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忠獻
瞻拜丹江大佛
◆ 劉忠獻
丹江,一條神性的江。神性的丹江兩岸矗立著許多神秘的山,而這些山又有各自不同的神秘之處。位于淅川縣馬蹬鎮(zhèn)境內丹江東岸的九頭獅子山,就因為其臨江的峭壁上巍然端坐著一尊巨型天然石佛而籠罩著神秘的光環(huán)。
瞻拜獅子山邊的丹江大佛,最適宜的位置是大佛前的丹江江面,最恰切的途徑是乘船渡江。
甲午年仲春的一天,我來到丹江的一個渡口。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艄公得知我的來意后,很高興地為我做起了導游。乘上這只僅有3米長的小船,老艄公從容地劃動雙槳,載著我這惟一的乘客,朝著大佛的方向,輕快地駛去。
《詩經》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毙旭傇谝槐倘f頃的丹江湖上,我竟真的有了坐在一片新采的葦葉上的感覺。
這是個天氣極為晴好的春日,陽光煦暖地照著,天空碧藍如洗,一絲微風輕輕地拂過面頰,若有若無。碧玉一般的丹江水分外平靜,水面上松松皺纈著一層細小的縠紋。我?guī)状稳滩蛔⑹稚烊氪线叧伪痰慕校纯?,清涼爽快的感覺便傳遍了周身——這種方式,可以幫助我洗凈雙手的紅塵和清退滿身的濁氣吧!從而,我才更有資格接近此行所要瞻拜的大佛!
伴著清越的槳聲,小船輕盈地載著我,漸離塵世而渡往佛境。此時,我漸漸覺悟到:乘船渡過丹江,不僅是拜謁獅子山邊的大佛最恰切的途徑,更是佛對蕓蕓眾生的一片良苦用心。這樣想來,我所乘坐的這只小船,竟幻化成了一個蒲團——一個經由丹江而向獅子山邊的大佛浮動的蒲團。
船到江心,老艄公指著東岸呈縱向排列的道道山嶺告訴我:這些山嶺共有九道,靠近丹江的山頭都像威猛的獅子,因此,被稱為“九頭獅子山”。
我仔細觀察,只見九道尋常山嶺自遠處一齊延伸過來,到達江邊的時候,竟突然高峻起來,形成九座奇異的山頭,氣勢磅礴,氣象崢嶸,氣宇非凡。雖然其形態(tài)各有區(qū)別,但聲勢、情狀頗像九頭威風凜凜的獅子,雄踞鎮(zhèn)守在丹江岸邊。九頭獅子山中,最讓人注目的是自北向南數(shù)的第三頭。山勢突兀,峻巖崔嵬,危石欲傾。臨江的懸崖峭壁上,斷層結構的巨大山巖,呈帶狀水平排列,似含某種章法,又像暗蘊某種玄機。遐邇聞名的丹江大佛,就端坐在其60余米高的山體中部。
原本就富有傳奇特色的九頭獅子山,由于這尊大佛,更是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光彩。
在距離大佛約30米的江面,老艄公把小船停了下來,說這里是觀看大佛的最佳位置。我整理衣襟,恭敬地站立船頭。抬眼望去,只見一尊巨型天然石佛緊靠獅子山的崖壁,穩(wěn)穩(wěn)端坐在石頭形成的蓮臺之上。大佛通體高約15米,寬3米有余,全身各部位比例協(xié)調,形象逼真,神態(tài)安詳,寶相莊嚴。面對大佛,凡俗的我頓生崇拜敬仰之情。躬身長揖后,又久久地凝望著,不禁為造化的鬼斧神工和神秘玄妙而嘖嘖稱奇。這時,老艄公指著大佛右邊約10米的地方說:“喏,那里還有座天然石佛塔呢!”經過老艄公的指點,我審視有頃,連呼絕妙。但見陡峭的懸崖上,一部分弧形巖體鼓凸在外,極像一座里藏外露的圓形石塔,天然的層狀巖體使石塔呈現(xiàn)明顯的七層結構。我估摸了一下,石塔直徑約有7米,高達20余米。
——大自然的奇觀,深深震撼了我。
我的目光,此時,自石佛、石塔,轉向了整個九頭獅子山和煙波浩淼的丹江湖,不由在心里感嘆:丹江岸邊矗立著多少神奇的山??!丹江不愧為一條神性的江!
老艄公輕蕩雙槳,小船悠然泊岸。
受江風的拂拭和江水的沖刷,由赪色巖石組成的江岸潔凈得沒有一絲塵埃。我下船登岸,躡手躡腳,斂聲屏氣,唯恐自己的塵泥俗垢、濁骨凡胎玷污了佛的潔凈,干擾了佛的清靜。站在大佛腳下,仰視獅子山,越發(fā)覺得險峻嵯峨,奇?zhèn)コ~,非同尋常。仲春時節(jié),石佛、石塔周圍的巖縫和石隙里,叢生的灌木和糾結的藤蘿,已經發(fā)出盎然的綠意。佛地的一巖一石、一草一木都透著靈氣和禪韻吧?!
瞻拜獅子山上巍巍端坐的石佛和高高矗立的石塔,我深信,在它們那飽經風雨、歷盡滄桑的軀體上,一定凝固著悠久的過往歲月,刻錄著繁復的歷史年輪,貯存著豐富的地球信息,隱藏著難解的宇宙密碼。我驚懼于造化的神秘、神奧與神奇,并沉浸在幽思冥想之中。
——遙想億萬年前,在一次聲勢浩大的造山運動中,天崩地裂,天翻地覆,九座酷似威武獅子的山頭橫空出世,它們相互依傍著,雄踞鎮(zhèn)守在丹江岸邊??稍趺雌墒蔷抛兀俊熬拧?,這個象征至高和頂點的神秘陽數(shù)寄寓著什么?更令我難以理解的是,與獅子山相伴而生的石佛、石塔,形象竟如此逼真!億萬年前就已形成的石佛、石塔與南朝宋末(公元5世紀)才傳入中國的禪宗之間,存在著什么神秘關聯(lián)?威猛駭人、血性陽剛的獅子與面容安詳、慈悲為懷的大佛這看似矛盾的二者,為什么能和諧融于一體?在瞻拜中,我還在石塔的第五層上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一組天然石頭紋理,構成“□明□□”4個擘窠大字,其余的3個是什么字?里面又蘊涵著怎樣高深玄奧的佛學義理?平庸凡俗的我無力解讀、破譯……
順著大佛的目光,我把視線投向了九頭獅子山下澄碧幽深的丹江。歷史上,丹江航道“西接秦川,南通鄂渚”,是江漢平原聯(lián)系古都長安的唯一水上通道?;实鄣脑t書,官府的文告,百姓的貢賦,貶謫失意的官員,落魄江湖的文人,進京趕考的書生,西北的秦腔、秧歌、生漆、桐油、藥材,湖湘的漢劇、花鼓、布匹、絲綢、食鹽等,正是通過丹江傳送、抵達、交流……
在九頭獅子山西北千米遠處,丹江接納了其最大的支流——淅水。上世紀70年代,丹江口水庫修建前,夏秋汛期,丹江、淅水兩條河流的浩蕩洪水一起襲來,驚濤翻滾,濁浪洶涌,致使江水暴漲,河床泛濫,災害頻發(fā);而在南邊約兩千米的地方,是丹江三峽的入口——白渡灘,再往下,巖塞灘、關防灘、云嶺灘、馬灘這些被昔日船工稱為“虎口”、“狼牙”、“鬼門關”的激流險灘更是聯(lián)翩而至。因而,獅子山下的這段丹江,在整個丹江航道上,可謂上接丹淅匯流,下扼三峽入口,地理位置十分特殊。
望著茫茫丹江,穿過悠悠時光,我仿佛看到,由十幾條木帆船組成的船隊,高聳桅桿,滿載貨物,自煙雨迷濛的丹江上游,迤邐而來,魚貫而下。行至大佛前,船工們一個個跪在船頭,虔誠揖拜。爾后,或緊握雙槳,或力撐竹篙,或把牢船舵,向著下游的激流、漩渦和險灘,小心翼翼地行進著。又依稀看見,炎炎烈日下,崎嶇江岸邊,一群丹江纖夫,赤足裸背,弓身彎腰,艱難地拉著一只貨船,溯流北上,粗壯的纖繩深深地勒進他們黝黑的肩膀里,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滴在腳下粗糲的石頭上。“呀噢依嗨喲!哎嚎!哎嚎嗨喲!”一陣陣悲壯、沉郁的丹江號子久久回蕩在獅子山間、丹江河上……時至今日,在我腳下的江岸上,仍有丹江纖夫們留下的腳窩、手印和纖痕。其上,不知凝聚了歷代多少船工、纖夫的眼淚、汗水和熱血。
在綿延千余年的丹江航運史上,船行獅子山下,面對大佛,頂禮膜拜,焚香祈禱,以求消災避難,一帆風順。這,已成為風口浪尖上闖蕩、湍流險灘里搏擊的無數(shù)商人、船工、纖夫們,行走八百里丹江最莊嚴神圣、不可或缺的一種儀式……此時,我似乎明白了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雄踞在此的九頭獅子山,是為了鎮(zhèn)守丹江,降妖除災;而巍然端坐的大佛,一定是為了護佑百姓,蔭庇眾生了!
20世紀80年代后,鐵路、公路建設突飛猛進,內河運輸這種歷史上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逐漸被取而代之。繁忙千年的丹江航道,漸趨衰落,風光不再。昔日白帆片片、舟楫穿梭的熱鬧景象,成了不惑之年以上的淅川人心中揮之不去的丹江記憶。淅川的子孫后代要想領略丹江當年帆檣林立的盛大場面,只有靠翻開《丹江航運史》,對著其中的黑白照片或有關文字,端詳,品味,沉吟,想象。而響徹、傳唱千百年的那高亢、豪邁、悲壯的“丹江號子”,而今,作為彌足珍貴的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只能以藝術的形式在舞臺上演繹、呈現(xiàn),供人們觀看,聆聽,追懷……
然而,失之東隅,獲之桑榆。丹江,并沒有因為其航運的衰落式微而淡出人們的視野。相反,隨著舉世矚目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竣工,被譽為“亞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小太平洋”的丹江口水庫及其主要水源的丹江,再次聚焦了全世界的目光。于是,“丹江”、“丹江口水庫”、“南水北調”,成了一江兩岸、水庫周邊、干渠沿線人民的核心議題,也成了從地方到中央各級領導時刻牽掛的心頭大事,進而,占據(jù)著報紙、電視、網絡的顯要位置,并成為無數(shù)作家、書畫家、攝影家、歌唱家最樂于表現(xiàn)的藝術題材……
對于南水北調干渠沿線的京津冀等北方人而言,庫容達290.5億立方米的泱漭浩瀚的丹江口水庫,恰如一座巨大“水缸”。毫無疑問,淅川陶岔渠首就是這座大水缸的出水口,而丹江三峽則是這座大水缸的兩個最主要的入水口之一。令人驚異的是,扼守丹江三峽之咽喉的九頭獅子山和丹江大佛,剛好處于這座大水缸的北端入水口。如此看來,幾千年間鎮(zhèn)守丹江、穰災解難的九頭獅子山,與護佑丹江過往船只、蔭庇丹江兩岸百姓的大佛,并未由于丹江主航運地位的喪失而寂寞冷落?,F(xiàn)今,未來,九頭獅子山的九頭氣勢雄壯的勇猛獅子,將恪盡職守地日夜保護著京津冀人民的這座大水缸,以確保其不受任何污染、侵蝕;而慈眉善目的丹江大佛,將施展他的無邊法力,佑護這座大水缸的水永遠豐沛、澄澈、純凈、甘甜……
辭離九頭獅子山,拜別丹江大佛,老艄公劃起小船,載著我依依離去。凝眸眼前碧若綠玉一般的丹江水,我終于禁不住誘惑,傍著船舷,一次次掬而飲之。頓時,絲絲清涼、甘醇便沁透了肺腑,一種舒爽、熨帖之感也隨之通徹了全身。
今年10月,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就要正式通水了。屆時,丹江口水庫這座大水缸的水,將沿著1241.2公里的干渠,澆灌、哺育、滋潤、膏澤豫、冀、京、津等地干渴缺水的土地、莊稼、鄉(xiāng)村、城市、工廠以及心靈。
我想,那時候,在源源北上的丹江水中,一定蘊含著丹江之濱九頭獅子山的威武,恪守和擔當,也一定寄寓著獅子山邊丹江大佛的慈悲、護佑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