝湖里面游得正酣的兩個人調(diào)侃道：“差不多了就上來哈！別出了人命賴我們頭上！”

四

以前的周游只是想過過衣食無憂的小日子，現(xiàn)在的他突然很想很想成為一個有錢人。

他在4S店上班更賣力了，有推銷車子的機會絕不放過，賣水果賺的錢不再跟狐朋狗友們胡吃海喝掉，一筆一筆攢起來，跟老本一起入股朋友的牙科診所，等著年底分紅。

他想賺更多的錢。

雖然夏夏被他用刷成定春的電動車泡到了手，可在他心里很隱秘的地方，他更希望那個雨夜里在郊區(qū)大樟樹下?lián)斓较南牡恼媸且粋€年少多金駕著賓利的自己。

他希望那輛賓利真的歸他所有，他享受那個情境，他希望在每一個雨夜，開著一輛聽不到雨聲只能聽到樂聲的豪車載著夏夏在雨幕里遨游。

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值得最好的。

這一個周末夏夏有事，沒能陪周游到東湖邊賣水果。阿凡幫周游卸完香蕉，風(fēng)馳電掣般地開著小卡車走了。

太陽落下山去的時候，她又開著小卡車回來了，夾根煙蹲在周游身邊，滿嘴酒氣，臉燒得比湖水里的晚照還紅，眼睛卻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

“跑哪去喝了這么多酒，還敢開車，我可是付了你一個月運費的，要死先把錢退給我！”周游皺起眉頭，把她指間的煙抽出來扔了。

阿凡目無表情，只用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周游：“我做了很多好吃的，還有大補的蒲公英燉黃鱔，你跟我回去吃?！?/p>

周游沒理她，把頭轉(zhuǎn)開。

她繼續(xù)目無表情，踉踉蹌蹌繞到周游的正對面蹲下，繼續(xù)盯緊他的眼睛：“你跟我回去吃?！?/p>

周游看了一眼賣得差不多的香蕉，再看了一眼阿凡的臉色，無奈地扶起她：“行行行，我送你回去，送你回去！”

阿凡認(rèn)真地糾正他：“不是送我回去，是跟我回去吃！”

男孩子把她塞上副駕駛座，仔細(xì)捆好安全帶，她開始睡眼蒙眬了。

可他剛坐上駕駛座，阿凡便自己解開了安全帶，一頭扎進他懷里，豪放地呼呼睡了起來。

周游無可奈何地再次抱起她放回座位，努力給她系安全帶。喝醉了的阿凡力大無窮，狠狠摟住周游的脖子不肯撒手，他連哄帶騙掙扎了好久，終于從她蟒蛇般纏繞的兩只手臂里掙脫出來。

滿頭大汗的他剛把小卡車發(fā)動，車前冷不丁躥出一個人來。

穿著背心熱褲人字拖的少女拎著兩杯凍檸檬水，大口大口喘氣的樣子像極了非洲草原上被激怒的母獅。

她惡狠狠地盯著周游，精致玲瓏的鎖骨隨著劇烈的呼吸時隱時現(xiàn)，她咬了咬牙，聲嘶力竭地尖叫道：“你這個負(fù)心漢，去死吧！”

“啪！”

兩杯凍檸檬水就是兩只清脆的醋壇子，在擋風(fēng)玻璃上酣暢淋漓地爆掉了，一手把它們打翻的美少女也義無反顧地跑掉了。

周游慌忙踩了油門去追，可是夏夏徑直往卡車開不過去的小徑上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憋屈的負(fù)心漢下車找了好一陣子都沒找到，打電話也關(guān)機，只好回到小卡車上，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始作俑者先送回家。

阿凡果然在家里做了滿滿一桌菜，不過都已經(jīng)餿掉了。

廚房里那罐蒲公英燉黃鱔，更是典型的黑暗料理，味道糟透了，跟周游的心情一模一樣。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真的把它喝光了。

五

夏夏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里，周游給她打了一千多個電話，可她一直沒把他從黑名單里放出來。

也是在這個時候，周游才發(fā)現(xiàn)除了夏夏本身，他對她其實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她從哪里畢業(yè)，做什么工作，家里有幾口人，中午帶便當(dāng)還是叫外賣，有沒有被同事或者同學(xué)騷擾，晚上超過十二點回家會被母親訓(xùn)斥嗎？

他甚至不知道她住哪兒，光谷新天地只是一個地標(biāo)，那里整整三個街區(qū)都可以叫這個名字。

是她有意為之，還是他被毒藥一般的愛情麻痹了頭腦，導(dǎo)致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除她這個人本身之外的一切，總之只要她把他的來電屏蔽掉，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個徹底。

周游很沮喪，非常沮喪。

他周末沒去東湖邊，自然就不用接觸阿凡，他一連車壞了好幾個原裝配件，老板為了讓他清醒清醒，直接發(fā)配他先到外面洗一個月的車。

離別與思念折磨得他形銷骨立，憂郁與沉默讓他美若神明，他甚至開始抽煙。

第八天的晚上，4S店洗車場開來一輛很騷的姜黃色蘭博基尼。

車門打開，穿著合身阿瑪尼套裝的年輕男人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把像攤爛泥一樣蜷在副駕駛位上的女伴解下來。

她濃云般的黑發(fā)全梳往腦后，攏成一個高貴典雅的發(fā)髻，耳垂和頸上的復(fù)古鉆飾與半張半合的星眸、嬌艷欲滴的櫻唇交相輝映，越發(fā)叫人血脈賁張。

原本便是性感設(shè)計的黑色晚禮服被她蹭得皺巴巴，一直往下滑，鎖骨往下那么一片大好春色眼看就要被人盡收眼底。

好在蘭博基尼男還算善良，他謹(jǐn)記著紳士的品格，幫她解安全帶時，特意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酥胸，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車來。

踏著短皮靴的洗車工扛著大口徑的高壓水槍，一步晃三晃地走過來的時候，男人正把東倒西歪的女孩子一個勁地往懷里拽：“別摔了，別摔了。”

長著一雙烏漆漆大眼睛的洗車工看了他們一眼，嘴里叼的煙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他又看了一眼，一把拖過面團一樣任人蹂躪的女孩子，把高壓水槍對準(zhǔn)了目瞪口呆的蘭博基尼男。

“嘭！”

白花花的水柱猛地噴出來，那人被噴出去老遠(yuǎn)，直通通摔到車坪的角落里去了。

“哼，我的馬子你也敢動。”

瞬間還魂的周游憤憤地一把扔掉噴槍，攔腰抱起爛醉如泥的夏夏，跨到定春背上，單手騎著風(fēng)馳電掣地跑遠(yuǎn)了。

夏夏被他用一只手抱在懷里，路燈的光線很昏暗，她艱難地抬起頭：“你……你現(xiàn)在知道我的感受了吧？”

途經(jīng)路燈的光影明明暗暗打在周游的臉上，他目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不說話。

被晚風(fēng)一吹，夏夏酒醒了一半，她看著周游胡子拉碴的下巴，因為生氣而抿緊了的嘴唇，微微顫動的喉結(jié)，忍不住湊上去親了一下，然后傻子一樣咯咯笑了：“哈哈，不過你剛才你真的好帥呀！”

早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男孩子也繃不住了，低下頭輕輕咬了她一口，笑了：“那你以后還離開我嗎？”

“不，絕不！我愛你！我要永遠(yuǎn)跟你在一起！“夏夏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抱緊了周游。

這是南方七月的午夜，荒無人煙的街道，很遠(yuǎn)的地方有人放起煙花，巨大的花朵繁盛地開放在夜空，藍(lán)是睡蓮藍(lán)，綠是湖水綠，紅是玫瑰紅。

六

周游和夏夏和好了，跟以前一樣好。

可是關(guān)于那七天里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仍然沒有辦法知道。

夏夏不說，他便不問。

并不是周游豁達，而是他懦弱。

他總有一種沒出息的預(yù)感，他害怕自己是傳說中那個田螺姑娘的丈夫，一言不慎，一舉失當(dāng)，施在他們身上的法術(shù)就會開始生效，夏夏就會現(xiàn)出仙女的真身，飛升到凡夫俗子渺不可知的另一個世界去。

永遠(yuǎn)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永遠(yuǎn)都不再回來，把他一個人殘忍地留在剜心刺骨的甜蜜回憶里聊度余生。

由于周游用高壓水龍頭沖走了尊貴的客人，場外洗車的服役時間由一個月變成了兩個月。

這一天，4S店的洗車場開來一輛灰撲撲的小卡車，理平頭的車主從駕駛室跳下來，徑直走向洗車小哥里最帥的那個：“喂，出來，找你有事。”

上次把醉醺醺的她送回去之后，周游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找阿凡拉水果了，他另外找了個愛摳腳丫的大叔，雖然人很猥瑣，收費也貴，但勝在安全。

秋日的天光很好，阿凡點了根煙，狠狠抽了一大口，方開口道：“跟夏夏分手吧，她不適合你?！?/p>

周游靜靜看著她，這樣的光影這樣的角度，阿凡的側(cè)臉幾乎算得上美麗。

他就這樣心無旁騖地看著，不說話。

“早就知道你會這副鬼樣子，給，自己慢慢看吧?！?/p>

阿凡遞過來的是一個數(shù)碼卡片機，里面有很多張同一個女孩的照片，她們是夏夏，又不是夏夏。

跟周游在一起的那個夏夏很美，能把淘寶上的衣服、山寨款的鞋穿得很有味道，開心起來會大笑，生氣起來會撓人，純真可愛，宜室宜家。

相機里的那個夏夏也很美，可那種美，怎么說呢？離凡塵太遠(yuǎn)了，具體來說，是離大專畢業(yè)、存款只有五位數(shù)的4S店洗車小哥太遠(yuǎn)了。

那個夏夏妝容精致，艷光逼人，她臉上保持著最得體的名媛笑容，佩戴周游說不上名字的限量版珠寶，穿被巴黎時裝周模特演繹過的定制禮服，飲情人血一樣紅的頂級葡萄酒，跟衣冠楚楚風(fēng)度翩翩的闊少們行貼面禮，跳華爾茲。

對了，這些闊少里，就包括被周游用高壓水槍沖走的蘭博基尼男，平心而論，他們站在一塊，還真擔(dān)得起“風(fēng)華絕代”四個字。

周游不緊不慢地一張一張翻完，然后按下Delete鍵，把空空如也的相機還給阿凡。

“你不能自欺欺人！”阿凡已經(jīng)看明白周游的心思，目中漸現(xiàn)凄惶。

美貌的男孩子抬起烏沉沉的大眼睛笑了：“謝謝你，讓我更討厭你。再見。”

說完，他大踏步地回到工作間，跟擠眉弄眼的同事們笑鬧成一片。

周游說謊了，他并沒有討厭阿凡，他只是討厭自己。

討厭這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七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節(jié)，周游進到的這一批成色很不錯，個大飽滿，紅得透徹，籽兒小，又多汁又甘甜。

夏夏選了個頭最大的一只把皮剝開，摘下瑪瑙般的籽粒大把大把往嘴里送，腮幫子鼓得老高，像只窮兇極惡的松鼠。

周游做完一筆生意，冷不丁問道：“夏夏，你有秘密要跟我分享嗎？”

被清甜的石榴汁灌傻了的松鼠愣頭愣腦地看了他許久，終于訕訕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的紙幣：“呵呵呵呵，本來準(zhǔn)備偷偷去買個冰激凌的，被你發(fā)現(xiàn)了……”

周游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巴掌拍在她的腦袋上：“說過多少次，大姨媽來了不準(zhǔn)吃冰！死性不改……”

她梳著毛茸茸的丸子頭，長著小鹿一般純澈的眼睛，鼻翼上有一顆嫵媚的雀斑，石榴汁染紅唇角和牙齒。

她這個樣子，哪里像是藏著秘密的樣子。

周游嘆了口氣，把她逮過來狠狠親了一口。

他認(rèn)命了。

兩個月的洗車服役期還沒滿，周游便被老板召喚回場內(nèi)了，誰讓他技術(shù)過硬，又長了張妖孽的臉讓富婆車主們念念不忘呢？

周游特意請了一天年假和夏夏慶祝，挑嘴的夏夏要吃Pizza，還非得讓周游在家親手做，沒辦法，他只好早早從超市買回新鮮食材，一邊準(zhǔn)備一邊等她來。

剛把面團揉好，便接到同事小C的電話：“兄弟，幫個忙成嗎？老丈人心臟病犯了，我趕著去醫(yī)院，你來幫我頂一個鐘頭的班，我安頓好了馬上回來?！?/p>

周游猶豫了一下，那邊更急了：“本來也不用麻煩你，可是剛好今天店里有人來提車，我怕那些愣頭青出什么差錯得罪了客人，你來幫我頂一下呀！”

反正面還要醒兩個小時，夏夏睡懶覺要中午才能到，周游思忖了片刻：“行，馬上到?！?/p>

他在茶幾上給夏夏留了張字條，騎著定春飛快地趕到店里，小C把提車手續(xù)和車鑰匙移交到他手上，感激涕零地走了。

今天要被提走的是一臺賓利。對了，就是那臺周游開到外面試駕，結(jié)果在大雨里撿到夏夏的賓利。其實它的配件早從原廠發(fā)過來了，車也修好了，前臺小姐催過很多次，可車主一直忙，所以拖到現(xiàn)在才來提。

周游坐在駕駛室里摩挲著方向盤，想起那個雨天大樟樹下被淋成落湯雞的女孩子，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遠(yuǎn)遠(yuǎn)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優(yōu)雅地叩響，前臺小姐把一個年輕女子迎了進來。

她穿著歐美風(fēng)的藏藍(lán)色風(fēng)衣，風(fēng)衣下擺長及腳踝，小臂上挎著糖果色貝殼包，戴著雷朋那款經(jīng)典的飛行員墨鏡，愛馬仕的圖騰絲巾兜頭兜臉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來提個車而已，至于一副國際巨星害怕被狗仔隊偷拍的派頭嗎？又不是章子怡。

前臺小姐表面上不動如山，溫文有禮，暗地里卻沒法不吐槽，向周游介紹她的時候促狹地眨了眨眼：“周周，這位便是丁小姐，我把她交給你了?！?/p>

說完，她突然感覺到了氣氛里的尷尬，平日里風(fēng)流倜儻最會逗富婆們開心的周游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靜靜盯著丁小姐不出聲，而方才還儀態(tài)萬方的名媛丁小姐，竟失儀地在她的藏藍(lán)色風(fēng)衣底下顫抖起來。

冰凍的空氣最終被外面的人打破，逆光之中，年輕紳士淺淺笑著，聲音寵溺又溫柔，跟那晚把她從蘭博基尼上扶下來時一模一樣：“丁晚夏，好了嗎？”

仿佛從一場長長的綺夢中突然醒轉(zhuǎn)過來，周游定了定心神，換上無懈可擊的職業(yè)笑容，把手中的確認(rèn)單遞過去：“丁小姐，只需要在這里簽個名就好了。希望您對我的服務(wù)滿意，祝您生活愉快?！?/p>

八

從洗車場回來之后，周游病了。

病得很嚴(yán)重，阿凡怕他一個人在家死了然后腐爛掉，便用有力的臂膀把他扛上小卡車，載回自己家照顧。

對于這一切，周游沒反抗，也沒辦法反抗，因為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大部分時間都燒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只好任由阿凡擺布。

在每天短暫而寶貴的清醒時刻，他會就著透過窗欞灑在枕頭上的那一抹月色想起夏夏。

他早該知道的，他只是像阿凡所說的那樣，自欺欺人罷了。

她在最餓的時候吃東西都不會發(fā)出聲響，她在最窘迫的時候也不忘說謝謝，甚至連跳進東湖逃城管，她都用最標(biāo)準(zhǔn)的蝶泳姿勢。

她身上的那種小小的、淡淡的高貴，別人再怎么努力裝也裝不出來，而她自己再怎么努力掩飾也掩飾不住。

她和他，從來都不是一國的。

而他，只不過是她閑極無聊時的一個樂子，很多個中間的一個。

周游并不怨她，也不怨自己。

至少，他曾經(jīng)有過那么快樂的記憶。

至少，和夏夏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點點滴滴，在他看來，全部都是叫作愛情的東西。

想通一切之后，周游的病痊愈了，阿凡則堅持認(rèn)為那是她每天都給他熬蒲公英燉黃鱔的功勞。

周游不跟她爭辯，他沒有同意她的追求，再跟她爭辯的話，他想他會死得很難看。

不過他把自己所有的積蓄拿出來贊助阿凡開了一家食補店，鎮(zhèn)店之寶便是他吃到吐的蒲公英燉黃鱔，更神奇的是，食補店的生意居然火到爆。

阿凡終于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biāo)，周游很開心。畢竟，他不是一個狠心的美貌郎君。

九

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biāo)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而轟轟烈烈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人的標(biāo)志是沒有任何理由，他也可以謙恭地活下去。

周游現(xiàn)在是一個成熟的人，所以他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地上班，每周末都開開心心地賣水果。

照顧生意的老主顧們沒有一個八卦地向他打聽夏夏的下落，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周游很感激他們，也因此而拉來更優(yōu)質(zhì)的水果，省去更多的零頭。

這一天周游繞了路給小卡車加油，趕到東湖邊上時，他盤踞了多年的地盤已經(jīng)被人占了。

那里停著一輛黑色的賓利，大開的后備箱里，裝著一筐又一筐殷紅欲滴的車?yán)遄?，身著翠色長裙的女?dāng)傊鞅持】姘斟X收得眉飛色舞。

周游站著發(fā)愣的當(dāng)兒，搶他生意的無良奸商已經(jīng)走到了他跟前。

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明晃晃，逼得他無處藏身。

“第一次見面沒告訴你實情，是因為我想勾搭你，又怕把你嚇跑。”

“開蘭博基尼的那個是我哥，我跟他沒奸情?！?/p>

“我想先把車取回去再找機會慢慢告訴你真相，結(jié)果弄巧成拙，被你發(fā)現(xiàn)了?！?/p>

“我后來給你打過很多電話，也找過你很多次，但阿凡那個悍婦，她把你手機沒收了，又把我堵在她家樓下不準(zhǔn)我上樓，我和我哥都打不過她！”

……

幾個月不見，夏夏瘦了，飽滿的臉頰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瓜子臉，眼睛顯得更大了，整個人都更美，楚楚動人，可周游像個柔腸百結(jié)的小小父親一樣，暗自心疼不已。

而原本伶牙俐齒的奸商說著說著，聲音開始沒出息地哽咽：“總之你不能因為我有錢就看不起我，我也不能因為我有錢就放棄和你在一起生活?！?/p>

“嗚嗚嗚……”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倔強地仰起小臉看著周游，號啕大哭起來，淚滴滾落如珠玉，那些趁她不在大把大把試吃車?yán)遄拥拇髬寕兺ㄍū粐樀搅?，一個一個落荒而逃。

周游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吻掉她眼中的淚水：“傻瓜，傻瓜……”

東湖邊上，層層疊疊的草木都長了芽，春天還是毫無遺憾地來了。

編輯：；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