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敘述的寓言

于莉

當代作家不憚其煩地重返現(xiàn)代歷史縱深處，或“叩問現(xiàn)代的消息”，或探詢“民族的秘史”，或構擬中國的寓言，抑或排演一場動亂、哀唱一曲挽歌、結撰一出“羅生門”式的大戲。百轉(zhuǎn)千回后，與其說他們逼出了歷史真相，不如說掘出了無量困惑。這無量困惑并沒有閉鎖于逝去的時空，而是全部來到當下，經(jīng)歷時代變異，構成“后社會主義”時期的復雜、陌生、混沌和詭譎。如何講述中國當代史，是作家所面對的藝術難度和思想難度。

對此，閻連科借新作《炸裂志》再一次做出回應，依舊出之以深具強度、逼至極致、奇詭怪誕的形式。作品采取/戲仿志書體式，以“神實主義”之鏡/燈，映照/營造出“炸裂村”的時空炸裂：記述由鄉(xiāng)村而都市的歷史劇變，家道衰敗、關系畸變和精神裂變伴隨其間；構筑一個爆炸性生長的空間，欲望洶洶、權力角逐和道德混亂充斥其中。小說中既有涌向未來和高空的原欲洪流，也有朝向過去和大地的無邊淚水。炸裂聲聲與慟哭連連交響于文本，在在令人震驚。而吊詭的是，志史敘述者呈現(xiàn)分裂之態(tài)，其態(tài)度曖昧不明：妥協(xié)和反抗、共謀和疏離、渴望與焦慮、狂歡沖動和道德批判纏繞一處。

小說在展演歷史與人心“核裂變”大觀、釋放其巨能的同時，也向我們敞開多重寓言的維度。本文從文本經(jīng)驗中提煉出“炸裂”“哭祭”和“敘述”三個關鍵詞，并就此對小說的寓言性意義進行闡釋。文中三點劃分僅出于論述方便故，事實上它們是交織、互動的，在下文分析中將予以揭示。

一、炸裂的現(xiàn)代

莫言通過敘事的分裂繁殖（《酒國》）和生命的六道輪回（《生死疲勞》）來捕捉歷史和現(xiàn)實的豐富性、多樣性和復雜性；而閻連科展現(xiàn)出敘事的另一種可能：舍棄經(jīng)驗的豐富性、具體性和直接性，對某種單一的主體、形象、情緒或精神現(xiàn)象反復予以強化、放大、扭曲和變形，使之抵臨極限甚至越界逾矩，以此去捕捉歷史的總體性，呈現(xiàn)時代的精神癥候，對大歷史和大時代做形而上的、觀念化的處理。顯而易見，閻連科在《炸裂志》中有意把中國當代史——主要是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時代——濃縮于“炸裂村”急遽變遷的時空之中，并以極端化、激進化的修辭術對其施以高度提純，使小說成為民族/歷史的怪誕的寓言式書寫。面對“無名的時代”，他倔強而偏執(zhí)地賦予其炸裂的命名。此外，炸裂未嘗不是對整個中國現(xiàn)代史的經(jīng)驗形態(tài)、力學動態(tài)和內(nèi)在情態(tài)的總體表征。

較諸舊作，《炸裂志》自有創(chuàng)作上的連續(xù)和重復，也有變本加厲、別開生面之處?！罢汛濉背捎陂愂稀鞍衣e世界”，卻仿佛耙耬山間的異類，迥別于《年月日》《日光流年》《受活》中的鄉(xiāng)土世界：它遠非封閉、原始、貧瘠、惡劣的絕境，而是山水豐饒、礦藏無盡、物流發(fā)達、生活興旺的沃土。隨著故事發(fā)展，它非但不是“三姓村”（《日光流年》）、“受活莊”（《受活》）那樣的被遺忘的村落，反而聳變?yōu)槭浪毮康某壎际?、國中之國、光怪突兀的“飛地”。然而從寫作延續(xù)性和“耙耬世界”精神根底上論，作為“異類”的“炸裂村”又確與耙耬山間的其他村莊“同種”，歸于同源一體，即那勃勃的原始欲望、強韌的生命意志、尼采式的權力意志、巨大的生和死的本能，暴烈的激情和狂熱的情緒和烏托邦的沖動。質(zhì)而言之，是“狂魔性氣質(zhì)/主體。此番書寫，人物的“狂魔性”不再困禁于孤絕環(huán)境、奇難怪病和殘敗軀體之中，而獲得了肆意釋放與變異的廣闊空間。這是走火入魔的空間和男女，情緒狂烈，作品里常有“炸裂人就當場瘋癲了”“人們就都發(fā)瘋了”之語。這不僅是心理/精神現(xiàn)象，也是社會/歷史癥候。《炸裂志》以走火入魔的主體形象（空間、人物、情緒、話語）來表征中國當代史，抑或說走火入魔的歷史激發(fā)出如是表征。

“炸裂村”的變化天翻地覆、日新月異，以“說時遲，那時快”的速度高亢前行，仿佛是被幻術在轉(zhuǎn)瞬間變幻而出的。比如，閻連科用超/反現(xiàn)實的筆法寫出孔明耀施工隊的暴力和威力。他們在城中浩蕩而行，狂熱高呼。路經(jīng)之處，舊房拆毀，新樓完竣，柏油路自成；呼喊之際，人民會堂、世貿(mào)大廈、國際會議中心就“嘰嘰咣咣樹立起來了”。眨眼之間，“一個城市就威威武武有了現(xiàn)代規(guī)模了”。更有甚者，孔明耀發(fā)動軍隊，遇山開山，朝夕之間就在“炸裂”建成亞洲最大機場，其過程如同施法念咒般神奇。比如，他命軍隊朗誦報紙、高聲唱歌、討論西方軍事技術，“當把讀報、學習、朗誦、唱歌的聲音從候機樓前響到跑道、響滿山野后，所有機場的電信工程也就安裝起來了”（閻連科：《炸裂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40頁）。小說通過“炸裂村”爆炸性的生長，把鄉(xiāng)土中國的現(xiàn)代性炸裂的強度、力度、速度和熱度傳遞出來，突顯中國現(xiàn)代性的歷史之暴力性、斷裂性和變動性。

在小說中，空間與欲望同生共長、互為因果、彼此喻指，皆呈炸裂態(tài)勢?！罢汛濉庇纱宥?zhèn)而縣而市的炸裂過程，也是欲望逐級膨脹的過程；抑或說，炸裂的欲望將“炸裂村”逐級推展。敘事按線性時間急進展開，矛盾斗爭趨于激烈，“狂魔性”彌以彰顯，不詳?shù)姆諊c荒誕的色彩愈發(fā)濃重。空間和欲望也一路水漲船高，互推波瀾，共抵限度，在極致處雙雙扭曲變形、越界失控，終而反噬自毀。當“炸裂村”驟變?yōu)椤罢咽小?，市長孔明亮欲望無邊，妄圖使“炸裂市”成為超級都市，試圖號令三山五岳，命其自動變現(xiàn)為摩天廣廈。其妻朱穎為報復也為權欲，鋪排肉體大觀，豢養(yǎng)姑娘上千，派往南北都會，性賄專家官員，結成權力蛛網(wǎng)，網(wǎng)住她那不可一世的丈夫。市長三弟孔明耀更是野心萬丈，自封三軍司令，組建龐大軍隊，私造無數(shù)艦艇，大搞軍事演習，轟轟烈烈，驚心悚目。他親率部隊，集結“炸裂市”人民于機場、車站和港口，征討歐美，重整乾坤，欲以三天時間重構世界秩序。至此，人去城空，去而不返，“炸裂市”淪為一座死城，一片荒原的頹敗、死寂、凝滯之象。此時我們方才明白：“炸裂”雖非絕境，卻屬末世，自有邊界和極點，其開放與生長并非無限。在“中國崛起”的宏大敘事中，閻連科大唱反調(diào)，發(fā)出嘲謔，質(zhì)疑以GDP為標志的發(fā)展的可持續(xù)性。

“炸裂村”在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中如脫韁野馬，縱亂無羈，狂奔無阻?？臻g急遽擴張所帶來的是物欲、權欲的極大釋放，以及對物質(zhì)生活的無度想象，卻獨獨不見文化、精神、價值、制度層面——如今稱作“軟實力”——的發(fā)展變化，在“炸裂”之地，權力結構、公私關系一成不變；民主政治、現(xiàn)代法制形同虛設；現(xiàn)代觀念、精神信仰付之闕如。領導孔明亮儼如獨裁帝王，君臨眾生，統(tǒng)御萬物，逾越法律。他揮一揮升任鎮(zhèn)長的文件，即令秘書解衣、鐵樹開花、蟑螂死絕。更為離奇者，他只消以市長之名簽署一份文件，便可呼風喚雨，比如讓滿城花開、盡染紅黃，又如將七月的雷雨挪移至八九月份。城中一切人事物皆圍繞他的意志運轉(zhuǎn)，順從于他的威權，也承認“炸裂市”歸孔家獨有。就這樣，一座超級都市從市場經(jīng)濟時代炸裂而出，聳立于歷史地表，如此新奇、傳奇，又一切陳舊、照舊。新舊之間竟不見阻隔和矛盾，而是相互纏繞，結成惡性共謀。在“炸裂”的表演舞臺上，共舞的是資本主義的新魔與鄉(xiāng)土中國的故鬼。小說借此呈示出鄉(xiāng)土中國對現(xiàn)代性最狂熱、最緊急、最極端而又最貧乏、最粗俗、最野蠻的想象。遙遙地，我們仿佛聽見阿Q革命的歷史回響。隆隆然，炸裂的現(xiàn)代自晚清始，我們猶在這一力學過程中。endprint

二、哭祭的傳統(tǒng)

“炸裂”名于地質(zhì)性炸裂（火山噴發(fā)），也緣此而生；繁盛于現(xiàn)代性炸裂（改革開放），又以是而亡。它的成住壞空、生滅變化出諸自然和歷史的暴力。可以說，“炸裂”之地本就是災變、破壞和創(chuàng)傷的結果，是尸骸堆積、廢墟累疊、生命破碎、儲存創(chuàng)傷記憶的空間。它既是“記錄文明的豐碑”，是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神話，“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是“后社會主義”歷史的傷口。所以當歷史炸裂而極能噴發(fā)時，所涌出的不止是洶洶滾滾的欲望流與赫赫炎炎的情緒流，還有那汩汩滔滔的淚水——小說中的“哭俗”或“哭墳”傳統(tǒng)。

據(jù)《炸裂志》記載，“哭俗”或“哭墳”傳統(tǒng)乃此方獨有，指的是：“每年清明后的一個月，各戶人家在祭祖之后的某一天，都再到墳上哭一場，和祖先默說默說心里話，一年間就會心暢事順了。”也未必是真哭，或只是墳前發(fā)泄，或僅為沿襲風俗。值得注意的是，“哭俗”并非始于前現(xiàn)代的古老儀式，而是發(fā)生于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過程中。小說在開篇處便記述了“哭俗”的起源：“解放后，合作化把分給農(nóng)民的土地重又收歸集體之創(chuàng)舉，使孔市長的爺爺坐在田頭嚎啕大哭，三天三夜，哭聲不止，引來了幾乎各戶土地的主人——村民們都到田頭為失去土地而哭泣……然炸裂之‘哭俗也就源此初成?！笔紫?，這種哭祭傳統(tǒng)不是綿延千年的古舊習俗，而是從當代史中生成的“新傳統(tǒng)”。這不僅是時間上的先后之別，更重要的是性質(zhì)上的巨大差異：它不是傳統(tǒng)世界、先民神話和民間信仰的遺物，而是現(xiàn)代世界、進步神話和烏托邦式信仰的產(chǎn)物。其次，它有別于同樣作為“新傳統(tǒng)”的節(jié)慶日。它的緣起不是紀念歷史創(chuàng)造，不是廣場上的歡歌，而是表達歷史創(chuàng)傷，是墳冢前的慟哭。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哀悼日，因為這創(chuàng)傷正來自創(chuàng)造，來自歷史主義和進步主義的風暴。抑或說，它就是盛大節(jié)慶的憂郁的背面，是狂熱疾行中悲傷的回眸。

“哭俗”是小說中的重要設置。作品采取地方志形式，自然涵蓋“炸裂”地域各項事類，包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自然等諸方面。盡管“哭俗”僅為其中一項，卻時隱時現(xiàn)而貫穿全書，又首尾呼應而構成循環(huán)：以嚎啕大哭拉開序幕，以嗚咽泱泱曲終收撥。作者以哭祭作為悲傷的韻腳，暗暗嵌入全書高歌猛進的節(jié)奏中；以其重復和呼應的形式起到押韻的效果，另成一種聲音，不協(xié)調(diào)地糅入歷史炸裂的持續(xù)巨響中。它在敘事中起到阻斷、調(diào)停、制動、緩沖的作用，卻只是臨時而短暫的，又不斷遭到壓抑、淹沒和遺忘。小說反復告知我們，“哭俗”是被遺忘的傳統(tǒng)：“是該去墳上哭哭啦，從炸裂村子改為鎮(zhèn)，直到鎮(zhèn)成縣、縣成市，市又變成超級大都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墳的習俗了。”哭祭經(jīng)驗同樣深具強度，不是無語凝咽，而是哭天搶地。這既是被長久壓抑后的激烈反彈，也是與炸裂態(tài)勢激蕩共振的結果?？藜赖脑O置及其與炸裂態(tài)勢的互動，源源生成豐富的意義，打開歷史寓言的維度，顯現(xiàn)本雅明的“歷史天使”的形象：

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他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尸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首先，“炸裂的現(xiàn)代”向我們呈現(xiàn)如是圖景：歷史以火山噴發(fā)的能量沖向未來和高空；而“哭祭的傳統(tǒng)”則是另一種態(tài)度、姿態(tài)和目光：面向過去和大地，哀傷地注視著炸裂過程中遍地的瓦礫、殘垣和尸骸，“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哭祭把我們引向廢墟、墳塋和荒原等寓言形象，“形成了一幅創(chuàng)傷性的中國歷史圖景”（王斑語）。前者是歷史的狂魔化，是激進的動態(tài)，是高燒的臉頰；后者是歷史的廢墟化，是衰敗的停滯，是垂死的面孔。兩者在參照、互動間各自彰顯，又共同構成“自然一歷史”的倒錯運動：現(xiàn)代而輝煌的“歷史”走火入魔地駛往/返回蠻荒而頹敗的“自然”。在小說最后，“炸裂市”膨脹為超級大都市，僅一個月光景就淪為巨大的廢墟場。所有鐘表突然壞掉，無法修復，堆滿城市：“一個城市就像壞鐘表的垃圾場，老人、孩子都因為大街上堆滿了壞鐘、壞表路都無法走。一個城市就這樣被壞鐘壞表淹沒了。”市長的四弟孔明輝恍然憶起被遺忘的“哭俗”，也就在這日黃昏間，“炸裂世界被哭聲與淚水淹沒。城中的幸存者自發(fā)走出家門，跪著哭著向郊外墳地挪去，呼喚逝者姓名，哭訴命運遭際，一路嗚咽泱泱、連天扯地，匯成“絡繹不絕的哭隊”。第二天太陽不見，霧靄充塞，積數(shù)十載而不散，遠近迷失，鳥獸俱亡，人皆生病。一夜之間，超級都市化為死寂荒原。那堆滿全城的崩壞鐘表，意味著時間凝滯、生命毀滅，是“歷史天使”面前層層高筑的殘垣斷壁。那籠聚全城的霧靄，仿佛火山活動平息后久久不散的塵霾。霧靄彌漫的死城，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文明，也像是歷史斷裂后的深淵。這可怖的末世景象，正是寓言者視野中的歷史——創(chuàng)傷性、災難性的歷史圖景。壯大的“哭隊”把我們的目光由城區(qū)引向荒郊、由廣廈引向墳冢、由繁華引向敗落、由豐裕引向苦難、由亢進引向寂滅，把轟轟烈烈的歷史還原為尸骸堆積、分崩離析的世界。跟隨著哭墳者，我們把臉轉(zhuǎn)向過去。透過他們的淚光，我們看到：“炸裂”地域的歷史，是一往無前、勢不可擋的歷史，同時也是不斷頹敗、廢墟化的歷史；它在爆炸性生長的同時，也落下無數(shù)碎片；而就世界歷史來說，“炸裂”地域是從線性發(fā)展的時間中突然剝落掉的凝滯空間；它在世界的現(xiàn)代性爆炸中沉落為一塊碎片，從這碎片上映出歷史垂死的面孔。

其次，哭祭具有情感宣泄、撫慰傷痛、疏解焦慮和精神凈化的功能，也包含“歷史天使”修復破碎世界的愿望和努力?！翱匏住保ā巴纯蕖焙汀霸V說”兩項：不獨是在墳前大哭一場，也要“和祖先默說默說心里話”，講述/追溯個人和集體的命運。換言之，“哭墳”既是面向墳墓、亡者的涕泗橫流，也是朝向祖先、傳統(tǒng)的呢喃訴說。作為哭訴之“哭俗”，一方面是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講述和創(chuàng)傷性體驗的表達，是被壓抑的個異化、情緒化的記憶與體驗從主導歷史敘述的裂隙間掙扎而出；另一方面，它是觸發(fā)個人與集體回憶的契機，是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儀式，是修復破碎世界的努力。傳統(tǒng)的儀式綿延于時間河流，呢喃的訴說縈繞在郊野山間，祖先以父親的形象回歸，與我們對視互望，默默聆聽我們對命運的訴說，仿佛正將我們攬入懷抱。在集體訴說與回憶的氛圍里，在哀悼與幸存的經(jīng)驗中，死者與生者同在，過去與現(xiàn)在重逢，個人與集體融合，破碎的世界與斷裂的歷史得以暫時性地修補。壯大的“哭隊”傾城而出，把我們引向歷史的廢墟場，使我們目擊殘骸與災難；同時他們的訴說與淚水也蘊含了修復破碎與重建未來的可能：幾十年后，死城的霧靄的散去，“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淚水打濕的泥，等陽光落在那些血漬和泥漿上，又生出了艷麗的牡丹、芍藥、玫瑰花來”。endprint

這哭祭的傳統(tǒng)，正生自炸裂的現(xiàn)代，早在當代史之前便已形成。小說里的“哭隊”匯入現(xiàn)代文學史中更為龐大而綿長的歌哭隊伍。誠如王斑所言：“如果說中國現(xiàn)代史是一場治療歷史創(chuàng)傷的運動，張愛玲似乎只是在思考并安撫著未愈的傷口，對張愛玲以及所有的被歷史縈繞的后來人，撫慰歷史的創(chuàng)傷成了真切、不斷重復的文學姿態(tài)。在宏大、壯觀和英雄壯志的背后，徘徊著可悲、可泣與陰森、憂郁。”

三、敘述的分裂

《炸裂志》首末兩章分別是“附篇”和“主筆導言（尾聲）”，正如《狂人日記》的文言小序，是獨具匠心、頗富深意的文本配置和敘述策略，與志史主體/文本主體不可分割。同樣地，它也是一份矛盾分裂、含混不明、懸而未定的“閱讀契約”。在形式上，“附篇”和“主筆導言”具有元敘事、元虛構、元歷史的特征以及寓言的維度。其所述內(nèi)容已包含了自我闡釋和消費過程，把“歷史一作者一作品/歷史敘述一讀者”關系推向文本前臺，將其間的復雜糾葛與多重互動予以呈示。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換一條路徑進入文本：把它看作一個關于歷史敘述的寓言，一部指涉敘述者及其敘述的作品。依據(jù)該視角，我們將施以顛倒式閱讀，即把“附篇”和“主筆導言”視為文本主體，而將志史主體視為附篇——歷史敘述的具體演示/掩飾和佐證/偽證。

由“附篇”交代，又證于志史主體，我們得知：敘述者“閻連科”在官方的、體制化的敘述格式與時空框架（地方志體式）內(nèi)植入個人化、異質(zhì)性的歷史敘事。這種“鳩占鵲巢”式的敘述是將兩種文本縫合一處。敘述者稱：“我是一個小說家，小說家最大的意義是個異化。我要用我個人的方式去寫志史，而不是墨守成規(guī)地照搬傳統(tǒng)中的志史體例與記載法。”（閻連科《炸裂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頁）同時，“附篇”暗示我們存在著一部官方編纂的志史，有別于目下所見的“閻”式版本。前者作為“潛文本”與后者構成對話關系。以上兩種“多文本敘事策略”正是當下作家慣用的歷史敘述方式。然而此番“縫合”與“對話”的效果如何呢？通過“附篇”我們得知：縫合即拆解；對話即對立。官方意圖是記述“炸裂”崛起的故事，為英雄兒女樹碑立傳，傳之不朽。敘述者卻聲稱，所撰志書“是給我的死墳墓獻的花環(huán)”。他偏要在豐碑旁側造起墳冢，在崛起中見出頹敗，于盛世里預見末世，使囂囂都會淪為寂寂荒原。更為諷刺者，敘述者在志史中大揭黑幕，“摘伏發(fā)奸，窮形盡相”，使之儼然一部群魔作亂、鬼魅橫行、舉世皆瘋、男盜女娼的大觀。這無疑是說，為英雄立傳無異于給婊子樹碑。尤有過之，敘述者把市長孔明亮也埋入墳中，在志史里寫他被兄弟所殺。而通過“主筆導言”可知，在現(xiàn)實之中（志史之外），“炸裂”猶在，市長無恙，反將“閻”式《炸裂志》付之一炬。繼之而起的是“炸裂”抗史大潮：“2013年，《炸裂志》最終得以華文出版，而炸裂領導、干部、百姓，上上下下，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幾乎全部拒絕認同這部荒謬、怪談之市志，從而掀起前所未有的地方抗史大潮。”（閻連科：《炸裂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6頁）敘述者對此不以為意，反倒認為：該志史被市長否定，恰證明它是一本不錯的書。此番表態(tài)，頗有在權力面前說出真相的獨立姿態(tài)，既像喊出歷史吃人真相的狂人，又似戳穿皇帝新裝幻象的孩子?？偠灾?，“附篇”和“主筆導言”引出“歷史—作者—作品/歷史敘述—讀者”多重糾葛，并形成一系列對立、反諷關系，如官方/私人、秩序/個人、主流/異端、豐碑/墳墓、真實/虛構，現(xiàn)實主義/荒謬怪談，等等。

不過，我們切莫被敘述者獨立反抗、不拘一格的形象所迷惑，他還顯露與官方共謀、墨守成規(guī)的一面。首先，從“閻”氏《炸裂志》的緣起上看，它本就是官方與私人聯(lián)袂的結果。雙方在市場與消費上找到了耦合點。官方雖有市志，卻苦于難以流通，遂請小說家/敘述者“閻連科”重新編寫，以期成為曠世奇書，得以廣泛流傳，并許以重金?！伴愡B科”難抵銅臭誘惑，答應執(zhí)筆，也表示創(chuàng)作時頗費苦功，只求巨額稿費。其次，敘述格式與時空框架是官方所派定的。也就是說，官方的話語秩序是先行到場的，先于“閻連科”的獨異敘述而存在，在某種程度上給他的歷史敘述劃定了邊界。比如，雖然敘述者在志史主體中有意模糊時間，但大體是沿著線性時間來展開敘事。同時，敘述者把“改革開放”敘述成“炸裂”的“變革元年”，有意使之與50—70年代割裂開來，斬斷兩者的連續(xù)性，這恐怕也是與官方/孔市長的合謀之處，統(tǒng)一于“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歷史敘述。再次，雖然敘述者違背官方意愿，沒有把《炸裂志》敘述成英雄史詩，卻將其敘述成性欲狂歡、肉體泛濫、男盜女娼、陰謀陽謀、夸張離奇、懸疑叢生的黑幕大觀。這正有意無意地迎合了消費社會的審美趣味，遵從商業(yè)市場的法則，指向快感、欲望和消費等。盡管敘述者保留了批判與反諷的距離，卻也難掩狂歡的沖動，未嘗沒有對群魔傳奇的迷戀。他既像是狂魔世界的捧場者，又像是它的砸場者?！爱敶膶W既懷著渴望、縱欲的想象觀望消費社會，又懷著焦慮和絕望等著它的失敗”。

鑒于以上，小說顯現(xiàn)出吊詭的現(xiàn)象，即敘述的分裂：妥協(xié)和反抗、共謀和疏離、渴望與焦慮、狂歡沖動和道德批判纏繞一處。由“附篇”和“主筆導言”所生成的敘述者形象也變得矛盾起來，曖昧不明，不禁令我們對敘述者的可靠性產(chǎn)生懷疑。甚至我們可以讀出另一重反諷意蘊：敘述者的獨異姿態(tài)及其對主導性、體制化敘事的反叛，也許正落入另一種體制與規(guī)范（市場與消費），從而喪失批判與解放的活力；地方性的抗史大潮，或許正推動了“閻”氏《炸裂志》在全國/全球市場上的流通，反而鞏固了新的秩序——社會市場化與全球資本化。這種敘述的分裂，正可視作歷史敘述的寓言，呈現(xiàn)出當下作家歷史敘述的新變與可能、困境與限度。一方面，小說的歷史敘述力圖突破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規(guī)則，借此擺脫寄身于現(xiàn)實主義形式的權威意識形態(tài)，嘗試展開新的歷史想象，表達新的歷史體驗和歷史理解。陳曉明說：“權威意識形態(tài)為虛構的歷史敘事提供基礎，規(guī)定方向，也設定限制。虛構的危機說到底是因為文學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總體性制度強加被取消（或?qū)嶋H弱化）?！碑斶@種“總體性制度”失效后，敘述者以個異化的方式重返歷史，重構/解構歷史“真實”，借此克服“虛構的危機”，展現(xiàn)藝術的新機。于是我們看到也為之雀躍，在權威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歷史敘事的空白和裂隙，正有大量個異化的歷史敘事浮現(xiàn)。這既是歷史的填補與補償，也是歷史的顛覆與消解。另一方面，歷史敘述的新機正面臨新的危機：既難以捕捉“后社會主義”歷史的復雜性，陷入另一種歷史想象的簡單化與程式化；又可能被資本化、商品化和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所捕捉，接受另一種規(guī)訓與懲罰。誠如賀桂梅對80年代“先鋒派”的歷史分析：“顛覆了語言秩序的個體，正如掙脫集體主義主流社會秩序而在自由市場出賣勞動力的個體，他們不過是‘逃脫中的落網(wǎng)的又一征兆?！?0年代以降，這些“逃脫中的落網(wǎng)”者不乏再度掙扎與逃離，卻常常陷入自然/歷史的二元對立，做出簡單化的道德判斷。所以，當下的作家/歷史敘述者一方面對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敘事完成爆破，使之炸裂，從而令其失去統(tǒng)一性和整體性；另一方面，置身于新的歷史語境，他們的想象與思考又呈頹敗無力之態(tài)，或僅為我們留下破碎的歷史圖景，或只是描繪一副歷史末世的景象。當下歷史敘述者的形象，也可通過志史主體里的四弟孔明輝而獲得自喻。溫和而清明的孔明輝對歷史巨變感到震驚、茫然和不安。他試圖去阻止裂變，卻是螳臂當車；他嘗試去破解歷史，終是徒勞一場。他有一部神奇的“萬年書”，其上載錄孔家/“炸裂”命運的過去和將來。然而此書字跡難辨、書頁粘連，歷史的秘密結成“死墨團”，無從索解。雖然偶有只言片語可以識讀，卻只是局部信息，其與整體有何關聯(lián)不得而知，他也未嘗思考。他已然癱瘓無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