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語
十幾年來,我經(jīng)常像遠古的祖先一樣,默立在麥地或河流邊傾聽風、流水、鳥鳴的聲音。由于藥物的副作用,年少的我日漸面臨聽力的喪失,于是不得不嘗試尋找不同的方法去傾聽,比如通過感覺聲音的震動,觀察水中的波紋和風中樹木的姿態(tài),去感知那些細微的聲音——不是用聽覺系統(tǒng),而是用手掌、眼睛、心跳以及腳步,去聆聽自然界。
我一次次地想起打擊樂藝術家伊芙琳·格蘭妮的故事。她出生于蘇格蘭,8歲開始學習音樂,但很快聽覺神經(jīng)受到損傷,醫(yī)生認為她的聽力會在12歲左右喪失。這并沒有改變格蘭妮對音樂的熱愛,她嘗試用自己的手指去感覺聲音、感覺樂器震動的節(jié)奏,她貼在墻壁上、地板上、鼓上、鋼琴上,用自己的身體去聽,她用眼睛、手掌、腳去聽。作為一個耳聾的學生,她勇敢地向皇家音樂學院提出入學申請,用精彩的表演征服了老師,獲得了學院的認可和贊譽;她曾獲格萊美獎以及蘇格蘭最佳女藝人獎,還受邀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出。同為聽力受損的人,我深深地懂得她的不易。
格蘭妮可以讀唇語,可以流暢地使用英語。我在TED(技術、娛樂、設計)的節(jié)目上看到她演講,她充滿活力,對人們講述如何去傾聽這個世界。格蘭妮演奏時也不戴助聽器,她的整個身體就是覺知音樂的最佳媒介。格蘭妮的打擊樂也因此和眾多的藝術家不同,她的表演方式和學習方式,都不是依靠聽覺系統(tǒng)獲得,而是投入整個身心,在充滿創(chuàng)造性的學習過程中生成。格蘭妮啟發(fā)我尋找屬于自己的知覺以及面對世界的方式。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電腦桌面都是格蘭妮背著一面鼓,赤腳走在田野里的畫面。我也曾嘗試赤腳站在地板上感覺鋼琴的聲音,站在馬路邊用腳感覺來往車輛的轟鳴和震動;我在冬天把手伸進河流中感覺流水滑過手指,在夏天的麥田里,我把手掌伸向藍色的天空,太陽的光和池塘的蟲鳴會從我的手指尖穿過;我坐在樹下伸出雙手,感覺風從我的手指尖掠過;我看到屋瓦上的積雪掉下來,看到天空的飛機快速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想象與此有關的種種聲音;我用小磚塊敲擊青銅器,用手指敲打厚厚的木頭,用腳踹結實的大樹,用放大鏡觀察小昆蟲抖動翅膀的樣子,我希望能夠聽到它們的聲音;我用手掌撫摸樹木的年輪,想象不同的鼓聲從它古老的身體里跳出來;我嗅到雨水和木頭的香甜氣息,櫻桃樹、梧桐樹或者成長了幾十年的松柏的氣息,想象它們搖動時發(fā)出的沙啞的聲音。
格蘭妮曾說:“對于一個音樂家,一個舞者,一個藝術家,所有的表達都是對某種意義的知覺,我們溝通的方式也是一種知覺。比如,不同的聆聽方式,它們內在的意義和潛能是非常廣闊的,我們需要運用所有的官能,讓它們協(xié)調起來去運作。失明、失聰并不是那么可怕,你還有剩余的感官可以補償這些缺憾,它們被喚醒后,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只有失去者才能擁有的獨特知覺。也許,這就是神秘的第六感?!蔽夷芟胂?2歲時的格蘭妮,這個蘇格蘭的小姑娘,赤腳站在地板上,用手掌觸摸鋼琴,用胳膊上跳動的脈搏去貼近震動的樂器表面,她在那一瞬間,能夠聽到全世界。
我也能聽到全世界。是的,我相信。