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風浩然 幾度滄桑

關(guān)山遠

最近“家風”這個詞比較熱,看電視里人們對家風這個話題的回答,有些令人忍俊不禁,有些令人肅然起敬,還有些只能是啼笑皆非了。這些觀感之余,卻是不失沉重的思考:中國歷來特別重視家庭教育與家族傳承,但今天,人們談起“家風”二字,為何別有一番滋味？

名門望族與亂認祖宗

筆者京城寓居的胡同里，有一戶門庭破舊的平房人家，雙開紅漆木門上銘刻著這樣一副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木門在時光沖刷下已經(jīng)斑駁陸離，裂紋縱橫，紅漆也已多處剝落，露出灰黑的底色來，但這10個字，卻似有刀砍斧劈般的力度，讓人端詳沉思。

“忠厚”與“詩書”，可謂中國古人心目中理想的精神特質(zhì)與身邊之物了。不過，“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精髓，不僅僅在于“忠厚”與“詩書”，更在于“傳”與“繼”，在于“久”與“長”，古人渴望這種精神特質(zhì)與生活方式能夠世代相傳，作為標記血緣與驕傲的符號，就猶如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物的本能，要將自己的基團傳承下去一般——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認為“家風”傳承的重要性，不亞于血緣傳承。

在科舉大發(fā)達之前，中國的舞臺，是門閥士族的盛裝亮相，人們總結(jié)出歷史上的十大名門望族，例如隴西李氏，從漢朝的“飛將軍”李廣，到西涼王李暠，再到締造了盛唐的李淵父子……又如“弘農(nóng)楊氏”，漢時之弘農(nóng)郡治所位于今河南靈寶境內(nèi)，轄華陰等地，秦漢初期，楊姓子孫分布以弘農(nóng)最為集中，影響也最大，至今猶有“天下楊氏出弘農(nóng)”之說。

弘農(nóng)楊氏人才輩出，其“清白”家風令人感佩。漢代大儒楊震，50歲才開始為官，后多次升遷，官至太尉。他曾在赴東萊太守任上，途徑昌邑，時任昌邑令的王密乃為其所薦，聽說楊震路過昌邑，就前往拜見，到了晚上臨別之時取出10斤黃金送給楊震。楊震說道:“我了解你，你卻為什么不了解我的為人呢？”王密勸說道:“天黑了，沒有人知道，你就收下吧?！睏钫鸹卮鹫f:“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么能說沒有人知道呢？”王密慚愧地走了。后來楊震轉(zhuǎn)任涿郡太守，因為官清廉，不接受饋贈，所以子孫過得很清貧，經(jīng)常要以步代車，更無肉可食。以前的朋友中有些想為他們置些產(chǎn)業(yè)，但楊震卻不答應(yīng)，說:“讓我的后代被人稱為‘清白吏的子孫，把這個傳給他們，不是很好嗎？”

楊震的子孫們受其言傳身教，皆博學(xué)而清廉。弘農(nóng)楊氏以“四知”（即：天知，神知，我知，你知）為榮，并以“四知”為堂號，以“清白傳家”為門額，遺風至今可見。楊震的十四世孫楊堅建立了強盛一時的隋朝，北宋楊家將的創(chuàng)始人楊業(yè)是楊震第五子楊奉的后裔，精忠報國，滿門忠烈，可見其家風傳承之成功。

一些權(quán)貴愛好修家譜，上溯若干代，胡亂攀祖宗，硬是把自己裝扮成同姓名人后裔，以證明自己的財富與權(quán)勢的某些合理性。這類笑話與鬧劇，古往今來，多了去了。

民國時候，有一則著名的“認祖門”。袁世凱要稱帝，自然想找點“天命”“瑞祥”，可惜袁大總統(tǒng)祖上相當平庸，沒啥名人顯貴。于是他身邊的馬屁精開始給袁世凱找祖宗，然后他們把目光瞄準了明末著名將領(lǐng)袁崇煥。袁崇煥是東莞人，袁世凱的一個無聊的同鄉(xiāng)張伯楨，硬是把袁崇煥與袁世凱扯到一起了，此人偽造了袁氏族譜，并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虛假新聞《袁崇煥軼聞記》，說東莞秀才袁厚常告訴他，“崇煜先戍電白，越數(shù)年挈其妻子寄居河南，因是占籍焉……今在東莞奉祀者，為其兄崇燦、弟崇煜之子孫耳。”又說，袁崇煥殉難后，有一方外人過其鄉(xiāng)說:“今日殺袁者清，他日亡清者必袁。”硬是讓袁大督師從廣東搬到了袁大總統(tǒng)的老家河南，而且還陰險地暗示:當年袁崇煥被滿清離間計殺害，現(xiàn)在輪到他的后人從滿清人手里要江山了。

當時袁世凱接到偽造的袁氏族譜后，大喜過望，手下一群馬屁精都趁機會奏請尊祀袁崇煥為“肇祖原皇帝”，建“原廟”，把北京城中崇文門外的袁崇煥墓加以修葺。袁世凱還派專使赴東莞致祭袁崇煥，祭文中有“皇祖有靈，尚祈來享”之語，末署“十九世孫某袁世凱”。其實，史載非常清晰:袁崇煥“無子”。所以，當時有人寫了一首打油詩來諷刺袁世凱:“華胄遙遙不可蹤，督師威望溯遼東。糊涂最是張滄海，亂替人家認祖宗?！?/p>

漸行漸遠的“耕讀傳家”

在中國，能夠始終傳承數(shù)十代、輝煌不滅的名門望族，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顯赫一時的大家族，或因家風不繼子孫惹禍，或因時世變遷大難臨頭，光榮家族，或江河日下分崩離析，或瞬間灰飛煙滅，給后人留下無數(shù)喟嘆，就似《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唱出的蒼涼:“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與“笏滿床”無緣，他們無緣躋身名門望族，但他們有自己的家風傳承，透過歷史來看，稱得上是中國人千百年薪火相傳的信仰。這是在農(nóng)業(yè)文明下心存夢想的中國人共同的家風——耕讀傳家。

古人重農(nóng)桑，可以說，“耕讀傳家”四個字，曾是代代中國人最理想的家庭生活方式:耕田可以事稼穡，豐五谷，養(yǎng)家糊口，以立性命；讀書可以知詩書，達禮義，修身養(yǎng)性，以立高德。所以，“耕讀傳家”既學(xué)做人，又學(xué)謀生，深入人心，至今在許多古舊住宅的匾額上，還能見到“耕讀傳家”這四個字。

筆者每每看到這四個字，總能悠然神往:在蛙鳴與稻香中，捧一卷古書，聽孩子吟誦。一縷書香，從歷史的隧道中漂浮至今，冰冷的歷史，也多了幾分溫暖。但是在今天，別說在中國的農(nóng)村，就是在中國的城市里，有多少家庭，還有書香可言？

學(xué)者何江濤著有《耕讀傳家》一書，他談及耕讀文化的式微時說:“古代中國形成的耕讀文化，其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chǔ)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科舉制度。隨著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國門洞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漸趨解體，‘耕這種生存方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而科舉制度的廢除，則更加快了耕讀文化衰落的進程……”

筆者不久前讀了首都作家趙偉130萬字的家族史詩小說《望鄉(xiāng)臺》，這部厚書，共100章，描繪了中國20世紀100年間，居于大山深處老官廟望鄉(xiāng)臺下四合院一個耕讀世家——趙氏家族祖孫三代的多舛命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望鄉(xiāng)臺》寫的就是一曲耕讀傳家的悲歌。

這部書開頭的時候，是溫暖與雅致的:農(nóng)村讀書人教家族的孩子讀圣賢書，岳父挑女婿，不是看他有沒有錢、有沒有房子，而是考其詩書，就連兄弟們農(nóng)閑夜間娛樂拿了長牌“打長九”，也不是今天的撲克麻將牌，鬧哄哄賭一場，“打長九”的規(guī)則是:輸家根據(jù)輸點，由贏家出題，要背《論語》，輸幾點，背幾篇，背不出來，則罰酒吃。

《望鄉(xiāng)臺》中，“耕讀”不僅僅是讓趙家子弟滿腹詩書，更是帶來精神層面的財富:一諾千金，頑強堅韌。書中幾位人物，像國儀終生堅守著對朋友的一句承諾，為保護周掌柜托付的皮箱，經(jīng)歷磨難，無怨無悔；又如玉珍幫助丈夫國儀堅守對朋友的承諾，至死不改。但在20世紀的巨變中，這片土地浸滿了鮮血與眼淚，而曾經(jīng)的傳承，在歲月的巨變中逐漸被遺忘。作者稱:《望鄉(xiāng)臺》就是希望探討和思索:中國從農(nóng)業(yè)文明轉(zhuǎn)向城市文明這一歷史巨變中的人性去向和文化堅守。

漸行漸遠的“耕讀傳家”，或許正是一代中國人的鄉(xiāng)愁。

曾家書與“忘八端”

在今天談及家風，不可能繞過曾國藩和《曾國藩家書》。

曾國藩發(fā)跡之前，曾氏家族一直在湘鄉(xiāng)荷葉塘過著半耕半讀的農(nóng)家生活。亦耕亦讀，勤儉持家，敬祖睦鄰，是曾家持家立業(yè)的基本生活理念和世代相傳的傳統(tǒng)。

后來曾國藩名動天下，位極人臣之后，并未得意忘形，始終不放棄自己的品德修養(yǎng)，時時自省。《曾國藩家書》內(nèi)容包括了修身、教子、持家、交友、用人、處世、理財、治學(xué)、治軍、為政等方面，這些家書真實而又細密，平常而又深入，是一部生動的生活寶鑒。

著名歷史學(xué)家鐘書河先生說過，曾國藩教子成功是一個事實，無法抹殺,也無須抹殺。曾國藩認為持家教子主要應(yīng)注意以下十事:一、勤理家事，嚴明家規(guī)。二、盡孝悌，除驕逸。三、“以習(xí)勞苦為第一要義”。四、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財。五、聯(lián)姻“不必定富室名門”。六、家事忌奢華，尚儉。七、治家八字:考、寶、早、掃、書、疏、魚、豬。八、親戚交往宜重情輕物。九、不可厭倦家常瑣事。十、擇良師以求教。今天那些“坑爹”的“富二代”“官二代”,讀此文，不知有何感想？那些被坑的“爹”,又有何感想？

曾國藩對自己對家人要求甚高，贏得了“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的稱譽，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尊精神偶像，高度無人可及。不過,“重德修身”，是古代許多家庭的共同家風，道德人品雖不及曾國藩，但也不失淳樸本色、凜然正氣。

京城研究者稱:老北京的人家，有一個比較普遍的家風，就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又被稱為“八端”。北京有一句最狠的罵人話，就是“忘八端”，這個“八端”指的是做人之根本，忘記了這“八端”也就是忘了基本的做人根本。后來以訛傳訛，“忘八端”變成了“王八蛋”。

懂敬畏、有底線，,這是中國家長對孩子的教育——即使在不懂敬畏、缺乏底線的今天，仍有無數(shù)中國人在堅持?！百F族”這兩個字，常常被人提起?；蛟S在有關(guān)“家風”的話題討論中，能夠進一步厘清中國人對“貴族”的認識。好的家風，是能夠培養(yǎng)出貴族的，或者，是能夠培養(yǎng)出行為良好的公民的。

（請作者與本刊聯(lián)系，以便奉寄稿酬和樣刊）

endprint

最近“家風”這個詞比較熱,看電視里人們對家風這個話題的回答,有些令人忍俊不禁,有些令人肅然起敬,還有些只能是啼笑皆非了。這些觀感之余,卻是不失沉重的思考:中國歷來特別重視家庭教育與家族傳承,但今天,人們談起“家風”二字,為何別有一番滋味？

名門望族與亂認祖宗

筆者京城寓居的胡同里，有一戶門庭破舊的平房人家，雙開紅漆木門上銘刻著這樣一副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木門在時光沖刷下已經(jīng)斑駁陸離，裂紋縱橫，紅漆也已多處剝落，露出灰黑的底色來，但這10個字，卻似有刀砍斧劈般的力度，讓人端詳沉思。

“忠厚”與“詩書”，可謂中國古人心目中理想的精神特質(zhì)與身邊之物了。不過，“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精髓，不僅僅在于“忠厚”與“詩書”，更在于“傳”與“繼”，在于“久”與“長”，古人渴望這種精神特質(zhì)與生活方式能夠世代相傳，作為標記血緣與驕傲的符號，就猶如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物的本能，要將自己的基團傳承下去一般——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認為“家風”傳承的重要性，不亞于血緣傳承。

在科舉大發(fā)達之前，中國的舞臺，是門閥士族的盛裝亮相，人們總結(jié)出歷史上的十大名門望族，例如隴西李氏，從漢朝的“飛將軍”李廣，到西涼王李暠，再到締造了盛唐的李淵父子……又如“弘農(nóng)楊氏”，漢時之弘農(nóng)郡治所位于今河南靈寶境內(nèi)，轄華陰等地，秦漢初期，楊姓子孫分布以弘農(nóng)最為集中，影響也最大，至今猶有“天下楊氏出弘農(nóng)”之說。

弘農(nóng)楊氏人才輩出，其“清白”家風令人感佩。漢代大儒楊震，50歲才開始為官，后多次升遷，官至太尉。他曾在赴東萊太守任上，途徑昌邑，時任昌邑令的王密乃為其所薦，聽說楊震路過昌邑，就前往拜見，到了晚上臨別之時取出10斤黃金送給楊震。楊震說道:“我了解你，你卻為什么不了解我的為人呢？”王密勸說道:“天黑了，沒有人知道，你就收下吧?！睏钫鸹卮鹫f:“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么能說沒有人知道呢？”王密慚愧地走了。后來楊震轉(zhuǎn)任涿郡太守，因為官清廉，不接受饋贈，所以子孫過得很清貧，經(jīng)常要以步代車，更無肉可食。以前的朋友中有些想為他們置些產(chǎn)業(yè)，但楊震卻不答應(yīng)，說:“讓我的后代被人稱為‘清白吏的子孫，把這個傳給他們，不是很好嗎？”

楊震的子孫們受其言傳身教，皆博學(xué)而清廉。弘農(nóng)楊氏以“四知”（即：天知，神知，我知，你知）為榮，并以“四知”為堂號，以“清白傳家”為門額，遺風至今可見。楊震的十四世孫楊堅建立了強盛一時的隋朝，北宋楊家將的創(chuàng)始人楊業(yè)是楊震第五子楊奉的后裔，精忠報國，滿門忠烈，可見其家風傳承之成功。

一些權(quán)貴愛好修家譜，上溯若干代，胡亂攀祖宗，硬是把自己裝扮成同姓名人后裔，以證明自己的財富與權(quán)勢的某些合理性。這類笑話與鬧劇，古往今來，多了去了。

民國時候，有一則著名的“認祖門”。袁世凱要稱帝，自然想找點“天命”“瑞祥”，可惜袁大總統(tǒng)祖上相當平庸，沒啥名人顯貴。于是他身邊的馬屁精開始給袁世凱找祖宗，然后他們把目光瞄準了明末著名將領(lǐng)袁崇煥。袁崇煥是東莞人，袁世凱的一個無聊的同鄉(xiāng)張伯楨，硬是把袁崇煥與袁世凱扯到一起了，此人偽造了袁氏族譜，并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虛假新聞《袁崇煥軼聞記》，說東莞秀才袁厚常告訴他，“崇煜先戍電白，越數(shù)年挈其妻子寄居河南，因是占籍焉……今在東莞奉祀者，為其兄崇燦、弟崇煜之子孫耳?！庇终f，袁崇煥殉難后，有一方外人過其鄉(xiāng)說:“今日殺袁者清，他日亡清者必袁?！庇彩亲屧蠖綆煆膹V東搬到了袁大總統(tǒng)的老家河南，而且還陰險地暗示:當年袁崇煥被滿清離間計殺害，現(xiàn)在輪到他的后人從滿清人手里要江山了。

當時袁世凱接到偽造的袁氏族譜后，大喜過望，手下一群馬屁精都趁機會奏請尊祀袁崇煥為“肇祖原皇帝”，建“原廟”，把北京城中崇文門外的袁崇煥墓加以修葺。袁世凱還派專使赴東莞致祭袁崇煥，祭文中有“皇祖有靈，尚祈來享”之語，末署“十九世孫某袁世凱”。其實，史載非常清晰:袁崇煥“無子”。所以，當時有人寫了一首打油詩來諷刺袁世凱:“華胄遙遙不可蹤，督師威望溯遼東。糊涂最是張滄海，亂替人家認祖宗?！?/p>

漸行漸遠的“耕讀傳家”

在中國，能夠始終傳承數(shù)十代、輝煌不滅的名門望族，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顯赫一時的大家族，或因家風不繼子孫惹禍，或因時世變遷大難臨頭，光榮家族，或江河日下分崩離析，或瞬間灰飛煙滅，給后人留下無數(shù)喟嘆，就似《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唱出的蒼涼:“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與“笏滿床”無緣，他們無緣躋身名門望族，但他們有自己的家風傳承，透過歷史來看，稱得上是中國人千百年薪火相傳的信仰。這是在農(nóng)業(yè)文明下心存夢想的中國人共同的家風——耕讀傳家。

古人重農(nóng)桑，可以說，“耕讀傳家”四個字，曾是代代中國人最理想的家庭生活方式:耕田可以事稼穡，豐五谷，養(yǎng)家糊口，以立性命；讀書可以知詩書，達禮義，修身養(yǎng)性，以立高德。所以，“耕讀傳家”既學(xué)做人，又學(xué)謀生，深入人心，至今在許多古舊住宅的匾額上，還能見到“耕讀傳家”這四個字。

筆者每每看到這四個字，總能悠然神往:在蛙鳴與稻香中，捧一卷古書，聽孩子吟誦。一縷書香，從歷史的隧道中漂浮至今，冰冷的歷史，也多了幾分溫暖。但是在今天，別說在中國的農(nóng)村，就是在中國的城市里，有多少家庭，還有書香可言？

學(xué)者何江濤著有《耕讀傳家》一書，他談及耕讀文化的式微時說:“古代中國形成的耕讀文化，其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chǔ)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科舉制度。隨著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國門洞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漸趨解體，‘耕這種生存方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而科舉制度的廢除，則更加快了耕讀文化衰落的進程……”

筆者不久前讀了首都作家趙偉130萬字的家族史詩小說《望鄉(xiāng)臺》，這部厚書，共100章，描繪了中國20世紀100年間，居于大山深處老官廟望鄉(xiāng)臺下四合院一個耕讀世家——趙氏家族祖孫三代的多舛命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望鄉(xiāng)臺》寫的就是一曲耕讀傳家的悲歌。

這部書開頭的時候，是溫暖與雅致的:農(nóng)村讀書人教家族的孩子讀圣賢書，岳父挑女婿，不是看他有沒有錢、有沒有房子，而是考其詩書，就連兄弟們農(nóng)閑夜間娛樂拿了長牌“打長九”，也不是今天的撲克麻將牌，鬧哄哄賭一場，“打長九”的規(guī)則是:輸家根據(jù)輸點，由贏家出題，要背《論語》，輸幾點，背幾篇，背不出來，則罰酒吃。

《望鄉(xiāng)臺》中，“耕讀”不僅僅是讓趙家子弟滿腹詩書，更是帶來精神層面的財富:一諾千金，頑強堅韌。書中幾位人物，像國儀終生堅守著對朋友的一句承諾，為保護周掌柜托付的皮箱，經(jīng)歷磨難，無怨無悔；又如玉珍幫助丈夫國儀堅守對朋友的承諾，至死不改。但在20世紀的巨變中，這片土地浸滿了鮮血與眼淚，而曾經(jīng)的傳承，在歲月的巨變中逐漸被遺忘。作者稱:《望鄉(xiāng)臺》就是希望探討和思索:中國從農(nóng)業(yè)文明轉(zhuǎn)向城市文明這一歷史巨變中的人性去向和文化堅守。

漸行漸遠的“耕讀傳家”，或許正是一代中國人的鄉(xiāng)愁。

曾家書與“忘八端”

在今天談及家風，不可能繞過曾國藩和《曾國藩家書》。

曾國藩發(fā)跡之前，曾氏家族一直在湘鄉(xiāng)荷葉塘過著半耕半讀的農(nóng)家生活。亦耕亦讀，勤儉持家，敬祖睦鄰，是曾家持家立業(yè)的基本生活理念和世代相傳的傳統(tǒng)。

后來曾國藩名動天下，位極人臣之后，并未得意忘形，始終不放棄自己的品德修養(yǎng)，時時自省?！对鴩視穬?nèi)容包括了修身、教子、持家、交友、用人、處世、理財、治學(xué)、治軍、為政等方面，這些家書真實而又細密，平常而又深入，是一部生動的生活寶鑒。

著名歷史學(xué)家鐘書河先生說過，曾國藩教子成功是一個事實，無法抹殺,也無須抹殺。曾國藩認為持家教子主要應(yīng)注意以下十事:一、勤理家事，嚴明家規(guī)。二、盡孝悌，除驕逸。三、“以習(xí)勞苦為第一要義”。四、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財。五、聯(lián)姻“不必定富室名門”。六、家事忌奢華，尚儉。七、治家八字:考、寶、早、掃、書、疏、魚、豬。八、親戚交往宜重情輕物。九、不可厭倦家?，嵤?。十、擇良師以求教。今天那些“坑爹”的“富二代”“官二代”,讀此文，不知有何感想？那些被坑的“爹”,又有何感想？

曾國藩對自己對家人要求甚高，贏得了“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的稱譽，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尊精神偶像，高度無人可及。不過,“重德修身”，是古代許多家庭的共同家風，道德人品雖不及曾國藩，但也不失淳樸本色、凜然正氣。

京城研究者稱:老北京的人家，有一個比較普遍的家風，就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又被稱為“八端”。北京有一句最狠的罵人話，就是“忘八端”，這個“八端”指的是做人之根本，忘記了這“八端”也就是忘了基本的做人根本。后來以訛傳訛，“忘八端”變成了“王八蛋”。

懂敬畏、有底線，,這是中國家長對孩子的教育——即使在不懂敬畏、缺乏底線的今天，仍有無數(shù)中國人在堅持。“貴族”這兩個字，常常被人提起?；蛟S在有關(guān)“家風”的話題討論中，能夠進一步厘清中國人對“貴族”的認識。好的家風，是能夠培養(yǎng)出貴族的，或者，是能夠培養(yǎng)出行為良好的公民的。

（請作者與本刊聯(lián)系，以便奉寄稿酬和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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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家風”這個詞比較熱,看電視里人們對家風這個話題的回答,有些令人忍俊不禁,有些令人肅然起敬,還有些只能是啼笑皆非了。這些觀感之余,卻是不失沉重的思考:中國歷來特別重視家庭教育與家族傳承,但今天,人們談起“家風”二字,為何別有一番滋味？

名門望族與亂認祖宗

筆者京城寓居的胡同里，有一戶門庭破舊的平房人家，雙開紅漆木門上銘刻著這樣一副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木門在時光沖刷下已經(jīng)斑駁陸離，裂紋縱橫，紅漆也已多處剝落，露出灰黑的底色來，但這10個字，卻似有刀砍斧劈般的力度，讓人端詳沉思。

“忠厚”與“詩書”，可謂中國古人心目中理想的精神特質(zhì)與身邊之物了。不過，“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精髓，不僅僅在于“忠厚”與“詩書”，更在于“傳”與“繼”，在于“久”與“長”，古人渴望這種精神特質(zhì)與生活方式能夠世代相傳，作為標記血緣與驕傲的符號，就猶如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物的本能，要將自己的基團傳承下去一般——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認為“家風”傳承的重要性，不亞于血緣傳承。

在科舉大發(fā)達之前，中國的舞臺，是門閥士族的盛裝亮相，人們總結(jié)出歷史上的十大名門望族，例如隴西李氏，從漢朝的“飛將軍”李廣，到西涼王李暠，再到締造了盛唐的李淵父子……又如“弘農(nóng)楊氏”，漢時之弘農(nóng)郡治所位于今河南靈寶境內(nèi)，轄華陰等地，秦漢初期，楊姓子孫分布以弘農(nóng)最為集中，影響也最大，至今猶有“天下楊氏出弘農(nóng)”之說。

弘農(nóng)楊氏人才輩出，其“清白”家風令人感佩。漢代大儒楊震，50歲才開始為官，后多次升遷，官至太尉。他曾在赴東萊太守任上，途徑昌邑，時任昌邑令的王密乃為其所薦，聽說楊震路過昌邑，就前往拜見，到了晚上臨別之時取出10斤黃金送給楊震。楊震說道:“我了解你，你卻為什么不了解我的為人呢？”王密勸說道:“天黑了，沒有人知道，你就收下吧?！睏钫鸹卮鹫f:“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么能說沒有人知道呢？”王密慚愧地走了。后來楊震轉(zhuǎn)任涿郡太守，因為官清廉，不接受饋贈，所以子孫過得很清貧，經(jīng)常要以步代車，更無肉可食。以前的朋友中有些想為他們置些產(chǎn)業(yè)，但楊震卻不答應(yīng)，說:“讓我的后代被人稱為‘清白吏的子孫，把這個傳給他們，不是很好嗎？”

楊震的子孫們受其言傳身教，皆博學(xué)而清廉。弘農(nóng)楊氏以“四知”（即：天知，神知，我知，你知）為榮，并以“四知”為堂號，以“清白傳家”為門額，遺風至今可見。楊震的十四世孫楊堅建立了強盛一時的隋朝，北宋楊家將的創(chuàng)始人楊業(yè)是楊震第五子楊奉的后裔，精忠報國，滿門忠烈，可見其家風傳承之成功。

一些權(quán)貴愛好修家譜，上溯若干代，胡亂攀祖宗，硬是把自己裝扮成同姓名人后裔，以證明自己的財富與權(quán)勢的某些合理性。這類笑話與鬧劇，古往今來，多了去了。

民國時候，有一則著名的“認祖門”。袁世凱要稱帝，自然想找點“天命”“瑞祥”，可惜袁大總統(tǒng)祖上相當平庸，沒啥名人顯貴。于是他身邊的馬屁精開始給袁世凱找祖宗，然后他們把目光瞄準了明末著名將領(lǐng)袁崇煥。袁崇煥是東莞人，袁世凱的一個無聊的同鄉(xiāng)張伯楨，硬是把袁崇煥與袁世凱扯到一起了，此人偽造了袁氏族譜，并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虛假新聞《袁崇煥軼聞記》，說東莞秀才袁厚常告訴他，“崇煜先戍電白，越數(shù)年挈其妻子寄居河南，因是占籍焉……今在東莞奉祀者，為其兄崇燦、弟崇煜之子孫耳。”又說，袁崇煥殉難后，有一方外人過其鄉(xiāng)說:“今日殺袁者清，他日亡清者必袁?！庇彩亲屧蠖綆煆膹V東搬到了袁大總統(tǒng)的老家河南，而且還陰險地暗示:當年袁崇煥被滿清離間計殺害，現(xiàn)在輪到他的后人從滿清人手里要江山了。

當時袁世凱接到偽造的袁氏族譜后，大喜過望，手下一群馬屁精都趁機會奏請尊祀袁崇煥為“肇祖原皇帝”，建“原廟”，把北京城中崇文門外的袁崇煥墓加以修葺。袁世凱還派專使赴東莞致祭袁崇煥，祭文中有“皇祖有靈，尚祈來享”之語，末署“十九世孫某袁世凱”。其實，史載非常清晰:袁崇煥“無子”。所以，當時有人寫了一首打油詩來諷刺袁世凱:“華胄遙遙不可蹤，督師威望溯遼東。糊涂最是張滄海，亂替人家認祖宗。”

漸行漸遠的“耕讀傳家”

在中國，能夠始終傳承數(shù)十代、輝煌不滅的名門望族，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顯赫一時的大家族，或因家風不繼子孫惹禍，或因時世變遷大難臨頭，光榮家族，或江河日下分崩離析，或瞬間灰飛煙滅，給后人留下無數(shù)喟嘆，就似《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唱出的蒼涼:“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與“笏滿床”無緣，他們無緣躋身名門望族，但他們有自己的家風傳承，透過歷史來看，稱得上是中國人千百年薪火相傳的信仰。這是在農(nóng)業(yè)文明下心存夢想的中國人共同的家風——耕讀傳家。

古人重農(nóng)桑，可以說，“耕讀傳家”四個字，曾是代代中國人最理想的家庭生活方式:耕田可以事稼穡，豐五谷，養(yǎng)家糊口，以立性命；讀書可以知詩書，達禮義，修身養(yǎng)性，以立高德。所以，“耕讀傳家”既學(xué)做人，又學(xué)謀生，深入人心，至今在許多古舊住宅的匾額上，還能見到“耕讀傳家”這四個字。

筆者每每看到這四個字，總能悠然神往:在蛙鳴與稻香中，捧一卷古書，聽孩子吟誦。一縷書香，從歷史的隧道中漂浮至今，冰冷的歷史，也多了幾分溫暖。但是在今天，別說在中國的農(nóng)村，就是在中國的城市里，有多少家庭，還有書香可言？

學(xué)者何江濤著有《耕讀傳家》一書，他談及耕讀文化的式微時說:“古代中國形成的耕讀文化，其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chǔ)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科舉制度。隨著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國門洞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漸趨解體，‘耕這種生存方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而科舉制度的廢除，則更加快了耕讀文化衰落的進程……”

筆者不久前讀了首都作家趙偉130萬字的家族史詩小說《望鄉(xiāng)臺》，這部厚書，共100章，描繪了中國20世紀100年間，居于大山深處老官廟望鄉(xiāng)臺下四合院一個耕讀世家——趙氏家族祖孫三代的多舛命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望鄉(xiāng)臺》寫的就是一曲耕讀傳家的悲歌。

這部書開頭的時候，是溫暖與雅致的:農(nóng)村讀書人教家族的孩子讀圣賢書，岳父挑女婿，不是看他有沒有錢、有沒有房子，而是考其詩書，就連兄弟們農(nóng)閑夜間娛樂拿了長牌“打長九”，也不是今天的撲克麻將牌，鬧哄哄賭一場，“打長九”的規(guī)則是:輸家根據(jù)輸點，由贏家出題，要背《論語》，輸幾點，背幾篇，背不出來，則罰酒吃。

《望鄉(xiāng)臺》中，“耕讀”不僅僅是讓趙家子弟滿腹詩書，更是帶來精神層面的財富:一諾千金，頑強堅韌。書中幾位人物，像國儀終生堅守著對朋友的一句承諾，為保護周掌柜托付的皮箱，經(jīng)歷磨難，無怨無悔；又如玉珍幫助丈夫國儀堅守對朋友的承諾，至死不改。但在20世紀的巨變中，這片土地浸滿了鮮血與眼淚，而曾經(jīng)的傳承，在歲月的巨變中逐漸被遺忘。作者稱:《望鄉(xiāng)臺》就是希望探討和思索:中國從農(nóng)業(yè)文明轉(zhuǎn)向城市文明這一歷史巨變中的人性去向和文化堅守。

漸行漸遠的“耕讀傳家”，或許正是一代中國人的鄉(xiāng)愁。

曾家書與“忘八端”

在今天談及家風，不可能繞過曾國藩和《曾國藩家書》。

曾國藩發(fā)跡之前，曾氏家族一直在湘鄉(xiāng)荷葉塘過著半耕半讀的農(nóng)家生活。亦耕亦讀，勤儉持家，敬祖睦鄰，是曾家持家立業(yè)的基本生活理念和世代相傳的傳統(tǒng)。

后來曾國藩名動天下，位極人臣之后，并未得意忘形，始終不放棄自己的品德修養(yǎng)，時時自省?！对鴩視穬?nèi)容包括了修身、教子、持家、交友、用人、處世、理財、治學(xué)、治軍、為政等方面，這些家書真實而又細密，平常而又深入，是一部生動的生活寶鑒。

著名歷史學(xué)家鐘書河先生說過，曾國藩教子成功是一個事實，無法抹殺,也無須抹殺。曾國藩認為持家教子主要應(yīng)注意以下十事:一、勤理家事，嚴明家規(guī)。二、盡孝悌，除驕逸。三、“以習(xí)勞苦為第一要義”。四、居家之道，不可有余財。五、聯(lián)姻“不必定富室名門”。六、家事忌奢華，尚儉。七、治家八字:考、寶、早、掃、書、疏、魚、豬。八、親戚交往宜重情輕物。九、不可厭倦家?，嵤?。十、擇良師以求教。今天那些“坑爹”的“富二代”“官二代”,讀此文，不知有何感想？那些被坑的“爹”,又有何感想？

曾國藩對自己對家人要求甚高，贏得了“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的稱譽，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尊精神偶像，高度無人可及。不過,“重德修身”，是古代許多家庭的共同家風，道德人品雖不及曾國藩，但也不失淳樸本色、凜然正氣。

京城研究者稱:老北京的人家，有一個比較普遍的家風，就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又被稱為“八端”。北京有一句最狠的罵人話，就是“忘八端”，這個“八端”指的是做人之根本，忘記了這“八端”也就是忘了基本的做人根本。后來以訛傳訛，“忘八端”變成了“王八蛋”。

懂敬畏、有底線，,這是中國家長對孩子的教育——即使在不懂敬畏、缺乏底線的今天，仍有無數(shù)中國人在堅持?！百F族”這兩個字，常常被人提起。或許在有關(guān)“家風”的話題討論中，能夠進一步厘清中國人對“貴族”的認識。好的家風，是能夠培養(yǎng)出貴族的，或者，是能夠培養(yǎng)出行為良好的公民的。

（請作者與本刊聯(lián)系，以便奉寄稿酬和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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