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上個月的上海書展,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首次來到中國,宣傳他最著名的一本書——《大河灣》。82歲的奈保爾,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反面,其多部皇皇巨著,闡釋了第三世界發(fā)展的悖論,就這一點而言,他雖是第一次來中國,其作品中卻一直有著中國的影子。
“惡棍”作家的“世界主義”
有的天才作家,文字背后,就其個人生活而言,堪稱惡棍。最大的惡棍當然是布考斯基,這個酒鬼、流氓,網上很容易能搜索到他撫摸著赤裸女性的陰部獰笑的照片(未打馬賽克)。至于卡佛——他只是一個酒鬼,還夠不上惡棍的稱呼。
本文要說的奈保爾,與老布比起來,自然遜色,但他確實也夠得上惡棍的評價。
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妓女的偏好,甚至在200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在獲獎感言中說:“感謝妓女!”諾獎主席趕緊發(fā)表聲明:“我們評獎只看他的作品,不管他的人品。我們愛他的作品,但絕不跟他交朋友?!?/p>
奈保爾隨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她們(妓女)給予我安慰。我無法去追求其他的女人,因為這耗費時間,需要很多天、很多星期的時間,這等于是放棄事業(yè)?!彼殖姓J,除了身體享受,妓女并未教會他什么。
他與第一任妻子保持了幾十年的夫妻關系,卻對一位阿根廷女郎情有獨鐘。他還虐待情婦,將性描寫的文字交給妻子,聽取意見。他維持了24年的“家中有個慈母,南美有個婊子”的生活。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迅速再婚,娶的卻不是那個情婦。雖有兩任妻子和一個情婦,但他一生嫖妓,獵女無數。
他痛恨一切宗教,鄙視狄更斯;眾叛親離,沒有朋友,作為一個孤傲的天才而存在。就像沒有人喜歡布考斯基這個惡棍一樣,很少有人因為奈保爾的人品而親近他。好在他在文字世界里足夠真誠,而不像布考斯基一樣,把小說和詩歌也寫成墮落的魔鬼。
他痛恨自己的所謂故鄉(xiāng),加勒比海的英屬特立尼達島,塑造了他的童年,他卻在家信中說:“如果我以后要永遠在特立尼達生活,那我寧愿死掉。那個地方太小了,所有的價值觀都是錯的?!蹦且荒晁?0歲,剛離開家鄉(xiāng),就讀于牛津大學。
故國亦讓他感到羞恥,作為一名印度裔作家,“它不是我的家也不可能成為我的家”,他卻不能拒斥與漠視這個國度,并為之寫出皇皇巨著“印度三部曲”——《幽暗國度》、《印度:受傷的文明》、《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
至于英國,他同樣不以為然,雖然他一直定居倫敦,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英國作家,他說:“不要以為我喜歡住在這個國家里,這里充滿了偏見……”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而且我很喜歡自己作為一個局外人?!薄@構成了奈保爾的寫作基因。
而在中國,如奈保爾般的“世界作家”正是我們所缺乏的。我們有太多的莫言、賈平凹、陳忠實,有多少作家就有多少所謂的文學地理,高密東北鄉(xiāng)、商州、白鹿原……不是說誰高誰下,而是寫作的一種姿態(tài)和眼界。
奈保爾與麥家的杭州相遇
來到中國時,奈保爾82歲,這個游歷了整個世界的老頭兒,已不能行走,在輪椅上領略東方的味道。
他之前在非洲旅行,發(fā)現(xiàn)所到之處碰到了許多中國人。他的太太建議,中國人可以讀讀他的書,會對非洲有更深的了解。
很難想象,如果不是諾貝爾獎,奈保爾怎么會俘獲這么多中國人的心。
獲得諾獎之前一年,麥家讀了奈保爾的《米格爾街》,這本由17個短篇小說構成的小書,充滿了少年溫情,是奈保爾的作品首次傳入中國。
之后麥家讀了奈保爾更多的書,一共七本,包括最富盛名的《大河灣》。在讀書筆記中,麥家寫道:“報上說他有‘毒舌之稱,但他不是毒蛇,他‘咬人、放射毒液,是為治人于病,救人于難。”
終于,2014年8月,奈保爾來到杭州,走進麥家的家里,帶著他的《大河灣》。
“世界如其所是。那些無足輕重的人,那些聽任自己變得無足輕重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位置。”
——奈保爾以這句話,開啟了《大河灣》的旅程。
一個印度裔非洲海岸年輕人,駕著他的標致,開到非洲腹地,在大河拐彎處停下來,開始了他的非洲之旅。此時,殖民者已被趕出非洲,但白人依舊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舊的殺戮剛剛結束,新的殺戮即將開始。
奈保爾并未指出大河灣是哪里,我們卻很容易找到這個地方——剛果東北部的省府基桑加尼。
他對后殖民時代的反思,使他成為一個“右派”。但這也未嘗沒有道理,民主和正義降臨這片土地,酋長當了總統(tǒng),虛假繁榮和國有化之后,凋敝的非洲開始顯現(xiàn)。草民在茍活,知識分子在自欺欺人,統(tǒng)治者在欺騙——舊的制度土崩瓦解,并被證明是錯誤的,新的制度還未建立。當傳統(tǒng)一去不復返,或民主,或集權,但這片土地已承受不了風暴的侵襲。
多年前,奈保爾為了創(chuàng)作《非洲的假面具》去了非洲。他的現(xiàn)任夫人回憶:“我們來到烏干達的時候,當地人盛情邀請奈保爾寫他們的故事,因為奈保爾二十多年前在《大河灣》中寫的事情,恰恰是之后二十年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事情。他們認為奈保爾是個預言家?!?/p>
奈保爾的預言,至今還在這個大陸上上演。
從前殖民時代到后殖民時代,一個大陸的兩次土崩瓦解
讀《大河灣》的同時,我又讀了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的成名作《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洞蠛訛场穼懙氖侵趁裾唠x開后一個國度的變遷,而《瓦解》則是書寫了殖民者到來之時,一個民族的土崩瓦解。
對于中國人來說,阿契貝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曾經并不陌生,早在上世紀60年代,《瓦解》便在中國出版,那時他是我們的亞非拉小伙伴。抹去政治的痕跡,阿契貝同樣偉大,他被稱為非洲現(xiàn)代文學之父,是他把非洲文學從民歌、土語中解放出來,開啟現(xiàn)代文學之路。除了諾貝爾文學獎,他幾乎獲得過世界所有的文學大獎,非洲的4位諾獎獲得者在提到他時往往戰(zhàn)戰(zhàn)兢兢——諾獎不授予他,是諾獎的遺憾,且是永久的遺憾——2013年,阿契貝已去世。
阿契貝引用葉芝的詩句:“在越來越大的回旋中旋轉呀旋轉,/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一切都土崩瓦解,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彌漫著一片混亂?!敝惺兰o式的英雄奧貢喀沃的悲劇人生,是小說的主線。這位崇尚力量的農民,通過個人奮斗,擁有了三個妻子和十幾個孩子,一切都是那么榮耀,可是偏偏,白人來了。
白人來的前夕,因為誤殺了一位同族青年,奧貢喀沃被流放到母親的家族,七年不許回鄉(xiāng)。七年后,當他回到自己的村莊,白人的教堂已建立起來,行政長官、法院——殖民體系覆蓋這片區(qū)域。
族人決定誓死反抗,奧貢喀沃舉刀殺死了一名差吏。在鎮(zhèn)壓面前,所有族人選擇了退縮,奧貢喀沃把自己的身體吊到了一棵樹上,故事就此結束。英雄的結局如此窩囊,可看做是非洲的縮影。
奧貢喀沃的好友奧比埃里卡憤怒地對行政長官說出了整個非洲的吶喊:“他是烏母奧菲亞最偉大的人之一,你卻逼他自殺,他就要像一條狗似的被埋掉了……”因為自殺而死的人不能進入祖墳。行政長官正在寫一本書,奧貢喀沃成為很好的素材,他再三考慮,這本書的名字將是“尼日爾河下游地區(qū)原始氏族的平定”。
我同樣在《瓦解》中找到了中國的影子,原住民和殖民者的矛盾,同樣伴隨了我們百年。李鴻章所說“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瓦解》中一目了然。當所有的抵抗成為枉然,現(xiàn)代文明引誘我們失去了自己,我們會是怎樣的結局?
《瓦解》照亮了很多人的人生,比如曼德拉,他說:“有這本書給我做伴,監(jiān)獄的高墻土崩瓦解了?!?/p>
《瓦解》是《大河灣》的前夜,奈保爾以外人的身份,為殖民者樹碑立傳;阿契貝卻書寫出了自己民族過去的絕望。殖民者來了,災難同時降臨,但文明的曙光也開始出現(xiàn);殖民者走了,場面又是如此混亂,內戰(zhàn)爆發(fā),生命依舊如螻蟻。
在奧貢喀沃身上,我能看到《白鹿原》中白嘉軒的影子;他又像是不斷個人奮斗的孫少安;《瓦解》讓人想起阿來的《塵埃落定》——氏族瓦解的前夜,寧靜安詳的鄉(xiāng)村生活是如此美好,又如此讓人絕望。
阿契貝最反感以“東方主義”姿態(tài)描寫非洲,撰文批評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他還攻擊奈保爾是“把自己賣給西方的出色作家”。其實,他自己也是從另一個角度,把自己交給了西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