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早晨起來,發(fā)現停在小區(qū)露天停車場的車子被人劃了一道。不長不短,從前機蓋曲曲折折到后車門;不深不淺,剛好刮掉車漆,露出丑陋的鐵皮。
第一反應,在內心狠狠地罵了一聲“謝特”!然后趕緊想,是不是停的位置不對,影響別人了?沒有呀,大家都這么停,我也是這么停,怎么單單我的車子中獎?得罪人了?不至于得罪人就劃人家車漆,這也太小兒科了。怎么著也得把玻璃砸了呀。怎么辦?腦子里迅速盤算了一下:小區(qū)露天免費停車,物業(yè)是不管的;報警,事兒太小,警察是不管的;看監(jiān)控找壞蛋,監(jiān)控器早被人砸了;報保險公司,不值當的;自己去修吧,可是,為了那曲折蜿蜒的一條線將半個車子噴一遍漆,有?。?/p>
仍然很生氣。接下來需要找些理由自我安慰一番。你看看,你的車子也不算新了,如果是出租車的話,早該報廢了;你忘記了,你的同事小馬小王老康老李的車子,不都被人刮花過嗎?劃一道,算輕的,重的直接就砸玻璃卸胎了。你不是車子還沒丟嗎?人不是沒事嗎?人沒事就好,破財免災。
總之,對于我等吃慣了虧受慣了氣懦弱又犬儒的升斗小民,類似的心靈雞湯百喝不爽。
類似車漆被刮玻璃被砸門鎖被撬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們早已司空見慣。所有暴露在公共空間的設施、財物、建筑,沒被破壞的少之又少。但我從沒在光天化日下見到過一個壞人,從沒遇到過一次事發(fā)現場,是我運氣太好,還是壞人們手段太高?都不是。既然是見不得人的勾當,當然也就沒人能輕易看得見。
我卻分明遇到過另一種說壞不壞說不壞但也的確讓人難以釋懷的勾當,比如說——
那天陽光很好,難得的四級春風將霧霾吹得干干凈凈。我從菜市場買了一捆菠菜,心情輕松地往家走。想想看,我渲染了一個多么美好的情境。穿過露天停車場時,遇到了一個大爺,六十多歲,騎著一輛破舊但擦拭一新的自行車,從對面穿過來。他也買了一捆菠菜,放在自行車的前筐里。春天的菠菜,多么美好的事物,英雄所見略同啊。我想,如果我和他四目相對時,我會向他頷首一笑,仿佛兩個同時買菠菜的人心心相印一般。就在我們錯身相遇的一剎那,那大爺,突然嘬起他滿是胡茬的嘴巴,朝一輛停在路旁的汽車前擋玻璃,狠狠地,迅速而準確地,啐出一口濃痰。那口痰在他嘴里大概已醞釀多時,不但濃度大而且分量足,力道也十分了得,正中前擋玻璃。我的笑容一下僵住,仿佛那口痰啐在了我的面門上。大爺以為我沒看到,吹著小曲優(yōu)雅遠遁。那口痰啊,在陽光下,曲曲折折地流下來,仿佛大爺六十多年的人生路,那般委屈、粘稠、卑賤、不如意。
二戰(zhàn)結束前夕,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曾接受軍方委托,從人類學的角度來分析日本人的行為方式、民族特性。她得出一個結論:日本人的文化心態(tài)是一種典型的“恥感文化”,這種文化特別在意別人怎么說、怎么看,以外部評議作為行事準則。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會有很強的羞恥感和自我約束力,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則百事可為。這種文化與基督教世界的“罪感文化”形成鮮明對比,“人是生而有罪的”,“我們的罪高于我們的頭”,“罪感”在自己的內心,審判和標準通常也發(fā)生在自己的內心,與他人無干。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也是一種恥感文化,《論語》498章,與恥有關的就有58章,可見“恥感”在儒家文化中的地位?!皭u”這個字本身就很有意思,從心,耳聲,也就是說,“恥”是跟心和耳朵有關的。古人稱耳環(huán)為“羞恥”,左耳環(huán)叫“羞”,右耳環(huán)叫“恥”,最初的耳環(huán)就是用來規(guī)范女子走路姿勢的。但是很不幸,我們現在戴耳環(huán)多是為了讓人瞧著好看的,在他人見不到的地方,在一個人的黑暗的角落里,各種粗鄙、小惡、無恥、無教養(yǎng)就莫名爆發(fā)了。
如果把作惡怪到古人身上,把責任追究到孔夫子,就無聊了。夫子讓你知恥,是不分人前人后的。好好的小區(qū)的白墻,你踹它干什么?你怎么不踹你自家的墻?還有那位大爺,都那么大歲數了,說您什么好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