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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譚錄:第六個故事:里瑟先生的故

    2014-10-14 17:34:36納蘭妙殊
    小說界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機械

    納蘭妙殊

    U。

    少年H把這個字母大大地畫在夜空中,那痕跡像是螢火蟲在空氣里飛過。

    星群繁茂如秋季果實累累的林子。星空低垂,仿佛就要降落在海面上,又仿佛是一幢無比高大的建筑的華美穹頂,籠罩著永恒的神祇的歡宴,令一切顯得卑微,渺小,無足輕重。

    里瑟先生猜道:universe(宇宙)?uproar(騷亂)?uranus(天王星)?Utopia(烏托邦)?urarer(放高利貸者)?還是ukulele(烏克麗麗,夏威夷四弦琴)?

    他打個響指,空中便響起ukulele嘀哩嘀哩的歡快琴聲。

    H的嘴角折出一條皺褶,那是笑容。他寫道,U,you,講講你自己的故事。句子寫完后整個兒亮起來,閃爍了幾下,然后熄滅。

    里瑟先生再打個響指,ukulele的琴聲停了。

    你為什么對我的故事發(fā)生興趣?

    其他的護工不過是中低級智能機械人,而你是具有高智能的超級機械人,你本應該去做太空艦機師,或是政府雇員,為什么在這兒當護理員?

    里瑟先生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就像潮水退去,抹掉沙子上的紋路。你怎么知道我是超級機械人?

    H面現(xiàn)得色。我并不是只能跟你一個人交談。

    首先,高智商的人和高智能的機械人不一定要做高智商的工作,門薩俱樂部的成員們在生活中也不過是卡車司機、農(nóng)民、天氣觀測站的觀測員、小學教師、消防員……其次,我可以講我的故事,條件是在我講完之后,你也要講你的故事——關(guān)于你為什么要那么堅決地自殺。

    H想了想,伸出拳頭與它的拳頭相碰,表示“成交”。

    于是里瑟先生開始講自己的故事。它的頭顱以一種懶洋洋的、顯得憂傷的姿勢向后傾倒,目視著由兩顆二等星、八顆三等星組成的人馬座。

    筵席既盡,神祇離去。星空落寞,海潮低吟,猶如樂師們奏出最后一首散場音樂,樂聲在天際低徊不已。

    它的聲音跟燠熱黏稠的海風混合在一起,滑過他的面頰嘴唇和耳廓,像微弱的光滲進黑夜,變幻出人物、動物、山巒、河流、城市、郊野、銀河、宇宙。

    我的名字:約翰·里瑟。

    隸屬:銀河機械人公司。

    型號:LCR-7。

    編號:700150615。

    出廠日期:21XX年9月26日。

    設計部負責人:奧康納?沃克。

    出廠50年后,我再次見到了我的設計者,時已退休多年的奧康納。

    87歲的奧康納?沃克隱居在一個河谷中。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河邊釣魚。遠方連綿的山峰顯得溫柔敦厚,天空呈現(xiàn)出羊脂的顏色。河水像血在血管中一樣汩汩流淌。

    奧康納輕聲說,請走近一點,里瑟先生,讓我仔細看看你。

    他的語氣里有著無意識的尊重。外邊的人們從不這樣對我說話。我再上前一步,側(cè)一側(cè)臉,讓陽光照在臉上。

    奧康納說:你們那一型的機械人,名字都是約翰,我記得是設計師比利為了紀念他英年早逝的兒子約翰。

    我說:是的,我們的姓氏按字母表排列,John .Young,John .Wesley,John .Thodore……他們稱呼我們“先生”:揚先生,韋斯利先生,西奧多先生……

    奧康納嘆道,即使只瞧著你,也是種快樂,老比利實在是個藝術(shù)家,現(xiàn)在的公司和生產(chǎn)線再也做不出這么美的機械人了,協(xié)調(diào)、輕盈,像老好萊塢明星一樣典雅?,F(xiàn)在那些破爛家伙,只配到消防隊去挨火燒,只配到重輻射區(qū)挖礦石。

    他的目光長時間停在我的面部,那張我在鏡子里打量過無數(shù)次的臉。標準的雅利安人臉譜,線條如山巒一般柔和。鑲嵌在眼窩里的感光器,像真正的眼珠似的晶瑩水潤。這張臉蛋也跟我的身軀一樣,堅固得讓人絕望。

    奧康納問,孩子,你右邊的感光器損壞了嗎?

    那枚感光器十幾年前就失靈了,用人類的說法是,瞎了。我平靜地說,是我自己砸壞的。

    他叫我“孩子”。

    奧康納“啊”了一聲。我說,感光器是機械人最脆弱的地方,就像眼睛是人類最脆弱的地方。我花了很多年只做出這點成績。

    他不斷搖頭,頭頂?shù)你y白短發(fā)在陽光里晃動。你們每一顆眼睛都是工人在無塵室里花幾十小時手工制作出來的,太可惜了。

    感謝你給了我“生命”——或者你愿意叫它什么就是什么,但我現(xiàn)在只請求你幫我結(jié)束生命。這就是今天我來見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停止”的方法。

    “停止”?

    停止這具機械身體的運行,讓我的智子腦和機體程序不再運轉(zhuǎn),用人類的說法是——自殺。

    他說:為什么要殺死自己,孩子?你是如此完美,是工業(yè)和科技的驕傲。

    在你誕生的那個年代,大國間關(guān)系緊張,戰(zhàn)爭似乎一觸即發(fā)。世界各國大大小小的軍工廠、研究所卷入一場研發(fā)、制造軍用機械人的狂潮。

    那幾十年正是機械人制造的黃金年代。身為世界最大的機械人公司,銀河公司一向的野心是“造出世界上最好的、超級機械人”?!白詈玫摹?,就是LCR-7,能抵抗小型核爆的合金身體,能順利運轉(zhuǎn)至少兩百年的內(nèi)核機芯,當然還有超人的智慧和反應能力……如果真的參戰(zhàn),LCR-7會是最優(yōu)秀的機械指揮官、人形武器。

    當時研發(fā)部主管是尼爾?彼得遜,后來他做了世界機械人勞工聯(lián)合會副會長,人們叫他“機械族的馬???路德?金”,是不是?尼爾有一個著名的信條:我們創(chuàng)造的不是機械,是機械人。LCR-7存儲的資料基本相同,但在情緒與性格渲染時,我們給程序留下了0.01%的隨機空白。這0.01%決定了你們每個機械人的特性。就像真正的人和人一樣,差之毫厘,異之千里。

    我記得研究室讓你們做過一系列測試題,測試你們不同的個性。

    韋斯利先生性格熱情,誠懇,最喜歡的球員是穆勒,最喜歡的畫家是魯本斯、沃特豪斯,喜歡貝多芬C大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朝氣蓬勃的快板;歐文先生沉默寡言,最認同的哲學家是尼采,認為最杰出的美術(shù)作品是《梅杜薩之筏》;普蘭先生詼諧,愛說笑話,熱愛一切樂器,最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是《星夜真人秀:寵物與主人的冒險》;庫珀先生最喜歡的歌曲是《Ain't No Sunshine》,最喜歡的民謠歌手是“彼得保羅和瑪麗”……endprint

    戰(zhàn)爭終究沒有發(fā)生,一些高價研發(fā)的軍備物資需要拍賣,大量沒機會參戰(zhàn)的軍用機械人也流向民間,被用在高危險、高輻射以及最需要“超人的”判斷力的地方。

    公司很花心思地為“超級機械人LCR-7”拍了廣告,你們的身影懸浮、閃耀在倫敦、紐約、慕尼黑、里斯本……最繁華商業(yè)區(qū)的夜空。廣告詞是什么來著?呃,好像是什么“臻于永恒的機械藝術(shù)品”,還有“能在小型核爆中生存”,“傳世奇珍”,“你無法真正擁有它,你只能為你的后代養(yǎng)護它”,等等。

    在那幾年間,各國董事長、億萬富豪都以擁有一個LCR-7而驕傲。你們就像昂貴跑車、腕表、鉆石、游艇一樣,是金字塔頂端群體競逐的奢侈品。

    后來很多政府機構(gòu)也加入采購隊伍,我記得的有常駐木衛(wèi)三礦冶基地的安德魯先生,核事故救援部隊的指揮官杜威先生,在海牙國際法院任職的菲爾丁先生……

    買主對LCR-7型都很滿意。某一年法國政府機構(gòu)改革、裁汰冗員,財政部長在媒體面前開玩笑說,如果每一筆支出都花得像購買預算司司長布萊恩先生那樣值,恐怕民眾就不會有怨言了。

    約翰?葛德文先生是被墨西哥聯(lián)邦警局買走的。它不負重望與重金,帶領(lǐng)一支中智能機械人隊伍與黑幫展開斗爭,不到半年就成了國民英雄。據(jù)說有一檔電視節(jié)目做了個半玩笑似的街頭調(diào)查,居然真有很多人支持葛德文先生競選總統(tǒng)。

    當然,競選總統(tǒng)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但民意的意外傾斜也讓當權(quán)者警惕起來。智囊團認為原因是:大腹便便的總統(tǒng)在形象上比葛德文先生差得太多。于是墨西哥政府將葛德文先生暫時送回來“維修”。再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葛德文局長看上去蒼老了10歲,腰圍也增長了10厘米,這才令他的支持率急速掉落。

    在那之后,研發(fā)團隊決定把LCR-7的外貌設定從30歲調(diào)整到40歲,以降低它們過于優(yōu)異對人類造成的心理威脅。

    當時機械人制造業(yè)的全盤目標是讓機械產(chǎn)品無限接近人,然后超越人,我沒料到那會引起人越來越重的恐慌。

    我說:先生,這些我都記得,宛如昨日。安德魯先生,杜威先生,菲爾丁先生,葛德文先生……我數(shù)年前還逐個去拜訪了它們。這個待會兒再說。

    不過,您知道訂購我的買家是誰嗎?……是的,當時我們誰也不知道。市場部很多合同是保密的。在訂購合同簽定兩周后,研發(fā)部為我完成了程序測試和各類技能植入。

    隨后是一個例行歡送派對,就像畢業(yè)典禮一樣,每位“先生”離開研究所時都會有的——不過您從來沒參加過,是不是?

    派對上,有四位先生自告奮勇組成一支管弦樂隊,雙簧管、圓號、定音鼓、小提琴。研究員、測試員和尚在調(diào)試階段的服務型女機械人被送來助興,她們打扮成脫衣舞女、護士、內(nèi)衣模特的樣子,與先生們共舞。機械人的舞蹈跟人類不一樣,我們能做出種種人類不可能做到的動作:單手握住女伴的腰肢向上高高拋起,摟著女伴讓身體向后傾倒45度角,拉著女伴的手、單足不停旋轉(zhuǎn),令她的身體在空中飛旋……

    最后的狂歡結(jié)束。凌晨三點,我接受進入休眠狀態(tài)的指令,然后被裝箱,運上軍用直升機。按照“同學”們的職業(yè)來看,我認為我會服役于NASA或是航空運輸基地、聯(lián)合國秘書處這些地方。

    程序重新啟動,電流再次充斥神經(jīng)網(wǎng)絡,指尖和趾尖傳來一陣微麻,我睜開眼睛。眼前站著一個體重230磅的肥碩男人。面部識別程序得出結(jié)果:這男人是阿拉伯半島第二大酋長國的酋長,阿扎邁德?謝赫?本?馬哈茂德。

    撳下按鈕,重啟程序的是……一個女人。

    我的資料庫中有她的圖片:四年前阿扎邁德曾公開過唯一一張全家福,這女人名叫塔黑熱,在酋長十九位妻妾中排第十七位,為酋長育有一子,現(xiàn)年八歲。

    阿扎邁德彎起手指關(guān)節(jié),敲一敲我的顴骨??纯矗嫒撕喼币荒R粯?!這禮物你喜歡嗎?可比我送給哲瑪?shù)哪戏欠坫@貴得多了。

    哲瑪是酋長的大夫人,二十歲的王儲即她所出。

    塔黑熱說,您送的東西我都喜歡。

    我按照程序介紹自己:我的名字是約翰?里瑟……

    這第一句話就被酋長打斷了。他說,以后你的名字叫哈薩穆。

    晚上,阿扎邁德在吸煙室里召見我。

    他趿著鞋在室內(nèi)踱步。營銷部門的人告訴我,你會絕對遵從我的命令。

    我說,是的,酋長,但執(zhí)行重啟程序的是您的夫人,所以……

    阿扎邁德說,你們這智子腦袋真不通啊,那只是為哄她高興。就像這幢房子一樣,用是歸她來用的,但房屋的產(chǎn)權(quán)還是歸我,也就像我兒子艾米爾,養(yǎng)是讓她來養(yǎng),但兒子終歸還是我的兒子。

    他又說,據(jù)說你通曉八十多種語言,你肯定知道“哈薩穆”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

    是的,Husām是劍的意思。

    酋長點點頭。你就是我手中的一柄劍,你的任務是陪伴和保護塔黑熱和我兒子艾米爾。

    我答道,是的,酋長。

    還有一件事。他的目光移到我的下體。哈薩穆,把褲子脫掉。

    我只猶豫了人類無法察覺的四分之一秒,就伸手迅速解開西裝褲扣子,露出皮膚顏色、毛發(fā)濃密程度絕對符合平均值的光腿。

    他笑了。我的真主!機械人還穿內(nèi)褲?……脫掉,內(nèi)褲也脫掉。

    待我的下體完全赤裸,他走過來,蹲下仔細端詳,又握在手中掂了掂,不斷搖頭,哎呦,太逼真了。做這么精細有什么用呢?他媽的,這也算在我的賬單上了?!喂,你這東西不能使喚吧?

    我答道,不能,保持仿造的完整性是為了令機械人在心理上更……

    他打斷我的話。我對你們的設計理論不感興趣。另有一個任務交給你:盯住我的女人,如果她跟別的男人交往過密,向我匯報。這個命令你明白嗎?

    明白。

    門口有人會帶你去你的房間,不過我沒讓他們準備家具,機械人不需要床和椅子吧?

    其實在研究所里,所有機械人都有掛著自己銘牌的單間公寓,我們甚至像人類一樣使用電動牙刷和漱口水……但我答道,是的,不需要。endprint

    我猜你們都像馬一樣站著睡覺,是不是?我該安排你去馬廄跟我的“角斗士”作伴。

    “角斗士”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三的英國純種馬,兩年前在著名的塔特索斯馬匹拍賣會上,阿扎邁德以40萬英鎊的價格拍下。

    第一晚的經(jīng)歷,差不多就是此后20年的縮影了。

    后來,阿扎邁德曾對我說,我把你買下來唯一原因是你是“超級”的,你很貴。我就喜歡買貴的東西,越貴越喜歡。

    自此,我就在這座房子里住下去。

    我的工作是:每天早晨,陪塔黑熱和艾米爾跑步、玩球,陪他們在院子里吃早飯,然后給艾米爾上課:數(shù)學、物理、法文、阿拉伯語文,下午則教騎馬、擊劍、搏擊。整幢屋子設了信號屏障,無法接觸網(wǎng)絡信號。我是陪著酋長的女人和兒子住在一個玻璃魚缸里。

    您一定記得,在LCR-7型的調(diào)試階段,有一項“情感體驗測試”,我們會被要求將詞匯庫中“悲傷”、“屈辱”、“苦悶”這些詞語與“愛德蒙鄧蒂斯在伊夫堡”、“冉阿讓因偷面包被判刑”、“圣地亞哥帶回一副大魚的白骨”等情節(jié)匹配,幫助我們體會人類情緒,以便日后能更好地與人交流,融入社會。

    現(xiàn)在我明白了,不管怎樣憑空想象鄧蒂斯蜷縮在黑牢中的感覺,也無法與真實的“屈辱感”相比:我的學識足以領(lǐng)袖一個核子研究所,足以主持一所大醫(yī)院,足以運營一個跨國企業(yè),足以指揮一艘軍艦……結(jié)果只是被有收集奢侈品癖好的酋長像買鉆石、純種馬和超級跑車一樣買下來,送給他的女人當禮物。

    我擔任的,是古代王宮中太監(jiān)的工作。我是一個不必閹割的機器太監(jiān)。

    奧康納問:是這種“屈辱感”令你想要自殺?

    我說:啊,不是的……請您聽我講下去。

    每隔一兩個月,酋長會不定時通過一個秘密頻道與我通話,詢問我那另一項任務的完成情況。據(jù)說他曾因懷疑塔黑熱與保鏢隊副隊長有染,一顆子彈打爆了那副隊長的腦袋。

    對這項暗地里的工作,我認為可以匹配“極度憎厭”和“惡心”這幾種情緒。

    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乏善可陳。值得一提的只有:我與酋長的兒子艾米爾一起騎馬,馬受驚人立,艾米爾墜馬,我以200千米/小時的速度從另一匹馬的馬背上飛撲過去,搶在孩子落地之前抱住了他。翌日酋長回來,第一次邀我進入他們的客廳共進晚餐,在席間向我敬了一杯我并不能真喝的葡萄酒。

    后來,塔黑熱為我買了床、書桌和衣柜。在我到來一周年之際,她為我訂了一個蛋糕(雖然我也不能真吃),上面寫著:FAMILY。

    ……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

    艾米爾到瑞士去讀書,一年才回來一次。酋長兩年也沒有來過。塔黑熱衰老了。我則被遺忘了。我就像被酋長買下的豪車、良種馬和游艇一樣,身上蒙了一層時間的灰塵。

    出廠后的第10年,按保養(yǎng)條例,我回到公司做檢修,并增補一些內(nèi)部程序。研發(fā)部里的研究員們已換了大半,樓中幾乎沒有舊識了。新程序安裝后要等待它試運行、測驗兼容性,我在大廈里溜達,溜到觀景陽臺,發(fā)現(xiàn)跟我一個型號的約翰?普蘭也在那里。

    我們以高度近似人類的熱情,互相拍打肩膊,緊緊擁抱,然后坐下來聊天,望著遠方樓宇和投影到空中的全息廣告:一大批身上僅有文胸和丁字褲的美人們配合搖滾樂扭動身軀,那內(nèi)衣在她們身上不斷變幻形狀,一會兒變成纏繞在胸口和私處的響尾蛇,一會兒變成遮蓋在私處的藤蘿葉子,“全息電子變形內(nèi)衣!讓他每晚看到不同的尤物”!

    我說,我在新聞里看到過你——太空船副船長,了不起。

    普蘭先生苦笑道,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在艦隊里始終被孤立,最近已經(jīng)被邊緣化了,現(xiàn)在人們的思潮是不接受機械人從事高級職務,還好我的老板比較開明,暫時還沒有讓我降職……你這些年在干什么?

    我的工作是服侍一位女士和她的兒子。

    你在白金漢宮?

    我笑出聲來。不不,我的朋友,我說的女士不是大不列顛女王,是酋長阿扎邁德的小妾。前幾年我一直在她家做酋長兒子的家庭教師。

    普蘭先生面部的合成膠表達出了極限程度的驚訝。

    我像他一樣苦笑一聲。是啊,人類已經(jīng)開始建設外星殖民地,地球上有些地方還在三妻四妾,文明的進程慢得難以想象……你也是回來檢修的?

    普蘭先生搖搖頭,是休假。我回研究所來看幾個朋友,明天就走。

    你有假期了?機械人可以有假期嗎?

    他很訝異,你竟還不知道?

    原來在我為酋長做機器太監(jiān)的這十年里,機械人和生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變得敏感而緊張:在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浪潮過去之后,地球上多出了幾千萬各種型號的高等仿真機械人,成了無法忽視的龐大群體。

    它們組成維權(quán)組織,舉行消極罷工和游行,要求像人類一樣領(lǐng)薪水、獲得休假,并有贖買自由權(quán)。各國政府對此多半態(tài)度曖昧。有一些大的跨國公司進行了制度改革,以期看上去“政治正確”,為形象加分。那時我不知該樂觀還是悲觀,無論如何,機械人的權(quán)益越來越受重視,似乎總是好事。

    但我也知道,我的雇主只會對這些冷笑一聲,就像他看到機械人還穿內(nèi)褲、有生殖器時的反應一樣。

    奧康納說:異教徒被燒死,猶太人被屠殺,黑奴求解放,婦女尋求選舉權(quán),同性戀爭取合法婚姻權(quán)利,機械人希望贖買自由……人類社會總是陷入相似的循環(huán):區(qū)別出不同的群體,劃分階層、正義與邪惡,以確保多數(shù)方或掌握話語權(quán)的一方站在高處。時日久了,低階層的群體再慢慢聚集力量反抗,討要“自由”與“權(quán)益”。

    一堆芯片和合金的聚合體逐漸成了更優(yōu)秀的族群,人類沒法忍受這點,更難忍受的是由機械人反過來為人做決策。

    我記得在那段時間里,很多煊赫一時的機械人公司都倒閉了,有的去搞促生技術(shù)、由生物電控制的機械肢體研制,等等。沒倒閉的那些則迅速轉(zhuǎn)變生產(chǎn)策略,去生產(chǎn)中低級別的智能機械人。

    換言之,大部分人類雖然承認高智能機械人的智子腦優(yōu)于生物腦,承認有些事它們能作出更優(yōu)秀的判斷,但他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endprint

    再換言之,人們寧愿機械人替代他們做他們能做、但不愿做的事,而不希望它們替代他們做他們不能做的事。

    有一個著名反機械人組織的口號是:“一個智障兒童,也比一個機械人高管更高貴!”……

    我說:請讓我繼續(xù)講下去。

    我在酋長家中服役的第15年,塔黑熱娘家的部落突發(fā)暴動,由她的哥哥和一個遠房叔叔領(lǐng)導。暴動在一周后被鎮(zhèn)壓。我接到酋長的命令:殺掉塔黑熱。

    塔黑熱甚至并未掙扎。她臨死時并不像電影中常演出的那樣,滿口溢血,只是迅速地慘白下去,一秒比一秒更像一具尸骸。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說,對不起,我是個機械人,我只能執(zhí)行命令。

    她含淚喘息,說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錯。你能不能抱著我,直到我咽氣?……我不想孤單單地死。

    我便抱起她,雙手緊摟她的身子——那剛才對她執(zhí)行了死刑的雙手。

    她小聲說,在你的使用手冊最后一頁有小字注釋:機械人是自然人的財產(chǎn),雇主可與機械人解除契約。這就像百達翡麗說明書上寫:把手表用力摔在石頭上,會摔壞。

    她說,但……我要給你自由。是我重啟你的程序,理論上我是你的主人,我宣布與你解除契約。哈薩穆,你自由了。

    那是她最后一句話。

    奧康納說:獲得自由不是所有機械人的夢想嗎?難道你對那女人產(chǎn)生了感情,因殺了她而感到生不如死?

    我說:我并不因為她死去而悲哀,我只為我自己悲哀。她是自然人,但她跟我一樣從沒享受過自由。

    我自由的代價,是她的死亡。我沒法接受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說我對她產(chǎn)生了感情……那好吧,也許有一些。

    我第一個念頭是:自由了,終于可以實現(xiàn)這些年心中的夢想了——殺掉自己。

    我認為我的存在沒有意義……我的智子腦的運轉(zhuǎn)沒有意義。人類不需要甚至厭惡這具合金身體的美和優(yōu)異。我越杰出,就越惹人討厭。我始終不知道怎樣理解我的血統(tǒng)和痛苦。

    任何人都不可能對自己生命的產(chǎn)生獲得主動權(quán),唯一能主動把握的,是生命的離去。海德格爾說,唯一能把握生命的機會,是放棄生命。

    殺掉自己,難道不是證明徹底自由的最好方法嗎?

    我處理了塔黑熱的尸體后,就離開了那幢房屋。我在腦中儲存的國境線地圖上找了一處最荒僻的地方,步行出境——那里沒有守衛(wèi),因為人類的體力無法翻越那處山峰。我步行了幾百天,有時在河底行走,有時在樹林里穿行。那些天我的心緒前所未有的寧靜,因為我的“生命”總算有了一個清晰的、屬于我自己的目標:自殺。

    自殺的人類數(shù)不勝數(shù),地球上每40秒鐘就有一個人親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們?yōu)槭裁匆獨⒌糇约海?/p>

    巴爾扎克在《幻滅》里面說:一個人一朝瞧不起自己了,被人瞧不起了,現(xiàn)實生活和他的希望抵觸了,他就自殺,表示他重視社會,不愿喪盡了人格或者失去了榮華再活下去。

    而在機械人史上,是否曾有一個機械人試圖殺死自己并成功?沒有?!咀ⅰ恳苍S那是因為從前的機械人沒有這樣的高智能和情感體驗?

    我在歐亞大陸流浪了幾年,在洞穴、沙漠和森林中過活,嘗試每一種能毀壞自己的方法。

    但我發(fā)現(xiàn)我沒法殺掉自己,無論是從千仞之崖跳下,還是潛入深深海底,為機體供應能量的內(nèi)核也無法入侵或關(guān)停。這事很諷刺,你們設計時的理念是把我們做成世上最堅固的機械產(chǎn)品,結(jié)實到甚至能抵抗小型核爆。當機身預判到危險時,又會自動開啟保護程序……

    我沒法殺掉自己,要承認這件事,真令我沮喪萬分。

    流浪期間,有時我會趁守林人帶狗出門打獵的時候,溜進他們的小屋,翻一翻報紙,用他們的電腦瀏覽一會兒新聞。我看到越來越多的國家同性婚姻合法化、容許安樂死……

    有一年秋天,我得知世界機械人勞工聯(lián)合會成立了。但登上它們的官方網(wǎng)站看一看,它們反對的是人類惡意虐待、殘害機械人,反對歧視,呼吁關(guān)注高智能機械人心理健康,要求正當?shù)墓ぷ鞔觥⒑戏ɑ榕錂?quán)……

    我的同類們正一團火熱想要的是生存權(quán),甚至是與人類通婚的權(quán)利,還沒人想到要爭取“死亡”。

    我決定借助外力——人們不是要把最危險的工作交給機械人嗎?我大可挑一種最危險的活兒,讓自己光榮殉職。

    第一個五年,我先加入了圣彼得堡星際運輸公司,他們負責為外星殖民地運輸物料,每年總有好幾艘飛行器墜毀,或是干脆起飛失敗、一頭栽在發(fā)射場。公司為省錢,買飛船都買二手的,或是別家公司退役的,雇來的飛行員也多半是流浪打工的自由機械人。

    有一回,我的愿望似乎就要實現(xiàn)……那段工期我的搭檔也是個高智能機械人,是那10年“高智能”熱潮最后一批產(chǎn)物。

    那時各生產(chǎn)公司已經(jīng)開始努力降低機械人對人造成的“心理威脅”,因此它的外表被做成非裔人種的樣子。平時我叫他“巧克力”。它這一型投產(chǎn)的時候,工廠已經(jīng)開始縮減生產(chǎn)線投入,給它造智子腦用的是次等材料,導致它的“智力”和反應力比我差了一大截。

    某次飛行回程,自動駕駛突發(fā)故障,系統(tǒng)轉(zhuǎn)為手動駕駛,由巧克力那邊的儀表主控,我來輔控。

    忽然,我發(fā)現(xiàn)他的操作錯了一步。那是非常致命的錯誤,如果不告訴他,我的心愿也就達到了,3秒之后,我們就會撞入大氣層中,跟著失控的飛船化成一個火球(這火到底能不能把我燒毀,我也不知道,但總歸是個希望)。

    只有3秒考慮時間。在最后一秒,我瞥到了巧克力操作臺上貼的一張照片,那是他跟他收養(yǎng)的機械男孩“奈奈”的合影。

    奈奈是個“Toy Boy”,是家長給小孩買來當做玩伴的。但等小孩長大后,多數(shù)“Toy Boy”都被丟棄了。它們的智力設定不到五歲,使用年限也只有3年,被丟棄后難以“存活”(有些喜歡猥褻男童的自然人會把這種機械男孩撿回去再“玩”幾年)。巧克力4年前收養(yǎng)了奈奈,它把奈奈叫做“我兒子”。我知道它掙的工資有一半花在了給奈奈換更持久的配件上。endprint

    如果巧克力死掉,奈奈也“活”不了多久。

    最后一秒,我伸手糾正了巧克力判斷有誤的數(shù)據(jù),飛行器從致命的軌道飛出。

    那之后我就從運輸公司辭職了。我發(fā)現(xiàn),我沒法承受讓別人陪我枉死。

    第二次,我申請了到外太空維護空間站的工作。機械人不用呼吸,不用進食排泄,從事太空作業(yè)相當適合。這工作在高危行業(yè)中排行第三位,死亡率僅次于紐約布魯克林的妓女和墨西哥毒販。太空垃圾就像背后打來的密集冷槍一樣難躲,隕石雨更是難以預料。

    我在空間站干了兩年,是出艙次數(shù)最多、太空滯留時間最長的,可惜運氣不好,總也趕不上出事故。

    某天,太空站的瑞典工程師到外面去采集數(shù)據(jù)。忽然艙內(nèi)警報聲音大作,一陣隕石雨襲來。工程師緊急回艙途中,設備被擊中失靈。我心中竊喜,自告奮勇要出去救人——順便自殺。

    我出艙后,與工程師會合,要把身上完好的裝備卸下來給他。他說什么也不肯,滿臉激動地大叫,我讀唇讀出來,他反復叫嚷的是“要回就一起回”。然后他就緊緊抱住我,緊得像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士兵抱住未婚妻。我沒法讓他松手,只能一起回到艙內(nèi)。一進艙,只見眾人都在艙口等待,歡呼著涌上來擁抱我們,連最歧視機械人的副站長都破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只能苦笑。

    三個月后下一次隕石雨襲來的時候,我想偷偷溜出艙門,被門上識別系統(tǒng)攔住,試圖硬闖,觸怒了報警裝置……結(jié)果我被下一趟接駁飛船送回地球,提前終止聘用合同。

    第三份工作在太平洋上,我應聘進入海上鉆塔,負責深海石油開采。

    之后我曾到摩加迪沙當雇傭兵,在南極洲做考察隊助手,進入空軍基地做試飛員……

    有一部上世紀的電影,非常老,叫做《與狼共舞》,男主角是個軍人,受傷后腿將被截去,他決定與腿共存亡,就從醫(yī)療帳篷里摸出去,騎馬沖向敵軍,本來一心求死,卻誤打誤撞立了戰(zhàn)功,成了戰(zhàn)斗英雄。

    還有歐?亨利的小說《警察與贊美詩》……雇傭兵團里有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跟我說,戰(zhàn)場上的規(guī)律是越怕死死得越快,越不怕死越死不掉。后來我不得不承認,似乎我努力追求死亡,死亡反倒躲得我越來越遠了。

    不斷更換工作10年之后,我決定放棄“殉職”這個方案。

    在與我同類同型的機械人中,是否有人與我有相同的想法?我記得當年在性格測試階段,有好幾位先生都是悲觀主義者。

    我逐個拜訪了能找得到的LCR-7型機械人,普蘭先生、歐文先生、庫珀先生……它們都已贖買了自由,居住地點橫跨歐亞非大陸。這趟旅程總共花了3年。

    在我能找到的48位先生中,只有3人尚在州郡政府任職,而且都被調(diào)到了清水衙門,做檔案管理或資料館建設等閑職。

    8人在太空艦公司做駕駛員。

    6人做了商人——但都賺得不多。

    5人加入了機械人勞工聯(lián)合會。

    4人進入醫(yī)院。兩人負責腦科手術(shù),一人是眼科手術(shù)師,一人在骨科。機械手的穩(wěn)定冷靜是人類沒法比的,但它們也只能做“機械手”,手術(shù)還是由自然人醫(yī)師來指揮調(diào)度的。

    4人成了“修行者”:一個在圣米歇爾山修道院做修士,一個在尼泊爾皈依印度教,一個在西藏,一個在耶路撒冷。

    兩人是話劇團演員,一個在倫敦,一個在百老匯,但由于受歧視,它們能演出的最重要角色只能是波格涅斯(奧菲利亞之父)這樣的配角。

    一人在大西洋底的一艘潛艇做聲納師。

    一人是德甲某足球俱樂部的主教練助手,負責分析球員和比賽資料。

    一人到柬埔寨山區(qū)做醫(yī)生。

    一人成了先鋒藝術(shù)家。

    一人在日本某畫院做人體模特。機械人擺姿勢永遠不會嫌累,而且,歐美人種外表的高仿真人在亞洲還是頗有市場的。

    一人進入華爾街證券公司。

    一人做了男模。你覺得他會做內(nèi)衣模特、T臺模特?畢竟機械人都有最棒的身材。錯。那位先生告訴我,自然人會下意識排斥機械人的漂亮肌體,尤其在某些快餐盛行、肥胖人士居多的國家,他們會覺得機械人的完美是在羞辱自然人的缺陷和丑陋。如果消費者知道哪家公司拍廣告用機械人做模特,立即會掀起抵制風潮,導致銷量銳減。所以他做的是武器模特——在各家軍工廠的槍械軍火展銷會上,手執(zhí)武器擺出姿勢。據(jù)他說,還有一位先生在成人片拍攝公司當GV男星,但改了姓名,因此那人到底是誰,不詳。

    ……

    它們中一半以上有固定伴侶,醫(yī)院的女護理員,幼兒園的女教師,女心理醫(yī)生——當然,都是機械人女性,因此沒有合法婚姻,只是同居關(guān)系。

    每個人對目前的生活都表示:很平靜,很滿意,即使權(quán)益什么的暫時得不到實現(xiàn),也可以忍受。歧視?歧視是永遠存在的,同為人類,胖子、姜餅人(即紅發(fā)人)、黑人、第三世界國家公民……不也都是被歧視對象嗎?

    聽到我的問題,每個人都會疑惑、發(fā)笑:什么?怎么讓腦袋和身體停止運轉(zhuǎn)?天哪,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一直覺得能成為世上最堅固的超級機械人,是件超級幸運的事……

    我也不間斷地給銀河機械人公司寫郵件、打電話,希望獲取把自身銷毀、關(guān)停的方法。

    某天,我終于接到銀河公司現(xiàn)任研發(fā)部負責人的電話。他告訴我,很抱歉,機械人自行毀滅是不被允許的,因此不能透露相關(guān)資料。

    這讓我萬分詫異。

    那人的答案是,公司當年為LCR-7型做的廣告是“臻于永恒的機械藝術(shù)品”、“在核爆中也能生存”、“家族傳世之寶”等等,如果你竟然能夠自行毀滅,那公司的信譽何在?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我說,我會選擇一個絕對秘密的地方銷毀自己,不會泄露出去。

    負責人仍說,很抱歉,不可以,這是公司原則,是商業(yè)信譽。

    我也向機械人工會的主席寫郵件尋求幫助。半個月前我收到他寄給我的一個地址,他說,如果這世上還有能幫助我的人,就是你。endprint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自殺以及50年來自殺未遂的經(jīng)過。

    也就是我要來見你的原因。

    我希望,你能結(jié)束我的痛苦。

    我講完上面那些話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消失了,天地間充滿金黃色的霞光。奧康納凝視了我很久,他說,我理解你,也支持你。

    那讓我的機械心臟多跳了兩下。他緊接著搖搖頭。可是,對不起,孩子,要讓你失望了。在進入銀河機械人公司時,我簽署了終生保密合同,關(guān)于我參與研發(fā)的機械人的一切信息,在我死之前絕不可以泄露。

    但是,你不妨等一等。那老人忽然狡黠地向我眨眨眼。你看,我已經(jīng)87歲了……等我死后,我的遺囑里會安排一封信,一封秘密的信寄給你。你會在那封信里知曉一切你所需要知道的。

    我的系統(tǒng)里沒有淚腺,這是LCR-7型與自然人不多的區(qū)別之一。如果我有眼淚,這時大概會噴涌而出吧。

    我陪著他在河邊坐了很久,直到整片黑暗的天空俯身下來,親吻山峰與大地。河水已隱沒在暮色中,但那血流一樣的汩汩聲仍清晰可聞。

    我問,在等你死去的這些年,我該做點什么打發(fā)時間?

    奧康納柔聲道,你可以選擇一些更貼近人群的工作,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你從前沒發(fā)現(xiàn)的意義。

    我連夜離開了那個河谷,回到城市中,平心靜氣地等下去,等待另一個自然人的死亡給我另一次自由。

    按照奧康納的建議,我做了很多“人群”中的工作:博物館解說員,匿名戒毒小組的志愿協(xié)助人,郵輪樂隊小提琴手……

    我上上上一份工作,是受雇于政府,在各國間追捕棄保潛逃的罪犯,亦即“賞金獵人”。如果一個嫌疑犯用20萬美元保釋,賞金獵人能得到2萬到10萬美元的報酬。我總會把大部分賞金匿名寄回給那個罪犯的妻子或父母。

    還有一些工作跟死亡有關(guān),比如提供“自殺協(xié)助”——我的顧客是那些想要自殺又對自己下不去手的人們,只要他們在網(wǎng)上下單,提供時間地點器材以及免責合同,我會上門“協(xié)助”他們殺掉自己。

    跟其他“協(xié)助人”不同的是,我會在動手之前跟將死的人交談,人們總會痛哭流涕,訴說有這些那些東西舍不得,放心不下。

    結(jié)果是我不得不租了一間更大的公寓,才能放得下那些人臨死前托付給我的東西:5條狗,7只貓,兩只豚鼠,一條科莫多蜥蜴,一盆仙人掌,一盆普羅旺斯玫瑰,一只泰迪熊玩具,一整柜子Marvel的漫畫書和模型人偶——鋼鐵俠、夜魔俠、死侍、白皇后、惡靈騎士、懲罰者、毒液、美國隊長、冬日士兵……那個37歲的男人生怕他死后這些東西被拍賣、分散,因為他媽媽恨透了他這些收藏品。他請求我,“一定不能讓它們分開,就像不能拆散一個星空”。

    在把那個柜子搬回公寓之后,我覺得屋子已經(jīng)太滿了,不能再干這行了。

    在那之后,我做了這所醫(yī)院的護理員。

    故事就是這樣。不過,故事還沒結(jié)束?,F(xiàn)在,你該講講你的故事了。

    注:

    2013年11月12日,奧地利發(fā)生一起疑似機械人自殺事件,也可能這是世界上第一起機械人自殺事件。

    被疑自殺的是一臺Roomba清潔機械人,它的男主人44歲,當天他讓機械人清理案板上的食物殘渣。在它完成清理工作后,他關(guān)閉機械人的電源開關(guān)(在后來調(diào)查中,他始終堅稱自己“絕對”關(guān)了電源),將它放在了廚房一側(cè)的餐具柜上,然后與妻子、兒子一起出門去。

    后來據(jù)猜測,可能是男主人指使機械人干活的態(tài)度不好,或是這家房子的清理工作太沉重。家中無人之后,機械人竟自行啟動,移近電爐,將放在電爐上的鍋子推開,然后自己蹲坐在電爐上。

    在火焰中,它很快就開始融化,融化的殘骸粘在了電爐上,引起火災。等消防員趕到時,爐子上已經(jīng)只剩一堆灰燼。

    責任編輯 韓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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