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生
【1】
我嫁入謝宅已有九日,至今沒有見過自己的夫君。
確切來說,整個浮玉城。見過謝白的也是極少數(shù)。
謝白是浮玉城有名的病秧子,雖是謝家的獨生子,但謝家人卻從來避他如鼠,唯一的姐姐提起他,也是一臉冷淡。這次也是病得不行了,才匆匆買了我來沖喜。但謝家阿姐,卻是神態(tài)語氣都極溫和的一個人。
平日里我便在房中讀書女紅,日子也不算太難過。
更何況,我有一只貓。
是我從家中帶來的,雪白雪白的皮毛,平日就蜷在我的膝蓋上,直到傍晚時分才跳出窗去,不吵不鬧,很是安靜。
有一日下暴雨,我被雷聲半夜驚醒,惶然驚覺它不在屋內(nèi),若是被淋病了怎么辦。便打了把傘,提了燈籠出去尋找。
外面雷電交加,我尋遍了院子,仍是不見蹤跡,咬了咬牙,推門而出。
我并不太認識路,跌跌撞撞地一路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花園了,沿著小路仔細尋找,一雙鞋突然映入眼簾,我慢慢提起燈籠,卻看見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撐著把胭脂色畫著梅花的傘站在我面前,漠然地望著我。
我一聲驚叫,腳下頓時不穩(wěn),他伸出手扶了一下我的胳膊,這才令我不至于跌倒。我定了定神,微微福身:“妾身李氏重蘭……忝為謝君之妻。敢問閣下是?”
他沉默,并沒有說話,只是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背寫了四個字:我是謝白。
我吃了一驚,抬起頭看他,只見他并未綰發(fā),穿著似乎是綢緞的寢衣,容顏俊美,鳳眼微挑,似是魏晉中人,形容風流。面色紅潤,并未見傳說中的重病模樣。
我沉默片刻,甩開他的手,冷冷道:“見過夫君,不知夫君可曾見過我的貓?”
他微微擰起了眉頭,猶豫了一下,又拉過我的手,慢慢寫道:你生氣了?
我見他一臉困惑,嘆了口氣:“夫君既然娶了我,身體又無恙,便不該如此冷落?!?/p>
謝白有些慌張,急忙又寫道:是姐姐不讓我見你。
我愣了一下。
謝家長姐,為什么?
【2】
謝白過得頗為孤獨,偶然遇見了我,像是得了根救命稻草,只是怕長姐發(fā)現(xiàn),不能在白天到訪,就經(jīng)常在晚上偷偷來見我,后來幾番央求,我心一軟,便答應悄悄去看他。
到了他的房前,點亮蠟燭,舉起燈籠不經(jīng)意地環(huán)顧四周,我頓住腳步,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房門,屋頂,門前的桃花樹,竟然都被貼了密密麻麻的符紙。我霍然抬頭,厲聲問道:“這是誰干的?竟然如此過分?!?/p>
他低頭,我從他的神態(tài)中明白過來。
“是阿姐?”
沒想到長姐對他的厭棄,已經(jīng)到了如此程度。
他拉我進屋,遞給我一個盒子。我打開,“哎呀”一聲:“我的貓……”
謝白得意地笑了起來,像是個小孩子。
貓咪溫順地鉆進我的懷里,我卻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謝謝你。”
我有點好奇地問他:“你是天生就不會說話嗎?”他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我歉然道,“對不住?!?/p>
有片刻的沉寂,有聲音響起,嘶啞難聽:“我會說話的,只是,很難聽?!?/p>
他的聲音的確很難聽,卻是由于生澀,像是從出生起,就很少和人說話一樣。
謝白緊緊地盯著我,他原本便是極好的相貌,我臉上發(fā)起熱來,心怦怦直跳,低聲道:“你這樣好的一個人,為什么長姐會那樣討厭你?!?/p>
他輕聲道:“因為,我是個怪物?!?/p>
【3】
“因為他是個怪物?!遍L姐有點厭惡的模樣,“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瞞姑娘了。”
“我弟弟他,是個半人半妖的怪物,晚上是正常人,白天卻是只貓。請來的道士說,他是小時候被貓妖附了身。所以拿符紙將他封在屋子里,定期請道士來作法,只是他妖力太過強大,我們只好避著他?!?/p>
“那他根本沒有生病,為何又要買我沖喜?!?/p>
“這是他的意思。”她撇了撇嘴,“我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只是我好心提醒姑娘,他是個妖怪,不要太接近他。”
我沉默了一瞬:“我知道了,謝謝阿姐?!?/p>
從此,我再沒去見過謝白,他晚上來叩我的窗,我也閉目不理會。
很久,我再沒有聽見叩窗的聲音,便起身準備去看一眼,卻看見他站在我的門前,身形孤寂成一道影子,瞧著甚是落寞,看見我的時候一振,又露出討好的笑容。
我有點心酸,推開窗,輕輕嘆了口氣:“你走吧?!?/p>
謝白道:“你也厭憎我了嗎?”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說厭憎,是萬萬沒有。
我搖了搖頭:“我不討厭你,也不憎惡你,但,不瞞你說,我不敢再和你碰面?!?/p>
“我沒有害過人,也沒有傷過人。”謝白哀求地看著我,“重蘭,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p>
我原來是禮部尚書的女兒,父親剛直,被迫害至死,家道中落,一路輾轉(zhuǎn)回到故里。在途中經(jīng)過一座破廟,我又累又餓,掏出干糧準備吃,卻從一旁鉆出只臟兮兮的白貓,瘦骨嶙峋,沖我喵喵地叫,瞧著很是可憐。
我便分了它半塊干糧,揉了揉它的頭。
“我跟了你一路?!彼穆曇粲悬c沮喪的低下去,“后來你過得很不好,但是我從來沒見過你沮喪難堪的樣子,你只是很認真地在生活,不卑不亢,從那時起,我便很喜歡你。”
“重蘭,我這樣喜歡你……你,是否有一點點喜歡我呢?”
【4】
從那天起,謝白對我變得格外好起來,偶然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便能看見他望著我的眼神,溫柔得讓人難過,但只要一發(fā)現(xiàn)我看著他,他便對我展顏微笑,輕聲道:“重蘭,你什么時候,才能有一點喜歡我呢?”
我們只在晚上會面,他送我回來,雖然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總在門外守我一夜:“你總會做噩夢。”
有蟬聲響起,我握著一面很小的銅鏡側(cè)對而臥,白貓已經(jīng)很久不在晚上出門,就在桌上休息,我默默數(shù)著時間,大約一個時辰后,白貓懶洋洋地叫了一聲,從窗戶那里躍出去。
很快,門外的那個人,也似乎不見了。
我穿好衣服,悄悄跟出去,一輪月色若有似無,我必須要小心翼翼,才能保證不發(fā)出聲音,走過一條小路,我躲在花枝后面,樹木將他面前的人遮住,卻將他暴露。
“我知道,阿姐不用多說了。”他的聲音有一點煩躁。
“你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阿姐很擔心,你當初是怎樣和我承諾過的?”我緊緊抿著唇,悄悄探出頭去,他面前的果然是謝家長姐,此時正以十分擔憂的眼神凝視謝白,“你說你執(zhí)念一了,便即刻動手,可……”
“重蘭還沒有喜歡上我?!敝x白淡淡道,聲音雖然還是嘶啞,卻已經(jīng)好了很多。
長姐沉聲道,“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吧?”
“沒有,不過阿姐,我不想……”
“住口!”長姐厲聲斥道,緩了緩語氣,“待你二十歲成年,你自會壽與天齊,到時候可以遇到更多姑娘,你何必執(zhí)著于毫無姿色的李重蘭?”
“我只希望她有一點點喜歡我?!敝x白輕聲道。
“無論如何,今日你必須要取得她的靈體?!遍L姐冷冷道,“我族身負靈力,以貓為本體,二十歲成年。你先天不足,無法像族人一般順利成年,李重蘭恰好是百年罕見的靈體之身,這是你的機會。我給她下了迷藥,明日你便成年,錯過今晚若你無法成年……我們都知道那代價是什么。”
我嘆了口氣,緩步而出:“若你不是這樣的人,我便有一點點喜歡你?!?/p>
兩人倏然抬頭看我,我淡淡道:“我以前也曾猜測過,雖然沒有猜到如此程度,但也并非毫無所知?!?/p>
“一直跟著我的貓,是謝白,對吧?而后來謝白‘幫我找回來的那只貓,卻是阿姐。那貓跟了我這些年,我怎會辨不出來。除去這,阿姐那樣憎惡他,怎么會只是用困不住他的符紙貼在他的門口。況且謝白今年二十歲,阿姐應當年歲更大——二十歲余而不嫁,固然可以說是為了謝家基業(yè),然而以謝家的財力,招攬入贅,也并非難事。”我輕嘆,“這都是疑點?!?/p>
“原來竟然露出了這么多破綻?!遍L姐輕嘆一聲,倏然抬頭厲聲呵斥,“阿白,動手!”
謝白沉默,并沒有說話,長姐跺了跺腳,陡然并指掐訣,我心下不好,轉(zhuǎn)身就想跑,她隨手一點,我便掙脫不得。謝白卻突然出手,打斷了長姐的運法,兩人變作原身,在天上廝打起來,長姐靈力比謝白高出許多,只是不忍傷他,因此處處掣肘。
“為什么,阿白?!”長姐厲聲說。
“我從決定不成年后,便想了很多。”謝白道,“阿姐,你已經(jīng)活了百年,可是百年來你處處為我操勞,過得并不快活,而我雖只活了二十年,前十七年,受盡你的寵愛。三年在重蘭身邊,我已經(jīng)覺得非常足夠,如果要讓重蘭為我而死,我將來永遠不會再快活,因為時時刻刻,我都會想,我心愛的人,是被我害死的。”
“我不愿意這樣?!?/p>
長姐緩慢停下了動作:“你都想好了?”
“是?!?/p>
“不后悔,不更改?!?/p>
“是?!?/p>
她點了點頭,倏然尖聲向我襲來:“那就讓她陪你去好了!”
眼前光芒大盛,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聽見謝白驚慌失措的聲音,有溫熱軀體抱住我,我聞到他身上清淡的桃花香,利爪破肉,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響。
我睜大眼睛,謝白俯下身來,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字。
【5】
浮玉城富貴一時的謝家衰敗下來,人們談起來,也還是有點唏噓的意味。
我出門買菜,賣菜的老翁便詢問我:“聽說謝家的大小姐,也病死了?”
我點點頭,旁邊的老嫗也湊上來,感嘆一聲:“謝家富貴又如何?一對子女,雙雙不幸,要老身說,我家的小子雖然不富貴,但很是壯實,便也比那謝家福氣許多。”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一圈,朝我笑道,“我看姑娘也年紀不小了??捎谢榕??”
我微笑:“妾身李氏,忝為謝君之妻?!?/p>
兩人恍然,紛紛半是同情半是歉意地看著我。
我卻并未在意,回到府中,白貓便上前蹭我的腿,我撫摸它雪白的毛:“今晚給你做魚吃?!?/p>
那天謝白為護我而死,而謝家長姐以命填了謝白的命,但因錯過成年之時,從此只能以原身存活,我甚至不知道,謝白是否還有記憶和理智。
我無處可去,但這園子里,處處充滿了謝白的味道。
花園之中,我便回憶起和他的初遇。有時半夜驚醒,想起他從前站在門口為我守夜,對我說:“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過我?!?/p>
“有?!?/p>
我輕輕地這樣說了一個字,這話馬上便飄散在了風中,貓吃完魚,滿足地蹭上我的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