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丹
八十里河的邂逅
一帶緩坡,一個山包,一個又一個山包。
山包的對面也是山包,兩列山包之間是狹長的盆地,一條小溪在盆地間淙淙流過,這條小溪給這里帶來一個怪異的地名:八十里河。
據(jù)說,好久好久以前,這里的人造反打死了知縣,官府派兵清剿,“血洗八十里”的吶喊聲中,官兵一路殺來。石頭過火,人過刀,殺到這里已是黃昏,刀也缺了,人也累了,路也迷了,抓住一個老人便問:“這是什么地方?”急中生智的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八、八十里?!薄昂?,封刀!”官兵就此回程。剩下的人保住了,一路的山卻遭了殃。從此寸草難生,一片光山禿嶺,紅壤裸露,火焰山一般的血色。
傳說是歷史的折射。八十里河的地名就此傳開,八十里河火焰山般的血色就此延續(xù)百年,直到20世紀40年代民國政府在此設立“水土保持實驗區(qū)”,八十里河在著名水保專家張木匋的眼里,依然“閃耀著可怕的血光”。
長汀河田是中國南方水土流失最嚴重的地區(qū),八十里河則是重中之重。民國末年的水土流失治理,這里奏出了第一個音符;新中國初期的荒山造林,這里鋪開了第一片綠色;20世紀80年代的治理高潮,這里掀起了第一波熱浪。河田人近百年追夢綠色,這里終于有了一派蔥蘢。
我追著這片蔥蘢而來,在2013年的深秋。穿行在原福建省委書記項南總結吟誦《水土保持三字經(jīng)》的試驗山上,穿行在松、杉、樟、木荷、油茶、胡枝子、芒萁蓬勃恣肆的包圍中。風是綠的,空氣是綠的,連陽光也是綠的,置身在這樣一個綠世界中,那“閃耀著可怕的血光”的往昔,仿佛只是傳說。
一片紅壤裸露的光山,在驕陽下熱氣蒸騰,稀稀拉拉、高不盈尺的幾棵老頭松,如瘌痢頭上的幾根寒毛,焦黃……
一個焦黃的八十里河,在照片上。
一個鮮綠的八十里河,在眼前。
在黃與綠的八十里河之間,有過多少血汗浸透的故事?有過怎樣叩擊人心的悲歡?
一個老人站在岔路口,凝望。他能向我打開記憶的閘門嗎?
高高、瘦瘦、略顯佝僂;白發(fā)、白須、慈眉善目。皺紋在他的臉上織一張網(wǎng),他笑了,密密的網(wǎng)眼隨著他的笑意越發(fā)清晰。每一個網(wǎng)眼,都藏著一段歲月,那是解讀由焦黃到鮮綠的密碼嗎?
93歲,生命的三分之一在民國。一片焦黃的赤土上,仍有人為著溫飽砍枝、扒草,老頭松更添憔悴,八十里河倍加焦渴。他的心在滴血:這是他的家啊!
生命的后三分之二有了主心骨,他挺身而出。禁山,造林,“廖先貴互助組”響亮的名字,成了新中國成立初期造林綠化一面高揚的旗幟。1951到1957,連續(xù)七年,他坐在福建省勞模表彰會的主席臺上,一度還戴上了全國林業(yè)勞模的桂冠。 比桂冠更讓他舒心的,是八十里河初綻的綠意,綠意綿綿,醉了河田,醉了人間。
生命中卻也不乏困惑?!按鬅掍撹F”的瘋狂中,綠意盡失。刀斧逼向他親手種植的幼樹,不過碗口粗細的童年啊,一一夭折。撕心裂肺的痛,無淚。從此總在家門口逡巡,年復一年,八十里河黃了綠綠了黃黃了再綠,伴隨著黃與綠拉鋸般進退的,是他五味雜陳、萬難描述的目光!
目光中八十里河的綠意終于定格,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那個早春。年過花甲的省委書記項南,其時正與他同齡。初綻綠意的八十里河試驗山上,留下了項南沉思的目光、堅實的足跡。河田百姓家喻戶曉的《水土保持三字經(jīng)》就在試驗山上、在一棵棵嬌嫩的幼樹身邊成型。春風輕拂,風中,他的心中,直至今日,依然回響項南充滿磁性的聲音“責任制,最重要;全封山,要做到……”
八十里河的綠意從此不再退卻,從一抹,到一片,到無垠……
仿佛一棵老樹,他敞開密密麻麻的年輪,那年輪曲曲彎彎,每一道,都鐫刻著曾經(jīng)的苦難;每一道,都訴說著由黃到綠的艱難。哦,綠意常駐是那么不易,前赴后繼,鍥而不舍,幾代人,幾十年!
常常,他就這樣站在路口,凝望。望山,望水,望八十里河充盈的綠意。這綠意早就綠在心里了,綠在他93年的歲月中。對著焦黃赤土上砍枝、扒草的身影,這綠意倔強地萌芽;對著“廖先貴互助組”造林綠化翻飛的鋤鎬,這綠意拱出了新葉;對著“大煉鋼鐵”的瘋狂,這綠意頑強地抽枝;對著20世紀80年代再度升騰的激情,這綠意欣喜地綻開。歲月輪轉,從青春到耄耋,心中,總充盈這片綠意。
為著心中這片綠,他禁山,他造林,在昨日;為著心中這片綠,他守望,他訴說,在今天。93歲,生命中的暮靄已經(jīng)升起,但夕陽依舊在山,那么絢爛。
絢爛的夕陽下,八十里河的綠意更濃,他,廖先貴,一個甲子之前的全國林業(yè)勞模,依舊癡癡地站在路口,守望。
八十里河,我邂逅一個老人,邂逅一段歷史,邂逅一段綠意艱難攀升的歲月。
馬坑訪“戴”
倉促就決定了,去馬坑,訪“戴”。
馬坑,長汀縣河田鎮(zhèn)的一個村落,中國南方水土流失治理的一個典型;“戴”,60年前的福建省林業(yè)勞模,河田水土保持戰(zhàn)役的親歷者、見證人。他已經(jīng)97歲高齡了,依然珍藏著當年的省勞模獎章,當然,也珍藏著那段銘心刻骨的記憶。忽然就想到了“搶救”這個詞,是的,搶救,搶救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刻不容緩!
車從河田盆地往山里走,一條大溪若即若離相伴左右,這是汀江的一條支流,流經(jīng)馬坑。近百年間,它帶走了馬坑山上難以計量的紅壤黃沙,讓山變得癩痢頭般紅一塊黃一塊。那是山嗎?滿目赤土之上就幾棵高不盈尺的老頭松,寒毛一般在風中瑟縮。哦,那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了。
此刻映入眼簾的是清清溪水,是綠意綿綿的近山遠山。遍山的林木都不太粗,是一種略呈嬌嫩的年輕的綠,十分養(yǎng)眼。車在一個緩坡前停下,坡上,一片松林,倒是棵棵粗壯、挺拔,都有些年頭了。這是“戴”帶著互助組的鄉(xiāng)親們一起種的,那時的“戴”三十出頭,多么年輕!六十多年過去,樹活了,高了,壯了,成熟了;注目著樹成長的人,卻一個個老了,走了,只剩下碩果僅存的“戴”,倚在緩坡邊自家門前,守望,朝朝、暮暮。
一頂瓜皮帽,一臉老人斑,一根小小的拐杖,一個大大的火籠,“戴”半倚在躺椅上,見我進門,起身,一笑,癟嘴間露出僅剩的3顆牙齒,憨厚、可愛。
躺椅的對面是墻,墻上一面鏡框,鏡框里一枚獎章,一張合影。獎章依然閃亮,照片卻有些發(fā)黃,那是1955年福建省勞模合影,13張年輕的面孔,對著“戴”,也對著我,笑。
鏡框旁一張獎狀,中共長汀縣委頒發(fā),1991年度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屈指,那個時候“戴”已經(jīng)75歲了,該是年紀最大的老先進吧?獎狀下方掛著一本黨費證,扉頁上,是“戴”的手書:本人,1953年7月17日預備黨員,1954年7月17日轉為正式黨員,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歪歪扭扭。
“戴”領我到對門的廂房,眼前一亮:墻上,一面旗,五顆星;一面旗,鐵錘鐮刀交織。國旗和黨旗下方,是一位年輕軍官的畫像,英姿勃勃?!按鳌钡膬鹤诱f,是大哥,犧牲了。
“戴”常常到廂房來,有了心事,有了大事,就在這坐一坐,看看五星紅旗,看看黨旗,再看看大兒子的畫像。出門的時候,心就踏實,步子就穩(wěn)。
7歲父親走了,9歲母親走了,孤兒“戴”從此開始饑一頓飽一頓的牧童生涯。18歲他流浪到了馬坑,撐起一個家,依然半饑半飽;33歲上新中國成立,他成了人民政府依靠的第一批骨干,樣樣工作走在前頭,領著鄉(xiāng)親,造林、開渠、建橋……
與“戴”坐在院子里,攀談。院子前方,依次是田、路、房屋、河流、近山、遠山?!按鳌闭f,對門的山叫高崠,“那是癩痢嶺啦!”上世紀50年代,年年,“戴”挑頭,在房前屋后,在近山遠山,在馬坑的每一片癩痢嶺上,種杉、種松、種油桐……癩痢嶺上土瘦,樹難活,每一棵樹成長,都要多花幾分心血。“戴”舍得下力氣,照料樹,像照料孩子。一年,又一年,樹活了,高崠上一片綠色。可后來,大煉鋼鐵,后來,“文化革命”,一茬一茬,高崠上的老樹要么填了爐膛,要么成了房梁或家具,一棵不剩。還好,總算保住了家門口緩坡這片松林,讓“戴”念想。
高崠上如今又是一片綠色,都是改革開放后種植的,再沒了“大煉鋼鐵”之類的折騰,綠意在癩痢嶺上扎穩(wěn)了根。“戴”干不動了,也閑不下來,先是一把鋤頭、一擔畚箕,這里拓拓路,那里培培土;85歲后,就只能搬把椅子,坐在門前,看著兒孫輩們植樹種草、建橋挖渠,目光,不由得多了幾分慈愛、幾分感慨。
常常,坐在門前,看緩坡上自己親手種植的老樹,“戴”的思緒就會回到遙遠的歲月,互助組時期鄉(xiāng)親們的身影就在眼前晃蕩,兒子兒媳喚他也聽不見了。這個時候,“戴”總是從懷中掏出一枚圖章,珍藏六十多年的互助組圖章,輕輕摩挲,喃喃自語,久久。
圖章圓形,中間是紅星,周邊是閃爍的光芒,上方下方分刻“互助圖章”四字。圖章舊了,握在“戴”紋路清晰、略顯粗糙的掌心,那光芒仿佛還在閃爍?!按鳌焙臀壹毤毝嗽斨鴪D章,一動不動。
“戴”說:“??空荆姷聵?!”
“什么?”
“??空?,鐘德標!”
緩坡那邊有個停靠站,??空灸沁呌袀€碑,碑上記載著修渠、建橋、造林那些有功人物的名字,記載著如煙的往事。
鐘德標,一位老紅軍,解放初期的副縣長,掛鉤馬坑。他,是“戴”的引路人。
“戴”的大名:戴庚生,在??空灸莻€碑上,我看到,他和鐘德標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兩個身影,兩個年輕的身影,從碑上脫穎而出,英氣勃勃,在我的眼前。
走出很遠了,轉回頭,97歲的“戴”,還依著門樓,凝望。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