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廉吏馮夢龍

王凌

習近平總書記2013年4月19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五次集體學習時強調(diào)：“深入推進黨風廉政建設(shè)和反腐敗斗爭，需要堅持發(fā)揚我們黨在反腐倡廉建設(shè)長期實踐中積累的成功經(jīng)驗，需要積極借鑒世界各國反腐倡廉的有益做法，也需要積極借鑒我國歷史上反腐倡廉的寶貴遺產(chǎn)。研究我國反腐倡廉歷史，了解我國古代廉政文化，考察我國歷史上反腐倡廉的成敗得失，可以給人以深刻啟迪，有利于我們運用歷史智慧推進反腐倡廉建設(shè)”。（新華網(wǎng)2013年4月20日）

在我國反腐倡廉歷史上，既有堅持反腐倡廉從而推動“盛世”出現(xiàn)及持續(xù)發(fā)展的明君賢相，也有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力挽狂瀾而留下寶貴思想遺產(chǎn)的錚臣忠臣，還有身處亂世末世、只能守住自身清廉底線、乃至不得不以死明志的志士仁人。他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時代條件下，都以自己的實踐書寫了“清廉、公正、愛民”的動人篇章，從而構(gòu)成了我國歷史上優(yōu)秀的廉政文化，至今還能給我們以深刻的啟迪。

中國通俗文學大師馮夢龍生活在明代晚期，于60歲那年（公元1634年，明崇禎7年）到壽寧當知縣，在四年任期中，留下了“政簡刑清，首尚文學，遇民以恩，待士有禮”的美名（清康熙25年版《壽寧縣志·名宦》）。尤其難得的是，他在任期間親筆寫下了一部奇書《壽寧待志》。馮夢龍寫的這部縣志，從采寫內(nèi)容到欄目設(shè)計都別具一格。他將此部縣志取名為《待志》，并在《待志·小引》中說：“曷言乎待志？猶云：未成乎志也。曷為未成乎志？曰：前乎志者，有訛焉；而后乎志者，有缺焉。與其貿(mào)焉而成之，寧遜焉而待之”。其遠見卓識，可窺一斑。從這部奇書和壽寧民間口碑傳說的結(jié)合中，我們看到了末世廉吏馮夢龍的真實形象。

一、“壽民之艱”與“壽令之苦”

馮夢龍作為末世廉吏的清廉，不只體現(xiàn)在他拒絕貪賄、潔身自好上，也不只體現(xiàn)在他修橋鋪路、為民行善上，而是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行使縣令職權(quán)時的所作所為上。

作為封建社會的縣令，馮夢龍的首要任務(wù)是向本縣農(nóng)民征收朝廷（皇帝）下達的賦稅錢糧，足額上交國庫，以維持封建政權(quán)的正常運轉(zhuǎn)。在古代“盛世”和正常年景下，一個縣官只要不變相從中漁利，在百姓的心目中，他可能就是好官。

但馮夢龍偏偏處于明代末世，各種社會矛盾日益激化，“外敵”入侵（山海關(guān)外的滿清虎視眈眈，屢屢犯邊）；“盜寇”橫行（不少是被逼上梁山的綠林好漢，包括李自成、張獻忠等已成大氣候的農(nóng)民起義軍），用《待志》中比較含蓄的話來說就是：“中外勢逢交困之會，虜寇患切剝膚之時”。朝廷開支浩大，不斷以各種名目增收賦稅，小小的山區(qū)壽寧縣也在劫難逃?！洞尽分杏涗浀挠袝r間、有數(shù)目、有根據(jù)、來自上頭追加的賦稅，如“加派”、“瞻租”、“扣減”、“捐助”、“借扣”、“暫輸”等，名目繁多，不下十幾種。這都是“圣裁”、“奉文”、“遵奉明旨”的，馮夢龍也無法不執(zhí)行。身處基層的馮夢龍，能看到由此給農(nóng)民造成的艱苦生活：“帶青礱旱稻，垂白鬻孤孫”；他自嘆“不能天雨粟”，又自嘆“聚斂非吾術(shù)”，但也只能履行“催征”的任務(wù)：“末免吏呼門”，“憂時奉至尊”。他的內(nèi)心痛苦躍然紙上，只能面對那無言的上蒼祈盼：“安得烽煙息，敷天頌圣恩”。他所能做的只是：“今將萬歷二十年后加裁之數(shù)詳著于后，使覽者知壽民之艱與壽令之苦，冀當路稍垂憐于萬一云”，將“壽民之艱”與“壽令之苦”聯(lián)系在一起。

馮夢龍在《待志》中還真實地記錄了朝廷橫征暴斂帶來的幾大不良后果，這在古代的官方志書中，是很難見到的。其一，人口大量外逃，負擔更為不均。“如今輪冊丁，審定于崇禎之六年，距此幾何，幾有三四甲全逃。其一丁而兼二三丁都不可勝述。而有力之家，或數(shù)十丁而定一丁，此最不平之事也”。對于這種馮夢龍已認識到并加以痛斥的“最不平之事”，他卻無力也無法解決。

其二，地方財政空虛，無力為民辦事。《待志》記載：在以往正常年景中，壽寧縣每年共收賦稅“四千八百兩”，上繳“一千六百余兩”，“余俱本縣存支”。如逢災(zāi)年，農(nóng)民一時無法交納錢糧，縣令可以先從地方國庫中墊支，使農(nóng)民暫緩口氣，又能完成朝廷交給的任務(wù)。而到末世，“民無余欠，庫無余財，欲有司之有為于地方，蓋亦難矣！”

其三，百姓生活困苦，貧富懸殊?！洞尽穼懙健俺Α睍r，專門記錄了明代“貧家”的辛酸：“是夜，民間徹曉不睡，子母之家，遣人索逋，旁午于道，漏下五鼓，縣官出堂習儀方止。城門不閉。貧家趲口者，或夜半始歸”。

馮夢龍還寫到“典妻”的現(xiàn)象：“大家非大故不出妻，小戶稍不當意如棄敝屣?；蛴屑毙?，典賣其妻，不以為諱。或賃與他人生子，歲一金，三周而滿，滿則迎歸。典夫乞?qū)捪?，更券酬直如初。亦有久假不歸，遂書賣券者”。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真實生活記錄，至今對我們?nèi)杂猩羁痰恼J識價值。

二、公正斷案 政簡刑清

古代縣官的另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處理訴訟（俗稱“斷案”）。公正斷案，是封建時代一個地方官能否清廉為民的最具體體現(xiàn)。馮夢龍在他管理的“一畝三分地”上，有十分杰出的表現(xiàn)。

馮夢龍到任后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對當?shù)氐拿耧L社情有了比較深刻的理解，認為壽寧百姓是“山中樸茂良民”。在當時的條件下，只要縣官能憑公斷案，實現(xiàn)“政簡刑清”的目標并不太困難?！洞尽おz訟》一卷中詳細記載了“三望洋斷案”的全過程后得出結(jié)論：其一，“始知天理所必無，未必非人情所或有也”；其二，“假使余不躬往或往而不密，必為信理所誤矣。令此地者當知之”?！安还奔啊巴幻堋保匀皇窃斐涩F(xiàn)代錯案的兩個重要原因。

與“三望洋斷案”齊名的，還有壽寧縣民間傳說的“斷雞案”和“斷牛案”。由于公正斷案，果然“政簡刑清”。原來壽寧縣的牢獄有重監(jiān)號三間，輕監(jiān)號二間，“余添造一間，不令重加于輕。然時時盡空，不煩獄卒報平安也”?！靶糖濉钡男Ч?，躍然紙上。但馮夢龍也不粉飾現(xiàn)實，《待志》中還如實地記錄了由于偽造契約難以鑒定，以及“縣無仵作”等原因，造成壽寧百姓打官司難，“怨抑之不伸者有矣”。一個封建時代的縣官能如此坦誠為民，不求表面政績，更不求個人的名聲，確是難能可貴??！

三、勉力改革，百折不撓

明崇禎年間處于“末世”，從上到下貪腐成風，舊制度的各種弊端充分暴露，卻又與貪腐的既得利益者緊密勾連，更加難以觸動。一心為民、注重實際的馮夢龍到任之后，對這些弊端的危害性和頑固性看得更加清楚，他為了幫助百姓辦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善事，不得不向這些弊端開戰(zhàn)，不得不進行一些改革（僅是細枝末節(jié)的改革），卻已碰得頭破血流。而他依然無怨無悔。

1. 斥虛假的政績——“升科”。一個縣增加耕地，是官吏得以“升官”的主要“政績”之一。但馮夢龍考察后斷定，當時的壽寧縣不可能發(fā)生這種好事：“建郡石國也，水無涓滴不為用，山任崔嵬也要耕，詩人昔已道之矣。況區(qū)區(qū)壽邑，尤嵚巖逼窄之區(qū)乎！沙浮土淺，梯石而耕，連雨則漂，連晴則涸，但有拋荒，寧留余地？”但為什么有人報“升科”呢？原因是窮苦農(nóng)民把田地賣掉，還要承擔原先田地的賦稅。買者偶然被人發(fā)現(xiàn)田地增加，只能說是自己新“開墾”的。這種虛假的“升科”，是馮夢龍力圖革除的“弊”政：“天下有名美而實不美者，升科是也”?！岸魰虪帲^升科系考成一款，必不可少”。也就是說，你馮夢龍不想升官，我們還想升遷，你這樣改革，不是斷了大家升官之路嗎？結(jié)果馮夢龍“不得已聽之”。他總結(jié)原因是：“牽于文法，不行其志”，舊制度的弊端難以改革啊！

2.揭虛假的愛民——“恩典”。在封建時代，有時上級乃至皇帝會下文，免去某時某件民眾欠下的“錢糧”，并以此標榜自己“愛民”：“恩典中，惟蠲免錢糧最為利民之事”。但馮夢龍在實地調(diào)查后卻客觀地指出：“獨今日壽邑正多可商”。為什么呢？“蓋壽邑糧額最少，非解則支，原無分毫余剩，而民間輸納，定有拖欠，謂之‘糧尾，必舉未解者蠲之，始可相準。乃萬歷季年以后，海內(nèi)多事，征解日急。有司懼違功令，未免那撮以應(yīng)目前之求，而一蠲之后，遂成不可填之缺陷。至于存留之數(shù)，俸、廩、工、食備有支款，而邇來部文乃以此布蠲免之恩，使小民有備可欠，而有司無項可抵，其勢必那移縫補，又貽將來無窮之累”。用通俗的話講就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糧”，表面好看，府庫空虛，一旦危機暴發(fā)，便不可收拾。

3.填虛假的糧倉——“積貯”?？h有糧庫，儲存公糧。除上解之外，以備荒年之用，這本是很好的舉措。但到末世，“荒旱相仍，民窮財盡”，進不抵出，帳簿均有糧食，倉庫卻無存糧?！耙槐究詹荆f相傳受，按紙上分毫俱存，欲征完空虛無日。蓋離任時未征之紙贖，即在任時難征之紙贖也。錢糧欠久尚不易追，況使后任代追前任數(shù)年以前之冷贖，有是理乎？”但考慮到各種復(fù)雜因素，尚無力改變此現(xiàn)狀。

4.上報改革“想法”，而久未批轉(zhuǎn)。食鹽為民生必用之食品，又是當時朝廷壟斷的行業(yè)。壽寧的食鹽原來自福安（海邊），由官府確定的鹽商用船運來。但因處末世，?？芡黄?，焚燒黃崎司，“商本益削”，鹽商逃逸，造成壽寧食鹽供應(yīng)嚴重不足。于是“走私之鹽”興起，“有司且不敢問”。馮夢龍認為：“惟有招徠商人一節(jié)，商足則鹽多，鹽多則販少。然商缺四船，一時難復(fù)。合照大鹽事例，計戶食鹽，通縣五十三堡，應(yīng)食鹽多少，每鄉(xiāng)設(shè)立官牙，令其包足歲額。而后徐募殷實，以足船額?！贝瞬呤墙?jīng)過廣泛征求意見的：“詢之各商，皆云可行”。但官僚主義的上司卻不予理睬，“請詳已逾年，而久未批轉(zhuǎn)”。

5.改革“里役”——無果以終。壽寧地處高山，交通極為不便。解送公糧和迎送縣官，是當?shù)匕傩罩饕膬身棥袄镆邸?。“圖申十年一輪”，還要托人包承，包括“備人夫治飲饌”，以及“衙門公館修理不敷”等費用?！鞍兄耍M一開十，本一利二。窮民典妻賣子，猶不能償，弊乃不可勝言矣”。馮夢龍上任后采取了種種措施，減輕百姓之額外負擔：“自余造細戶花冊，而拖欠者難隱；責保家甘認，而雇報者得人；水腳計石均貼，而代解者毋所容共派；鋪司中火盡革，而隨從者毋所恣其饕?！钡珕栴}并沒有完全解決：“惟是包承冒破，此弊難詰。然最為民害者，無如造解黃冊及新任修衙門備家伙二事”。馮夢龍?zhí)岢龈母镛k法，并向上司申報“條陳”，希望得到支持。他有自知之明，“然卑職人微言輕，但能自律，安能律人，必得憲頒成規(guī)，勒石為定，庶可永遠遵守，合候上裁”。但當時官場一片腐敗，上司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否決了他的改革措施，一拖不了了之了！

前些年，壽寧縣重建“戴清亭”，并在附近建有小型的“馮夢龍紀念室”。習近平同志于20世紀80年代任壽寧所屬的寧德地委書記時，曾多次到壽寧檢查指導(dǎo)工作，也瞻仰了“馮夢龍宦壽遺址”。他于2002年擔任福建省省長、并接受《中華兒女》雜志社采訪時，還動情地說過：當年我決心離開中央機關(guān)到基層工作時，不少朋友對此不理解，我對他們的不解感到悲哀。古時候，“十年寒窗，一舉成名”，中個進士，謀個職務(wù)，千里萬里他都去。像古時寫《三言》的那個馮夢龍到福建壽寧任知縣時都60歲了。那時候怎么去的壽寧？萬重山??！我們現(xiàn)在還不如古時候的士大夫？他還說：對于我們共產(chǎn)黨人來說，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必須牢記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封建社會的官吏還講究“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干點對人民有益的事情，說得過去嗎？現(xiàn)在重溫馮夢龍的《壽寧待志》，感性認識我國歷史上優(yōu)秀的廉政文化，對推進黨風廉政建設(shè)和反腐敗斗爭，是有借鑒意義的。

（作者：中國俗文學學會理事，中國通俗文藝終身成就獎獲得者，福建省通俗文藝研究會副會長）

責任編輯：王農(nóng)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